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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言说,和平年月,泰平昌世,国家有军千百万,兵营座座,偶有闪失,丢枪失弹也不为怪奇。然也正因为是岁月和平,军队宁安,丢枪失弹才铸成大事。找到了事情是疏忽,找不到事情是案件。那时候,近说是连队军政主官各人一个行政处分,远说是你一生的奋斗前功尽弃。都明白,对连队无非是荣辱,对个人,但是命运之攸关。连长赵林和指导员高保新随文书急急回来,路上就制作好了查找方案:一是保护现场,二是封锁消息。此事只限于连队主官和文书知晓,连副连长和各排长都不可使其听到一丝微风。三是分析重点人,私下谈话,沟通思想,悄悄把枪交出来。
那时候,夜不为深,操场上仍有聚堆的兵们,压低嗓子的划掌声和电池不足的迪斯科乐在躲闪着流动,像一条漫不经心又避石铁岭的弯水河。丢枪事故从责任分成,军事干部该比政工干部多得些。所以,一路上连长都走在最前面。到操场中央时,连长说文书,到处找找,看有没有三连的兵。文书说有了咋说?连长说就说让他们回来参加晚点名,你自己今夜就守在这路口放暗哨。文书一走,连长冷丁立在操场上,对指导员说:
“向不向营里报告?”
“你说呢?”
“报告了找到枪也算事故啦。”
“就怕这。”
“算事故三连的工作今年就完啦。”
“我听说年底营连干部职务要调整”
“那就不报告?”
“由你定。”
“你是连支部书记”
“行管工作军事干部说了算。”
“奶奶先不报!”
连长转身就走,步子越发快捷,仿佛指导员在身后追他。指导员久蹲机关,刚到连队半年,早先做团干部股干部干事,下部队都随首长坐车,最不济也骑自行车,腿脚早已不如做兵时候,体味最浓的是,当年自己曾是一班之长,可年初到任三连,忽然发现自己不会唤口令,立正、稍息、队列行进中的前后左右转,永远也唤不到脚步上。这时候,一丢枪,他看到连长疾腿快步,自己总也追赶不上,就越发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呆在连队里。老赵,他说,你走稍慢些。连长没回头,说你快些,要枪被转移出三连就他奶奶难找了。指导员猛跑几步,和连长并上肩。
“你说万一找不到怎么办?”
连长突然止步站到路边上。
“我们得先报告给营里。”
指导员把连长拉到路边树影里,让黑色包住身。
“你要想清楚”
“找不到再不及时上报严重警告会变成记大过。”
“没有别的法?”
“什么法?”
“今天周六,营首长都回家里了”
“要报可以打电话。”
“老赵电话要万一不通呢?”
指导员说营首长都住在团部家属院,来回十几里,电话通了我们报,万一不通不及时上报也是有原因。这样说时指导员盯着连长看。月光暗淡,星光稀薄,树影里连长脸上一团黑,如一块黑布遮盖住。他听指导员这么一开导,没言声就走出了黑树影。回连队他首先到连部,卫生员和通信员正在门口聊大天,见他忙说连长回来啦?文书到处找你和指导员。他说找我什么事?通信员说不知道,连长便开口训斥说,半夜你们不睡觉,连部兵没一点模范样。卫生员和通信员慌忙回屋去。这当儿,指导员从后赶上来,说你俩先别睡,分头去各排通知没睡的兵赶快上床铺。于是,卫生员、通信员离开连部,踩着朦胧去班排寝室了。
连长急步进了通讯员的屋,把电话接线盒上的螺丝拧松脱,拿起耳机,听不到一丝音响了,才出屋同指导员到枪库。枪库在连部最中间,一间小屋子,两扇小窗户。人是从窗户进去的,然那窗户玻璃没破,插销没坏,还严严关着,连长一推即开。指导员说可能是前几天打扫卫生插销忘插了。连长说日他奶奶,这连队干部不能当,一星儿关照不到就把人一生赔进去。然后,指导员点了枪架上的枪数,确认是少了一支,又看看子弹箱依然封着,就同连长关死窗户,到各排开始查铺。
全连一百零三个士兵,全都躺在床上,无一少缺,于是又并肩回到连部。
连长的屋就是连队的首府,通信员将其收拾得极停当。被子被通信员拉开了,蚊帐被通信员放下了,蚊子被卫生员赶净了。脸盆架上摆着半盆洗脸水,毛巾齐整一条搭在盆沿上。牙缸里盛满清水。牙刷横在牙缸口上,短虫似的一条雪白牙膏已经挤在牙刷上。要往日,赵林回屋只需拿起牙刷刷牙,拿起毛巾洗脸,再用洗脸水将脚一洗,通信员进来将水端走倒掉,回来说没事了吧连长,他说去睡吧,自己也就上了床。可今儿他一进屋,首先把门插上,再拉过椅子让给指导员,自己倚桌直立着。
消息封了,现场看了。第三步是查找重点人。连长和指导员彼此在屋静着,灯光在他们脸上镀出一层银白。连长是老基层,指导员是老机关,连队丢枪失弹的,耳闻目见不是三两次。因为库内于弹未丢,且百余支冲锋枪半自动步枪只被拿去一支,这就排除盗枪是参加什么反动组织或进行什么活动、暴动。其次,库窗插销忘插而窃贼知道,那窃贼必然是三连人,或是和三连有密切关系的人。第三,既盗枪,便有目的。从经验看,和平岁月,枪支被盗,动机一般不是为了成立啥儿组织,不是为了谋财害命,多半都是为了某种报复。于是,连长指导员,拿出连队花名册,从一排第一班,逐个推算到四排十二班,证明兵与兵、兵与骨干、兵与排长之间,丝毫没有什么值得持枪报复之事,且彼此之间,向无争吵斗殴。最后,连长把目光搁到指导员的身上去,说老高,我看这偷枪的人是对着你我的。
指导员怔一下,盯着连长看,和连长的目光相撞时,屋里有怦啪响声落。一片纸薄的白衣从墙上掉下来,碎在他们中间地板上,成一星一点炸开来,如一块玻璃摔在脚前边。日光灯嗡嗡的响声在屋里轰鸣着,仿佛装甲、坦克在他们头皮上轰轰地开。他们就那么彼此相望着,过了好一阵,指导员起身离开凳,撩开蚊帐坐床上,距连长只有二尺远,说老赵,今夜咱俩谁都把脸上的皮撕掉,看咱在三连做过什么亏心事,得罪过什么人,要不等那枪响了,倒在地上的不是你就是我。
连长说,你说吧。
指导员把牙缸上的牙刷扔盆里,端起牙缸,一口将一杯生水灌肚里,说老赵,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三连的士兵们。我到三连半年,统共做了三件亏心事。一是我到三连时发展党员,大家都同意发展饲养员,说饲养员每年为连队养大三十二头猪,三年养大一百头,要卖能卖三万多块钱,且都是自己去割草做饲料。可那次我硬把七班长给发展了,说七班长是战斗骨干,发展党员应该优先考虑。眼下我实说吧,七班长是战斗骨干不假,更重要的是七班长是咱们团政委的侄儿子。我这样做为啥你老赵也知道,可我想饲养员老实巴脚做不出偷枪害我的事再说七班长和团政委的关系全营只有我知道。二是今年六月,农村大忙,连里的兵都想回家割麦,全营三天不到,有四十二封病危速回那样的电报,唯咱们三连没一封。这件事连团党委都知道,是因为我家三天拍来三封电报,第一封写的是妻病速归,第二封是妻病重住院速归,第三封是速归速归速归。那时候你去参加集训不在连队不知道,我把这三封电报有意扔到我桌上,有几个想请假的见了我的电报没开口就从我屋里走掉了。再就是我到三连七个月,解放军报一次,军区的报纸两次报道我思想工作细致,不计个人得失,安心基层的小文章,一篇是我自己写的,另两篇是我请团报道干事一顿饭,让他写的别的,老赵,我高保新拿党性做担保,我没有做过对不住三连官兵的事,没有得罪过三连哪个人,你看谁会盗枪报复我指导员?说完,指导员把手里的杯子放桌上,抬头望着连长的宽额门。
那额门上有细细一层汗。
老赵,指导员又去坐到连长正对面,说看我说这些事得罪了谁?谁会去盗枪?
连长没回话,拿手在额门上擦把汗,又去用凉水洗了脸,回身把自己扔到指导员坐过的屁股窝,仿佛那儿是一张受审椅。
“指导员,”连长说“这枪口是对着我赵林的”
“你得罪过谁?”
“我好像把三连全都得罪了”
“好好想想具体事。”
“我家里的境况你知道除了炊事班的夏日落,三连的兵全都给我送过礼。”
“全送过?”
“除了夏日落。”
“都接了?”
“都接了。”
“礼大吧?”
“几包烟,或者一瓶酒,有时候是一斤半斤花生米这几年你清楚,哪个兵探家都不会空手回,不定又超假。”
“这事我也有,七班长填过党表就送给一个绸被面,你不接还真要得罪他们呢。”
“我早就觉到老这样总有一天要出事。”
“偷枪不是为了这。”
“再就是”
“老赵,就凭你我都是农民出身你就直说吧。”
“我把连队大米三次往老家运过三麻袋。”
“老家这么远”
“搭便车。”
“没人知道?”
“都是炊事班长帮我抬的包。”
“炊事班长也帮我干过这种事,不过我没要。”
“我想炊事班长没有偷枪的胆。”
“眼下的兵”
“他想转志愿兵。”
“我知道。”
“你答应过他?”
“老赵你知道我从来不许愿。”
“我答应过他。”
“说心里话炊事班还真的得有他。”
“上个月他给我送了两条阿诗玛,我把烟卖掉,把钱寄给老婆了。”
“别的呢?”
“别的”连长说了半截,忽然抬起头,目光硬着,说老高,你这样子好像审判我。我知道在做人上我不如你老高清白,可你看看你自己看我的那双眼,难道我坏就坏到值得枪崩吗?指导员忙眨了一下眼,把目光从连长脸上移到窗口去。窗外有淡淡树影晃着窗扇,像是人在听窗户。指导员忙一把推门窗玻璃,黑影丢去了,灯光急急忙忙泄到窗外一片儿。月亮静默地南去,浅谈一勾画在军营外的天上。星星又密又亮,珠子样散散乱乱。指导员抬头望了一下,吸一口凉气,说连长,不都是为了找枪嘛!连长又把目光软下来,说操他奶奶,马上老兵退伍,接着就是转志愿兵,说不定也真是炊事班长想给我留一手?指导员说难说。这样吧,连长看看表,已是凌晨两点半,说我摸摸炊事班长的底,再找几个重点谈谈话,你也别错着了饲养员,跑不掉就是这么几个人。指导员顺手关上窗,说就这吧,千万别把事情闹张扬,就先自走出了连长的屋。
一出屋,他就看见文书木桩般戳在路口暗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