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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长赵林和指导员高保新在那间小屋禁闭到第七日,调查组分别又找他们谈了一次话,对赵林说,回去抓好三连的军事训练和行政管理,走吧,下一步如何处理由团党委研究决定,对指导员说,走吧,下一步思想政治工作要认真细致,落到实处,如何处理,由党委说了算。他俩便扛着被褥,从营部回到了三连。
禁闭终于结束了。
那时候,阳光明媚,火圆一轮,高高吊在天空。白云淡淡,如花如絮,在阳光下缓缓移动。营房里到处温暖着一种热气,秋天的落叶不停地旋着落下。对面的大操场上,列队着这座兵营的四个连队,几百人马,日复一日地进行着操炼,口令声,唤杀声,从撕裂的嗓子中冲出来,在营房的各处冲撞。望着那些兵们,指导员说到底都是些年轻人。连长说我们都是从那儿过来的,他们有一天也会走到我们这一步。不一定,指导员说,十年也就转眼间,谁都把握不住十年以后啥样子。连长说要说也是,十年前谁能想到我们和越南还会好,十年后不是果真就好了,兄弟一样。指导员从行李下面把头勾过来,老赵你怎么总是越南越南的,打越南本来就是为了和平吗。为了和平才打的,连长说当了十四年这道理我能不懂吗?只是我的腰一遇天阴它就疼。疼就疼嘛,指导员说好像有过伤、立过功的就你一个人,不要老是把这些挂在口上,对战士们影响不好的。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走着,弟兄一样回到了三连。
其时,夏日落盗枪自杀已经定案。团长亲自和夏日落有关的任何官兵一百七十余人谈话,保卫干事记了四百余页谈话录,共计十三万多字,全部材料证明:均皆不知夏日落为何自杀。最后团党委、营党委,依据全部资料定案为:夏日落年幼无知,生活道路平坦,从幼儿园进学校,一出校门进军营,一向不遇任何挫折,入伍后上进心切,因入团较晚,就对前途失去信心而盗枪自杀。客观原因是连队思想工作不力,行政工作不严,一方面没有及时发现夏日落思想低沉这一事故苗头;另一方面枪支管理不妥给他盗枪提供了条件。团长给他俩念这—段事故报告时,指导员说团长,主要是因为连队思想工作薄弱,我是连支部书记,应负主要责任。连长忙截断指导员的话,说老高。话不能这样说,也许他是见枪才有自杀念头的,主要责任我赵林死也不能推卸。团长说算啦算啦,都早一天这样,也少在小屋蹲一天,你们回去想想如何向夏日落的家长赔罪吧。
他们回到三连,夏日落的后事已全部办完,骨灰盒他的父亲已装进包裹。夏日落家里接到夏日落的死汛后,母亲每天要扫三百五十米一段大街,从不间断扫了四十年,找不到顶班的,没能来军营。大哥和姐都已立家有小,动身不便。二哥三哥正做一笔大生意,腾不开身于,所以父亲就来了。父亲在小学教语文,找老师顶课半周,这一夜就起程回郑州。所以,赵林和指导员丢下行李,当急的就是去赔罪。
“见了老人怎么说?”
“不行就向老人跪下来。”
老人住在连队一间空房里,和连长指导员的房子是一排。他们几步就进了那间招待兵们家属来队的屋子里。他们去时老人正在看电视,有文书相陪着。见了连长指导员,文书征一下,向老人介绍说,这是连长,这是指导员。老人忙关了电视,说日落死了让你俩受牵累,真是对不起。指导员紧握住老人的手,说你不能这样讲,我们是来向你赔罪的。老人脸上挂着苍黄一笑,说谁也没罪,都是命。说我来时老伴就交待,不能对部队不讲理,日落死是他自己想死的,谁也不会对着他开枪。原没想到小学老教师这么通情理,赵林一时很尴尬,竟找不到要说的话,然又不能不说,赵林想了半日,说日落是夏天黄昏时候生的才叫日落吧?老人说是的。然后话就有了题,老人说日落小的时候极孤僻,读书倒用功,爱看闲杂书。老人拿这些话题很说一阵子,最后话题突然一拐向,这附近有没有一条河?连长想想说没有。老人说我找了三天,我每天吃过晚饭都到外面走,也没见到一条河。指导员说没河怎么了?老人说日落很长一段时间给我写信总要提到河,最后一封信全是写的河。说着,老人便拉开一个包的白拉链,取出一封信。那封信上果然写的全是河。
爸爸:
我说的那个地方真是那样,美丽极了。一条河水从山上弯下来,流金淌银似的,叮咚着向我响来。等到了我的面前,水就滩开来,薄薄的一层,呈出绿油油的颜色。我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好的地方。四野里极其宁静,除了我,没有别人。一个别人也没有。只有几只水鸟在河面上起起落落。最好的地方,还不是我的脚下,是那条河的对岸。远远地朝河对岸望去,老柳树在向我招手。那水鸟飞累了,就落在老柳树下的石头上歇脚,我觉得对岸总该有个人,可我多少次到这河边来,从没瞅见对岸有人。在黄昏里,河水浅红浅黄,晒了一天的燥气,随着河草的鲜味在河面和河岸上飘散。我经常立在一块石头上,朝着对岸打量。对岸在夕阳里突然开阔了,一眼望去,林是疏疏的,光是淡淡的,天是蓝蓝的,那地方河荒岸野,静得鸟的飞声都如滚山石一样响亮悦耳,今人特别特别地向往。我很想淌河过去到那边的柳树杨树下坐上一阵子,可是河很宽,过去却需要费很长的功夫。我觉得过去到那宁静中坐一阵也是值得的,看看那立在天中的山峦,听听那悠扬的笛音。到了晚上,我想那儿一定是满地月光。那河水一定会在月光中颤颤地抖动。水缓缓地流着,月光铺洒一地,夜鸟在朦胧里偶尔叫上一声,然后从那个地方飞走了,飞进了无边的夜里。你能听到一种感觉不到的声音在耳边响着,把夜、河、还有天都显衬得静得没法说的静。早上时候,那就更好了。河水晶晶莹莹,委婉而清脆地流着。依然是四野元人,出奇的宁静。早上的时候我到过那里。我清清楚楚看见太阳是从河的对岸出来的。河水金黄血红,老柳树上落满了鸟雀,山都退到了太阳的身后,被太阳照得透亮得如脱光了衣服,赤身裸体立在世界上。好在那里没有别人,除了我立在河这边的石头上,再没一个别人。我想就是有一个别人,那山也会那样赤裸的。真是的爸爸,那儿好极了。静得没法说,人一到那儿,心里便干净得如一张白纸。不过最令我神往的时候,是那儿的落日时候。太阳从河上游出来,到下游落去。一个铜盆大的太阳,半个在天上,半个在水里,把那下游的河水染成西瓜一样的颜色。那些一层一峦的山都叠在一块,印在平静的河水里,变得又紫又褐。老柳树把树影放在水面,仿佛为了打捞那半轮太阳,不让太阳落去似的,在水里抓来揪去。真是的,那时候那儿静极了,没有别人,只有我。一个别人也没有。我立在那块石头上,望着下游对岸的落日,就想人不看看这景观,真是亏极了。回巢的鸟,摇摆的鱼,挂在山坡上的羊,倒在水中的树,叮叮当当的声音,还有象什么也没有的安静
夏日落的信写得很长,字也规正,是写在部队服务社卖的那种稿纸上,整整写了五页,全是写的那条河、河对岸的风光。指导员看完了信,把信给连长。连长看完了,把信还给老人,说这军营附近没有什么河,只有几条干涸的渠,和几里外的黄河的故道。老人说我总觉得日落这孩子神经不正常,正常了不会总是在信上给我描写这条河。指导员说他还小,一身学生味,对事情不实际,爱幻想,不定那河就是他闲下无事,独自想象中的一条河。老人说也许是。到这儿,有关夏日落的话题就算完结,他们又问了老人一些别的情况,问老人还有啥要求。老人说日落死真的不能评烈士?连长说真的不能,这是规定。不能就算了,老人说要能评个烈士。他可以找政府照顾给他家儿子安排一个工作。指导员也说真不能,就都把话题说完了。夜里,连队干部陪老人吃了一顿加餐饭,用车把老人送到了八十里外的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