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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尘封的礼堂,让人想起“夜半歌声”之类的恐怖片。大门口的光亮很快就被礼堂幽深的大厅吸附一净,变成午夜的黑瞳。程远青摸索着找到开关,开了一个,是一侧甬道的天花板灯。毕竟明亮些了,人的心情也好了起来。程远青不灰心,一盏盏开关摸下去,终于,关键的开关打开了,整个礼堂被昏黄的光线壅满。
罢飧隼裉茫像你当年看戏时的礼堂吗?“程远青小声问。她看出卜珍琪的神色有?
迷惘。
“有一点像。那时候的礼堂都是很像的,也许全国都用一张图纸。”卜珍琪说。
“你们——就是你和你父亲母亲坐在哪一排座位上?”程远青牵引着卜珍琪往前走。倒不是她有意充当阿姨的角色,是卜珍琪把手伸给了她。
“喏,就在那一排。”
卜珍琪指了指中间靠前的那排椅子。程远青感到卜珍琪手心又湿又冷,像一滩化了的雪糕。卜珍琪本能地抗拒着,不肯向前,程远青拖着她,走到那排座位。
找到幼时看戏的位置时,程远青示意卜珍琪坐下,自己退到暗处。
现在,偌大的礼堂里,看起来只有卜珍琪一个人。她看着舞台,开始哆嗦。距离是一种要命的东西,从这个位置看舞台,角度和远近都和她幼年时一模一样,如果说这个礼堂在结构和细节上,和卜珍琪家乡的礼堂还有若干差别的话,那么当卜珍琪坐在这个硬而凉的椅子上,当她的视线穿越飘满灰尘的空气,落到空无一人的舞台上的时候,冬眠的记忆就像蛇一样复活了。是的,当时就是这样的,父亲坐在左边,母亲坐在右边,她坐在中间
有霹雳火光闪出,伴着隆隆的雷声,卜珍琪恐怖地捂着自己的太阳穴,失声叫道:“程博士,你在哪里?我头痛。吓死人了,我要走。”说着,她就要从三排跑掉。
程远青站起来,抱住卜珍琪。
程远青的个头自没有卜珍琪高大,这样搂抱在一起,对于程远青是很吃力的。程远青觉得卜珍琪如同雪人,疯狂地把她身上的寒意传达给任何靠近她的物体。包括她的冷战,都像电波一样播散着,连程远青也不由得乱晃起来。程远青嘱咐自己要挺住,这是关键,她要和卜珍琪一道,把那悲惨的尘封往事,挖掘出来晾晒。
卜珍琪说:“我不怕”那“不怕”二字吐出来的煞是吃力,但终究是说出来了。
程远青说:“那就盯着舞台看,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透过时空,卜珍琪看到了一幅至死不忘的场景。她的抖动变得越发粗大起来,好像钟摆,牵扯着程远青也摇来晃去。
“你看到了什么?说出来。”程远青指示。
“我不敢”卜珍琪尖声嘶叫,近乎歇斯底里。
程远青说:“无论你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无论它原来对你是多么可怕,今天都变得毫无危险性了。有漫长的时空阻隔在之间,你是安全的。”程远青说的非常肯定,掷地有声。
卜珍琪很信任程远青,说:“好。我不怕。我”她把目光重新投向舞台,说:“我看到了带着绿帽子的许仙后来,我就大叫起来,我说,爸爸,你看许仙的绿帽子多好看啊,人家说他把绿帽子送给你了,把你的绿帽子拿给我看看后来”卜珍琪惊恐地四望,程远青紧紧地抱住她,然后又松开,是的,对于一个成年人,拥抱只传达力量和关切,传达到了,就及时松开。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程远青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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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妈妈就伸出手来堵我的嘴,我说,人家说许仙的绿帽子是你给的,妈妈,你还会缝帽子啊后来,我就感到妈妈捂住我的嘴的手慢慢地松了,滑了下去,滑到她的身体两边,她的身体也滑了下去,倒在了椅子上我大叫起来,妈妈妈妈,你怎么啦?我的声音很大,几乎全场的人都听见了。我说,妈妈,我不要你给许仙的绿帽子了,你醒来我的话没有说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这一次,不是妈妈捂住了我的嘴,是爸爸强有力的手掌捂住了我的嘴,他的手太有力量了,我也像妈妈一样昏了过去再后来,我醒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见妈妈听说妈妈是和许仙一起死的,喝了苦杏仁里提出的一种毒粉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听到有人说,就是这个小丫头把她妈妈给羞死了”
说到这里,卜珍琪颓然跪倒在身边的椅子旁,那里,就是她母亲的座位。想象中,母亲依然在那里微笑着看戏。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程远青一言不发。在一个人最紊乱最艰难的时刻,有的时候,只需要一个一言不发的陪伴者。任何语言都是蛇足。当卜珍琪再次抬起头来,程远青看到泪眼凄蒙的惨白的脸,但脸上的神气已是成熟女人。
“我妈妈是我害死的。我当众羞辱了她。我就是杀害我妈妈的凶手。我父亲在的时候,我用对父亲的报答,掩盖了自己对母亲的愧疚。这么多年以来,我拼命地进步,在学业和仕途上的奋进,我以为是为了我的父亲,其实,骨子里是要掩盖对杀害母亲的自我罪责。后来,父亲去世了,我一下子失去了继续奋斗和生存的目标。我只好在心中把他幻化成神,以为他在冥冥之中和母亲在一起,我所有为了让他高兴的事情,母亲也会有知,也会快慰。后来我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我觉得这是对我不孝的报应。我其实一直在等它,我等它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我不作手术,我觉得我应该死了,我要去见我的妈妈,我要用我的生命来赎我的罪。当然,这一切我说不出来。我对自己讲的是,我要提升,我要进步。我讳疾忌医,在这一切的背后,是我要用我的生命,来赔偿我屈死的母亲?
多么灵慧的女人啊。这样的女人是不应该死的。这样的女人还会有很长很长的岁月要慢慢地走过啊。程远青一边听着卜珍琪说,一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