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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事情,多半超出了爱情的轨道,被纳入了军事的原则。
令吴大旺更加意料之外的是,那天晚上,他从师长家里回来,内心里怀着深刻的矛盾和忐忑,一路上都为无法判断自己的行为是对是错而困惑。从师长家里到警务连的宿舍,路上要走一里多,中间经过师部的大操场。夜风从操场的东边吹过来,把一天的燥热拂了去。有些胆大的老兵,他们在连队安静之后,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三三两两,团团伙伙,竟聚在操场的角上寻求生活的趣味,说说笑笑,喝酒唱歌。酒是白酒,烈得很,老远都能闻到那毒辣的酒香。歌是革命歌曲,也毒辣异常,听了就让人身上有血液狂奔的感觉。
吴大旺没有回到连队。他毫无睡意,绕过那些喝酒的老兵,到大操场空荡无人的南端,独自坐了下来,貌似在那深刻的思想,在探究爱、性欲与革命和正义,还有等级与职责,人性与本能的一些问题,而实则上,是这些问题都如模糊不清的一团肮脏的污云从他脑子里一流而过,最后留下来的就只有两样东西,一是刘莲那白皙的皮肤和诱人的身体,二是如果他真的和她有了那样关系,师长发现了会有什么结果。前者使他感到甜蜜,使他想入非非,忘乎所以;后者使他恐惧和胆怯。师长是在战场上打死过许多人的人,谁都知道在解放战争中,他不仅一枪面对面地把一个敌人脑壳活活地揭了下来,还用脚掌在那脑壳上踩着拧了几下脚尖儿。想到用脚在那红血脑壳上拧着的场景时,吴大旺打了个冷颤,在瞬间就从犹豫中挣脱出身子了,决定死也不能和刘莲有那种关系了,要保持一个革命战士的本色了。
皮肤白算什么,他想,我媳妇要不是每天种地,说不定比你还白呢。
长得好有啥,我媳妇要穿得和你一样儿,每天也用雪花膏,说不定比你还漂亮。
声音好听有啥呀,我媳妇要生在城市里,说话的声音也一样又细又软呢。
身上有女人桂白的肌香也没啥了不得,我媳妇身上有时也有那味儿,只是没有你洗澡勤,才少了那味了。真的没啥了不得,凭着你的白皮肤,润脸儿,苗条身材,细腰儿,挺乳儿、白牙儿,大眼儿、细腿儿和边走边扭的丰满臀子,难道就能让我一个革命战士上勾吗?师长你也是,身经百战的革命家,老英雄,高级干部,咋就找这么一个女人呢?
吴大旺从地上站将起来了,除了对师长感到无限的不解和遗憾,他已经暂时挣脱了一个女人的引诱,进入了军人的角色,有一股浩然正气正在他身上流荡和浮动。他为自己能够并敢于瞧不起一个全师官兵都说是最好的美人而骄傲,为自己身上的浩气而自豪。可就在他自豪着要离开操场回连队休息时,指导员出现在了他面前。
你在这儿,让我好找呀。
他借着月色望着指导员的脸。
有事?指导员。
指导员用鼻子冷冷哼一下,大着嗓子说,没想到你吴大旺会让我这么不放心,会给我闯这么大的祸,会让师长的老婆在电话上莫名奇妙地乱发火。说你小吴是压根不懂为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那条宗旨的兵。说明天说什么也要把你给换掉,要我再派一个聪明伶俐的新兵送过去。指导员说吴大旺,说说吧,你到底哪儿得罪了师长家里的。说我们勤务连,你是老班长,是我最放心的党员和骨干,每年的立功嘉奖,我都第一个投你的赞成票,可你怎么会连为人民服务那基本的道理都不懂?
指导员说,说话呀,到底哪儿对不住刘莲了?
指导员说,哑巴了?看你聪明伶俐的,咋就一转眼成了熊样啦?成了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哑巴啦。
指导员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要流血牺牲。你看全世界的人民还有三分之二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看台湾还在国民党蒋介石的统治之下,老百姓饥寒交迫,贫病交加,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还任重而道远。美帝国主义在国际舞台上猖狂叫嚣,苏联修正主义在边境陈兵百万,我们每个军人,每个士兵都应该站高望远,胸怀全中国,放眼全世界,干好本职工作,为人类的解放事业做出自己应有的努力。可你吴大旺,指导员说,师长不在家,你连刘莲都侍侯不好。说你侍侯不好刘莲,师长在北京开会、学习就可能不安心;师长不安心,那就影响的是全师的工作和学习,战备和训练;一个师的战备训练上不去,那就影响一个军的作战能力;一个军的作战能力减弱了,会影响全军的战略和布署,等第三次世界大战真的打起来,你看看你吴大旺的一点小事到底影响有多大。那时候枪毙你姓吴的一百次都不够,连我这指导员都被枪毙也不够,连把连长拖出去枪毙也不够。
指导员说,刚才是往大里说,现在咱往小里说。说吴大旺,你咋会这么傻呱呢?你不是想多干些年头把你老婆孩子随军吗?你不是渴望有一天能提干当成军官吗?随军、提干,那对师长都是一句话。一句话解决了你一辈子的事。可谁能让师长吐口说出那句话?刘莲呀。师长的夫人、爱人、妻子、媳妇、老婆呀。
指导员说,回去睡吧,我也不再逼问你怎么得罪师长的老婆了。刘莲要求我明天就把你换掉,我也答应明天就把你换掉了。可我辗转翻侧,思前想后,觉着还是应该本着治病救人,而不是一棒子把人打死的原则,还是应该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明天再去师长家里烧次饭,当一天公务员。明天,师长的老婆怪罪就让她怪罪我吧,可你吴大旺——一切都看你明天到师长家里的表现了。
指导员说,命运在自己手里,一个优秀的士兵,不能总是让革命的灯塔去照亮自己的前程,还应该以自己的热能,让革命的灯塔更加发光、明亮、照耀千秋和大地。
指导员生来就是一个滔滔不绝者,天才的军队思想政治工作的专家。他在一句接着一句,如长江、黄河一样讲着时,吴大旺开始是盯着他的脸,而愤怒和仇恨在心里则根深叶茂,古树参天。他有几次都差一点要把刘莲勾引他上床的资产阶级腐化事件讲出来,可话到嘴边不知为什么又咽回肚里了。没有讲出来,我们当然佩服吴大旺做为一个军人和男人,对一个女人尊严的尊重和保护,敬服他宁可委屈在身,也不愿让另一个人受辱的人格和精神。可在另一方面,难道他就没有不愿让自己的秘密给别人享受的自私吗?爱情的序幕刚刚拉开,他不能还未登台演出,就把剧情先告诉观众,哪怕那观众是他的领导指导员,他的入党介绍人。他一边听着指导员的训斥,一边想着师长曾经一枪揭下过一个敌人的脑壳,还用脚尖在那脑壳上拧来踩去;又一边,用自己的右脚,踩着操场上的一丛小草,用前脚掌和五个脚趾有力地在地上拧着转着。指导员在逼问他哪儿得罪了刘莲时,指导员问一句,他就用力在地上拧一下,心里想我这一下拧踩的是刘莲的脸;又一拧,说我这踩的刘莲的嘴和她的红唇白牙儿;再一下,说踩的是刘莲那光洁的额门和直挺挺的鼻梁儿。指导员一路的说下去,他一路的踩下去,可当他的脚尖拧着踩着,从头发、额门始,快要到了刘莲挺拨的乳房时,他的脚上没有力气了,不自觉地把脚尖从地上的那个深脚窝儿挪开了。
刘莲乳房的丰满与弹性,打败了他脚上的武力。使得他对她的仇恨,在那一刻显得极其空洞而毫无意义。
月光已经从头顶移至西南,平原上的静谧漫入军营,如同军营沉没在了一湖深水之中。那些喝酒聊天的士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离,各自回了自己的连队。风像水一样流着,操场上有细微涓涓的声响。这时候,吴大旺看见他的右脚下面,有碗一样的一个脚坑,黄土血淋淋地裸在外面,生土的气息,在凉爽的空气中,鲜明而生动。有几株抓地龙的野草棵,伤痕累累,青骨鳞鳞地散在那个脚窝里。
月光中,他有些内疚地望着那些野草,把脚挪开后,又用脚尖推着黄土把那脚窝儿填上了。
指导员说,回去睡吧,天不早了,记住我的话,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要是师长家里真不让你烧饭了,不让你兼做师长家的公务员,那你一辈子就完了。
他说谢谢,谢谢你指导员,要不是穿着军装,我真想跪下给你磕个头。
指导员就在他脑壳上拍了一把掌,说着这哪是革命军人说的话,也就回走了。
他就跟在指导员身后回连了,上床睡觉了。
以今天的经验去看待那时的生活,会发现那时生活的浮浅,并没有那么深刻的矛盾和意义。复杂,在许多时候,只在写作者的笔下,而不在人物的头脑。喜剧,在更多的时候,呈现的是浅显,而不是深邃。吴大旺那一夜在连队睡了一个好觉,也还做了一个美梦。梦中他和刘莲同床共枕,百般爱抚;醒来之后,他的被子上有了污液。为此,他有些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便狠狠地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拧出了几块青紫。然后,从床头取出了一封家信,乘战友们都还没有睡醒,在被窝用手电筒照着,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信是昨天收到的,老婆在那信上没说别的话,只说麦割过了,秋庄稼也种上了;说割麦时她不小心割到了手上,流了许多血,现在也好了;说她割麦锄地时,没人带孩子,就用绳子栓着孩子,把孩子捆在田头树下的荫凉里,给孩子找几个瓦片,捉几个蚂蚱让他玩,没想到孩子把那蚂蚱吃到了嘴里,差一点噎死,连眼珠都噎得流到外边了。
他看到孩子差一点噎死时流下了泪。而后,沉默片刻,收信,起床,毅然地离开还在梦中的连队,朝师长家里走过去。
没人知道他这时心里想了什么,没人知道他在一瞬间又盘算了什么。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在他看信、收信时,他心里又有了吴大旺式的新的设想和计划。在后边的故事中,他把计划付诸行动后,他的行为将从被动转化为主动,或者说,他在努力让自己成为生活的主人,故事的主角和爱情的皇帝。
本来,也就算不上人头落地的灾难,只是刘莲通知连队,坚决不要让他再到师长家里烧饭去,必须再换一个聪明伶俐的士兵而已。他有些恨刘莲,也有些恨自己。在他和刘莲的关系上,这当儿轻溅掩盖了深刻,或者说,是轻溅替代深刻。
从沉睡在梦中的连队走出来,踩着晨时的亮光,吴大旺正要如往日样朝师长家里走去时,却碰到去查哨回来的连长。连长睡眼朦胧,可头脑清醒,在连部门口拦住他,说上班去了?
他嗯了一声,同时敬了一个军礼,说连长,你好。
连长还了一个军礼,欲要走时,想起什么,冷不丁儿说小吴,我考考你,到首长家里工作的宗旨是什么?
他说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
连长说,不对。
他说为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
连长说对了,但声音太小,再回答一遍。
他就回头瞄一眼连队宿舍,提高嗓门,又压住嗓子,说为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
连长便有些生气,死死地盯住他那惘然中有些坚定,坚定中有些惘然的脸,吼着命令他道,大声。
他便犹豫地回着望着,说连队都还睡着哩。
连长说我让你大声就大声,你要能把连队吵醒我给你一个嘉奖。然后,连长后退半步,像训练新兵样,起头儿唤道,一、二、三。
吴大旺就果真如新兵一样,扯着他的嗓子,血淋淋地吼叫到,为首长和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他吼唤得铿锵有力,富有节奏,吼完了,望着连长,连长满意地笑笑,说这还差不多,上班去吧,就回宿舍去了。
他就莫名奇妙地在那儿站一会儿,望着连长的背影,直到连长从他的视线中消失,才又往师长家里走去。身后有被他惊醒的士兵,在扒着门窗朝外张望着,看完了如一切正常一样又回头去睡了。
首长院里的首长们,大都已经起床,各自在自家小院里活动着身子,等待着军营里的起床号吹响,就奔赴操场或某个锻炼身子的路边营地。吴大旺走进首长小院,和哨兵相互点头问好,又向一个早起的副师长敬礼问候,从身上取出钥匙,打开一号院的大铁门上开的小铁门,弯腰进去,又把小门扣上,转身正要从楼下绕道,从楼后走进厨房,准备给刘莲做最好喝,她早上最爱喝的莲子米汤时,没有想到,往日总是收操号响过之后才会起床的刘莲,今天在起床号还未响之前,她就起床坐在了楼下院里,而且是穿了一身她已经将近五年总是叠在柜里,很少穿在身上的军装。醒红的领章,如两块凝在她腭下的红旗,映着她那没有睡足、略显苍白的脸,使她显得有些病态,像刚从医院出来的一个病人。
没有想到她会坐在院落里边,更没想到她会着装整齐,肃穆庄严,吴大旺愣了一下,他慌忙在脸上堆出笑容,说阿姨,你起这么早啊。
显然,他的出现,也让她有些意外。她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在他脸上瞟了两下,半冷半寒地反问他说,你们指导员没给你说?他又一次低下头去,说,说了,可我想让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再侍候你一天,如果我再有不周到的地方,不用你给连队说换我,我自己就会回到连队。
静静地看他一会儿,从椅子上起来,她不冷不热地说,早上别烧汤了,给我冲两个鸡蛋,你就回连队去吧。然后,并不等他再求说一句什么,她就独自回屋上了楼去,留下的关门声和脚步声,像从天空落下的硕大的冰雹,咚咚地砸在他的面前。
一切都和吴大旺想的一样,一切又都似乎超出了他的想像。起床号响了,嘹亮的号声,把新一天的军营,送进了新的火热之中。吴大旺毕竟是有五年军龄的老兵,毕竟是有丰富的为人民服务经验的公务员兼炊事员,是连队里最有觉悟的政治典型和模范党员。那些多年积累的为人民服务的经验,现在成为了他战胜困难和命运的有利武器。他等刘莲的脚步声响完之后,就依着她的吩咐,很快到厨房烧了一壶开水,在碗里磕出两个鸡蛋,把蛋清蛋黄,完全搅成糊状,放了两匙白糖,再把滚烫的开水,倒成线状,让水线慢慢流进碗里,用筷子迅速在鸡蛋糊里正反旋转。
不一会,一碗开水浸蛋丝的金黄蛋汤也就成了。因为蛋汤又滚又烫,这当儿,他就见缝插针,取来纸笔,趴在厨房的案上,如写学习心得一样刷刷刷地写出一份检查,在上纲上线上,检讨了自己对为人民服务理解不深的错误,然后,端上蛋汤,拿着检讨上了楼去。
一切都如了他设想的程序。立在屋子门口,轻敲了两下屋门,他大胆地试着叫了两声刘姐,说蛋汤好了,我给你端了上来。屋里便有了慵懒而无情的回应,说放在餐厅桌上,你回连队去吧,让你们连长和指导员把要换的新兵赶快派来。她的这个回话,让他深感意外,又似乎全在情理之中。于是,他愣愣神儿,沿着预设的思路继续说到,刘姐,你真不让我在师长家里也行,这蛋汤已经凉了,你让我最后给你端这一次汤还不行吗?然后,见她默不作声,他便推门进了屋里,看见她坐在床边,已经把军装脱了下来,换了那时盛行的涤良衣服,上是粉红小领布衫,下是浅蓝直筒裤子,一下子人就年轻许多,精神许多,可脸上的那股怨气也旺了许多。他小心地把蛋汤放在桌上,偷偷瞟了一下她的脸色,说汤不热了,你赶快喝吧。又把握在手里的那份检查递上,说这是我给你写的检查,你看要不够深刻了,我再写上一份。
她没有去接他手里的检查,只是冷冷地盯住他说,知道错了?
他说,知道了,刘姐,你给我一次改的机会吧。
她说,这种事没有改的机会,你回连队去吧,我给你们指导员说了,年底你就退伍回家,天天守着你的媳妇过吧。
这几句话,刘莲的声音不高不低,可话里透出的冷硬,如是冬天营院里扔在操场外的一排铁壳榴弹,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了吴大旺的头上,让他头懵眼花,无所适从。
原以为,他只要主动把检查交上,一切矛盾都会化解。可他没有料到,她的态度是那么强硬,如同密不透风,水泄不通的铜墙铁壁。直到这个当儿,吴大旺才终于开始重新思考昨天黄昏的那幕场景,她赤身裸体地坐在床上,等待着他也脱下衣服,和她发生床弟之事,并不是师长不在家里,她心血来潮的一次轻浅,而是她经过深思深虑之后,采取的一次大胆行为。不用说,他因为胆怯而产生的畏拒,不仅伤害了她的情感,而且使她开始对他有了无可挽回的鄙视。现在,吴大旺开始真正对自己昨天表现的浩然正气后悔起来。不是后悔失去在昨天的男欢女爱,而是后悔失去的欢爱给他带来的严重后果,会使他的充满希望的人生突然变得暗淡无光,使坦途上的命运,一下子跌入深谷狭渊。这一刻,没有谁能理解吴大旺矛盾的内心,没有人能够体会光明的命运既将变为一片黑暗给他带来的真正的恐惧。他抬头看着刘莲,僵在手里的检查在半空哆嗦着发响。收操的号声,从门窗挤进来,流水一样涌满屋子。号声过后,重新回来的寂静,成双成倍地压在他的头上,每斤每两,都有千斤之余,这使他感到头上如同压了一桩楼房或一段长城,一座山脉。
把头沉重地勾将下去,他的眼泪像雾水样蒙在他的眼上,不等那眼泪流落在地,他便咚的一声,跪在了刘莲面前,一米七几那高大的士兵的身躯,这当儿软弱无力得如一堆泥一样,瘫在只有一米六的巧小的刘莲面前。他的下跪,既让刘莲始料不及,也让他自己始料不及。跪下之后,他知道他必须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情急之中,在他泪水的逼迫之下,他说出了一句刘莲和他都感到词不达意、又彼此心灵神会的话。
他说刘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要不好好地为人民服务,我一出门就撞在汽车上;无论哪个连队的枪走火,子弹都会打到我头上。
也许,正是这句话,最后打动了刘莲的心。也许,是他向她的下跪,把她冷若冰霜的内心软化成了一团常人的血肉。她没有立刻说你起来吧那样的话,而是在床上动动身子,说你咋样为人民服务?
他说你让我咋样我就咋样儿。
她说我让你把衣服脱光去大操场跑三圈。
他就抬头望着她,以证实她是随口说说,还是当真要给他一次不寻常的考验。他把手里的检查放在跪着的膝盖前,把手放在了军装上的衣扣上,那形势,如同严阵以待,箭上弓弦,引而不发,只等着她的一声令下,就不顾一切地要脱掉军装在军营狂奔。
事情的结局,已经从严肃滑入了荒诞。荒诞的成度,超出了我们的想像,也超出了吴大旺的想像,然而却在跌荡的故事之中。那个时候,他们没有想到他们行为的荒诞。也许,在特殊的情景中,正因为荒诞,才能证实某一种真实。
他就那么庄重地把手放在脖子里的军扣上。
她说,为人民服务,你脱呀。
他就哗哗地解着扣儿,把上衣脱掉了,露出了胸前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汗褂儿。
她说,为人民服务,你脱呀。
他就又把他的汗褂脱掉了。
她说,脱呀,你不是要为人民服务吗。
他就犹豫一下,又把他的军裤脱下了。这时候的他,显出了一个强悍士兵的肌肉来,浑身的健肉一陀一陀地露在她面前,像昨儿夜里她露在他的面前一模样。空气忽然间显得稀薄而紧张,他们彼此对望着的双眼,仇恨而热烈,宛若暴晒着的天空里,有了一片被晒焦了的浓重的乌云,一场强烈热烫的阵雨,立马会在风暴中袭来,卷起他们和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他们彼此痴痴地望着,含着焦渴的爱情和含着仇恨的欲念,在他们的眼睛上如即将燃烧的一堆干柴火苗,而使他们彼此的呼吸都变得有几分困难了的稀缺的空气,则如大火前弥漫的一片浓烟。火苗在明明灭灭,干柴上腾起的浓烟铺天盖地,就这个时候,刘莲说了一句适时而又恰如其份的话。
她说,为人民服务,你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