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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小跳在去往奥斯汀的飞机上想心事,眼前尽是尹小帆那张刻薄的脸。她知道她是把尹小帆给惹了,这次她是用麦克惹了尹小帆。为什么她一定要在尹小帆说起自己的一两个情人时提及麦克呢,用麦克对应尹小帆的短暂情人,就好像麦克已然成了她尹小跳的情人,至少也是在暗示尹小帆:麦克有可能成为。这不像是尹小跳的风格,这有点儿虚张,也欠庄重,宛若一种对尹小帆故意的逗弄。或许真是故意,尹小跳已经逐渐地了解了尹小帆的弱点。她有点儿故意地激她,只是她还不甘心公开地承认这故意。或者她不是故意激她,她是故意让自己放肆那么一下子。在别人的国家,呼吸着陌生的空气,仿佛特别适合产生放肆的念头,哪怕仅仅是一个念头。在别人的国家没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不像在她的出版社,那些令她愉快或者不愉快的上级或者下级,那些低能的、自以为聪明的小计谋小把戏。还有一半个儿内心并不于净的男人,你若顺应他们的下流,他们会给你一些廉价的掌声;你若轻蔑他们的下流,他们便会以十倍的下流去脏污整个儿的你。你尽可以不必在意,但是你却很难忘记,因为这就是你实实在在生活的一部分。在别人的国家没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你就自己搭理自己吧。这“搭理自己”里头就有心疼,也有放肆,还有点儿不那么爱惜的意味,对了,不那么爱惜。在自己的国家她可能大爱惜自己了,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出版社的工作,自己的职位,每年一次的国家级图书奖角逐,社里的经济效益稍一松心就可能损失重大。太爱惜了反就变得惨无人道了吧?她需要得到补偿,她有权得到补偿,不分黑白是非的补偿,逃离爱惜自己的阴影,抓住一个空间,一个可以让自己自由地搭理自己的空间。在哪儿?就是这儿吧,别人的国家别人的土地。这结论岂不有点儿荒诞吗:自己的空间就是别人的国家,在别人的国家里才能找到自己的空间。
她用眼的余光扫视了一下右边的邻座,邻座是个满头金发的美国男人,装束整洁严谨,高级职员的样子。飞机起飞后不久他便支起小桌板开始在一沓纸上写着什么。他是个左撇子,美国人里有很多左撇子。尹小跳因此看见了他的质地精度的衬衫袖口上那枚别致的椭圆形袖扣。是银的吧,发着类似钛金属般的乌光。即使公司的高级职员,每日上班也并非一定在袖口装饰袖扣的,旁边这位旅行中的左撇子,便给人一种下了飞机即赴一个重要场合的感觉。在男人的各种饰物中,尹小跳似乎格外偏爱袖扣,总觉得它们透着一种古典的规矩。也许这影响来自章妩珍藏的外公的一副袖扣,18k金镶钻石的,据说是当年外公的情人从英国留学回来相赠。
父亲的情人赠送的袖扣最终落在了女儿手里,作为女儿的章妩定会心存尴尬,她把它们留到了今天,恐怕是对钻石的喜爱超过了对母亲的情敌的厌恶。就是这副镶钻的古老的袖扣唤起了尹小跳对异性最初的秘密渴望,她千百次地要求章妩对她讲述外公的情人,怀着隔代人的欣赏,隔代人的同情,隔代人的羡慕——只有隔代人才能对一个家庭曾经的痛苦而又复杂的不快产生上述情感。只可惜她从未见过那情人的照片,据章妩说都被她和外婆烧光了。后来,当尹小跳和方兢的关系起伏跌宕又摇摇欲坠的关头,她居然动过要将外公这副袖扣偷出来献给方兢的念头。她真是疯了,疯到了自动混淆人物关系的境地:她是一心要给方兢作妻子的,却对外公那遥远的情人有着如此执拗的爱慕并渴望以身效法。该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有这般梦想吧:做一个男人最好的妻子,也做一个男人最好的情人。不,尹小跳不自知,她离获得这种自知的资格还差得远呢。
她认识麦克是在北京的一次会上。主办方是美国的一家妇女儿童研究机构。尹小跳被邀请参加会议,并在会上宣读她的论文给母亲上课。这是一篇探讨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关系的论文,麦克即是这次会上主办方请来的翻译。这时他正在北京大学进修中文,他的理想是作个翻译家,从事美国和中国的文化交流。他的流利的中文和标准的普通话发音使他成为那次会议的一个小明星,闭着眼听他说话,很难想象他本是个地道的美国人,一米八五的大个子,一头栗色鬈发,一对灰绿的眼珠,还有轻柔的音色。会间休息时尹小跳排在麦克身后等着从饮水器里取水喝,前边的麦克在给自己接了一杯冷水后,又主动替尹小跳接了一纸杯温度适宜的水。然后他一转身,把水杯递给尹小跳。
他们端着杯子站在一边聊天。麦克殷勤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喝冷水,你需要的温度是比特别烫的冷一点儿,比温吞水再烫一点儿,对不对?尹小跳品着杯中水的温度说你掌握的温度真不错,不过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种温度呢?麦克故作神秘地说,如果我想了解一个人,我就能什么都知道。
尹小跳无声地笑了。麦克说你为什么笑?尹小跳说我笑你用的温吞水这个词,我以为你掌握不了这样的中文词汇。麦克说我还会说一些中文歌谣,我肯定你小时候就说过这些歌谣。尹小跳说是吗,那你说说我听听。麦克说你真要听吗?
尹小跳说我真要听。麦克将杯中水一饮而尽,跨着大步把纸杯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又急忙返回来站在尹小跳对面,一脸认真地说起来:“吃牛奶,喝面包,夹着火车上皮包。下了皮包往东走,东边有个人咬狗,拿起狗来砍石头,石头倒咬狗一口”
尹小跳忍不住放声大笑。麦克说,还有:“骑着自杭(行)车,来到了银形(行)里,见了形(行)长杭(行)个礼。形(行)长说,杭(行)了杭(行)了我们都是一形(行)人。”尹小跳说还有吗?麦克说还有:“小汽车,嘀嘀滴,里边坐着毛主席。”尹小跳说那个呢那个呢:“汽车来了我不怕”麦克立刻和着尹小跳,两人一块儿说起来:“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汽车一拐弯儿,轧了我的小脚丫儿!”这久远的有点儿耍贫发坏的歌谣让尹小跳觉得又亲切又痛快,尤其是“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那真是她的童年时代才能产生的歌谣啊,那是汽车和电话均不普及的时代,一个孩子必得举出他不怕汽车,并且还敢给汽车打电话才能证明他的气概和气派。啊,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
此后的几天会议,会间休息时麦克差不多总和尹小跳在一起,他端给她温度适宜的水,她接过水说声谢谢,他们就开始说些彼此间学习和工作上的事。有一天尹小跳因为社里一套新书在人民大会堂搞首发式,需要她主持,就向会议请了半天假。第二天会间休息随时没等尹小跳走到饮水器跟前,麦克就显得沉不住气地跑上来对她说,我终于看见你了,昨天你没来开会,我以为你再也不来了,把我吓坏了。尹小跳说我不来怎么会把你吓坏了听呢?麦克说我不知道,但我说的是真话。你还好吧?尹小跳说我挺好,你的问候就像我们好几年没见面一样。尹小跳是有点儿要开玩笑的,但麦克却很严肃地说:我是有这种感觉,我们有好几年没见面了。尹小跳忽然对他的这种严肃有些不习惯,也许她是不愿意再由这严肃引出别的什么。她慢声慢气地说,麦克,能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请求吗?麦克说当然,请讲。尹小跳装作神色紧张地压着嗓门儿说:请给我拿一杯水来,比烫的凉一点儿,比温吞水烫一点儿。麦克一拍后脑勺儿说,真是的!我都把水给忘了!他敏捷地在尹小跳眼前消失了一会儿,然后就喜气洋洋地端来了水。他双手把水杯递给尹小跳说,请吧,比烫的凉一点儿,比温吞水烫一点儿。他眼看着尹小跳把水喝光,会议的铃声响了,当她打算去扔掉纸杯时,麦克从她手中拿过杯子说,让我来,让我替你扔掉。尹小跳却没有留神,即纸杯其实一直在麦克手中拿着,直到他们返回会场。
会议结束的那个晚上,麦克邀请尹小跳去西单附近参加一个名叫“距离”的书店的读者沙龙,说他和书店的老板、老板娘很熟,他们经常向他推荐中文好书。麦克说,我注意到“距离”书店几乎不卖和孩子有关的书,这是一个遗憾。
因为中国有这么多孩子,而且工因为计划生育,这些孩子受到的注意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孩子都多,都更加宝贝。为什么你不能够把你的出版社的好书介绍给这个书店?你的出版社要慢慢出名,距离书店也会有更多顾客。尹小跳默默地听着麦克的建议和介绍,她对他的出版社和一家书店搞合作的小设想并不太以为然,麦克不懂出版发行这一套。尹小跳的出版社,发行渠道和网络比他了解得要丰富和‘专业“得多。但她不打算否定他这番好意,他这番关心她的出版社和她的业务的细致劲儿挺让她感动。他们一块儿去了”距离“书店,老板夫妇十分热情,读者沙龙散了之后又把麦克和尹小跳留下来聊天,吃宵夜。他们是四川人,来北京打工选择了开书店。他们请麦克和尹小跳吃醪糟蛋,说麦克最爱吃他们这儿的醋糟。尹小跳也爱吃醪糟,不过她那时有个更强烈的愿望是上厕所。其实沙龙结束时她就有了上厕所的欲望,不曾想老板夫妇会这么热情地留下他们。她就憋着,并假装镇静地吃醪糟。一碗醪糟蛋了肚使她想撒尿的感觉更加强烈。她环顾四周,洗手间没在明面上摆着。开口问老板娘她又不好意思,因为她和他们不熟,身边的麦克也不能算她的熟人。处在半生不熟的人中间,张口就问厕所总是有那么点儿难为情,叫人恼火的是麦克还稳坐在那儿和他们说个没完。尹小跳已经憋得太难受了,脸上已经显出了魂不守舍,麦克要是再不停止说话她简直就要站起来跑了。幸亏麦克打住了自己,当老板娘又向他提了个什么问题时,他看看表说对不起时间太晚了,我们应该告辞了。
他们告了辞,一出书店尹小跳就慌慌张张地说对不起麦克我得马上去个厕所!谁知麦克也龇牙咧嘴地说对不起小跳,我也要马上去个厕所!两人一前一后几乎小跑着去找街上的公共厕所,尹小跳埋怨麦克说你也想去厕所为什么你还在那儿说个没完啊!麦克说这不是中国人的礼貌吗,他们那么盛情我怎么能好意思打断,再说我看你听得也很认真。尹小跳说那不是认真,那是憋得眼发直了你知道吗。麦克说我也是啊我憋得都要流泪了。这时他们看见了路边一个厕所,两人便刹住话头,快速冲了进去。当他们从厕所出来时,面目都轻松了,步态都从容了,浑身上下都自如了。他们一块儿体味了这憋尿的痛苦和狼狈,他们便心照不宣地笑了。
夜深了,他们走上寂静的长安街。尹小跳踩着便道上一些边缘清楚的长方形水泥砖说麦克,你知道这些长方形的砖下边是什么吗?麦克说不知道。尹小跳说让我来告诉你,这是一些茅坑。从前,很早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吧,或者你刚出生,在那个年代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时候,还有国庆节游行的时候人特别多,咱们脚下的这些部位就是搭起来的临时厕所。麦克低头观察着地上的”茅坑“们说,我喜欢这些茅坑,因为我知道了人不能去茅坑的时候有多么难过。尹小跳纠正他说,不是去茅坑是去厕所。麦克直视着尹小跳的眼睛说,你很可爱你知道吗?尹小跳说我愿意接受你的奉承。麦克说不是奉承是我心里想的,特别当你认真起来比方你纠正我的时候,你就像一个小学生,一个小学生。尹小跳打断他说咱们说点儿别的吧,她忽然跑下便道直冲着空荡的马路走去,麦克从后边追上来拉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躲避他的拉手,他们手拉着手站在马路上,望着偶尔驶过的一辆汽车,两人竟不约而同地冲着汽车念起歌谣:“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汽车一拐弯儿,轧了我的小脚丫儿”歌谣使他们的拉手变得既亲热又单纯,不具暧昧的意味,也不扭捏。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关系,尹小跳想。
她已经明确地感觉到了麦克的爱意,她也喜欢这个拉着她的手的青年。爱却是困难的。爱的惊吓和爱这场瘟疫带给她的免疫力在她身上是产生作用的。她轻易不会再爱。
她却还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告诉了麦克她将去美国开会。
麦克就对她说,正好那段时间他在美国,他希望她无论如何也要接受他的邀请去他的得克萨斯一趟。
尹小跳右边的左撇子收起小桌板时她才觉出飞机正在下降,奥斯汀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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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在奥斯汀机场迎接尹小跳。当芝加哥已是风雪交加的时候,南方的奥斯汀还很温暖。尹小跳看见了正冲她把一手的麦克,他那件鲜红的t恤分外惹眼。尹小跳有点儿心慌,离麦克越近她就越发想要逃跑。她非常憎恨自己这种逃跑感:她经常会在决定做一件事情的同时产生从这件事情身边逃跑的欲望,这使她有时候显得神经质,就像考生临进考场之前的怯场。她终于走近了麦克,她向他伸出一只手,他向她张开了双臂。
他拥抱她,她便也很自然地拥抱他,她不再有逃跑感了,她的心稳定下来。她初次这么近地闻到了他的气息,一种健康的轻微的膻味儿和干爽的t恤上残留的汰渍牌洗衣粉的余香的混合。在以后的那些年里,她一直没有放弃过对汰渍牌洗衣粉的使用,它那安适的独特的馨香总能让她忆起吝奥斯汀机场她和麦克的拥抱,让她忆起她的心跳因此而发生的转瞬即逝的微小紊乱。
出了机场,天已经黑了,麦克开车带尹小跳回家。麦克的父母友善地欢迎尹小跳,麦克的父亲,一位儒雅的得州大学教授对尹小跳说,我们都见过你的照片,现在我要告诉你,你本人比照片上还要美。尹小跳疑惑地看看麦克,麦克解释说他有一张那次开会时的全体合影。麦克的母亲领尹小跳去她的房间,介绍说这是麦克姐姐出嫁前住的房间,衣橱里还挂着一些她从前的衣服。她说她有一种感觉,只要衣橱里还挂着女儿的衣服,女儿就仿佛还住在家里,所以她喜欢这些衣服就这么挂下去,其实女儿的东西一辈子也从娘家拿不完啊。然后她又把尹小跳领出房间,指给她客人使用的卫生间。
麦克的父母给尹小跳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他们的诚恳和有克制的热情让她放松。他们对她说,今天是周末,也许麦克还要为你安排一些节目的,所以我们现在就说晚安吧。
他们互道了晚安,麦克领尹小跳来到父亲的书房。他让她看一把精美的折扇,他说这是父亲的祖先从中国带回来的,一直传到父亲这一辈。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把一尺多长的绢质折扇,尹小跳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片灿烂:扇面上刺绣着一群衣饰绚丽的活泼少女,她们那黄豆大小的脸庞竟都是由真的象牙镶嵌而成,闪耀着温润而义细腻的光泽。尹小跳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扇子,那精工刺绣的衣裙那象牙镶嵌的脸,使那群盛装的中国少女就像要从扇面上走下来。尹小跳为自己的祖先能有这样精湛的工艺感到几分自豪,特别是当着麦克。
麦克说他对中国产生兴趣就是从这把折扇开始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吃饭。小时候每当他和姐姐不愿把盘子里的饭菜吃干净,父亲就说你们知道吗,在很远的东方有个叫中国的国家,那儿还有很多人吃不饱饭。麦克说小时候他很难把这两件事和同一个国家联在一起,这个国家她有那么华丽的扇子,她也有那么多人吃不饱饭。尹小跳对麦克的感想不置可否,她内心有一点儿轻微的不自在,虽然吃不饱饭那是从前的中国的事情,麦克的父亲以此劝导孩子懂得珍惜食品也没有恶意,但是尹小跳还是有一种被怜悯的感觉。也许这是她的多心了,第三世界的公民根深蒂固的不自信的多心。她的不自在正来自于她的被怜悯感,她不希望被怜悯。她半天没说话,麦克说小跳你怎么了我不是有意惹你不高兴。尹小跳说我没有不高兴。麦克说那你为什么不说话呢?尹小跳说我在听你说。麦克说你没在听我说你在发愣。尹小跳不得不佩服麦克细致的观察,她说好吧我不发愣了,我听你说。麦克说你不想看看我的房间吗?尹小跳说想。
他们来到他的房间,几件简单的家具,床有点儿乱。五斗橱第一层的抽屉半开着,里边是码放得异常整齐的干净的内衣,给人感觉麦克在找衣服时忘记把它关上。码放整齐的内衣,层次分明的五斗橱使尹小跳觉得亲切而又舒服,她就最喜欢把干净的内衣码放得整整齐齐。麦克的“乱床”也显得自然,因为那是一种干净的乱,乱得干净。最后她在五斗橱上发现一只纸杯,麦克拿下杯子说你还记得这只杯子吗?
这是在北京开会时你用过的。尹小跳端详着这个她根本不记得的纸杯,她看见杯口有一弯月牙儿样的淡红,那是她的口红的痕迹。她没有想到麦克会把纸杯田起来带回美国,她希望这只是一种夸张了的对她的想念,因为她感觉她对他这种想念无以回报。她牢记着他那时的年龄:二十七岁,而她已经三十四岁了。藏起一个女人用过的口杯在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也许是正常的,但一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却大可不必为此心旌摇荡。她在心里叮嘱着自己,向麦克提议回到客厅去。
他们回到了客厅,麦克显得有些兴奋地说你累吗?尹小跳说我不累。麦克说那咱们出发吧。尹小跳看看手表,十一点了。
他们就出发了,他们去奥斯汀著名的第6街,参加那里的周末狂欢。在周末那是一条不夜的街,一街的酒吧舞厅一街的人,街头的皮萨饼,街头的摇滚乐,街头的“现代绘画”制作,街头的美籍墨西哥人青年团伙,他们开着70年代洛杉矾流行的特制汽车:低底盘,车身前后左右大颠大簸。还有高中生庆祝自己成人的狂欢,这一夜他们穿着成人的礼服,这一夜男生女生可以在饭店租房间。麦克拉着尹小跳在热气腾腾、音乐声震耳欲聋的酒吧里钻来钻去,拉着尹小跳在著名的艾美冰淇淋店吃撒着肉桂粉的怪味儿冰淇淋。店里的伙计把各种果料揉进冰淇淋把它们在不锈钢板上又揉又掉,就像中国北方乡下制作烧饼时把面团又揉又摔那样。尹小跳乐意参观这样的擦和摔,这样的揉和摔让她感到痛快、过瘾。他们站在街上吃黑香肠皮萨,这是麦克最爱吃的东西,巴掌大的,他们一人举着一块儿。尹小跳也爱吃,有那么一会儿她想起了孟由由,想起了在食品匾乏的年代她们疯狂烹任的美妙时光,那时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在深夜时分,站在异邦的大街上和一个陌生的外国男人大嚼着美味。是啊,麦克是陌生的,一个陌生的美国男人,但是尹小跳却越来越喜欢他了,他的活力他的青春和他吃东西的专注势不可挡地摧毁着她的矜持,和她对自己年龄的警觉。她从未在深夜和别人在大街上放肆地吃着东西闲逛过,惟有今夜她是如此地渴望闲逛。她的心跳格外有劲儿,她的双腿充满力量。她胃口大开连吃两份皮萨,又和麦克专门去找那些响得听不见人说话的吵死人的酒吧。麦克故意在吵死人的环境里冲尹小跳大声嚷,她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他的嘴脸一阵阵忙乱的牵扯。最后他们终于逃了出来,他们手拉着手回家,他们走上一座桥,桥下是幽幽的科罗拉多河。
麦克说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家乡,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欢的东西!这就是现在的我,我现在很幸福。
在自己的家乡,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欢饲东西不错。
尹小跳望着桥上的麦克,他那幸福的样子感动着她,却也让她想起了家乡。她不能确认自己是幸福的,因为在麦克的幸福所包括的三要素——家乡、爱人。美食中,她拥有的仅仅是美食。她说不上幸福,却宁愿半醉着狂欢,当他们终于宣布回家睡觉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们在各自房间睡了两个小时,起床洗澡,快速吃了些东西就又出发了。
他们又出发了。他们开车去奥斯打附近的圣安东尼奥。
他们在美国的公路上大唱中国歌谣:吃牛奶,喝面包,夹着火车上皮包。下了皮包往东走,东边有个人咬狗。拿起狗来砍石头,石头倒咬狗一口。小汽车,嘀嘀嘀,里边坐着毛主席。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汽车一拐弯儿,轧了我的小脚丫儿!
麦克还给尹小跳表演用膝盖开车。他这是在炫技,他这竭力讨尹小跳欢心的炫技引起尹小跳阵阵爱怜。
充溢着热带气息的圣安东尼奥到了。巨大的植物,香喷喷的花,一条舒缓的绿油油的小河从城中蜿蜒而过,环绕着城,滋润着城,小城圣安东尼奥就变得浪漫而又多情。他们在河岸上散步,随意向行驶在河面上的游船上的游客挥手致意。那些宽大的游船被鲜花装饰着,鲜花衬托着游客们那一身的悠然自得。麦克就在这时突然拥抱了尹小跳,他小心而又热烈地吻她的嘴唇,她也情不自禁地回吻他。一切是这样突如其来这样没有防备,但尹小跳却没有感到不自然。他们如漆似胶地吻着,有一瞬间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忽然河面上响起了一片片掌声,是游船.上的游客在为他们鼓掌并高喊着加油!加油!尹小跳听见了船上的掌声,掌声使麦克把她抱得更紧。她觉得脚跟酥软她就像飘浮了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无比的欢乐充溢着她的心胸和四肢,河水、花香、游船上的掌声一切都使她和麦克的亲吻变得这样肆无忌惮又正大光明,情意缠绵又磊落纯真,激情盎然又典雅庄重。
她快要被他憋死了,即使是死她也顾不上了,她已忘记了害臊,她不吝臊自己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和麦克亲吻并伴随着陌生人的掌声。这原是多么十净的一件事啊,她渴望这样的十净这样的纯如水晶。这就是补偿吧她想。
他终于松开了她,她喘息着对他笑着,他也喘息着对她笑着。他说你脸红了,我爱你的脸红!他又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说着: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有多么可爱,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有多么年轻!他冉一次吻她,她也回吻他。
在阿拉莫纪念馆,当他看见一个警察时就对尹小跳说,我要吻你,让这个警察嫉妒!他长久地吻她。
在墨西哥餐馆,当他看见’怕依“时就对尹小跳说,我要吻你,让这个伯依嫉妒!他长久地吻她。
在一间著名的”大奶“酒吧——这酒吧因女招待全部长着巨大的乳房而闻名,当他看到大奶女招待时就对尹小跳说,我要吻你,让这个大奶小姐嫉妒!他长久地吻她。
他激动地碟碟不休着,他真是蝶蝶不休了。他双手捧住她的脸,他抚摸她的覆盖着碎头发的后脖颈,他说你的皮肤和肉是多么细多么软哪,你是我的小细软,你就是我的小细软!他这”细软“的形容不能不让尹小跳心动,她告诉他”细软“在中文里是指便于携带的贵重物品、首饰什么的。
麦克说那我得没说错啊,你就是我的小细软,小细软!
很晚他们才驱车返回奥斯汀。
他们互道了晚安就去洗澡,然后各回各的房间。只是他们这晚安道得有点儿生硬,还存有几分紧张,他们仿佛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回到从前,回到去圣安东尼奥之前。
他们已经一天一夜没怎么睡觉了,尹小跳却不觉得疲劳。她不想躺下,她站在镜前观察自己。
麦克悄悄地推门进来,他展开身上宽大的浴衣就像展开了一双白色翅膀,他把尹小跳紧紧裹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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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一次亲吻起来,就像是圣安东尼奥河岸上亲吻的延续。他们吻得很深,深刻了难以自持。麦克以他的身高和力量把握着推动着怀中的尹小跳向床的方向移动,尹小跳被他逼迫得有点儿踉跄,有点儿头晕,她这晕头晕脑的踉跄更激起了麦克的欲望,他们歪斜着倒在床上,他在她耳边小声而又小声地叨叨着:我的小细软我的小细软
这时的尹小跳却奇怪地变得不那么”细软“了,她忽然僵硬着身体,顽强而又顽强地从床上坐起来站起来,她以她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力量搂抱着麦克推动着麦克向门的方向退去。她更加热烈地吻他,却也更加坚决地要他离开。她把他推到门口,伸手从他背后拧开门把手轻轻把他推了出去,然后她锁上了门。
她的脑子有点儿乱,她倚着门坐在地上谛听着门外。她知道麦克没走,她有点儿厅悔她的生硬。她有点儿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却又理解得不那么分明。她听见麦克在小声地敲门,显然害怕惊动地的父母,却又敲得不屈不挠。她屏住呼吸不理睬他,假装自己已经上床睡了。这时门缝儿里塞进来一张纸,她轻轻拿起纸来读着上边的中文大宇:“我爱你,请允许我当面告诉你!”
这是她害怕听见的话,因为她无以对答。当她明白无误地读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她也才突然明确地知道了自己的所爱不是麦克,她爱陈在,这爱是深切久远的撕扯不断的,也许当她被方兢丢弃在火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的时候,当她面对着陈在痛哭的时候她就爱着他了,当后来陈在要结婚时征询她的意见的时候她就爱着他了。但是所有的爱和想念都不如此时此刻这样确凿这样汹涌这样柔软这样坚硬。她为自己在别人的国家、别人的房间,在别人向她示爱的时刻突然间确认了自己爱的所在而悲喜交加,她为她对陈在的挚爱是被爱她的麦克所响亮地提醒而觉得对不起麦克。她没有那么圣洁那么高尚,和麦克在一起她究竟想要做什么?指引着她的其实是放纵和享用。放纵和享用。她为她这‘阜用“感感到羞愧,她起身拿了纸和笔写道:“太晚了,请回去睡觉。”
她把纸条儿送出门缝儿,又收到了他的纸:“我爱你,请让我进去。”她再给他写:“不要说梦话,请离开吧。”
他们开始了隔着门缝儿的写纸条儿运动。
“我的小细软我再也忍不住了给我开门了!”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你能,我知道你也想我。”
“这不是真实的。”
“这是真实的我要砸门了。”
“别胡闹我累了。”
“你不累除非你告诉我你不爱我。”“是的我不爱你我很抱歉。”
“我要你开门当面告诉我。”
他把这张纸塞进门去就大声敲起了门,她终于给他开了门,他抱住她,不管不顾地亲着,她也亲着他,却哭了起来。他这才松开她说,对不起清原谅我的无礼。她摇摇头说我不是想要你的道歉,只是——你不懂,你不懂。
她拉着他的手在床边坐下,她望着他清澈的绿眼睛,从这双绿眼睛里望过去,她一定就像他们家珍藏的那把古老的折扇上的人物吧,有点儿神秘,有点儿离奇,舍此之外他还知道些什么呢?他对她一无所知,她对他也一无所知,早晚他会知道这不是爱,就像她现在已然知道的那样。当他们再次互相亲吻的时候她越发明白了这点,她亲着他哭着,她是把他当做了从来也没有亲吻过的陈在吧,她爱他,她特别特别想家,想她和陈在共有的一切,那一个遥远的漆黑的有风的夜晚,当她站在街上无助地捶打着邮筒的时候,陈在是怎样询问她:晦,小孩儿,你怎么啦?
麦克你不懂,你怎么能懂?我的一切你永远也不可能懂啊。
她拉着麦克的手,心情已变得异常平静,然后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咱们一人吃一个苹果吧!
她从桌上的果盘里拿了两个苹果,递给麦克一个,自己先把手中的那个“咋吃”咬了一大口_麦克凝视着嚼苹果的尹小跳说,我现在相信你是不爱我的,但是我仍然爱你——今后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了。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幼稚,我并没有把你当做折扇上的美女。你是一个没有年龄的女人,你会变得很小,你也会变得很大。
有时候你像一个过来人,眼神里是对生命和凡尘了如指掌的沧桑一百岁的沧桑;有时候你像一个婴儿,那么干净的眼睛,还有脸上那层没有污染过的小绒毛。你的脸吸引我,你从来也不知道你的脸你的所有表情是怎样吸引着我。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甚至对你撒了小谎,说我这期间正好也在家里休假;其实我没有什么休假,我是向学校请了假回来专门等你的,请相信我的态度我的我的他的声音开始走调儿,每当他说中文说得太多太累的时候他就开始走调儿,有点儿山东味儿,也有点儿山西味儿,他任腔怪调地说着:
我的我的
后来他不再说话了,他手握着苹果睡了过去。他太累了也太困了,加上内心深处的垂头丧气。他是在说话之间慢慢倒下去的,他的头倒在了尹小跳的腿上。她愿意她的腿被他的脑袋枕着,她望着在她腿上这颗年轻的沉睡的头颅,望着他那由于偏小就显出格外稚气的粉红色耳朵,心中有种深深的感激。是麦克带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无羁无绊、胸无渣滓的欢乐,是麦克鼓舞了她对自己青春和生命的无限肯定,是麦克激发了她行动行动行动的热望,是爱她的麦克使她强烈地想要表达她对陈在的爱情。
沉睡的麦克啊,就为了这一切,就为了我不爱你,我将终生对你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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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机场总是这么拥挤,海关人员总是一张张冷脸。咖啡总是半凉不热的,厕所的手纸总是黑糊糊的,投币电话的话筒总是臭烘烘的。尹小跳还没出机场就迫不及待地给陈在打电话——投币电话。她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他,她从美国回来了,很快她就能看见他。当她听见话筒里他那安稳、浑厚的声音时,才确信自己真的回来了。她这一路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一下飞机她就得听见他的声音。现在她听见了他,他的声音使耳边这臭烘烘的话筒也不那么可恨了。
她出了机场,北京的空气不好,天是灰蒙蒙的,所有的汽车上都蒙着微尘。一切都有点儿脏,有点儿乱,却让她莫名地觉得又脏又亲。这就是她的感觉,并将永远是她的感觉,这就是她的土地,又脏又亲。
又脏又亲。
她回到福安,陈在给她打电话要去家里看她,她不让。
平常他有时候是到她那儿去的,每次他去她那儿她差不多都跟他说些倒霉事儿,她的不愉快,竞选出版社社长没竞选成啦,尹小帆哪次回国又跟她闹别扭啦,一个根本不会写小说的人通过上边的领导非得在她们社出书啦她从来不在家里跟他客套,他爱坐哪儿就坐哪儿,渴了自己倒水喝,饿了自己人人冰箱里拿东西吃。有一次她跟他商量剪头发的事,她要把披肩发剪成短发。他说我看你还是别剪,你这样挺好。
尹小跳说我们同事都说我剪短发肯定好,怎么就你非得说不好啊。陈在说你的头发又不那么厚密,剪短了没准儿会显得稀稀拉拉的。尹小跳说你凭什么说我的头发稀稀拉拉的,你的头发才稀稀拉拉的呢。陈在说好好好,我的头发稀稀拉拉行了吧,不过你还是别剪。尹小跳说我就剪你管得着吗。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对陈在这样横声横气,似乎她天生就有对他横声横气的资格。后来她剪了短发,人人说好,而她最想听见的是陈在的肯定。她是那么在乎他,这根深蒂固的在乎由于年深日久,它反而变得不知不觉了。
现在他要来家里看她,她不让。她预感到她要对他说出很重要的话,这“很重要的话”使她对这次和他的见面感到紧张,她和他在一起从不紧张,但是现在她却紧张。她觉得在家里她会更加紧张,紧张得她无处躲藏,因此她需要出去,和他一起出去。晚上他开车来接她,他们开着车在冬天的福安市边缘兜着圈子。尹小跳说我这次去美国,除了开会还在得克萨斯住了几天。陈在说对,你住在麦克家里。尹小跳说你怎么知道?陈在说尹小帆给我打过电话。尹小跳说她给你打电话?专门说这件事?陈在说怎么了,她不能给我打电话吗?尹小跳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说能,能,能。谁都能给你打电话,谁都能向你报告我在哪儿,尤其尹小帆。我是和她吵了嘴离开芝加哥的,她使我心寒。我需要温暖,奥斯汀就温暖。陈在说对,奥斯汀是南方,气温是比芝加哥高。尹小跳说我说的温暖不是指气温。陈在说那就是指人吧?尹小跳说是指人。陈在不说话了。尹小跳说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想知道我是指谁吗?陈在说我不知道。尹小跳说你撒谎,你知道,你知道我是指麦克。陈在说噢,麦克。尹小跳说对了就是麦克,尹小帆不是已经在电话里跟你提过他吗。她肯定说是麦克邀请我去了奥斯汀,而我就欣然前往。她肯定说了麦克比我小七岁,而我很有可能和麦克成为情人。麦克是比我小七岁,可他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幼稚,他比我想象的要成熟、真挚得多。这次我们在奥斯汀见面并不是他碰巧回国休假,他是向学校请了假专门在家里等我的.他的父母对我也特别好,和他们在一起我没有陌生的感觉.夜里我们一起出去,到奥斯汀的第6街狂欢。我从来没有在深夜到街上闲逛过,你跟我说你在英国读书的时候读得也很苦,没有任何娱乐。我们这一代人活得是多么一本正经多么累啊。和麦克在一起为什么我能够一夜不睡?第二天我们又开车去圣安东尼奥。我要告诉你麦克他很聪明,他会用膝盖开车,当他用膝盖开车的时候他就能腾出一只手来搭在我的肩上,他就这样开车一直开到了圣安东尼奥。我们吃那儿的著名的墨西哥餐,他是多么挑剔;吃饭的客人很多很多,我们要排队等座位。这是一间靠河的餐馆,室内的座位和露天的座位各占一半。风和日丽的天气客人都喜欢要露天的位子,但排队的人太多大家就顾不上挑三捡四了。麦克却一让再让,一定要等到一张面对河水的小桌。我们终于等到了,他为我点了孤星啤酒,墨西哥炯豆泥,还有玉米饼和一种香腻无比又辣得人要跳起来的烤肉,他并且快速教了我一句西班牙文:谢谢——戈拉谢丝!
谢谢——戈拉谢丝!
我学会了。他告诉我一会儿“伯依”送酒来你就对他说西班牙文的谢谢,西班牙文是圣安东尼奥的通用语言。“伯依”端着酒来了,当他给我斟酒时,刚才在点莱时刻一直沉默不语的我突然笑着对他说:“戈拉谢丝!”“伯依”吃了一惊,惊得擅翻了我的啤酒杯。在他看来我这个东方人不说话是正常的,突然对他说西班牙语就好比哑巴开了口。我又对他说了一遍“戈拉谢丝”他连连说着“逮那达,逮那达”(不客气)就赶紧给我们换啤酒去了。麦克说你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吃惊吗?因为你的发音太准了,他肯定以为你是个会新西班牙语的人。我真想教你说西班牙语,你一定能学好。我对麦克说这是不可能的,我太老了,我不可能学会西班牙语。麦克说,不要说不可能,永远也不要对生活说不可能。
他这话说得是多么好,不要说不可能,永远也不要对生活说不可能。麦克仿佛让我看见了回到欢乐的路途,麦克仿佛给了我回到欢乐的勇气。我都快忘了我曾经欢乐过,那是我三岁的时候,撅着屁股东倒西歪地往家里那坏了弹簧的沙发上爬的时候,那就是我的欢乐,洁白无瑕的。畅达明澄的欢乐,什么历史也没有的欢乐,什么事件也没有的欢乐。直到大黑我们才返回奥斯汀。就在那天晚上麦克告诉我他爱我,陈在你听见了没有,麦克告诉我他爱我。
陈在说我听见了,麦克说他爱你。你也爱他吗?尹小跳说,我想爱他我很想爱他我很想告诉他我爱他,我
我我就是爱他找肯定爱他。问题是问题是我跟你说了这么多,我想听到你的看法,从前我的什么事情你都知道的,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尹小跳有点儿语无伦次,因为她这番话说得并不真诚。
这不是她要告诉陈在的“最重要的话”她却无论如何没办法把话题引到那“最重要的话”上去了。她弄不清为什么她要滔滔不绝地讲奥斯汀,为什么她越爱陈在就越夸麦克。这也是一种胆怯吧,虚伪加胆怯。她虚伪着胆怯着又说了一遍:我想告诉他我爱他我肯定爱他她觉得她心疼得都要哭出来了。
陈在放慢车速把车停在路边,他摇下车窗玻璃就像是为了透透新鲜空气。他说小跳,如果你真爱他别的就都是次要的,比如年龄什么的。尹小跳说这就是你的看法?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陈在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是这么想的。尹小跳忽然变了脸——即使在黑暗中陈在也知道她变了脸、她沉着脸,既恼恨自己,又恼恨陈在。她沉着脸说,你再对我说一遍你的看法。陈在扭脸望着车窗外的黑暗说,如果你真爱他别的就都是次要的。尹小跳逼问他说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陈在说我是这么想的。尹小跳说你胡说八道,你从来都是对我胡说八道!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你觉得你应该这么说。你是一个虚伪透顶的人,你从来就是一个虚伪透顶的人。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话,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么多废话。我讨厌你,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计厌你你、你!现在我该走了再见!
尹小跳一步跨出车来,使劲摔上车门就往黑暗里走。她走得又急又快,说不出是目标坚定还是走投无路,因为目标坚定的人和走投无路的人都可以是她这样走去的。走投无路的人往往更会做出一种走得很急的姿态。那么,她是走投无路了。她走投无路地走着,心里有点儿明白自己这是在欺负陈在,却又觉得陈在也在欺负她。为什么她就是不能把她想说的话说出来?为什么她就是不能听见她想要听见的话?为什么她要错过当年和陈在的一个那么好的机会?为什么她不能让陈在彻底地明白她!她走投无路地走着,任陈在开车追上来叫她喊她。他说你别乱走了好不好,快回到车上来。她就走得更快些,并大声回应他说你才乱走呢你少理我!
她一往直前地走着,他就一往直前地开着慢车跟着她。
她在黑暗中想起了奥斯汀第6街的深夜,现在她才想明白,当她和麦克手拉着手望着桥下幽暗的科罗拉多河的时候,她的灵魂正渴望着和陈在能有这样的一个深夜。现在她和他有了一个深夜,可这是一个多么倒霉的乱七八糟的深夜啊。她走投无路地走着,内心漆黑一片。她有点儿厌恶自己,因为所有的事情好像都让她自己给闹乱了。逝去的仿佛已经永远地逝去,陈在早已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另一个女人,她叫什么来着?噢,万美辰。万美辰,万美辰,多好听的名字,比尹小跳这个名字好听得多。尹小跳有什么资格要求陈在对她和麦克的事情表态?陈在有什么义务一定要对此表态?万美辰,万美辰,万美辰他是万美辰的丈夫,他们是十年的夫妻,他却不是尹小跳的什么人,从前不是,今后也永远不会是;如果她非要他是不可,那她就是在自作多情。对了,自作多情。她被自己这自作多情的结论弄得更加羞愤难当,她必须立刻从陈在身边和陈在车边走开,她“忽”地从便道上下来,跑向马路中间打算截辆出租车。
她冲远处驶来的一辆出租车招手,这时陈在从车上下来抓住了她的胳膊。出租车在他们眼前停住,他们却几乎扭打起来。尹小跳试图从陈在手中抽出胳膊并嚷着放开我放开我!陈在却把她攥得更紧。当她拉开出租车门要往车里钻时,陈在一把将她抱起来,三步两步跑到自己车前,拽开车门把尹小跳扔进了后排座。然后他开车就跑。
车子开出了很远很远,远远地甩掉了那辆等待尹小跳上车的出租车。当他们路过一家电影院时,陈在把车拐上电影院门前的小广场,停车熄了火,从车上下来,又从后边上了车,和尹小跳并排坐在后排座位上。黑暗中他的呼吸显得很重,他的呼吸就像有形有状的物质打击在尹小跳的脸上。他的脸和她的脸挨得太近了,他给了她一种她就要被他咬着的感觉。她往旁边挪挪身子说你为什么这么欺负我?他就在这时把她紧紧地抱住了。他呼吸沉重地说我就是要欺负你,我早就该欺负欺负你了他说着,果断而又亲爱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似乎是他们都没有料到的一个局面,又似乎是他们都曾期待过的一个局面。相识二十多年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亲热,他们不断地互相错过,就好像要拿这故意的错过来考验他们这坚贞不渝的情谊。现在他们都有点儿忍不住了,当他们终于吻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对这年深日久的情谊的破坏就开始了。他们却不太在意这已经开始的破坏,仅有情谊是不够的,他们需要这美妙绝伦的破坏。当吻到深醇时刻他们甚至叹息这破坏为什么会来得这么晚。
他们疯狂地互相吸吮,就像要把对方整个儿地吸进自己的心肺。
41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觉出汽车里的憋闷。这么狭小的空间配不上他们这无限膨胀的亲吻。他们这才想起来开车回家,回尹小跳的家。
当她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放他进来又把门锁好之后,他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他搂抱着她退她步步后退,直退向小客厅里那张灰蓝色的三人沙发。他终于把她逼倒在沙发上,他渴望用自己的身体覆盖她挤压她。他伏在她身上悄声说着小跳,让我压压你,让我压压你吧
他的耳语让她心荡神恰,她却不愿意被他退倒在这张沙发上。她从来不坐这张沙发,当她被陈在挤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她仿佛听见了来自沙发底部的阵阵尖叫。那就是尹小荃的声音吧,她从来都是端坐在这儿的,现在尹小跳和陈在妨碍了她挤压了她——对了,她尖叫是因为尹小跳和陈在正合伙挤压着她,为了他们的欢乐和他们的情欲。她尖叫着打断着尹小跳警示着尹小跳,使尹小跳顽强地推开陈在的肩膀说着咱们上床吧咱们上床吧。
咱们上床吧。
他听见了她的邀请,这么利落而又直白,反而减弱了它本来的色情成分。咱们上床吧——就像在过家家,过家家。
他们从沙发上站起来,她拉着他的手走进卧室,他上了她的床。
他们在她的床上坐着说话,他们面对着面,把腿盘起来,他们都有这种盘腿的本领。他们膝盖顶着膝盖手拉着手,相互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似都已明白,一切一切刚刚开始,因此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情欲,他们的身体也从这一夜的骚动中解脱了出来。
陈在亲着尹小跳的手说,十年前,我打算结婚的时候,也像你今天问我一样地问过你的,为什么你告诉我你不爱我?
尹小跳亲着陈在的手说,因为你从来没对我说过你爱我。
陈在说但是你知道我爱你,从你十二岁的时候我就爱你,那时我十七岁,还不懂什么是爱,可我就是爱你。中午你在单元门口跳皮筋儿时我还偷看过你,后来你摔了跟头摔散了小辫儿,你狼狈地爬起来跑了。我爱你的狼狈,你所有的不堂皇和不体面;我爱你的痛哭和你的失意。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像你这样把这些抖露在我眼前,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像你这样给我这么多劈头盖脸的信任。我和你早就早就认识了,我常常自作多情地想着,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你也是我心里的一个宝贝,你是我心里骨头里的不动产。你是我的亲人,你一定是我的亲人。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些告诉你,好像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我总觉得“告诉”的权利是在你手里,从来都是你操纵着和我的距离。今晚的一切我很吃惊,为自己吃惊,也为你吃惊,我想这该不是你一时的冲动吧,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夜里发生的事情有时候是会显得滑稽可笑的。
尹小跳冲陈在摇着头又点着头,他这积蓄已久的情话让她百感交集。她说我想告诉你陈在,这不是我一时的冲动,我爱你。不是在我的十二岁,也不是在我的二十二岁,在那些年里我把你看成兄长。我一万遍地想着我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爱上了你,我猜想就是那年在火车站的候车室,方兢扔下我就走的那一天。他把我从梦里的高空推了下来,是你在地上承接了我。你把我接住了,接住了我所有的眼泪和伤痛,所有的屈辱和辛酸。如果你不是我最亲爱的人,为什么我会在你跟前掩面大哭?但是我不知道,我当时没有这种分析自己的能力。我的灵魂已经爱着你,可这灵魂却没有通知我;;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一切确认了一切,我却又觉得我不能爱你了。我不配。在我貌似清高的样子下面有深深的自卑;你见过我所有的心灰意冷我所有的狼狈,我不能把一个这么狼狈的乱七八糟的我再送到你面前我不能。我有什么权利一边哀叹着方兢的弃我而去,一边抓住你就爱呢,我有什么权利这样轻浮这样不庄重。也许我太想让你对我印象好一点儿了,我太想让你觉得我不轻浮我庄重了,当我最爱你的时候我就开始最排斥你。你告诉我你要结婚的时候我竭力镇静着自己,我现在恨透了当时的我自己:带着那么一种夸张的假高兴,和那么——种做作出来的轻松。我说你早就该结婚了,万美辰这个名字多好听啊我的心如刀割,却拼命地想着我。是多么懂事!我是多么道德!我是多么不轻浮!我是多么庄重!就让我跺在一边偷偷地爱你疼你吧,就让我把你的幸福当成我的欢乐
陈在伸手捂住了尹小跳的嘴,他说可是你知道我不幸福。
尹小跳拿开陈在的手说,可是万美辰幸福,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陈在说我却没有给她她最想要的。
尹小跳说什么?
陈在说孩子。
尹小跳说你不能?
陈在说我不想。我不想是因为我总是对模糊的前景有一种模糊的希望,我对我的生活总是不甘心,找不想让孩子扼制住我的不甘心你懂吗?虽然这样对她是不公平的,她想怀孕想得都快疯了。但是我不能。我们婚前是有过协议的,只要能和我结婚,她同意不要孩子。
天亮了,他们不能再这样坐着说下去了,再说下去陈在就无法脱身了。他从床上下来,洗了个冷水脸,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尹小跳的家。
天亮了,尹小跳也要去上班了。她洗了个热水澡,她细细洗着她的乳房,让清水和自己的手抚摸它们;她握着喷头痛快地扫荡全身,让充裕的水流喷射她的清静太久的阴部
她精精神神地到了出版社,刚进办公室就接到了陈在的电话。他说小跳你在听吗?尹小跳说是的我在听。他说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你,我要娶你。
42
“你准备好了吗?”他赤裸着身体躺在黑暗中,轻轻问着远处的她。
她从远处的卫生间推门出来,卫生间的一缕灯光泻进卧室,她就着灯光走到床边。
“你准备好了吗?”她也轻轻问着近在飓尺的他,大胆而又喜悦地望着这个陌生的裸体。
他一跃而起,双手托起浑身发抖的她,将她平放在床上,就着朦胧的光全线他捧住了她的脸。他开始亲她,亲她的头发,亲她的耳朵,亲她的眉毛眼睛亲她滚烫的脸颊。亲她的下巴颏儿亲她的锁骨窝儿,亲她那并不肥硕却筋筋道道的小奶。他还亲了什么?亲她的腰髋衔接的美妙曲线,亲她的膝盖——十二岁跳皮筋儿掉破过的膝盖。亲她的腿亲她的脚,他咬遍她所有的脚趾,他舔着她那微凉的脚面。她被他亲得停止了发抖,她被他亲得活泛起来张狂起来,当他把头滑向她的腿间,用舌尖顶住那里所有的柔嫩和滑润时,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又凄厉的嚎叫。那确是一种嚎叫,不是人类的呻吟,是雌性动物那没有装饰过的欢呼和叫好。那时她的脸也一定是狰狞的,就像所有好到极致的人脸一样。那就是美,是人所不愿承认的美。他就在她的嚎叫声中霸道而又勇猛地闯入了她。
她使他心花怒放,他没有想到一切会是这么和谐这么好。他越是怜爱她就越是深入她,越是心疼她就越是打击她,越是迷恋她就越是折磨她,越是珍惜她就越要摧垮她。
他无法让自己停止,他没有能力让自己停止。她也不让他停止,她和得上他所有的节奏,没有一丝的紊乱一丝的不如意,他们一拍即合。
他使她心花怒放,她没有想到一切会是这么和谐这么好。她高兴他对她的深入,他对她的打击,他对她的折磨,他对她的摧垮。当他的一双大手兜住她浑圆的屁股把她紧紧贴在心口时她情不自禁地再次嚎叫起来。她使他大汗淋漓,他也使她大汗淋漓。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头发,他依然不能停止。他伸手撩开她脸上的乱发问声闷气地叨叨着我的小心肝儿我的小心尖尖儿我的小亲我要操烂你操死你!他的汗珠噼噼啪啪地砸进她的眼“杀”着她的眼,他的汗珠也滑入他自己的眼“杀”着他自己的眼。他们不能停止。他们从床上滚到了地上,仿佛世界都赚小,都盛不下他们这叫天喊地的飞驰。这真是一种飞驰吧,他把握着她指挥着她引导着她携带着她,她在他的身下柔似无骨又动如脱兔。
他们互相欣赏义互相蹂躏,他们互相欣赏又互相蹂躏,他们互相欣赏又互相蹂躏
他们相互都永远记住了他们这第一次的最后时刻,当他的动作突然倍加激烈,当他突然如一头英俊的豹子那般低吼着告诉她“小跳小跳我憋不住了”的时候,她只觉得一股热流灌满了她的心窝儿,也唤醒了她沉睡已久的幸福。她幸福。有一小会儿她失去了知觉。当她醒来的时候耳边仍然回响着他的低吼:“我憋不住了”她终生喜欢他的这声低吼,那么天真,那么情急,那么像亲人。他们真的是亲人,两辈子三辈子的亲人。
她浑身酥松地醒了过来,发现灯亮了,是他打开了台灯,他正在灯下看她。他向她伸过一条手臂,她的头在他手臂上滚过,她滚进他的怀里,她的头枕着他那宽厚的肩膀窝儿。他对她说他的肩膀窝儿就是为了安放她的小脑袋瓜儿才长成这样的,正合适,正合适。
两个汗湿的身子又贴在了一起。他说你是我的小亲人。
她说你是我的小亲人。他说你是我的小亲妹。她说你是我的小亲哥。他说你是我的小妈。她说你是我的小爸。他说你是我的小女儿,她说你是我的小乖儿。他说你是我的小媳妇,她说你是我的大丈夫。他说我还想冉要一次我还想再要一次!、他们就再一次开始了。他倍加小心地体贴着她,她倍加娇媚地迎合着他。他们如胶如漆,耳鬓厮磨。他们忘乎所以,情投意合。
尹小跳慨叹着这一天为什么会来得这样晚。她又慨叹着他们终于拥有了这一天。她被他带给她所有的欢愉弄得哭了起来,那是喜悦的眼泪,带着感恩的情怀。他们俯身舔着她的眼泪亲着她潮湿的睫毛说:我的小孩儿,你怎么啦!
就为了他这句话,她用双手紧紧箍住了他结实的腰,就像要把她的胳膊嵌进他的肉里,就像要吸附在他身上永远不可剥离。
暮春的一天他开车带她去福安郊外,在那儿,在接近山的地方,他买了小小的一块地。他告诉她说,我要在这儿建一座房子,在房子里设计一件你最喜欢的东西。她说是什么?他说是大厨房。她说对了,我天生喜欢大厨房。他说应该说你第二喜欢大厨房。她说那第一呢?他说第一喜欢和我在床上。
她低着头笑了,被他拉着手朝他买的那块小小的坡地上走。坡地上光光的已经不再播种什么,一棵半大的核桃树仁立在地头,那满树扁圆的碧绿叶片好似巨佛的眼,安详而又超然,就像看护,就像守候。他们穿过路边的一些槐树和麦田向核桃树走去,头顶上那一簇簇雪白的槐花喷放着清甜而又干净的气味儿。她要他给她摘一串槐花,他给她摘了好几串,笑着看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她一边嚼槐花一边说你笑什么,你肯定在笑我吃东西没出息。他说你是显得有点儿没出息,可是我没笑你没出息。我喜欢你吃东西那副专心致志的样儿。你吃过青麦穗吗?他说着,弯腰从麦田里揪了一把麦穗,放在手里揉碎,吹净麦皮,捏一撮放进她的嘴,把剩在掌心的全倒进自己嘴里。他嚼着,他说你觉得这时候的麦子是什么味儿呢?
她嚼着已经灌浆的青青的麦粒,一种温暖而又清苍的气味充溢了她的口腔,慢慢渗透着她的腑脏。那不是槐花的香甜,却比槐花更浓郁,比槐花更具打击人的力量。那是生殖的气息,那就是生殖的气息,赤裸裸的蓬勃和旺盛,驱动着生命那壮丽的本能。她把他拉向自己,她小声对他说我要麦子,我现在就想要麦子
他们在那棵安详的核桃树下做ài,她向着太阳和他把自己打开,让阳光和他的爱抚照耀她的阴门。她使他触目惊心,他永远记住了在剔透的阳光下她那块光彩照人的颜色。
他一边和万美辰摊牌离婚,一边频频地和尹小跳约会。
什么也不能阻挡他们的见面,他们不愿意放过一丁点儿做ài的时间,就像要补课,同心协力填补他们自造下的空旷了十几年的沟壑,她经常有点儿撒娇有点儿缠磨人似的对他说,你再跟我说一遍你到底什么时候爱上的我。
他说在你十二岁的时候。
她说你爱十二岁的小孩?
他说我爱十二岁的你。
她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你丑。
她说不对我不丑。
他说你就丑,十二岁的时候你是个小丑八怪。
她说不许你这么形容我,我没你形容的那么难看。
他说旁观者清啊,你就是丑。但是我会看发展,一个十二岁就长得完美的女孩子哪肯定会越长越难看,她走到了顶峰,再走就是下坡路了。
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爱我是因为你觉得我能发展成一个美女。
他说你千万不要那么自以为是,你不是美女。
她有些不高兴地说那我是什么我是什么呀。
他想了一会儿,说,你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女人。说着他从她身后将她拦腰抱住,亲着她光滑的后脖颈说,你是我的小女人,你是我的小叶人儿!
她在他怀里打着挺儿说,你净瞎说,你怎么会在我十二岁的时候看出我是个没有尽头的女人?你必须告诉我你为什么爱我。
她一边说一边推开了厂也。
他说因为我流氓所以我爱你,行了吧。
她说我要你好好对我说。
他叹了口气说,因为在你十二岁的时候,你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痛苦的表情,就像是人类没有办法理解的一种痛苦。我不明白这样的痛苦为什么会在你的眼睛里出现。但是它出现了,我看见了。它引起我一种经久不衰的冲动,因为它对我是一种挑战,我幻想我能理解你的痛苦,我幻想我能让你高兴,小跳这真是我人生的几个大梦之一,让你高兴,只要你高兴。
她说我高兴,只有你能让我这么这么高兴。十二岁的时候我是不高兴,有一封信,我写了一封信寄给我爸,投进咱们大院儿门口的信箱,后来我又后悔了,我想砸了邮筒把它取出来
在这谈话的开始,她只是为了引他不断地告诉她:他是怎样地爱她。有点儿烧包儿,有点儿打情骂俏的意思。到这时,她却不由自主地说起了那久远的往事,那久远的永不冉现的后医生和尹小荃。所有这一切,她愿意和盘向他倾泻,倾泻这连尹小帆也无法告之的一切。最后她说到了尹小荃的死。她说她掉进了井里。你知道的那口井,我们楼门前小马路上的那口污水井。
他抚摸着她的后背,就像在安抚着一只受惊的猫。他说我知道的那口井,全大院儿的人都知道尹小荃掉了进去。但是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们有自己的新生活。
她说是她自己走进去的。
他说是啊,谁都知道是她自己走进去的。
她说陈在你能不能抱抱我?抱抱我!
他紧紧地把她抱住,无限疼爱地亲着他的备受折磨的小女人。她也亲他,她有些神经质地亲着他的眉头咬着他的耳垂儿,她为她终究没能把她的痛苦彻底说出而感到不知所措,她为她终究没能把属于她的罪恶告诉陈在而感到惭愧。
她仿佛又听见了客厅里那张三人沙发底下的不屈不挠的尖叫声,就在这时,只有在这时,她才偶尔地忆起了奥斯汀的夜
和圣安东尼奥的白天:那鲜花,那河水,麦克的绿眼睛,戈拉谢丝!戈拉谢丝!什么历史也没有的欢乐,什么事件也没有的欢乐啊可她爱的是陈在。她一路奔逃才终于找到了他的怀抱,只有这相知已久的怀抱才能帮助她涤荡心中那封存已久的尘埃。
为什么她不说呢?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小点儿,她就能够彻底解脱了。
他是多么愿意把自己的一切给她,给她他的“麦子”就像她愈来愈热烈地企盼着他把“麦子”给她。
秋日的一个晚上他们开车从北京回来,进市不久就下起暴雨。他们在路边停了车,让车沐浴在暴雨里。他们依偎在一起,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闪电,听着车外的雷鸣。大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他们。他们必须做ài,他们乐意在这电闪雷鸣之中做ài。他不顾一切地将她放倒在座位上,她向他叫着我要麦子我要麦子天地翻覆了,她又在眩晕之中被他捧在了上边,捧在了他之上。那时她骑住他,就像骑着一只威猛灵活的豹子,就像骑着一匹英俊多情的白马。她骑着他就着一世界的暴雨远走高飞,远走高飞。
她和他一起颤抖,她也让汽车和大地一起在暴雨中颤抖。她从来也不知道她会有这样的激情和力量,她驾驭着他就像驾驭了所有的日子,狂喜和痛苦从她体内奔涌而出,她就似乎再也无所畏俱了,再也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