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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灯遇到那么多的人(1)
2
淮。我们一生,可以遇到那么多的人。不论爱与不爱,都可以在一起度过一生中的一天,一月,一年,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好聚好散,然后又和下一个人一起度过又一天,又一月,又一年。
人是没有孤不孤独之分的,只有对孤独害怕不害怕之分。对孤独害怕,不过是因为对这世界的庞大森然有所畏惧,毕竟在与世界的比照之下,人太微薄渺小,一生又太短暂。这样的人喜欢用拼命付出感情或者拼命索要感情的方式来映照自己的存在,给自己以希望和慰藉。结果却往往只是更加深刻地证明了生命的本质孤独。有时候甚至尴尬到有话想要说的时候无人可说,有人可以说话的时候无话可说。
我知道你并不是这样的人。淮。我们之间的付出和获得,都是一种顺其自然。我时常觉得,人的命途就是用一生的时间去绕着一面湖泊散步。从一个起点的港口离开,走过一圈被风景点缀的路,最终回到那个港口。在这漫步的途中,你若看见朝岸边飘来了一叶漏水的扁舟,便会好心停下来将它拉上岸,舀掉水,修补好,或者与它同行一路。风乍起,扁舟离去,你又自己安然上路。
你是那个旅人,我是被你修补的船。我所能航行的范围,圈定在被你的命途所环抱的那面湖泊之内。清澈的碧水是我对你全部的挂念。我的漂游,只是为到下一个港口去与你重逢。彼时若你已经走不动,我将承载你,泅渡到那个最终的港口。
这是我身为一只漂游的范围已被这泊感情的湖水所圈定的船,所能企望到的最好的宿命。毕竟,这一池碧波,成就了一方山水,使得你在岸上的一路景致盎然。
这个喻自己为一只船的男子,线条锐利分明的面孔上,至今仍然清晰直白地写着成长时代的印记。和过去少年一般没有什么改变。
这是多么特别,多么不完整的男子。一个普通而完整的人到了这样的年纪,从骨子里已经练就了遗忘和私我的禀赋。该拾起的拾起,该放下的放下。岁月的年轮碾过他们日渐钝重而坚实的内心,身体亦逐渐庸堕陈旧。已经因为生活的既定而变得无所期望,或者因为怀才不遇境遇潦倒而继续怨天尤人。而简生固守的不是这些。
他追寻的是自己内心的记忆与光线。
3
寒假快要来临之前,简笙为了生计,利用曾经的名望和交情,去给在私人画室开办的少年美术培训班教课。
他是才华和苦练成就的画家,圈内很有些名气,画展不久前才在几个城市巡回举办。但他身为国内最顶尖的美术高校的教授,现在却辞了职南下,委身到少年培训班去教课。许多人对此不解。但是他心中没有丝毫不平之感,只觉得这样的方式,能够获得最令人满足的生活。
淮平日里的白天给附中的学生上课,非常的劳累。晚上回到家,她偶尔痉挛,随之而来的疼痛已经扩展到了四肢。简生曾经劝她不要再去上班,但是她微笑拒绝。
也许过不了多久,自然不能够再去上班,但不是现在,她说,我需要去工作,不愿意在家里,终日与病情厮守,那样会因为单调和枯燥而觉得生活无望。她说。
简生教课都是在周末。平日里的时间,他的空闲很多。在家中做些家务,收拾房间。又买来了很多盆植物,养在阳台上,还摆满了每个房间的窗台。都是些朴素而平凡的花草。茉莉,栀子,紫罗兰,矢车菊,香水玫瑰。他总是喜欢它们的暗香。那种丝丝明灭与不定的气息在空气中游移,类似记忆。
他自己动手在阳台上固定好了几根网状横竖交错的竹竿,种下四株牵牛花,让藤蔓盘绕着它们旺盛成长。
阳台的顶部两端固定着牵引晾衣绳的铁架,他便又找了两只米黄色藤条做成的篮子,种上花葶悠然垂落的清秀吊兰,左右各挂一盆。他相信等到这个冬天过去,春夏来临,阳台上将会是盎然的绿荫。
爱种花草的男子,若不是因为以此谋生的职业所迫,便是有着不凡耐心并且心境安和的人。简生在家中不仅照顾花草,并且还热衷于用自己的创意装饰房间。在淮的家中,他自己动手,拆掉了陈旧的灯罩,将废旧的,染上了斑驳墨迹的宣纸用考究的方式折叠起来,内面用捡来的竹篾做成简单的支架,支撑成方锥,圆锥,不规则的长筒形等,一只只新的抽象灯罩就做成了。罩在灯泡上,光线柔美,映照起来,仿佛水墨画一般,看起来简直是令人惊奇。
比照着家里剩余的那些小块木头画框的碎料,画了很多小幅小幅的花草写生。大多数是清亮透明的水彩,也有水粉,还有油画。然后和画框拼装好,挂在墙上。巧妙而艺术地遮掩了墙上的污迹和暇眦。画框并不都是完整的,有的只剩下一根宽边的料子,他就只做了画框的一道边,在那根边框上面打两个洞,用粗绳穿洞而过,然后再和画纸相连,斜斜地照样挂在墙上。粗糙而简约,却一看就知道匠心独运。
家里的桌子和柜子上,随时都用简单的平玻花瓶养着一束束鲜花。瓶中清水折射着绿色茎杆的影子,看着安宁。
淮每次回家的路上都揣测今天家里会有怎样的新花样,揣测得内心甜蜜喜悦,心情激动。仿佛一种最优美的挂念,引人渴望回家。匆匆回来,一进家门,就习惯性地环视家里一番。家里总有出其不意的新变化,犹如一件美丽的礼物,藏在角落里等待自己发现。她亦总是能发现它们。并且为这些细节之处的新变化而满心欢喜。溢于言表。
他站在她身后,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喜欢吗,他问。
简生,你真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她说着,笑容蔓延在脸上。
在厨房吃饭。核桃木的小饭桌上,靠墙的一边放着一瓶养在清水里的洁白马蹄莲,静默高洁。厚厚的格子桌布掀开,几碗家常饭菜已经做好,用碗扣着放在桌上。连筷子都摆好。他还不怎么会做饭,炒菜煲汤都做得简单,倒还味道可口。
简生一直都相信,通过精心条理生活的细节来进行理疗,效果胜于药物。好的心情,规律合理的作息习惯,干净营养的食物,清新的空气,花草的绿色和辛香,还有美好的音乐。这一切对于淮,应该会是百利而无一害。他为此尽心尽力。
南方一年四季都蔬果繁多,每顿餐桌上总是少不了体贴地切成三角块的西瓜,或者已经剥好了皮的葡萄。削掉了皮的桃子切成块片,放成一大盘,鲜翠欲滴。或者就是一杯用榨汁机鲜榨的果汁,只加少许的白糖,端到面前来。色泽酽酽,鲜美诱人,连看一眼都胃口大开。客厅里的唱片机里放着隐约的音乐,通常是悠缓的大提琴,有时候也放男低音歌唱的俄罗斯民歌。声音如水一般流淌,却又带着华丽的怅然。两人相对而坐,吃饭,笑谈。简生不改一口温和清晰的北方话,言语节奏疏朗,连听起来都令人舒心。
这个自少年起就对自己一往情深的男子,此刻在身边关照她。布置她的家居,照顾她的生活。
她时常会幸福得反而忍不住怅惘起来,竟担心自己身置的这片安宁祥和,会有终止的一天。
傍晚他们保持着饭后外出散步的习惯。
大地之灯遇到那么多的人(2)
走出屋子,外面冬天的空气微凉。傍晚的天色,日和风清。一路上,简生对淮说起自己在圣彼得堡留学时的记忆。他说,我时常在涅瓦河边,见到那些身穿素衣悄声言语的情侣。一次我坐在那里写生。正是雪过初霁,天光一片淡定清澈,有迟来的夕阳照耀雪面,空气冰寒,让人神清气爽。东正教堂的尖顶在远处,覆盖着童话般的白雪。
我画画的时候,一对中年男女站在我旁边不远的地方,身穿黑色大衣,头发浅白,略略有些发胖。十分安静,一直无言,长久地眺望河水流向默寒的远方。我画了很久之后,他们准备离开。我听见那个男子温和地用英语说,亲爱的,你冷吗。女子回答,我不冷,亲爱的。但我们还是该回去了。
说完两人挽着手,像他们一贯的那样,默默无言地离去。他们站在那里的时候,像两只守望教堂的鸽子。没有拥抱,没有亲吻,连言语都没有。只有干干净净的缄默,与存在。
必定是一对平凡而幸福的欧洲夫妇,来这里度假。我回味刚才他们的那一幕对话,平和安恬,惺惺相惜。正如他们留给我的背影。那种婉转如泉的宁静,美得无以言表。
可是多年之后回想起来,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和贪婪。那个时候,辛和就在我的身边,我们也一直是像那对夫妇那样,平静生活,长久相伴。但是因为我面对这种平静生活时的心情与她的有所不同,所以我即使身处同样的幸福之中,都竟然感觉不到它的难能可贵。还在艳羡别人的幸福。
我给她带来的不幸,或许只能来生再偿还。
淮默不作声,她看得见他的挣扎和犹疑。一切只能顺其自然,若他什么时候调转马头回到原来的幸福当中,那么也就都是注定的事情了。她亦束手无策。只希望此时此刻的幻象,能够得以延续。
4
简生与淮生活将近一年。从去年的冬天,直到又一年的秋。这生活的极度的静,只让人感觉仿佛是缓缓地沉入深不可测的海底。先是渐渐听不到岸上的声,然后继续下沉,变得看不到光。
光还逗留在窗户外面。包括我们的时间,记忆,我们的所见所闻,幻象,梦境。在德彪西的钢琴小品中,她还坐在房间里,背对着他的注视,面向窗户。光线越过了窗台上繁盛的盆栽植物的绿叶,照在她的整个身体上。整个轮廓被镀上了一圈完整而光滑的氤氲。每一丝头发都在灼灼闪亮。她的背部身体裹在被阳光照耀得接近透明的白色睡衣里,因为瘦弱,衣服显得庞大,像是一具要蜕下的蝉壳。他始终是在她后面,从来不得以看见她的痛。
天气很好,简生。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天气。
这是已经没有再工作的淮。她不能够再工作,因为不定什么时候,她的手就痉挛得抓不住笔,腿发麻,刺痛,站立不稳。只能留在家里,长时间的休息,按照医生给的标准,做伸展性的肢体活动。他看着她背影说,淮,明天该带你去医院做检查了。
淮说,我不想再去,简生。那是枉然。我这样会很好。
人一旦生病,诸多事情便不能自行选择。需要躺在双上接受外界的摆弄。各种各样的病,各种各样的手段。打针,输液,抽血,牵引,引流,穿刺,血透,移植,化疗身体在病床上,虚弱并且不再有羞耻,再也由不得自己自由掌控。而所能掌控的,唯有坐在你身边的人对你的怜悯和关注——如果有的话。于是开始呻吟,开始要求迁就,一遍遍向来访的人唠叨自己的疼痛和不幸,每说一句话需要旁人一次次俯下身来倾听借此弥补自己的虚弱和无能。他们恐慌地问,医生,我得这个病会不会死?
人自然会死,只不过这个迟早的问题。而人面对这个时限,常常会贪婪并且不甘。
她不愿如此看到自己过早躺在病床上,因为虚弱而受人摆布,或凭借虚弱去摆布别人。选择仍然在自己家里,慢慢微笑,慢慢生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而这世上一切事情,若你真要当它没有发生,它就可以在你意识中毫无意义地隐去,真切地如同没有发生。这是另一种积极意义上的掩耳盗铃,若用另一种优美的说法来讲,便是境由心生。
她在用着形而上的心境坚持生活,因此一些形而下的事情便需要他亲力而为。要留在她身边照顾。要给她买药,做饭,洗衣,打扫并且布置她的房间。要共同去散步,共同画画。
夜里的时候分睡两间房,渐渐变得易受惊扰,有一点点声响就会醒。有时候即便是一道车灯打在玻璃窗上照射到眼睛,都会醒来。每夜醒来之后,就起来去看淮有没有事。他站在门口,轻轻拨开一道门缝,如果看到里面黑暗而悄无声息,他便放下心来,回到自己房间去。后来这样的无谓的探望重复很多次,几近变成一种强迫症一样的担忧。
但只要他在每次站在门口,凝视黑暗模糊的淮的影子,便会觉得时光飞回流转,自己还是那个刚刚失去母亲,受这个女子照顾,并且不能自已地恋慕着她的少年。躺在那张床上,因为想到心爱的人就睡在隔壁,因此心神不宁,辗转难眠,忍不住要起身去看看她,却又不忍心打扰,便又静静回到自己房间。躺下去不久,翻翻身,天也就破晓。
他因一直不能抗拒自己少年心性的辐射,借由一种恋母情结的根植和转移,所以长久并且偏执地爱着这个女子,甚至在离开她之后感情能力就变得残疾欠缺,无法去爱,亦无法平衡地对待别人的爱。
而他现在只觉得,能够如愿以偿地最终获得与她朝夕相处的机会,日日看得到思念中的脸,担当起她的病痛与生活,实在是多么幸运而满足的事情。
他每次来,她却都知道。内心冗沉,思绪敏感的人,最大的表征就是习惯上不易酣眠沉睡。无论他多么的轻,她都听得到门被拨开,并且感觉得到简生站在那里,目光灼灼地凝视。过了一段时间,又被悄悄关上。一切又重归如初。
她的确是痛,痛在前额,以及四肢。身体剧烈发麻。独自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地忍受。疼痛对内心时常有警醒的作用,并且无论怎么呻吟和被关照,始终都只有自己来担当。因此她渐渐习惯。
晴朗的夜晚,她疼得睡不着,仰头便会看到一地暗白的月之霜华,中间镂空地雕刻着窗台上的植物花草的影子,像地毯一样铺到床前。非常的美。
大地之灯比上一次更加糟糕
5
十一月的早晨,她醒来,睁开眼睛,看到的影像却交相重叠,并且非常模糊。她只用了一个瞬间来接受这个现实。她知道她的复视又犯了,比上一次更加糟糕。
简生走过来,俯身对她微笑。睡得好吗,淮。
淮迅速思索要不要告诉他。略作犹疑,始终觉得过一段时间会自然就好起来,不愿让他惊扰担心。毕竟半年之前她短暂地发作过一两次,而后很快莫名其妙恢复。于是她平静地说,我睡得很好。现在就起床。
她只是知道自己需要时间来适应这样的视力。眯着眼睛长久地在阳台上闲坐。简生种下的花草都盎然地生长,葱葱茏茏。她在眼中看到一片氤氲模糊的绿色,觉得非常安宁。用一整个上午来感觉阳光一寸一寸地把身上暖起来。什么事情都不做。也几乎没有办法做。不知不觉就到中午。她听到厨房里面简生再喊她,淮,来吃饭了。
她坐下来吃饭,动作变得小心。因为看到的东西全都是重叠和模糊,怕打碎碗,怕他知道,怕他担心。
他到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淮已经病到了这步田地。
晚上的时候依然带淮去散步,却发觉她开始企图挽自己的胳膊,并且走得很慢,脚步犹豫。简生问她,淮,你是不是又疼起来了?
不,没有。只是希望走慢一点。她说。
这是第一次,她挽着简生的胳膊走路。看起来就像是情人的样子。
从过去到现在,她亦清楚简生对她的感情。曾经觉得自己是对爱情不抱希望的女子,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她没有想到,那个陷入对自己爱恋的少年,竟然会有这么澄彻和决然的耐心,回到自己身边来与她共度生活,并且照顾,和关怀。她知道这感情的复杂与深厚,个中心情无法言说。
简生在她耳边询问,你走路累不累,淮。若你不想再走,我们可以回去看电影。我买到一张很难得一见的碟。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视力已经成了这样。而她亦不愿让他知道。
电影叫什么名字?
蓝。是德里克?加曼的蓝。我过去找了它很久,今天下午从超市回来的路上在一个地摊小贩的手中看到。就买了下来。
是那个英国画家吗。
对。但他不仅仅是画家。我之前看过他的花园,还有战地挽歌。
就这样她坐在他的身边,看到一整个屏幕上的蓝色,从头到尾,只有这一片蓝色,一直只有这片蓝色,其余没有任何的图像。
医院走廊的声音,等待室里点名的声音,人们的脚步的声音,一段短暂而刺耳的仿佛机器灼烧起来的声音,海浪的声音他一直在画外音中叙述他的记忆和生活,说到自己已经破掉的鞋子,说到他的朋友们,说到他被艾滋病相伴的最后的日子,说到在等待室里面的无聊,说到护士在他的右手静脉上扎针,说到从报纸上看到的难民们的消息他平和并且清晰的独白,断断续续地在众多世间琐事的声音中穿插。他轻声地说,蓝,蓝。
仿佛是呼唤一个海边的情人。
这样的电影,也许不会让所有人喜欢,但永远让所有人印象深刻。她让简生去查加曼的资料,读给她听。
这个蓝色的英国男人是一个导演,也是一个诗人、画家、植物学家和同性恋权利活动家。生于意大利。从小热衷画画。画展曾经在日本等地举办。后来涉足电影。出于画家的艺术触觉,他拍摄的电影对故事情节的叙述完全不在意,进而传达一种先锋概念的颠覆性表达方式。1994年死于艾滋病。蓝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他拍摄蓝的时候,已经完全失明。
他说,我要拍一部电影,起码让人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和艾滋病一起生活是怎么一回事。然后他留下这部由声音和记忆组成的电影,离开人世。
人们说他是天才,是那个时代同性恋群体的偶像,是颠覆传统电影表达形式的先锋实验者他在唾骂和崇拜中离开,只在最后的日记中写,坐在帆布椅上,看着太阳落下,又看着灯塔后晚霞中一轮满月升起,花园中的石头反射着月光,他们能听到我在厨房中轻声歌唱。
尔后。人们在他的墓志铭中读到这样一句话:我活在爱中。
——“爱琴海中的珍珠鱼深深的海水,冲洗着死亡之岛在轻柔的风中丢失的男孩子,永远睡熟了深深的拥抱,咸咸的嘴唇相吻我们的名字将被忘记,没有人再会记住在你的墓上,我放下一株飞燕草,一片蓝色”
看到导演拒绝表现物象的电影。他已经盲了。他的电影也是盲的。没有人物,情节,场面。那是蓝色,裹尸布的颜色,沉默、受难的颜色也是天空、大海和飞燕草的颜色。
人对这个世界耳听目睹,用来感知自己的所在。若一个原本健全的人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一切用以相信这个世界所呈假象的手段,变得看不见,或者听不见。这样是否等于直接逼近了死。
电影的最后,淮只觉得自己仿佛被鲜明的镜子所逼照,似有不安。
大地之灯很久没有去过了
6
那年12月的一个晚上,她去卫生间洗澡,简生怕她会冷,便给她放好了一缸很热的水。
需要我帮忙么,淮。
她摇头。
如果觉得哪里不舒服,就叫我。
好。
她进卫生间去脱掉衣服,将身体慢慢沉入水中。水果然很烫,她躺在浴缸里,浑身迅速热起来,她本想忍耐,但是过了一会儿,只觉得胸口沉重压抑,热得难受。于是她去打开冷水阀。欲坐起来伸手去碰开关的时候,发现已经动不了。她心中不是没有恐慌。一次又一次努力去尝试,却沮丧地发现腿僵直,用不上力,手臂不受控制,手指不能活动,像是被捆上了石膏板。
淮躺在热水里,心中涌起恐慌和焦灼。她不甘心,一再地挪动,激起响亮水花,身体却不受控制。她开始喊他,简生,简生。嗓音却极其微弱,仿佛有巨大的哽咽卡在喉咙,像要发不出声音。
简生听到卫生间里的动静,走过来敲门。你还好么,淮。
卫生间里渐渐安静下来,静得他感觉一阵不安。
我可不可以进来,淮。你怎么了。
他没有听到回答,更加害怕。犹豫了一下,便推门进去。
淮躺在浴缸里,脸色被热气蒸得苍白,身体十分僵硬。她说,我想打开冷水阀,但是我动不了了,简生。她声音微弱,言未尽便落泪下来。
简生走过去要把淮抱起,感到她的整个身体已经完全僵硬。
这是简生头一次逼近她的裸体,却从未曾想到是在这样一个直白而凄凉的时刻。眼前的身体破碎并且僵直,浑身苍白。如同一只旧的塑料人偶。他心疼到不忍心目睹。简生把她抱在浴缸的边沿上扶她坐好,然后抓了两条大的浴巾给她裹上,双手托起她,抱到床上去。
他坐在床边给她擦干,铺好被子让她躺下。
一阵骤热骤冷,淮的四肢开始强烈的抽搐痉挛。简生坐在床边看着她。她的疼痛,她的痉挛,她的无法控制,她的苦楚
男子眼泪簌簌得往下落。他俯下身去把她的头抱在胸口,淮,淮。他叫她的名字。
她在他的怀中强烈的抽搐,无法自控。他慌忙地找出巴氯酚药片,哆哆嗦嗦地倒了一杯水,要喂她喝下去。
张开嘴,淮他几近带着哭腔央求。
把药片放进淮的嘴里。因为身体的痉挛和颤抖,简生端着杯口对不准她的嘴唇。他自己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晃荡,艰难地喂她喝下半口,却洒出半杯,弄湿被子。
像是怀抱一只薄如纸脆如瓷的泪壶。小心并且又用力。一遍一遍抚摸她的背,要她安定,要她不再疼痛。
淮,淮。他轻声唤她。心中却觉得这酸楚来得晦暗并且迅猛,几乎不可担当。
夜深的时候,她在简生的怀中渐渐安静下来。他感觉得到她的累与痛。仿佛经历了一场像今生一样漫长的挣扎,最终疲乏得闭着眼睛悄无声息地沉睡过去。他坐在床边,缓慢将她平放下来。
黑暗与阒静缓缓覆盖。
那次突然发作之后,简生因为害怕,送她去医院。医生得知她因为泡了水温过高的热水澡而发病,厉声责备简生。你几乎要了她的命,知道吗。这对病情十分危险。
要给她做检查,并且要她在医院观察一段时间。
住在医院的那些日子,医生换了用药,淮的病情又进入潜伏,没有再犯。她每天坚持一个小时的缓慢行走并且锻炼,循序渐进。
她每次出病房,简生因为放不下担忧的心情,总是陪伴在身边小心翼翼搀扶。他的耐心与关爱,却令她觉得太厚重庞大,以至于接受起来始终有犹疑。这个男子对于她来说,真是一个不可能的人。
在医院的疗养景区散步的时候,她说,我是明白你要送我到医院来诊治才肯安心,简生。但平心而论,你亦知道,这样纯粹是徒劳。这样的病,病因复杂,到目前为止没有准确有效的疗法。我每天需要躺在床上,接受那些无谓的检查,昂贵而无用。自离婚到现在,我已经病了很多年。完全习惯。而吃药和锻炼,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完成,并不需要这样战战兢兢地住在医院,简生。
人在肢体健全,无病无疾的时候,常常会忽略这巨大的福祉,觉得仿佛得来这样的福分是应该的事。而我现在尽管有痛楚,但是细细想来,亦没有什么不可忍受。毕竟我已经过了大半生健全的生活,而现在,这健全只不过是要被收回。
简生,我不愿只是躺在医院了度余生。
可是你想要什么,淮。
我们去玲溪,简生。我想去看看那里。很久没有去过了。
大地之灯来玲溪是什么时候
7
简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来玲溪是什么时候。
记得。放暑假的夏天。你带上我们五个画画的孩子,一路坐车,看到好的风景就停下来写生。我记得那天我们爬了山,在山顶上停下来休息,画画。我们几个孩子都很累,不停嗔唤抱怨,你却十分耐心。山顶的风十分凛冽,我站在那里觉得自己皮肤上有丝丝凉意缠绕,新鲜的空气贯穿心肺。来到玲溪的时候,是傍晚。镇子面临大湖,背枕青山,溪涧穿城而过。大家一起吃过晚饭,我独自出去散步,因为心旷神怡,忘记了时间。你来找寻我,已经是晚上。我们一起散步走了一段小路,月色清凉。在那里住了几天,后来你要独自上山去看看有没有适合写生的地方。我一直看着你,非常想去。后来你同意让我一起上山,结果半路上我摔倒,十分狼狈
你一切都记得那么清楚吗,简生。我觉得我已经渐渐模糊了那些细节。可是头脑中始终有一个印象,便是那里宁静安然,只有大片大片的苍翠。她说到这里,仿佛陷入真切记忆,声音像是被风托了起来,飘向远处。
坐车的途中,简生与淮断断续续说话。行车漫长,淮不时地睡过去。简生在一旁镇定而清醒地看着她的脸,却恍然觉得落进了长久以来的那个梦境。
少年的他与淮一起乘坐一辆陈旧的空荡荡的公车,缓缓深入某处蓊郁潮湿的森林。青色的藤蔓在窗边摇晃,滴着甘甜的露水。阳光都变成绿色的,呈柱状射入幽暗的车厢。青玉一般冰凉的风微微撩起淮耳鬓的发丝。
淮,我这样想念你。
那少年时的梦境还依然停留在遥远的夏天。此时冬天的山林,有着阴郁的云层笼罩,有些冷。车窗上结满了水雾,仿佛一场久待的晨间飨膳。他握着淮的手,怅惘地望着云雾森林。一言不发。
到达玲溪,正值暮色四合。整个小镇衬着高大山影,陷入一片靛青色的黄昏。有着破碎的如豆灯火隐约闪烁在深邃逼仄的巷子里,灯火倒映在潮湿而光亮的石板路上,像是一溪落入凡世的星辰。
镇子上一派萧条。这里本来就并非是经由旅游开发的景地,时值冬天,人更是稀少。他与淮住进当年的那间农家客栈。从滴着雨水的清幽院子里穿过,走上后院小楼。他们的房间,两张干净的木制单人床,墙壁乳白,栋梁和窗棂都是棕黑色的檀木,闻上去都有时间的芳香,至为珍贵古老。撑开窗子,看得到玲溪镇上的流水灯影,静谧安详。
这岁月的安宁静好,叫人无限清晰地看到生之优美。总是要涉过这么泥泞浑浊的路,才能尝得到藏在命运最深处的甜蜜。反而言之,人也正是因为期待着这样的时刻,才恋恋不舍地生。而这人世也因每个人要住在自己的梦境里,才变得无限广大浩淼。广大到我们反而一再遗落最初的梦境,不复追寻。
这种悖论,足以概括所有悖论中的生。
淮,若我不曾爱你,我便不会能够走这么远的路,穿过这么繁盛的记忆,来抵达这一方天地。这其中看起来有焦灼和惘然,但是我始终记得它的美与好。我从未曾回避我们之间的不可能。因我们在世俗目光之中,并不是尽善尽美的一对。甚至不能够说是一对。但你知道,我们在这个世上,所能真正给出的爱,就那么一次,所能真正做出的好,也就那么一点,剩下的都留给了自己,用以修缮并苟且自己的生。而我若没有你,连苟且自身都是晦涩不甘,所以我一定要有你在,才能够拥有完满。因此你不必觉得这感情的无由和庞大,以至于难以接纳并且相信。毕竟说到底,我如此甘愿而执拗地去担当对你的感情,亦不过是为了填补自己的生。这应当是一种善意的自私,是所有盛大的感情背后最真实却最不为人知的本因。
那晚散步的时候,他如是说。
这日的冬夜,天地森然,抬头有着暗蓝的厚重云朵,在夜幕之上如同歌声一般飘摇。他们一路走过玲溪的萧索街衢,身后是一地氤氲的月光,静默照耀。
8
他们在玲溪的那几日,旧地重游,四处散步,十分感慨。带上干粮,搭车去遥远的湖畔闲坐,一呆就是一整天。简生背着画板和颜料,整日地写生。画些简简单单的水粉,或者钢笔速写,坐在那里下笔的时候,孩童一般专注天真。她无限欣喜地坐在他旁边,看他画画。看得心生怜悯,忍不住想要摸摸他的头。恍然中觉得他还是那个暑假在自己的美术班上画素描的少年,寂寞而安静地坐在角落,画架的背后露出他半边英俊的脸,目光之中兀自有一泊湖水般的忧伤,和深情。
他落落拓拓,几笔就成就一幅小作。孩子般骄傲地拿到淮的面前去,喜欢么。他总是问。淮接过他的画,隔一定距离煞有介事地端详。
简生不知道,其实淮的复视已经严重到使她看到的画面远非本身的模样。
那日她心情格外好,邀他去爬山,就像多年前那次上山采景一样。只是大概因为很久没有人上山,道路湿滑,小径的有些路段已经被丛生的植物所掩埋,只剩中间极窄的一条缝。这一次是简生走在了淮的前面,他伸出手,说,来,淮,过来。
淮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这个瞬间被时光颠倒了真相,多么令人伤怀。多年前,她正是这样走在简生的前面,回头发现少年刚刚摔倒了爬起,红着脸看她。她伸出手来,说,来,简生,过来。
物是人非。她怀着感慨的心情,一路跟着这个男子上山去。简生一再转过身来问她,你要不要休息,要不要回去。她都微笑着摇头。
她是累的,并且疼痛。但她一言不发,低头坚持走,不肯回头。这满山的高大树木在头顶森森密密地遮住了阴霾的天色,林子里格外的阴冷。水雾弥漫,鸟的破啼之声反反复复回荡,单薄而忧郁。
在山顶,他们眺望熟悉的风景。南方山山林林的绿色在冬日里显得灰暗而苍茫,覆盖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不如夏日浓盛苍翠。冷风呼啸而来,贯穿心肺。这一切风景在她眼中都只有一片模糊,影像交相重叠,像是拼接错位的胶片。这么久以来,她早就已经习惯这疾病带来的视觉效果,并且始终没有对人说起。但是她在那一刻不知为何,心中竟因无法看清这记忆的真相而涌起一阵无由的悲郁。那种心情钝重地击在心上,似有长久的震颤和回声无法平息。
他们并肩站了一会儿,各自沉默地怀着感慨的心事,一言不发。一如多年前那样。
走吧,回去了。她说。
那日深夜,她因为一日的爬山,腿又开始剧痛,感觉被死死箍紧,并且有针刺般的焦灼。她因疼痛而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却不肯出声,直到最后辗转得筋疲力尽,并且渐渐僵硬。
檀木窗外是深浓得不见五指的夜色,没有一点点光。她长时间地痛,痛到后来累得在疲乏地睡了过去。那夜格外漫长,她一次次醒来,天依然未亮,依旧是那样的黑暗,身体仿佛被这黑暗所压迫,不能动弹,于是她又一次次昏沉沉地睡过去。
大地之灯兴奋地语无伦次
身边简生的声音响起,她听到他唤她的名字,淮,淮。
什么事?
你不舒服么?
还好。夜里有阵很痛,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也就没有什么感觉。
你还要再睡么,淮。
几点了?
十点了。
十点了?
她就这么睁着眼睛,身处早上十点钟的天日,却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
那个瞬间她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伸出手无着地想要抓住什么,整个手臂却又再次不听使唤,手指更是不能活动。
她再也克制不住恐惧,泪水一下子就滚出来,格外地汹涌。简生看到她的手臂痉挛,惊慌地俯下身去,你怎么了,淮。
她过了很久,用纹丝般的细弱声音说,简生,我想我可能是盲了。
9
他带着她匆匆离开玲溪的时候,下着漫天飞舞的冻雨。天色阴霾。她已经走不了路,是简生双臂托着她,在小镇的客运站,一步步挤过人群,狼狈地把她抱上了回去的客车。到了城市,又马不停蹄地把她送进医院。
他始终都记得那次仓皇的逃离。自己托着淮在车站嘈杂的人群中穿过的时候,觉得眼前都是幻象,一切都像是被按下静音的按钮,变得阒然无声。眼前只有和他一样张皇挣扎的苦楚的人们,晃动着求助的双手,被宿命踩在了脚底,孱弱而盲目地匍匐。
他陷落在这荒诞无情的世间,托着心爱的女子,无望并且焦灼,不知何去何从。
淮已经失明,送到医院时严重地肌肉强直,四肢不能动弹,言语不清。在医院,那个粗鲁并且没有耐心的护士只推来了一只冰冷的轮椅,对简生说,把她抱上去坐着。然后跟我过来缴费。
医院的走廊永远都冰冷,晦暗,冗长无尽,弥漫着浓重的过氧乙酸消毒水气味。简生坐在走廊边的凳子上,静默地注视着撞到脚边来的轮椅。它的钢架寒光凛凛,被粗暴地推过来的时候碰在凳子的铁架上,发出金属撞击的铿锵声,在医院的走廊上回荡。有无限空寂,与无情。
连续两日,淮的病情一直高频率发作。她的母亲带着妹妹,慌慌张张地从北方老家赶到医院来,当即毫不留情地被迫撞见不堪入目的一幕——
淮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停地抽搐痉挛,口齿仿佛脑瘫病人一样含混不清,涎水不可自控地沿着下巴滴落,失明的双眼黯然无神地望着黑暗空洞的方向
简生一直抱着她的头,因为揪心而止不住地颤抖。
这是曾经如堇色山茶一般美好而辛香的淮。是他在那些树荫盛浓的夏日早早就到画室去等待,并且无数次在楼下彻夜为之徘徊的刻骨铭心的初恋。是在他绝望轻生时,未曾多虑便要把自己接到家里来细心照料关爱的女子。是母亲死后善意收留并且陪伴他直到成年的恩人,是自少年时代起便念念不忘的,他的爱。
她的善美,原本应该让她安然地活在一个男子的至死不渝的爱恋之中,直到毫无痛苦地沉睡在由美丽回忆铺成的天鹅绒温床上,安乐美满地告别这个人间。
而她先在却独自一人深陷在一个完全黑暗的盲的世界,因病痛而艰难挣扎。她的惨不忍睹,正如同刀刃一般锐不可当地捅入这个男子的瞳孔。
简生终于泪如雨下。
她那个夜晚的发作,成为此后的日子里十分常见的情形。由于病理造成的呼吸衰竭与心律骤停,已经有两次被送入抢救室抢救。
在那个冬天,在那段最后的日子里,离开病床,她每日所能赖以行动的,只有轮椅,以及简生托着她的双臂。
失去一切能力。每时每刻需要有人照顾。在病房的阳台上长时间的静默,然后会突如其来地开始发作。淮的神经受损状况急速恶化,没有任何药物能够挽救。
那夜萧寒。窗外刮风,玻璃一直颤抖。病房中只有煞白的灯光,外面的夜渐渐深了。到了睡觉时间,简生依旧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放到床上去。托着她,看到她已经瘦得形销骨立,感觉她在自己手上轻得像一把憔悴邋遢的枯草。
她被抱起并且贴近简生胸膛的时候,简生听到她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她已经盲了,却执意要说出什么。简生将她放到床上,然后一次次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在她的嘴唇上,希图能够听清她的言语。但是除了含混不清的喉音,他什么都听不到。
淮黯然无神的黑眼睛里滚出灼热的泪水。那么的烫。声音越来越细弱,渐渐消亡。简生跪在床边,握着她冰凉的手。
你要说什么,淮,你要说什么
他胸腔中有强大静默的力量缓缓压迫下来,压迫他直到深深地伏下身躯,埋下头去。那个时刻他亦是盲,并且失聪的。
就这样他又看到她。
在今生开始的那一个瞬间里,在被蓊郁绿色所漂染的少年时代伊始的夏天,他第一次去找她。
少年紧张地来到她的家门前,轻轻地叩敲。她披一件随意的深色坠质睡衣,嘴里叼着的一枝炭笔,手里抱着一卷卡纸,另只手腾出来开门。头发挽起来,脖颈颀长,锁骨似清瘦的少年一般突出。面孔上的轮阔干净清晰。肤色洁白,如同楼下绽放的广玉兰。身上有着植物的辛香。
她表情诧异地望着这个心绪紧张的少年。
少年忐忑不安地问,我可以不可以到你的班上去学画画?
她愣了一下,微笑着说,当然可以。
少年竟兴奋地语无伦次。谢谢,谢谢
大地之灯我来接你回家
10
是否亲自见过死亡。
你透过玻璃,亲眼看到她躺在那里。又开始剧烈而又无力地抽搐。因为头部剧痛而在那里孤独无依地发出最后一声嘶哑吟唤。早已不能说话。盲。涎水淌出,小便失禁,丧失自控。身体被迫裸露,气管被插入。接满了管子,连上周围布满的仪器。持续地进行心肺复苏。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脑室角白质严重病变。髓鞘病灶硬化发白。她已经失去知觉,无法恢复。只有呼吸机苟延着气息灌入,与呼出。护士拿着一纸病危通知,找家属。把笔塞在老人手上,让她补上签字。
老人尚且握着笔在那里颤抖,虚软。你去搀扶她。
十分钟之间,她出现了最后一次心跳。几丝自主呼吸。
二十分钟之后,瞳孔放大。心跳和呼吸全部停止。她安静下来。不在挣扎并且痛苦。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如同是安睡。
三十分钟之后,医生放弃。拆掉仪器,各种紊乱的导管。把白色被单拉上,覆盖她的身体。然后他们正在向你走过来。
可是为什么,那夜只要你一闭上眼,便可看见她的脸。
看到她在你的生命中刻下的印迹。那些时时刻刻。那是当她还活着的时候,给过你的记忆,和那些轻缓稀薄的肢体触觉。包括所有言不由衷之间,彼此最为哽咽的愧对与遗憾。那是亲人般的深深印刻。而她的那张鲜活的脸,以及曾经抚摸过你面颊的手,已经遁入冰冷,与最彻底的生之丧失。
她离开之前依然没能够留下任何的话语。她的走,阙如了当,十分干净。一如她的生。
在医院中,简生当即得知她的死。那个瞬间他却一直是站定那里,连泪都未落。
淮病重之时,他不是没有为之生悲而泣下。然而她此番彻底离世,他却能够淡然担当起来。只觉得一切太过迅疾和不真,如同是一面因为仓促捏造而漏洞百出的假象,容易让人一笑置之,就此忽略。亦仿佛是得知她彻底告别了病痛,放下心来。
是否意识中,觉得她始终还是在那里,因此不觉得悲伤。抑或,那种大悲抵达某种内心深处的底线,一如大爱无言,大言稀声,反倒静寂下来,只能在日后漫长漫长的岁月中抱怀思切。
淮被两个因为惯见生死而面无表情的医护人员推向太平间。沿着走廊,淮平平稳稳地渐渐消失,万分安详。仿佛穿越通道,便可以抵达另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她缓缓地经过简生的身边的时候,他没有靠近,站定那里,目光一直胶着在上面,胸中只有深海海底一样的至静,与无光。
倒是淮的母亲和妹妹悲痛难以自制。老人瘫软在走廊的座椅上,痛哭流涕,其情其景让人揪心。他心不忍,良久之后,便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把老人背起,走出医院。
那夜是寂静沌重。无风,无月。稀疏寥落的星辰钉在夜幕,闪着极微弱的光。他背着淮的母亲在路边站着等计程车,要带她们回家去歇息。
已经是凌晨。而这个倦意的人间还未苏醒。
11
十一月的北京下初雪。叶蓝从英国给卡桑电话,告诉她圣诞节假期回来看她。她在电话里说,去妇幼医院住着,卡桑。现在就去。
她在这边回答,好,好。你尽可放心。
她在医院独自待产。身边的年轻准妈妈们大都有大群亲人陪在身边,但她并不觉得有何羡慕。已经觉得非常安心和满足。这总比临产前一个小时还要在加德满都一家小餐馆里切洋葱要好。
那日她还在床上昏昏沉沉睡着,便觉有人抚她的脸。她睁开眼睛看见叶蓝。一瞬间快乐而欣喜,伸手去抓住叶蓝的手腕。
你回来了,叶蓝。
她又是坐着长时间的飞机从地球另一边迫不及待回来,只为来看望她。卡桑深知,这般的挂心和真切,若是一个情人,还可以用热恋的感情来解释。但她只是年少时的一个朋友。这样做,不知有多难得。
叶蓝俯下身来,亲吻她的额。脸上有舒展开来的笑容。她一直都是那么美。
孩子出生那夜,又是下大雪。她只是筋疲力尽,心中并无欣喜。尤其看到他刚刚来到世间,小得如同一只鼠,不甚堪怜,身上满是粘液与血,皮肉完全皱皱巴巴,糨糊般血肉模糊的一团,拿在手里,只有两只巴掌大小,给人以触目惊心之感,亦十分突兀
是。当他被洗净,并且长大一些,皮肉绷紧,由洁白柔软的毛巾包裹着抱到面前,便可以看见幼嫩娇美的婴儿的面目,或许会令人不由自主无限宠爱。但是,无论如何,在降生的时刻,那种不堪入目的场面,竟就是生命最初的直白面目。人可以选择没有疼痛,鲜血,和号哭的死,但却不得不选择充满疼痛,鲜血,号哭的降生
她闭上眼睛,涌起阵阵难以名状的苦楚。心中清清楚楚知道这是一种作孽。她的一路流离和决绝,没有资格就这样继承给这个孩子的宿命。这幼小生命注定不能够接受父亲的爱抚,她亦未曾有丝毫准备,不能够给他圆满生活,甚至没有一个家,为他安一只摇篮不知以后的日子将如何走下去。
她情绪大起大伏,突然流泪。
那三个日夜,她因极度疲乏,不断昏睡过去,然后又醒来。但凡只要她闭上眼睛,就会见到故乡的大地。是母亲尚在的时候,背着年幼的她转经。她趴伏在母亲宽厚的背上,感到胸口温暖,是盛大的属于母亲的体温。母亲的每次俯身与站直的交替之间,她都觉得微微晕眩,有小小的刺激。燎烈的日光将蓝色的苍穹掀得很高。光线从头顶盛气凌人地泼下来,灼灼发烫,煞白刺目,睁不开眼睛。
雪后初霁,天明了。窗外光线强烈地照射进来,一地亮白,真朗清晰。时间还停留在那里。她却真切感觉到母亲的手就放在她额上,温和摩挲。
就这样她睁开眼睛,看见辛和与叶蓝坐在身边。辛和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有无限温存怜惜,动人心意。
她说,卡桑,你还好吗。我来接你回家。
卡桑定定地看着她的脸,一时间张口无言,因为内心震动而眼中隐约有泪充盈。
我来接你回家,卡桑。
大地之灯需要是迥然不同的
12
离开家的一年,你是否过的好,卡桑。她问。
这该如何说起。毕竟是她自己选择从学校离开,跟随一个几近陌生的男子辗转多个地方,最后怀着身孕,流落在加德满都的一家小旅店干活儿,有过艰苦与顺受,但始终还是要离开。
这种流离,最初始于灵魂的饥馑以及对于追索的兴致,终究会疲倦下来并且落得狼狈。身处之中,并不觉得惘然。此去经年时间短暂,回述起来却又觉冗长。卡桑看着母亲,想不好怎么回答。
于是她反问辛和,你还好吗。
她自是能够预料,在简生离开之后一段极致冷寂的时间里,辛和始终保持单身生活。活在爱中的女子,大都是如此的。
彼时她狂热地工作,整日整日将自己关在暗房中做黑白反转片负冲,其中加入许多自己独创的技术,反反复复试验。偏执地追求那种非凡效果,却无数次因为微小疏忽,前功尽弃,然后重头又来。在挂满了晾片的红色房间,用一只计时器精确量化着每一遍操作的时间,三分钟,五分钟三十秒人站在那里,却已经不知道几点,头脑中有模糊的记忆隐隐显现,抑或什么也没有有时候默然之间,眼泪无动于衷滴在定影液里。待走出暗房,天已经黑了。
在家中的厨房拉开冰箱寻找速食品。独自在沙发上坐着吃,感到饥饿,却吃不下去。
长时间在卫生间洗澡。家中回荡着空阔的哗哗水声。
凌晨的时候,走到房间睡下去。关灯。只有夜的身影无声无息躺在身边。
黑暗是沉睡,梦境,以及安宁的底色。黑暗不等于阴暗。黑暗是无限盛大的宽容,犹如一股眼泪般怆然的温暖,足以厚重地包裹内心。
她已经觉得自己是与光相悖的女子。
那日是叶蓝找到她的家门口来,告知她卡桑的艰难处境,请求她去医院将卡桑接回家来。辛和听完,未曾有过丝毫犹豫,便随同叶蓝去找她。
将卡桑迎接回家,安置她住进原来的房间,又去买来婴儿床,放在床边。家里添置起许多的婴儿用品,有孩子的啼哭和人说话的声音,食物,毛巾,衣服,奶瓶,一次性尿布,锅盆碗盏咋咋呼呼热闹起来。一下子就完全不再是单身生活时的寥落寂静的样子。
她暗调生活秩序被打断,并且重新被光所照耀。她耐心对待这流离无家的女儿。包括那个刚出生的男孩。辛和自己一直没有孩子,捧着这陌生薄弱的幼小生命,凝视之中总是不知不觉便感到心酸。
她喜爱孩子,为照顾新生儿,连摄影室的事情都放弃。白天夜里孩子都在睡觉,到了深夜他反而精神好。他一啼哭,便马上要醒来照看他是不是饿了,是不是渴了,是不是尿布湿了不舒服。折腾几次,好不容易哄着他安静了下来,天就已经蒙蒙亮。一种小心翼翼的惊扰和担忧,因内心深处的无限宠爱,也就甘愿付出。使这无知幼小的生命,不受世间的冷暖所染指,端然成长,无忧无虑。
卡桑获得庇护与安宁。又一次飞进这由善意与恩情构筑起来的巢穴,一如她身边这幸运的婴儿。回到这家里,如同回到旧日好时光。那曾是她至今走过的路途中最为安宁美好的一段生活。从窗帘的缝隙之中漏出的束束日光照射进来,混合着家中温暖的床单被褥的味道,以及这个新生婴儿身上的甜香,构成一种幻觉般的安谧。这突如其来的福祉。
不知这是不是宿命的又一个圆圈,绕回起点。
凌晨时孩子安静睡过去了,两个人却再睡不着。坐在那边,便断断续续说些话。卡桑问及简生的事情。辛和面色暗淡下来,露出失意,又有顺受。
我并非瞬间就能安宁面对你们离开的现实。个中自有悲伤难以自制的过程。此后的日日夜夜,我反复思量,越来越觉得他值得原谅,并且十分可怜。他本身就是个欠缺软弱的男子,因而一个完整的男子所应承当的全部责任,他承当起来力不从心。他内心没有一种足够成熟的钝重和释然来获得遗忘并且告别,却又心地善良,因此把自己逼迫到一个尴尬的位置。这又也许是他性格注定,与成不成熟并无关联。直到他在商议离婚的时候,面对有些事情,思维逻辑还十分单纯而且理想化。
而我亦因为对他的爱,而终究彻底原谅一切。依旧万分思念他。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永远失去简生。不知道是不是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但我希望不要如此。因某种程度上,我知道他在内心珍重过我。并且需要我。如同我需要他。这两种需要是迥然不同的。但是却会因为这种相互渴求,彼此走到一起,走过这么久。
卡桑,你是知道的。我这样爱他。
大地之灯一直都在等你归来
13
窗台上的植物都已经因为一段时间无人照料浇水而枯死。简生一盆盆把它们清理掉。这一切曾经都是他亲手为她所种下。常言道人非草木,草木无情。而淮离开之后,冥冥之中这些植物竟然也随之而去。这其中的牵挂隔扯,引人暗自神伤。
在等待火化的那几日,简生在家中一边照顾淮的母亲和妹妹,一边将家中所有东西清理收拾。小到影集书信,大到电器家什,一一整理。
他将淮的画作从陈年的箱子中一件件取出来。用手指轻轻抚掉上面的柔软灰尘。那些铅灰已经被磨灭至模糊的素描,纸张发黄,边缘粗糙的未上框的小幅油画,颜色有些变灰。他谨慎缓慢,一件件过目。犹如耐心地探询时光的断层之中那些零碎岩屑。
物品不知如何处理之时,问及老人。老人说,全都卖掉就是,什么都不必留下。这个家中原本就清清平平,女儿已走,不愿留着遗物睹物思情。
怀念是生命中最无能为力的事情。并且卑微。行至命途中诀别的关隘,逝者之去,生者奈何不得。而生者终将化作逝者,如此才构成了世间的轮回与延续。
简生曾经后悔如此匆忙就把她送回医院。若能够让淮安睡在玲溪的流水潺潺灯影憧憧之夜,安睡在他目光的环抱之中,该是多么的了无遗憾。
他得知即将彻底离开,于是去看望母亲。
霪雨霏霏之晨,他独自站在那里,依旧是在母亲面前放下一株洁白的紫罗兰。墓碑背后刻下的四字铭文泛着苔绿阴青,苍遒寂静。一切言语都是惘然。
自古有言,厚养薄葬。要在亲人生前懂得对其付出原谅与珍爱,如此到了末路,才能阙如了当,于心无悔。无论多么盛大隆重的葬礼,都无法弥补生之遗憾。他是涉过了几十年光阴,行将中岁,才知晓这背后的寓意何等之深。未曾想到,对待母亲的欠缺,在淮的身上弥补过来。
母亲生前对自己的深意,因了一直被多舛的命运所覆盖在暗中,所以变得面目不堪。待他明白之时,一切太迟。亦因此只能怀抱遗憾,且留呜咽。人总是如此。
他默默端详母亲良久,跪下叩首。然后起身离去。
春节将至。将房产和遗物处理妥当,向再也了无牵挂的城市作别,然后他便与淮的亲人一道,携骨灰回乡。彼时他已经没有钱来买三张飞机票,于是只能坐拥挤的火车。两个昼夜的行驶,车轮与铁轨接榫处相碰,铮铮有声,每一下都击打在心上。
经历一些静水流深之事,缓缓地在生命的荒原上陷入时间的流沙,万劫不复直至窒息。一种圆满而洁净的救赎。列车上,简生在疲乏与嘈杂中黯然陷入沉睡。再也没有梦魇。再也没有不甘。却也再见不到绿色蓊郁的密林,以及露水里倒映着的森森晨光。他终于随之慢慢泅渡到彻底明净的彼岸。
但我依旧想念你。淮。
14
简生回到北方。但凡一踏上这苍劲的北方大地,他便从心底感觉如归。淮被安葬在老家的坟地。葬礼朴素,凄切却又安然。他只记得心怀哀悼之间,抬头见到飞鸟划破苍穹,黑色的纸烟粉尘在飞舞。天空微微泛寒,风声幽咽。
岁末,是人是事,皆都已经完满地安定下来。他终于放下心。毕竟自己尽力做完一件善好的事情,有始有终,足以了却一切牵挂,心中空阔安祥。
而此后的去处,他不是没有细细思量过。笑想若现在换作正当少年,他说不定莽撞着心思要随淮一同离开尘世。但现在毕竟走过些人间路,心已沉淀下来,便开始懂得,生是比死更加艰难的事情,却也因这艰难而更加值得珍重。身上已经沾染着他人的感情交付与恳切思念,又欠着深深情意,脱身离去,自然是不仁不义。但凡只有勇敢担当起生之负荷与优美的人,其死才将有所附丽。
心中没有什么多余的犹疑,自然而然想到回家。若说他此生的感情交付与枕边相伴之人总是错位,那么当下必定到了清醒的时候。
辛和。辛和毕竟是他决意与之携手到老的美好女子。一切都是如开始那般顺其自然,一切都是甘愿。
他独自回到北京。
正值除夕。下着些许细雪。城市的夜空绽放着绮丽烟花,空气中弥漫喜庆与团聚的热闹气氛。在街边的玻璃电话亭,他拨了辛和的电话。
他听到辛和的声音。熟稔的。一时间心中暗涌一股怆然的温情,久久激荡,竟长久地说不出话来。
他只轻声叫了她的名字。辛和。
电话那边反复问询的声音立即戛然而止。两个人皆陷入沉默。
良久的无言。周围喧嚣仿佛被记忆的分秒渐渐静音,静得听见彼此纹丝呼吸。他在玻璃电话亭中,心中有潮状的气息奔涌,但却黯然无声。
一朵雍容的金麒麟色烟花瞬间升起,夺目地夜空深处悠然绽开花瓣,幻化为万缕炫目的流光异彩,从他的头顶嫣然倾泻下来。简生仰起头,正张脸被烟花的光亮所照耀。
他说,辛和,我是否能回家。
我一直都在等你归来。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