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

铁凝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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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医生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他的外甥女唐菲。

    尹小跳立刻被唐菲所吸引。这年唐菲十五岁,但在尹小跳眼里她已经发育得像个大人。她的黑眉红唇和额前那几络深栗色的弯弯曲曲的刘海儿照亮了尹小跳的眼。那是一个不能化妆的时代,尹小跳不知道唐菲的嘴唇为什么能如此鲜艳。那是一个不能烫发的时代,唐菲那弯曲的刘海儿又是怎样制作出来的呢?她居然也敢。鲜艳的嘴唇,弯曲的刘海儿使唐菲有点儿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来宾;她那一对稍显斜视的眼睛也使她看上去既凛然又颓废。尹小跳从一些大字报里见过颓废这词儿,这是个坏词儿,这坏词儿却使她莫名地心跳。当她还不能完全理解颓废的含义时,她已经肯定“颓废”这个坏词儿用在唐菲身上是那么准。或许这运用也溶人了她意识深处朦胧的罪恶向往吧:女特务,交际花从前她看过的那些电影,那些人总是衣着华丽,神秘莫测,喝着美酒,被男人围着。那就是颓废吧,而颓废的人为什么会如此漂亮?唐菲是颓废的,她身上那股子元以名状的颓废令尹小跳激动不已,在唐菲之前还没有一个女性能让她激动不已。她觉得她已经有点儿崇拜唐菲了,崇拜这颓废的美女。为此她甚至减弱了几分对唐医生的憎恶。

    唐医生拿来两张电影票,医院发的,阿尔巴尼亚故事片宁死不屈。章妩说小跳和唐菲去吧,若是等学校的包场,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她说得很急切,又有点儿奉迎的意思,这使尹小跳显出不快。虽然她喜欢看电影,更喜欢和唐菲这样的人一道去,可她不喜欢章妩的语气。那语气越是奉迎,就越像是在打发,她打发走了她们,好和唐医生在一起。所以尹小跳故意表示不去,她说我还要写作业呢。她就是愿意给章妩来那么点儿小小的为难。这时唐菲向她的舅舅伸出了手,不是一只手,是一只手上的两根手指头:食指和中指。她向她的舅舅勾动着食指和中指,说票呢票呢,给我。她一口的北京话,尹小跳对此并不意外,她认为长相如唐菲这样的人必定是一口北京话的,假如不是,反倒奇怪。

    她那勾动手指的姿态不能说十分正派,她那同大人说话的口气也很冷漠,尹小跳从来也没有在生活中见过这样的姿态和口气,她怕是看呆了,呆得分不清是和非了,所以当唐菲几乎是从她舅舅手里夺过两张电影票,又冲尹小跳把头一歪时,尹小跳就像是接到了不可违抗的命令,站起来就和唐菲一块儿走了。

    是大光明电影院的电影,离尹小跳家三站地。她们没乘公共汽车,就步行着。为了抄近道,她们一前一后在一些胡同儿里穿行。唐菲走得很快,她假装看不见尹小跳浑身上下那追随她的愿望,她不和尹小跳说话,似乎也不屑于和尹小跳并排。她穿一件泡泡纱衬衫,白底儿上印着黄豆大的小草莓;一条蓝色卡其制服裤,从后面看去,那裤子妥当地包着她那紧凑的扭来扭去的屁股。她的脚上是一双猪皮细做的黑色丁字皮鞋——它不属于成年女人,但一般中学生又很难得到它。它并不完全代表着阔气,它标志着格调和高出福安市一般家庭背景的那么一种气质。福安市的制鞋厂不制造这样的皮鞋,这皮鞋一望便知来自大城市,尽管它不过是细做的猪皮。她扭着屁股,微微扬着下巴,挺着她那已经挺得起来的胸,一直走在尹小跳前头。她把泡泡纱衬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小臂上那层柔软细嫩的黄毛被太阳照耀着,闪烁着眩目的金光。她是那么惹眼,总有一些行人看她:男人、女人、大人、孩子两个工人模样的青年迎面骑车过来,骑过去之后又调转回头,从后边追上她,故意一左一右地把她夹在当中,然后飞驰而过。他们在车座上一阵七扭八歪,用他们的衣袖蹭着她裸露的胳膊。她不骂他们“讨厌”也不骂他们“缺德”只把自己走得更加旁若无人,意气风发。

    她根本就不搭理他们,他们根本就不配被她唾骂,不是吗。

    她们终于走进了一条狭窄僻静的胡同,出了这条胡同,就是大光明影院。唐菲看看四处无人,突然站住不走了,像是在等尹小跳跟上来。尹小跳激动地跟了上来,她感觉这是唐菲瞧得起她的一种表示,她终将与她并肩而行。她小步跑着跟上来,却被唐菲逼到墙根儿,被她逼得贴墙站住,逼得与她脸对着脸。尹小跳以为唐菲将要对她宣讲什么秘密,这是结伴而行的两个女孩子之间有时候会发生的事。但她又觉得不像。没等她反应过来,她的脸上已经挨了唐菲狠狠的一个耳光。这响彻胡同儿的耳光爽利而又嘹亮,打得尹小跳眼前一片漆黑,接着又有一万颗小金星围着她的脑袋跳舞。她不疼,对那个耳光她始终没有疼的记忆,也许是唐菲的一句话挡住了她脸上可能发生的疼痛,使那疼痛转移了位置。唐菲给了尹小跳一个耳光,然后把脸紧紧凑到尹小跳脸前,用她那张那么好看的嘴,说出了一句那么可怕的话,她说:

    “你妈是一个坏女人!”

    尹小跳睁开了眼,胡同儿还是刚才那条胡同儿,唐菲满脸热汗地在她跟前站着,掐着腰,就像是迎接尹小跳的反攻。“你妈是一个坏女人”尹小跳不能不相信她真地听见了这句话,这野蛮刺耳、如重磅炸弹一样的话就是唐菲说的。她一辈子也不想再重复这句话,可她的心却逼迫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它。她的心跳很快,每一根头发似乎都竖了起来,热血涌上脸庞,那被唐菲打肿的脸庞。她感到气愤,义感到一种无以言说的抬不起头。她在一瞬间竟有点儿承认唐菲的话,她的直觉告诉她,唐菲所说的“坏”就是指和唐医生,就像她在给尹亦寻那封揭发信中所写的那样。她相信最了解章妩和唐医生的莫过于她和唐菲了,可她又本能地打算维护章妩,她不能容许一个陌生人随便污蔑她的母亲。她想回击唐菲,又不知怎样开口说些什么,因了心虚她又组织不好词汇。眼泪不期而至,她哭着扭头就往回走,她在这时想到了家的好处,她要回家。唐菲在她后边说:“你敢走!”她就又站住,似被唐菲的声音所震慑。她实在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听后菲的吩咐。

    唐菲一把攥住尹小跳的胳膊,强迫尹小跳随她一块儿继续往大光明电影院走。她的干劲儿很大,尹小跳怎么也想象不到她和唐菲身体的亲密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她被她押解着进了电影院,被她按在椅子上。当电影开演全场一片黑暗时,尹小跳的心才稍微放松了些。黑暗使她放松,使她得以长长地出一口气。她这一口气虽是长长的,却不顺当,哆哆嗦嗦,时断时续的,就像是自己憋着自己。她觉得她的心很疼,她在黑暗中偷偷伸手摸那半边脸,脸是麻的。

    她开始麻着脸看电影,耳边却总是响着唐菲那句话。直到银幕上出现了一个好看的女游击队员时,她的注意力才集中起来。这是一部二战期间阿尔巴尼亚人民和纳粹作斗争的故事片,尹小跳执拗地把自己想象成女主人公,那个女游击队员米拉,好看而又坚强。过了一会儿银幕上又出现了米拉的领导,一个唇边长着大黑痞子的女游击队长。队长被纳粹抓住后经历了严刑拷打的审讯,当她被审讯时嘴角淌着血,双唇干裂得暴着白皮(后来尹小跳得知那“白皮”是抹了米汤晾干之后的效果);;她的眼前就有一瓶水,剔透的刻花玻璃水瓶使那水更显宝贵。纳粹军官从瓶中倒了一杯水递给女游击队长,她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启开浮肿的嘴唇,拒绝并冷笑着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这真是一句千载难逢的高水平的台词,它是那么机智高傲那么一句顶一万句,它简直把尹小跳给震了。当电影演到这里时,尹小跳又不想当米拉了,她决定让自己就当这个唇边有个大黑痦子的女游击队长,尽管这女游击队长长得实在难看,她那两条细细的仿佛铅笔画上去的弓形眉尤其让人受不了。她被拷打被审讯她死不屈服,且会说惊天动地的话。尹小跳麻着脸死盯着银幕,胡同儿里的那个耳光一直在她心中爆响。她不当女游击队长又有谁配当呢,而纳粹就是唐菲!她递给尹小跳一杯水,尹小跳将冲她冷笑着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遗憾的是唐菲没有递给尹小跳一杯水,她送给她的是一个耳光。面对一个耳光尹小跳该说些什么呢?“我跟你拼了!”或者“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说!”她回忆着从前看过的一些抗日电影,编造着面对耳光应说的台词。她把电影和生活弄乱了,脑子里乱糟糟一团,心中又涌出莫大的委屈和伤感。

    当电影院突然大亮,四周观众纷纷起身,那一排排五合板折叠椅被离去的人们撞得一阵噼啪乱响时,尹小跳才知道电影结束了。她却不想走,尤其不想跟唐菲一块儿走,她不愿意背负着那句话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那就像是她的一个怎么也甩不掉的耻辱。她就打算一个人在这儿呆着,只有在这儿,人们的眼睛才会只盯着银幕,而不关注彼此。但是旁边的唐菲抓住了她的胳膊,唐菲说你走不走啊?尹小跳说不走!仿佛是刚散场的电影给尹小跳注入了一些力量,她回答起唐菲就颇有些革命者的坚决劲儿。唐菲说你真不走啊?尹小跳说真不走你能怎么样!唐菲说你敢不走!说着她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揪尹小跳的后脖领。尹小跳被掀了起来,她真不敢相信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居然能揪别人的衬衫领子。她长这么大既没被人揪过领子也没挨过别人耳光,如今这两样人生的羞辱就在同一天被她领受了。她被唐菲抓着胳膊走出电影院,走进了那条僻静的胡同儿。看看四周无人,尹小跳忽然站住不走了,这回是她在走与不走上占了个主动。

    唐菲说怎么不走了你,还想再挨一个大嘴巴子啊。

    尹小跳鼓足勇气说呸!告诉你,我妈不是坏女人,你妈才是一个坏女人!

    真遗憾唐菲说,可惜我没有妈。她边说边伸出一只脚,胯骨朝一边歪着,摆个稍息姿势:我再跟你说一遍,可惜我没有妈。

    这倒是尹小跳不曾料到的。由于唐菲没妈,她这份以牙还牙的回击就明显失去了分量,而且还显得唐突。尹小跳明明看见;当唐菲说到“可惜我没有妈”时还咧咧嘴笑了。她似乎想用这笑来气尹小跳,气她——气得她肝儿疼肺痒痒没法儿挠呀,我没妈呀你说了白说呀!但她的那个咧嘴一笑却让尹小跳觉出几分悲凉。尹小跳几乎就在唐菲那咧嘴一笑之中原谅了她,原谅了她对尹小跳那放肆粗暴的打和骂。

    那笑还在唐菲脸上停留着,使尹小跳觉得应该用道歉来打消它。她说对不起唐菲我不知道你没妈。那笑果然收敛了一些,只残存在唐菲的嘴角上了,似乎她没有能力将它立刻收回,她还不到收放自如的年龄,毕竟她才十五岁。她说没关系你不用说对不起,你可以换个人来说,你可以说我舅舅。我没妈可是我有舅舅,你可以说我舅舅是个坏男人,干脆就说我舅舅是一个流氓。你说呀你就说吧。唐菲说着声音开始哆嗦,她那残存着笑的嘴角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扯动,使人看不出是笑的结束还是哭的开始。也许世上真正的笑和哭本是没有区别的,唐菲的哭就在笑当中诞生了。她仍然保持着她那昂头挺胸的姿势,但大半天以来那颐指气使的神态不见了。她仍然使用了步步紧逼尹小跳直把她逼到墙根儿的办法,她流着泪,压低了声音对贴墙而立的尹小跳说,我知道你恨我舅舅,你肯定恨我舅舅,就像就像我恨你妈一样。你可以当着我骂他,骂一句也行就一句,他们他们唉,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懂什么呀你!唐菲用手背抹抹眼泪,与尹小跳并排贴墙而立。她懒懒地歪着头,半眯着被泪水蜇疼的眼,像那么一种长腿短毛、脸儿瘦瘦的常年在屋脊上晒太阳的黄猫。

    尹小跳反而对唐医生骂不出口了。唐菲没妈打动了她,唐菲自己骂了自己的舅舅也安慰了她,从此她不再孤单了她们同病相怜。她觉得在她们共同的感受里,有些东西是只可意会的,不可言传也不必言传。她对唐菲说咱们说点儿别的行不行,你妈在哪儿呢?唐菲说死了,死在北京,以前我们家住北京。尹小跳说一看就知道,我们家也是从北京搬来的,以前我在灯儿胡同小学上一年级。唐菲说我也是,我妈就是灯儿胡同小学的老师,唐老师。

    唐老师,唐津津老师。尹小跳想起了那个臭气冲天的批斗会,牙签儿似的唐老师以及她跪着朝盛屎的茶缸“走”去的场面。她想,唐老师就是为了不让唐菲陪她挨斗才吃的屎吧,就是为了不让唐菲在那么多人面前受辱才吃的尿吧,她还想起了那天回家之后她是如何又漱口又刷牙。

    有一个批斗会。唐菲说。

    我参加过那个批斗会,尹小跳说。

    后来我妈就上吊了。唐菲说。

    批斗会那天你也在吗?尹小跳说。

    我在。唐菲说。

    尹小跳原想问一声那你爸呢,你爸在哪儿?可她没有问,她想起那个仿佛很遥远的批斗会,人们急赤白脸、恶声恶气地质问着唐老师,问的就是她是和谁生的孩子,那人就是唐菲的爸爸。可是人们却不知道他是谁,因为唐老师没有结过婚。因为她没有结过婚,所以人们才更迫切地想要知道谁是那孩子的父亲。她想起了唐老师胸前的大牌子,大牌子上“我是女流氓”几个大宇。一个没有结婚就生孩子的女人如果是女流氓,那么一个结了婚有了孩子,却又和这孩子爸爸之外的男人在一起的女人就是坏女人吧!坏女人和女流氓,谁的罪过更大呢?尹小跳艰难地、有点绕脖子似的想着这些令人难过的事,她知道她无法把这一切找人问个明白,她那颗十二岁的脑袋瓜儿只帮她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唐菲比她更不幸。虽然她刚挨了她的耳光,但什么也挡不住她们是可以天生成为朋友的人。

    两个人愣了一会儿,还是唐菲打破了沉闷,她擦干泪,挥挥手说跟我走,咱们去买点儿好吃的。

    她们来到老马家卤肉店,60年代中期以后,这家卤肉店已改名叫“革新”唐菲花六分钱在“革新”买了两只酱兔头,递给尹小跳一个。这时电影又回到了尹小跳心中,她觉得她的机会来了,她撇撇嘴对唐菲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

    唐菲笑起来,这回是真的笑,她对尹小跳说,去你的法西斯吧!我买酱兔头主要是为了吃那两只兔耳朵,嚼起来嘎吧嘎吧又脆又香又响。你听听你听听。

    又脆又香又响。

    尹小跳说我没吃过兔子脑袋我不吃。

    唐菲说你敢!

    尹小跳打量着手中的酱兔头,一口咬下半只耳朵,嚼嚼,真是又脆又香又响啊。很多年之后唐菲生病时特别想啃一只酱兔头,尹小跳跑遍福安也没买到。那是已然过时的食品,它的形状,它那便宜得惊人的价格就像梦一样。三分钱一只的酱兔头,肉的品质小豆冰棍儿的价格,世上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

    她们俩大嚼着又脆又香又响的兔耳朵,尹小跳把嘴吃得很脏。她看看唐菲,唐菲的嘴唇却还是那么明艳,干净,叫人觉得她很善待自己的嘴,她真会吃东西。任何东西进入她的嘴时都很被她费心警惕,任何东西从她嘴里出来时却不怎么让她在意比如张口就骂尹小跳的母亲章妩。

    14

    认识唐菲以前,尹小跳在学校里经常是孤单的。这里和北京不同,在课堂上朗读课文时,老师要求同学们用标准普通话,但下课之后大家都讲福安话,包括老师。初来乍到的尹小跳曾在课堂上两次被老师点名叫起来朗读课文,她口齿清晰的标准普通话和流畅的朗读受到老师的表扬,也引起班上一大批女生的嫉妒。她想参加她们的游戏:踢房子,跳皮筋儿,丢沙包,抓羊拐她们什么也不带她玩儿,她们说,你说的哈(那)是什么话,俺们听不懂。她们管“那”叫“哈”;把“我们”说成“俺们”;说俺们的“俺”时也不是直接发“俺”的音,有点儿像是“哪”和“安”这两个发音的组合,于是“俺们”就变成拖着长音的“哪安们”她们对她“哈是”“哈是”“哪安们”“哪安们”地说着,听懂了她的请求也假装听不懂,反过来还说她在“装洋蒜”她心中对这陌生的福安话充满反感,但她害怕孤单,她迫切地想要“入伙”、她笨嘴拙舌地也想把“那是”改成“哈是”把“我们”改成“哪安们”可她的发音是生硬、怪异的,引逗得她们更加放肆地嘲笑她,迫使她只好闭嘴沉默。她默默地一个人呆着熬着时光,默默企盼最后的一堂课下课的铃声。

    她的沉默却也令她们不满,她们把这看成是她对她们的一种挑衅,比她追着赶着要加人她们的团伙更让她们别扭。

    她们于是就来挑衅她的沉默。她们经常在她坐在课桌前愣神儿的时候突然从她身后包抄过来然后大声说:“哎哎,你有绿豆糕吗你有绿豆糕吗?”弄得她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可她们的神情是逼迫的,好像要立即从她手中讨要绿豆糕。

    于是她赶紧回答说“没有,我没有绿豆糕。”

    ‘哎哟哟闹了半天你还没有绿豆高(糕)哇!“她们大叫。

    “你有鸡蛋糕吗你有鸡蛋糕吗?”她们紧接着又问。

    “没有,我没有鸡蛋糕。”她又照实回答。

    “哎哟哟闹了半天你还没有鸡蛋高(糕)哇!”她们大叫。

    她们问着绿豆糕、鸡蛋糕,由于她的被蒙骗而得意,而叽叽嘎嘎一阵阵大笑。能够让人上当是一件多么快活的事,她们就整天盼着她上当。她总算听懂了她们的意思,也知道自己上了她们的当。不过她并不欣赏她们这“聪明”她觉得这玩笑一点儿也不高级,她瞧不起这样的玩笑,虽然她也没有什么更高级的玩笑可以贡献。

    她还不喜欢这个时期福安市流行的发式:两根辫子编得又紧又低,几乎从耳根处开始编起,辫梢儿留得很短,正面看去,腮帮子两旁一边翘出一小撮儿辫梢,好似闹钟底座上的那两只尖脚,因此这发式被称作“小闹钟”;。她也曾经梳过几天“小闹钟”为的是能够看上去和她的同学一样。’小闹钟“这种贫里贫气的发式使她显得不老不少不城不乡,遭到了母亲章妩的反对。章妩拉着她到镜子跟前说,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她要她立即改掉‘小闹钟”哪怕就梳最普通的“羊角辫”两把用皮筋儿勒住的小刷子吧。在这个问题上她同意章妩的看法,她也不明白如此难看的发式怎么会成为这里的时尚。她改掉“小闹钟”梳起刷子辫,就像做了公开的宣布:她情愿和她们不一样,情愿就这么孤单下去。

    唐菲走进了她的生活,唐菲不梳“小闹钟”也不说“哈是’”哪安们“,她把辫子留到那个时代所能允许的最长度:

    齐肩。她松松地编结她的发辫,刘海儿弯曲地纷飞在额前,一副斗志不坚的样子。慵懒而又张扬。她教给尹小跳使刘海儿弯曲的办法:晚上临睡前把刘海儿弄湿,然后一圈一圈卷在卡头发用的黑色钢丝卡子上,第二天早晨拆下卡子,刘海儿就弯曲了,烫发一般,能保持形状一整天。尹小跳试着做了她的刘海儿果真弯曲了,她照着镜子,感觉自己就像个儿时的洋娃娃,活泼而又新鲜。她不敢弯曲着刘海儿去上学,她只敢在家里把这样的自己展览给尹小帆看。尹小帆就乐呵呵地说:“臭美洋媳妇儿,一走一扭搭儿。臭美洋辣椒,一走一叉腰。”她用福安话说着这福安孩子的顺口溜儿。这通常是她们对穿扮奇特的女性的呼喊,唐菲那样的人就经常听见这样的呼喊。在唐菲就读的中学里,她还听见过更难听的话,那样的话放在尹小跳身上尹小跳就得去死,可唐菲对什么话都能嗤之以鼻。她戳着自己的脸蛋儿对尹小跳说,我的脸比城墙还厚呢,哼,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她从来都是孤独无援的,从来都是散漫飘摇的,却自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这力量吸引尹小跳鼓动尹小跳,使尹小跳觉得心里有底儿。当她回想班中同学那些排斥的脸色和不高级的要笑时,她宁可愿意和唐菲一道孤独无援,和唐菲一道散漫飘摇。尹小跳小学毕业升人初中后,她和唐菲恰好是同一所学校。她们的来往就更密切了,她们的会面就更加及时。

    那时留守在建筑设计院的家属们业余从事着一种活计:

    加工缝制毛泽东选集。是那种高级字典纸印制的36开本规格,雪白的纸张,精细结实的尼龙线,家属们的活计便是用尼龙线把毛泽东选集的散页缝制成书,缝一本可得报酬五分钱人民币。这本是印刷工人的一道工序,但当时毛泽东选集需求量很大,印刷厂的工作量不断加大,就分出一部分活儿拿到社会上加工,有点儿类似90年代外贸单位把出口的绣品和毛衣拿给家庭妇女去加工一样。大院儿里有个家属在印刷厂上班,靠了她的关系,这里的妇女分到了加工毛泽东选集的活计。家属们很愿意得到这种活计,能够缝制毛泽东选集本身就是神圣的,况且还能获得收入。此外,这缝制本身也丰富了家属们那单调的生活。当夏季来临,活儿也来临时,楼门口、树阴下净是一堆堆缝制着毛泽东选集的妇女。年老眼花的妇女还不断招呼着放学归来的孙女、外孙女们加人她们的缝制,替她们穿针引线,并用特制的小钢锯,比着尺子在书脊上刻出容易让针穿过的凹痕。远远看去,真是天下太平,仿佛一院子的老少妇女都在扎头做着女红。

    女人必须刺绣和缝纫,必须。是为了生计、家庭,更是为了抑制野性的本能。是为了消耗多余的时光,也是为了填满苍白的牛命。因此,当拉着未加工的毛泽东选集的平板儿三轮车驶进大院时,大人孩子都会一阵阵雀跃欢腾。连尹小帆都会扯着嗓子,操一口难听的福安话在楼门口大声叫着“来活儿咧,来活儿咧!”真是的,这“活儿”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她对天下的事情总是那么热情?就因为她的幼年太过于热情了吗,当她去了美利坚之后才会处处心生怨愤。

    章妩自己不领这样的活儿,也不让尹小跳加入这样的缝制。她不打算让自家孩子进行这种童工似的劳动,骨子里她是瞧不上这样的劳动的,客观上却给了尹小跳更多的自由时间。每当尹小跳穿过院子里缝制毛泽东选集的人群出去找唐菲时,那些和她年龄相仿或大她一些的女孩子正和她们的姥姥奶奶一块儿,聚精会神而又小心翼翼地手捧毛泽东选集和针线出着大力,在那厚厚的书脊上缝出一组组“米”字线。

    尹小跳不缝宝书,唐菲也不缝宝书。她们热衷于另外的事,她们拜望和参观一些漂亮的女人。有一天唐菲说我要带你去看人民医院内科护士长,你肯定从来也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她们来到医院,在内科病房的走廊里见到了护士长。

    那年她有五十岁了吧。她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在旧社会的教会医院做过事,修女出身,因此她被怀疑是特务。这时她早已不当护士长了,她每天的事情是打扫内科病房走廊和厕所。她穿一身旧毛蓝色衣裤,正蹲在墙根儿用小刀刮墙上的痰渍和斑斑点点的污垢。当她发现尹小跳和唐菲站在身后时她冲她们回过了头。

    这的确是一张美丽的脸,尹小跳想,是上一个时代的不可再现的美丽。但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护士长的美丽,而是她那异常安详宁静的神情。在乱哄哄的内科病房走廊,她蹴在墙角那样一种卑下的蹲姿,她面对一堵痰迹斑驳的墙。她的脸被花白的头发簇拥着,她却没有悲伤也不愁苦。是什么使她连墙上的粘痰也善待呢?这的确是一张美丽的脸,一张从肮脏的墙根儿处抬起的脸竟能这样的和善超然,让尹小跳终生不忘。

    她们离开了内科病房来到院子里散步,唐菲说护士长是个女特务,除了做卫生,经常挨批斗,尹小跳说她哪儿像特务呀她一点儿也不像特务。唐菲说我也不愿意相信她是特务呀,可是她都交待了她们的联络暗号了,她们是有暗号的呀!我舅舅说的。

    她们的暗号是什么?尹小跳问,心里十分紧张。

    唐菲说,有人来接头时,护士长问:“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对方就答:“从海上来。”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像,太像了。虽然尹小跳和唐菲谁也不知道特务的联络暗号究竟该是何等模样,但她们都觉得护士长的这个暗号特像特像,这是那么神秘浪漫又那么阴森恐怖,‘那么美艳多情又那么杀气腾腾,它把你弄得简直不得不学说几遍。唐菲压低噪音对尹小跳说:“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从海上来。”尹小跳立刻对答如流,同样压低着嗓音。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

    从海上来。

    她们把这暗号你来我往重复了几遍,身不由己一般。然后她们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忽然都有些害怕,好像一瞬间她们都成了特务,她们正处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她们看看四周,四周无人,她们撒腿就跑,似乎说着特务暗号呆在无人的地方本身就可疑而又危险。她们跑到医院门诊部,那儿人多。她们在那儿钻来钻去,尹小跳还是有些不满足不甘心,她要唐非再领她去看一遍护士长。

    她们又一次来到了内科病房,护士长还蹲在走廊墙根儿用小刀刮着脏墙。这次尹小跳虽然怀着比刚才还要强烈的想看她的欲望,但她却有些不敢近前,因为暗号证实了她真是一个活生生的女特务,尹小跳才真的有点儿恐惧了,外加几分惊慌。她忽然觉得她们这么一遍又一遍地来看护士长,就仿佛是来找她对暗号的。护士长冷不防扭过那张貌似安详的脸对她们说: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她们就答:从海上来。

    她们终于没等护士长回头就离开了内科病房。尹小跳惋惜着又感叹着,她其实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护士长那安详的脸是假装出来的。她其实也不知道,那特务的暗号是护士长瞎编出来的。当她被折磨得难以忍受时,她愿意把一切都承认下来吧,她还必须承认得特别像。她编造的暗号是多么富有诗意,她就用这飘渺的诗意满足了人们的好奇,也给自己永远穿上了特务的外衣。

    15

    这时候孟由由来了。孟由由不是美人鱼的鱼网,她不是从海上来,她就来自尹小跳的同班。

    她几乎一上初中就在班里惹了事。她在语文课上被老师叫起来背诵毛主席语录,那时候背诵和抄写毛主席语录也是语文课的一部分。她背诵关于革命的那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她站起来背诵道:“革命就是请客吃饭,就是”老师说停!停!她停了下来,见四周同学正捂着嘴笑。老师用竹制教鞭敲着讲桌说笑什么笑,盂由由同学你背错了毛主席语录你知道不知道?孟由由点点头说知道,但当老师要求她重新背诵时她却怎么也张不开嘴了。她十分害怕,她怕她继续背错。老师见她死不开口只好让她坐下,万一她要再背错了呢,这重大的事故责任该谁来担当?

    孟由由怕是无法担当的,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这重大的责任只有老师担当。从此老师永远不在课堂上点孟由由的名,老师一定觉得这孩子不是缺心眼儿就是弱智。

    放学时尹小跳和孟由由同路。很快她发现原来孟由由和她住同院儿。从前不在一个小学她们不认识,现在她们是同班又是同院儿,尹小跳很想跟她主动打招呼。她一点儿也没有看不起孟由由,她觉得背错了语录虽然不光彩,但孟由由不是故意的,只是一不小心罢了。她想和孟由由打招呼还因为孟由由也讲普通话,她不管那是叫“哈是”管“我们”叫“哪安们”她在孟由由后头走着,招呼她说:“晦,孟由由,等我一会儿。”

    她的这一声招呼就像老熟人,其实这之前她们俩还没有说过话。走在前头的孟由由听见尹小跳这老熟人一般的招呼就停下来,像等老熟人一样地等尹小跳。她站在那里,十三岁的身体已经有了发胖的大趋势,或者可以说她现在就是个小胖子。她梳短发,大胸脯,皮肤细白如凝脂。她却一点儿也不性感,仿佛就因为她有一张纯真无邪的大大咧咧的脸。

    她们俩从一开始说话相互之间就没有障碍,她们无需寒暄,也用不着什么铺垫,因为彼此都看着顺眼。她们还是从“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说起。孟由由说,我其实不像老师想象的那么笨,虽然我背错了语录,但是你仔细想想,就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可革命是为了什么呢?

    革命是为了什么呢?这是尹小跳从来也没想过的问题,革命就是为了革命嘛。现在她被眼前这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盂由由给问住了。

    “革命,”孟由由说,革命至少是为了请得起客也吃得起饭。

    但毛主席说革命是暴动。尹小跳说。

    对呀,暴动的人不吃饭能有劲儿暴动吗?孟由由说。我就怕饿,我最怕饿,我饿的时候谁要给我口吃的,让我管他叫爷爷都行。

    尹小跳禁不住笑起来,为孟由由这畅快的胸襟,为孟由由这对“革命”的一番奇谈怪论。孟由由让她快乐而又吃惊,吃惊而又快乐。当她们并肩走到尹小跳家的六号楼门口时,孟由由已经把她那条柔软的凉乎乎的胖胳膊搭在尹小跳的肩膀上了。她亲热地却毫不做作地小声说,尹小跳,我特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呀,我不怪咱班同学不爱搭理我。我呀,我就是个落后的人。反正我老觉得人在闭着眼的时候最好的一件事就是睡觉;睁开眼的时候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吃饭。所以,你猜我长大了想干什么?我想当厨师!厨师眼前整天有多少好吃的呀,整天不是请客就是吃饭呀!有个电影叫满意不满意的你看过吗?演的就是厨师。总有一天我得戴上那大厨的高高的白帽子。这话你可别告诉别人,我知道你不会告诉别人。

    孟由由你是多么聪明可爱呀!尹小跳发自内心地想。尽管她尹小跳从未想过长大要当厨师,但对吃的热爱一点儿也不亚于孟由由,在这点上她和孟由由简直可以说是臭味相投。她却不如她能够表达得这么淋漓痛快,这么率真直白,又这么这么腐朽糜烂。当革命是暴动的时候,她们却在这里大讲请客吃饭和什么厨师的白帽子。这就是追求腐朽糜烂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就是腐朽糜烂。尹小跳一边在心里批判着自己,一边又按捺不住地认可着孟由由理论的无法批驳。她非常非常愿意和孟由由一起偷偷地享受一下腐朽,和孟由由一起偷偷地体味一下糜烂。

    她们依依不舍地告了别。尽管孟由由住二号楼——和陈在同住一幢楼,与尹小跳——的六号楼才隔三栋楼,她们仍然觉出了依依不舍。类似朋友间这样的依依不舍尹小跳终生再也不曾体味过。

    孟由由要请客了,初冬的一日,放学之后她邀请尹小跳星期天去她家赴宴。她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这段时间家中只她一人。她的父母和尹小跳的父母一样都在苇河农场,平时她和姥姥在家过日子。最近孟由由的小姨生孩子,姥姥到小姨家看孩子去了,剩下了孟由由独自在家。

    独自在家是幸福的,首先她不用回答姥姥那些又罗嗦又打岔的问题了。姥姥爱听收音机,可她常常听不懂,收音机里总是播放伟大领袖会见了谁谁谁“会见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姥姥就问孟由由“由由呀,这个亲切友好的会见怎么才进行了七分钟呀广她还把美国总统”尼克松“听成了”一棵葱“,她说”由由呀,那么大的人物怎么叫个’一棵葱‘呀?“现在好了,姥姥去了小姨家,孟由由全力以赴,聚精会神地占领了厨房。

    那个时代中国人的饮食是简单、乏味的,中国人家的厨房便也是穷酸、凑合的。孟由由天生一颗热爱饮食的心,她却没有见过更多的美食,她口袋里也没有更多的钱。不过,当她的口袋里只有一块钱的时候,她就敢请朋友登门赴宴。

    她花五毛钱买了一块带皮猪肉,片下猪皮用微火煮上几个小时,只煮得猪皮松松软软颤颤巍巍,汤汁也黏黏糊糊,再放上酱油、葱花,搁在一边晾凉了凝固了,一份儿猪皮冻儿就成了。这是一道菜:猪皮冻儿。

    她再把肥肉切成了儿,裹上面糊放进油锅炸(由于油少,肉丁浑身尽是黑糊花),一份儿炸水晶肉又成了,吃时蘸着花椒盐。

    她从橱子里翻出些现成的黄花木耳,发开,用余下的瘦肉炒了一个木樨肉——又是一道菜。

    她想凑个四菜一汤,就花二分钱买了一块山楂糕,把白萝卜切成丝儿,山楂糕切成条儿。雪白的萝卜鲜红的山楂糕拌在一起,看着就引起人的食欲。她又沏了一碗虾皮酱油汤,这宴席上的菜就齐备了。为此她花了五毛二分钱。最后,为了烘托气氛,她又在炉子上烧烤了一大把粉条儿。这是她的超前发明:透明的干粉条儿经火一烤就通身雪白鼓胀,又酥又脆,宛若80年代盛行的膨化食品。

    尹小跳来赴宴了,还带来了唐菲。孟由由为能请到唐菲这样的大美人儿而感到十分荣幸。她觉得她的这么美的美食就是要做给这么美的美人儿的,只有这么美的美人儿才配吃她的这么美的美食。

    二个人坐下来品尝孟由由的手艺,在唐菲的提议下,她们还喝了些酒——以凉水代酒。当她们得知孟由由操办这么一大桌佳肴才花了五毛二分钱时,觉得孟由由实在是个天才,一个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天才。唐菲大口喝着酒,大口吃着猪皮冻白萝卜,嘎巴嘎巴嚼着酥脆的粉条儿,直把自己吃喝得浑身松懈”醉“眼朦胧,孟由由和尹小跳就扶她在床上躺下。她侧卧着,一手托腮用胳膊肘支住身子,她说孟由由你们家真好哇我真想死在你们家!她那时的样子简直好看透了简直像个公主或者女王,而床前的尹小跳和孟由由甘愿一心伺候她。

    当桌上的菜肴被她们吃得丝毫不剩时,她们开始研究下一次宴会的内容。尹小跳说我爸会做一种甜点名叫”烤小雪球“。孟由由说什么什么,烤小雪球?太棒了。一听这名字就不同凡响,你们听听啊雪球还能被烤呢。她要求尹小跳详尽地为她讲述”烤小雪球“的制作过程,可尹小跳讲不完全,就答应回家去翻书。

    烤小雪球是多么让人激动,它也调动了尹小跳翻旧书的热情。尽管家中已无什么旧书可翻,但她还是记得从北京搬来时,有几本中文版的苏联妇女章妩没舍得卖掉也没舍得扔,苏联妇女是从前章妩订阅的杂志,苏联妇女里介绍各式菜肴,毛衣编织,美容美发和时装展示。章妩从中学了不少毛衣花样。她珍惜的是毛衣时装类,她对书中的菜肴不感兴趣。每当节日来临,倒是尹亦寻翻着苏联妇女创造过一些新奇。他成功地制作过烤小雪球,那变魔术似的过程让尹小跳怎么也忘不了。她就回来翻书,趁着章妩不在家。章妩一定又去人民医院找唐医生了,但是尹小跳对章妩的注意力已有所放松。这绝不是因为她能够接受唐医生,而是因为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她有了自己更重要的友情。

    她在家中翻找苏联妇女,刚上一年级放学回来的尹小帆也帮着她找,她们终于找到了。尹小跳知道这种杂志是被时代唾弃的,弄不好让别人发现还会没收。惟其如此她才有种做地下工作似的兴奋警觉和细心。她把杂志用报纸包了皮,藏进一只大书包,就拉着尹小帆一道去孟由由家。

    她进了门,示意孟由由把门插上。孟由由插好门,蹑手蹑脚地随尹小跳坐下,静等尹小跳出示苏联妇女。尹小跳打开书包,取出那被报纸包了封皮的8开大画报,翻到其中一页,逐字逐句地念起来:“在节日午饭以后,最好吃些可口美观而又容易消化的点心,如烤小雪球。

    “在搅得起沫儿的鸡蛋清儿里拌上糖粉。柠檬酸,然后用蘸过凉水的汤勺儿把这蛋白浆一团一团地抛到慢慢煮沸的牛奶里,不让它们粘在一起。这些加了柠檬酸的蛋白浆即和牛奶发生作用,吸人牛奶,从而变成一颗颗’小雪球‘。把小雪球煮三分钟,然后用漏勺把它们轻轻捞到筛子上,等小雪球干后,再把它们一个一个分摊在加有调味汁的盘子上,不要让它们连在一块儿。

    “调味汁的做法:把生鸡蛋黄和砂糖仔细拌匀,加一汤勺儿面粉,再倒人煮开的牛奶,在火上一边煮一边搅拌,直到调味汁稍稍变稠为止。然后再加香兰素,搅拌,搁着使其冷却。

    “做一份小雪球需用两个鸡蛋清儿,3o公分糖粉,l公分柠檬酸,200公分牛奶。调味汁需用100公分牛奶,100公分砂糖,一个鸡蛋黄,香兰素按门味加。”

    尹小跳的朗读把孟由山给听呆了,虽说这其中的许多东西是她闻所未闻的如香兰素、柠檬酸、糖粉什么的,但她对天下食物有着超常的好感觉。这感觉有效地调动起她的嗅觉、味觉、触觉,她判断这烤小雪球定是香腻柔软的、爽口可心的,而她的那些猪皮冻儿、炸肥肉什么的和它一比也定是不堪一击的,它们原不在一个位置上啊,它们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东西。可她井不畏惧,她相信她一定能把它做成。

    她又及时地问清了1公分是多少,尹小跳说1公分就是1克。孟由由心中更有数了——烹饪的操作者总是注重具体细节的。余下的问题是上哪儿去找这些原料呢?孟由由不喝牛奶,家里只有鸡蛋、白糖和面粉。尹小跳说这好办,柠檬酸、香兰素我们家都有,还有牛奶,我和小帆每人每天喝半斤奶,但做小雪球时我们可以省出不喝。做一份小雪球一斤牛奶足够了,书上不是说只需300公分吗。300公分就是300克,还不到一斤。小帆你同意吗?

    跟随尹小跳一同来到孟由由家的尹小帆使劲儿点着头,她知道献出半斤牛奶她也吃不了亏,因为她们肯定会邀请她品尝小雪球。

    16

    这苏联妇女,这中文版的有点儿破旧的叫人爱不释手的苏联妇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尹小跳、唐菲和孟栩由的粮食。

    她们以孟由由家为据点,不厌其烦地阅读它,实践它。

    孟由由在尹小跳的协助下首先成功地做成了烤小雪球。当她们脑袋挨着脑袋,守在蜂窝煤炉子旁边,眼看着那一勺儿一勺儿放进牛奶锅里的蛋白浆真的吸足牛奶变成一颗一颗“小雪球”时,她们激动得差不多快要哭了。她们觉得她们已经站在了一个新的起点,在这个起点上她们展示的已不再是小手艺,而是大艺术,大艺术。她们手持小勺儿,将那雪白的小雪球和着嫩黄的浓汁轻而又轻地放人口中,摊上舌面,让舌头承接它品味它;她们屏气凝神地咀嚼它琢磨它。她们对它有情有意,它也对她们有意有情。它染香了她们的嘴和肠胃,它的浓郁的滋味告诉她们,生活是可以这样美。孟由由决不打算走回头路再去做什么烤粉条儿炸肥肉,她的野心是做遍苏联妇女上所有的好菜!

    尹小跳配合着盂由由的野心,无私地向她提供着可能找到的所有调料——那被她藏匿起来的不让章妩使用的调料:咖喱,肉桂,香叶,白胡椒粒儿,辣酱油,番茄少司,柠檬酸、香兰素在她们这吃吃喝喝的据点里几乎都派上了用场。她们也不再用零花钱买零食,她们把零花钱一分一分攒起来。攒到差不多时就合伙儿摊钱买鱼买肉,买水果和鸡蛋、白糖。苏联妇女使她们身心沉着,她们不在乎老师同学的漠视,不在乎似有非有的课程和繁重的体力劳动——

    上中学之后她们仍然经常去挖防空洞,并莫名其妙地和泥扣坯。她们经常是一身泥水回到家来。洗净自己就直奔孟由由家而去,那里有苏联妇女在等待。

    她们研制“亚美尼亚烤肉排”:“在猪肉末里拌上生鸡蛋黄,盐。胡椒粉、洋葱末,然后做成肉排;将肉排拍上面粉,抹上生鸡蛋,撒上面包屑,放人烤箱烤10-15分钟;用肉汤做成番茄调味汁,作法如下:在肉汤里加番茄汁烧开,加味精、盐及少量面粉或淀粉。最后将烤好的肉排放人盘子浇上调味汁即可。”她们没有烤箱,孟由由急中生智就把烤变成了煎,在饼铛里抹上油,微火煎出肉来也很香。

    远有什么第比利斯泡菜,意大利酒焖鱼,匈牙利焖包心菜,乌克兰红菜汤,还有广东的西红柿蜜肉和杭州的“剥皮大烤”她们对苏联妇女介绍的中国菜尤其感到亲切。

    对一些煎烤的野味她们就只能望书兴叹了。因为她们没处去弄野味,于是她们就开始奚落野味烹制栏里的那幅插图:一只野味(野兔吧)正一手持刀一手持叉向读者讲解如何去烹制和美餐野味,好比一个人正眉飞色舞地告诉另一个人说如何把自己杀死并尽量制作得好吃。

    她们偶尔也尝试一下小点心。俄罗斯甜面团啦,砂糖蜜饼啦,牛肉咖喱酥角啦一些小点心需要“马许马罗奶油”她们立刻照着书上的要求四处搜寻炮制这奶油所需的原料:鲜奶油,明胶,蛋白,砂糖,饴糖,清水,香精,这马许马罗奶油是把这些物质混在一块儿长时间不断地打起直到打得蓬松。鲜奶油、明胶和饴糖最不好找,福安市的商店根本不卖这种商品。孟由由想起一个小学同学的母亲在食品厂上班,就跑到同学家去找人家的母亲。那母亲说我们厂是有这些东西,不过你要它们干什么呢?孟由由说我姥姥病了,大夫给的偏方,就吃这三种东西。就一点儿,每样儿一点点儿。一点点儿也得花钱啊,食品厂是国家的工厂,因此孟由由花了一块四毛钱巨款走后门儿买回了鲜奶油、明胶和饴糖。她和尹小跳轮流打奶油。用筷子像打鸡蛋黄那样地打。这真是一件累活儿啊,很多年之后尹小跳想,要中合那些物质是不容易的,要把这几种看起来稀汤寡水的东西们打成一团雪白蓬松的奶油简直好比白日做梦,但在孟由由的鼓励下她起劲儿地打着,她们打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打酸了胳膊打花了眼,她们终于打成了,手下的碗中,那黏里吧卿的液体终于变成了一团香喷喷的奶油!呵,马许马罗奶油!

    有一栏图文并茂的“家常厨务”也是孟由由特别感兴趣的,其实那不过是几种水果蔬菜拼盘的造型。书中这样写道:“您所做的菜应该是既好吃,又好看。用鲜黄瓜、绿豌豆、切成圆圈的煮鸡蛋、青葱及西红柿作配菜,可做出很好看的菜来。初秋,蔬菜较多,主妇们容易做出各种各样美味而好看的菜。下面是莫斯科米特罗伯里饭店的厨师长弗拉基米尔梁古什金做的。

    “一、喜庆冷盆:先把野禽肉炸好切成薄片,把新鲜马铃薯、青豌豆、菜花、芹菜根煮熟,切成块儿,鲜黄瓜和西红柿也同样切成薄片,然后把这些都拌在一起,加盐和调味汁(把植物油、生鸡蛋黄和在一起研,并按口味加现成的齐末和醋,精细拌好就成),这样,凉菜就做好了。然后,把凉菜如下装配:在高脚盆里装上一层凉菜,上面再把凉菜堆成塔型,浇上调味汁。再把一个空辣椒的尖端削去,放在凉菜塔的中心,并用大橄榄果或李子放在辣椒尖端,再在凉菜塔外围,把鲜苹果薄片边缘剪出锯齿形,和黄瓜片排好在黄瓜片上面放橄榄果,盆边铺以生菜叶。

    “二、苹果盅:把苹果的大部分果肉剔下来,使之成一个苹果壳,像杯子一样,再把小块儿鲜苹果、鲜黄瓜、煮熟的胡萝卜、青豌豆及青菜拌和,浇上调味汁,放到苹果壳里去。苹果放在盆里,在周围把生菜叶和柠檬片及红辣椒圈排好。

    “三、小提篮:用大黄瓜挖去心,刻成卵形的小提篮。

    在小提篮的内部可以随便加凉菜。用青葱制成小提篮的柄。

    小提篮的周围摆着青菜叶,上面有用胡萝卜和鲜黄瓜刻成的小球。”

    孟由由在仔细研究了上述三种造型之后,觉得“喜庆冷盆”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野禽和大橄榄她就拿不出来,并且整个操作过程也太复杂,杂技似的。她觉得相形之下“小提篮”是切实可行的,黄瓜、青葱以及随意的青菜都不难找,她于是开始精雕细刻“小提篮”

    尹小跳对烹饪中属于“刀刻”功夫的这类技艺均不感兴趣。当她成年之后,在宴会上见到一些用萝卜水果刻得“栩栩如生”的孔雀、花朵或用松花蛋摆成的金鱼什么的,她都觉得恶俗不堪,她觉得一名厨师在这上边花费如此气力真是大可不必或者简直就是烹饪当中的歪门邪道。因此她不给孟由由的“小提篮”捧场,虽然孟由由凭了一双充满灵感的巧手用削铅笔的小折刀把“小提篮”弄得是那么精致。

    唐菲在这时也自有她的乐趣,她翻看苏联妇女里的时装:

    “这件大衣是用金黄色印花料子做的,没有扣子,袖子是连袖。衣裙用豆沙色绸料做;大衣里子也用这种绸料来做。”

    “华丽的连衣裙,上衣贴身,长度稍稍过腰。”

    “带有白色和鲜绿色条纹的毛料做的连衣裙、装袖,裙子按条纹打褶子。”

    ’划船装。内衣没有袖子,裤子用豌豆色防水料子做成,外衫用青、黑、白三色的条纹料子做。“

    唐菲贪婪地欣赏着画报上的时装,觉得哪一样自己穿上都将特别漂亮。尤其是划船装,她正是从苏联妇女上才初次知道,原来划船还可以有专门的服装,它使划船这种娱乐变得多么专业又多么浪漫啊。唐菲把这感想告诉尹小跳,尹小跳也正好这么想。在那个几乎男装女装都分不大开的时代,眼前的一切是太奢侈了,太奢侈了。她们痴痴地盯着那些衣裳,恨不得能用眼神儿把它们从画报上勾下来披挂在身上。有一套黑色晚礼服名叫”开罗之夜“的,棵肩的模特儿,纤细的腰肢,撒开的宽大裙据,使唐菲忍不住要模仿。

    她放下画报,走到门口顺手摘下了挂在门后的一件黑色橡胶雨衣,那是孟由由爸爸的。

    她拿着雨衣跑进卫生间,当她从卫生间出来时,她就是”开罗之夜“了:她把两条辫子盘在了脑后;她裸露着秀润的肩膀;那黑色雨衣被她卡在双肩之下,围在双乳以上;她露出美丽的锁骨,她双手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因为一松手那雨衣就将滑落。啊,开罗之夜,尹小跳和孟由由都为她鼓掌。她就在这时发了点儿小坏:她突然双手一松,雨衣滑落,她裸体着站在她的两个女朋友面前。也许她不是故意,她只是很想让她们干净无比的眼光看一看她的这个比她们成熟,比她们见多识广的身体。在她的这个身体上,有多少她们不知道的秘密啊。

    孟由由开始尖叫,尹小跳开始大笑,唐菲也笑着从容地穿好衣服,接着她为她们做进餐前的化妆。那也是很简单的,只须把嘴唇点染。她撕一块红纸弄湿,让她们把湿红纸夹在两片嘴唇中间紧紧闭嘴,红纸上的红色就印在了唇上。

    一时间她们都变得容光焕发了,她们都带着点儿妖气。她们红着嘴唇坐下来进餐,说话也拿腔儿捏调儿。”请给我来一份乌克兰红茶汤。“尹小跳对孟由由说。孟由由立刻殷勤有加地照应,脑袋上扣着一顶她用白纸自制的高高的厨师帽。

    唐菲则勾着兰花指点名要吃第比利斯泡菜,说这话时她手中夹着一支烟,一支真的烟。她们吃了,喝了,就想听故事了。她们的肠胃得到了滋润,她们的精神也需要填充。这讲故事的事多半由尹小跳承担。

    尹小跳看看孟由由,再看看唐菲。啊,左边一个美厨娘,右边一个美少女,她在中间欣赏着美女品尝着美味,她正好该做那个讲故事的人。这样的组合是多么完满啊,她简直觉得舍此之外她什么也不需要了。她开始讲苏联妇女上看来的小说,在刊有”小提篮“的这本苏联妇女上,就有一篇小说。

    其实是个很一般的故事:一个名叫热妮姬的姑娘和未婚夫米佳在郊游的时候闹别扭,整整一天米佳想尽办法都没能让热妮妞高兴。他一会儿出怪样儿,一会儿讲趣闻,一会儿唱支歌儿——热妮娅爱听的歌儿,热妮娅仍旧绷着脸。于是,当他们在一家小餐馆吃饭时米住就故意和邻桌的姑娘说笑,和邻桌的姑娘说笑,好引起热妮娅吃醋——小说里是这么写的,尹小跳讲道。她一边讲一边也觉得这小说没什么意思,她只对小说里的”吃醋“产生兴趣。她从这小说里读到了一种不直接的感情: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有时候他却要去和另一个女人说笑,来使他爱的这个女人吃醋。这个女人若是吃醋了那就证明她是爱他的重视他的,一个男人有时候要用这种拐弯儿的办法,用和别的女人亲热的办法来爱那个他心爱的女人。这种转弯抹角的对感情的验证方法,这米佳式的”吃醋法“对尹小跳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的吸引力。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多么麻烦纷乱千回百转啊,可是”吃醋“到底又是什么滋味儿呢?

    吃醋和有意让人吃醋是要花费时间和精力的,吃醋这种尖酸细腻、锋利脆弱的感情或许还带着那么点儿原始的专一的冥顽不化的傻气,那本是蒸汽机时代的情感吧。吃醋在90年代已经没有活跃的余地了,90年代什么都是一副来不及的样子,来不及欢笑,来不及悲伤;来不及恋爱,来不及失恋;来不及倾听,来不及聊天;来不及吃醋,也来不及产生决斗的气概。90年代是一个没有情敌的时代,长大成人的尹小跳想。

    90年代是一个没有工夫吃醋的年代。连情敌都没有了,这醋又该到哪里去吃呢。

    此时,70年代的这几个用红纸染着红唇的女孩子还在大谈着吃醋。

    你会吃醋吗孟由由?

    你会吃醋吗尹小跳?

    你会吃醋吗唐菲?

    唐菲说,我不会吃醋,但我会让她们吃我的醋。

    17

    唐菲总是显得非同一般,她就是非同一般。当尹小跳她们讨论自己会不会吃醋的时候,她想的是让别人吃她的醋;当尹小跳她们艳羡电影里的生活,感叹着要活得像电影一样的时候,她对她们说:我就是电影。

    我就是电影。

    我就是电影,真是气壮山河艺高人胆大啊,这世界上似乎就没有什么值得唐菲害怕的事情。当一个女人有了心爱的男人,是不是都会像唐菲这样如此仗势又如此任性?

    她喜欢男人,她喜欢让男人喜欢。十五岁的她已经有了固定的男朋友,是本校高二一个绰号为”白鞋队长“的男生。这男生乎下有几个追随者,他们都喜欢剃光头,穿白色回力球鞋,经常统一着装,在校园内扰乱课堂,同老师作对;在社会上蓄意闹事,打群架。人们称他们作”白鞋队“。

    白鞋队长结识唐菲是用了半绑架的方式。在一个傍晚,在唐菲回家的路上,他和他的几个”队员“用骑慢车的办法跟着她,逃不脱也甩不掉地跟着她。她假作镇静地走着,知道自己正被几个高班男生跟着。虽然他们把车骑得很慢,对她却有着更大的威胁。他们用慢速度警告她,别妄想用快跑来逃脱,她的腿赛不过他们的车轮。她就不跑,故意走得更慢。她用眼的余光看了白鞋队长,他的光光的脑袋,他的强健的躯体,她甚至能听见他的略显紧张的呼吸;在学校里他是个人人害怕的人物,女生们见了他便低头躲避仿佛他立刻就要往她们的身上扑他没往谁的身上扑过,他看上了唐菲,竟还是真心真意。唐菲慢慢地走着,不知将要走出什么样的结果,却并不十分害怕;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却又感觉发生什么都能在她的预料之中。他的紧张的呼吸使她的心有些混乱,也许早就该发生点儿什么了她的心说,可是她不知道她弄不清。眼看着快到人民医院了,路灯亮起来,便道被树阴遮着反而更黑。他们在便道上用自行车圈个半圆把她围在当中。他开口了,对她说,哎,坐在我的车上让我带着你走吧。

    他的声音并不凶恶,她就一歪屁股坐上了他的车。他们飞也似地在马路上一字排开狂骑起来,他大声吼着对坐在后座上的她说:“搂着我的腰!”她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结实的腰,只觉得一阵阵头昏目眩。这是她第一次搂住一个男人的腰,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使她显得放肆而又无耻。但她似乎就乐意这么放肆一下无耻一下,这狂奔的自行车,这非常的速度和骑车人精力充沛的腰腿呀,竟都让她有种措手不及的欣喜,竟都让她有种茫然而又清明的快意。不这样又能怎样呢,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她从来就是穷极无聊的,她已经穷极无聊得太久了。

    他们狂骑着自行车来到一片灰秃秃的居民楼前,其余的人就停在一栋楼下不走了,白鞋队长锁了车带着唐菲上楼。

    他用钥匙捅开一扇门,进屋就把门锁上也不开灯。然后他一把抱住她,逼她后退着一步步随着他的意思走。他逼她退过了一小段走廊逼她退过了厕所厨房,逼她进了类似卧室的一个房间,他把她逼进这房间的一个墙角。她的心“咯咯咯”地放声跳着,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使她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刺激她似乎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于是她就开了口,她想用这开口来平抑她的喘不过气,她说你要干什么!

    他猛地用身体紧紧挤住贴在墙角的她,咬着牙说我要操你!我他妈一看见你我就你早就知道我想操你,你说,你想不想呀你说呀你他一边说一边去找她的嘴,她却拼命晃着头躲他。他这满口赤裸裸的“黄话”如滚烫而又粗壮的闷棍一般打蒙了她的头,但她却能清醒异常地守卫着她的嘴。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的嘴不论从前或以后,终生也没让男人碰过。

    他伸手扳稳她那晃来晃去的头越发急着亲她,她就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他果然不再找她的嘴了,他的双手开始撕扯她的上衣。对待女人他不是老手,他哆哆嗦嗦把她的上衣弄得乱七八糟。后来他终于摸到了她温暖的紧绷绷的小乳房,他激动地胡乱抓弄它们,疼得她嘴里“咝咝”着。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把她揪到床边一把操在床上。他一边脱裤子一边说没事没事这是我爸妈的床他们不在家。他脱完了自己又去摸着黑脱她,他没有想到她已经自动把裤子脱了,他一伸手就摸到了她那光腻腻的微微颤抖的大腿。他没有因为她主动脱裤子就瞧不起她,日后他也永远没有为此瞧不起她,相反他有点儿对她心存感激。和那些半推半就、扭怩作态的女孩子相比,他更喜欢唐菲这直来直去的真,只可惜以他十八岁年龄,他是多么不懂得珍惜啊。

    那时她的确是真的有了欲望,被他的野蛮和激动深深地勾引着,她的身体膨胀起来,无所顾忌地迎接着他鲁莽的重量和令她疼得出汗的坚硬。她不知道什么是爱,她其实从来没爱过这白鞋队长。她只是有点儿愿意他对她这样,这仿佛能使她坏得更加透彻,同时也能使她更彻底地扬起她的头。

    学校里都知道她和白鞋队长的关系,为此她更加坦然地坐他的自行车搂他的腰,还跟他要烟抽:一毛七分钱一盒的“巨轮”班里女生都不理她,她们从外班听来消息,说唐菲是狐狸精变的,她有一条粗大的尾巴就藏在裤子里。那夏天呢、夏天她把尾巴往哪儿藏呢?有人追问着。传递消息的人说她的尾巴是可以放大也可以缩小的,夏天她就把尾巴缩小了缠在腰上。于是她们就尾随着她上厕所,恶意而又惊恐地偷看她,幻想着看见她那条藏匿在裤子里的狐狸尾巴。

    班里的男生也不理她,有个男生和她是住同院儿的,曾经在她椅背上贴过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私生女”三个字。当她和白鞋队长好了之后她想起了这件事,她指使白鞋队长手下的人把那男生痛打了一顿,打掉了他一颗门牙,从此没人再敢轻易惹她。她是不能被惹的,她被女生嫉妒,她被男生害怕。

    她继续指使她的“相好”为她干这干那。有一天,她突然想要给尹小跳和孟由由一个出其不意,她指派白鞋队长夜里去偷学校的食堂,他们就真去,偷出一瓶豆油,几斤咸带鱼,小半袋富强粉,二十个鸡蛋和一些花椒大料什么的。她带领着他们骑着自行车,浩浩荡荡把这些食物送进了孟由由的家。尹小跳和孟由由高兴得直在床上打滚儿,她们摸一摸鸡蛋,闻一闻花椒大料,用手指捻一捻高贵的富强粉,又抱起豆油瓶子舍不得放下。在那个鸡蛋和食用油都是凭票供应的时代,她们简直是发财了,她们发大财了,她们是地主,地主也不过如此!孟由由手心里攥着一把富强粉,立刻宣布她要用鸡蛋和富强粉制作萨其玛。唐菲说你们做吧你们吃吧今天我不参加了,我和他还有别的事哪。说着她就走了。她们出来送他们——唐菲和白鞋队长,看她扭着屁股坐上他的车,搂住他的腰。这美人儿和这“英雄”啊,双双在设计院的小马路上骑车招摇。那时候全福安,全外省,全首都,全中国,又有哪个女生敢公开坐在男生自行车上搂着男生的腰呢?惟有唐菲敢这么坐这么接,这么惊世骇俗这么奋不顾身。

    哪个男人不想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露一手呢;哪个女人不想指使爱自己的男人为自己打抱不平扬眉吐气呢。你却不能用互相爱慕来形容唐菲和白鞋队长,他们根本就不会说那个“爱”字。这两个身体的强烈吸引是出于生理的本能,再加上一点儿青春的虚荣,一点儿无处宣泄也无处填充的寂寞。细细观察这一对男女,他们其实不像情人、他们互相都是粗心的,从不卿卿我我,也不会打情骂俏。大多时候他们更像一对拜了把子的兄弟或兄妹,整天盼着谁有什么事另一个站出来两助插刀。在床上他们也是单调简易的,粗糙幼稚的,尽管时间充裕。唐菲在床上从来也没有得到过快乐,白鞋队长从来也没有使她满意过——满意不满意,这是她后来的回忆。在当初她是不懂得她还可以快乐满意的,就像她不懂得什么是爱。她还以为事情就是这样:她盼望,然后忍受,她是一个忍受的角色,她只须把双唇闭紧,把两腿分开就可以开始忍受。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那一切一切不可告人的神秘吗?相形之下她倒更愿意穿起衣服和他一起上街游荡,至少她可以从街上收获各种惊羡的、憎恶的或是不解的眼光。至少她还可以让人知道身边有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男人正护卫着她。她迫切地需要被护卫,被一个威风凛凛的男人,而这威风凛凛的男人是可以被她指挥操纵的,这男人就愿意看她蛾眉倒立、怒目插腰的样儿。无聊的日子因此而有了滋味儿,这就是滋味儿,看上去和性紧密相连,看上去又和性丝毫无关。

    他们两人就这么混着,唐菲经常夜不归家,有时候和他睡在一起,有时候也要求在孟由由家和孟由由做伴儿睡。有一晚她和尹小跳、孟由由三人正在孟由由家会餐,尹小跳正绘声绘色地给她们讲莎士比亚的一个名叫艾美莉亚的故事,那是她新近刚看的一本旧小人书,一个失宠的妃子的故事,惊心动魄的。白鞋队长来了,他要唐菲跟他走,唐菲不走,他伸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他的这个耳光与这房间的温暖、宁静气氛,与她们多愁善感的心清是多么不协调啊。尹小跳气愤地说你,你凭什么打人呀!白鞋队长搂住唐菲的腰,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对尹小跳说:“你懂个屁!”

    她们目送他们离开了孟由由的家,她们想,也许她们真是“懂个屁”因为唐菲好像一点儿也不憎恨白鞋队长的这个耳光。这耳光只引得尹小跳记起了她与唐菲的初次见面,那天她就在胡同里儿如此这般地接受了唐菲这样一个“见面礼”

    他们两人就这么混着,直到白鞋队长高中毕业去了乡下插队,唐菲又认识了福安市歌舞团的一个舞蹈演员。那演员是被学校请来教舞蹈的,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正在排练藏族舞蹈洗衣歌。唐菲不是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成员,她的作风不好她不配,唱歌跳舞她也不喜欢。但只要她在校园里出现她就是惹人注目的,她被歌舞团的那舞蹈演员所注意,她也注意着那演员。他那俊美的面孔让无数个女生倾心,他身上洋溢出的那种散漫而又随和的热情即便男生也乐意亲近。但他只注意唐菲,他只愿意认识唐菲。唐菲心里这么想,唐菲心里这么猜。

    18

    听我说,你的身体条件实在是好,为什么你不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觉得你来做洗衣歌的领舞肯定合适,我一直在注意你。有一天那舞蹈演员在校园里截住唐菲对她说。

    他终于和她说话了,为此她心里有几分得意。她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对男人她初步积累了那么点儿经验。她冲他笑笑,对他说我叫唐菲。他说我早就知道你叫唐菲。她说是啊,学校里说我坏话的人多着呢。

    看来他不想把话题往这方面引,他愿意说和他的专业有关的话。他说你,你练习过舞蹈吧?她告诉他说没有,她从来没跳过舞,她也不喜欢跳舞,今后她也不打算学跳舞。出于对自己美貌的自信,唐菲故意把跳舞从自己身边远远地推开,她用不着拿假装喜欢跳舞来吸引这舞蹈演员,用不着拿瞎编自己跳过舞来和这舞蹈演员套近乎。整个儿的人就在这里摆着,从来没跳过舞还有这么好的身材呢,要是再受过几天舞蹈训练还不就成了天仙,天仙啊。唐菲有些孩子气地想。

    他又说那你,你父母肯定有一方是从事艺术的,不然你不会出落得这么,这么美。美,你懂吧?

    她对他提到父母明显地有些烦躁,但他对她的夸奖是那么让她爱听,尤其他用的“出落”一词,竟让她的心猛跳了两下。“出落”她是把它当做一种绝美的景象来看待的,如晨曦中一轮娇嫩的红日喷薄而出,如一团毛茸茸的小鸡顶破覆壳无忧无虑地与世界谋面,如一枝荷花卓尔不群地独立于污泥之上,还“如”什么呢?其实什么也不“如”出落就是出落。“出落”这让人心疼的意犹未尽的景象啊,唐菲当真配得上“出落”这词儿吧?她望着眼前的演员半天没有说话,因为她既不想回答她提出的父母问题,也不想跟他讨论什么是美。

    演员说,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你稍加训练肯定就能跳得不错。唐菲说舞蹈是从小练的,我都多大岁数啦。我的腰腿已经太硬了,她说着晃晃腰,故意僵硬地踢了一下腿。

    也不一定。演员说,你,肯定还不到十七岁吧?抽时间我可以帮你看看你的腰和腿。对了,星期天怎么样,星期天在你们教室。唐菲说就咱们俩?演员说就咱们俩。

    星期天中午,唐菲按约定时间走进教室,舞蹈演员正坐在黑板前的讲桌上等她。她喜欢看他坐在讲桌上的样子,两条灵活的长腿悬着,胳膊抱在胸前。在她的印象里,教室里永远是嘈杂的气味难闻的,她不愿意在教室呆着,更没有单独在无人的教室里呆过。今天她走进她的教室,心里有种暖昧的向往在涌动。她喜欢此时此刻这间安静的教室,只因为讲桌上坐着演员,一排排课桌后面再也没有别人。

    看见她,他就从讲桌上跳了下来,从手腕上捋下手表放在讲桌上说,来,咱们开始吧。

    他走到她跟前,要她靠住第一排课桌,一手扶住桌沿儿使身体稳定,然后他扳起了她的一条腿。他的手握住她的脚踝,把她的腿侧举起来,一点点向上抬着向上抬着。这条腿毕竟是没有练过功的腿,他还没举多高她就说不行不行太疼了。他于是让这腿落了下来,而他的手却不离开她的脚踝。

    她倚桌站着,他跪在地上轻轻地抚摸她的脚踝,他的手势是小心绵软的,又是果断的依依不舍的。他的手一直向上摸去,摸过了她的小腿,大腿,他说我是在看你大腿和小腿的比例啊多么合适多么合适,还有这小小的膝盖骨。他的手捏着她小巧的膝关节,然后那手继续向上触到了她的腰,接着那手轻易就钻进了她的被皮带束住的内衣它直奔她的胸脯而去。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躺在课桌上的,总之她平躺在了课桌上,她的胸上伏着他那颗黑发浓密的脑袋。他伏在她的胸上贪婪地嘬她咬她,这时他那只从她脚踝升上来的手又向下滑去,滑向她平坦的小腹她的腿间。他的手指就像他跳舞的腿一样灵活,使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扭动。她扭动着以示他就这样下去一直下去,她渴望他就这样拨弄她又刺探她,刺探她的潮润也捣毁她深深的抽搐。

    唐菲爱上了舞蹈演员,尽管在教室里他们初次的亲热仅仅发展到此为止。

    她日日夜夜渴望着和他见面,他就趁妻子不在家时把她领到家里去。他是个结了婚的人,她知道,可她连想也不想这些事。她就是愿意跟他好,愿意听他在耳边说她是他的小嫩猫,小肉鸽子,小不要脸甜言蜜语他有的是,他还给她梳头编辫子。他给她编辫子,弄得她心潮澎湃。自从母亲唐津津死后没有人给她编过辫子,这是一种伺候,她想不到一个如此俊美的男人会为她献上这样的伺候。那时他从她身后包抄着她,她坐在他前边,后脑勺吸吮着他的气息,她心醉神迷地幻想就这么坐下去,一生一世让他这样编着辫子坐下去,直坐到他妻子回家她也不走,她真想恳请她同意让她和他们一起生活。后来她就怀孕了,她竟一点儿也不害怕。

    她天真地想着我的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啊,这下你必须娶我了,娶了我吧。让我跟着你走,离开福安离开这所有的污言秽语。正因为和他好了,她才变得看重自己的形象,变得忌讳冲她而来的污言秽语了。这其实也不是看重自己,而是珍视他,她愿意自己对得起也配得上他。

    她去找他说了怀孕的事,把他吓坏了。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不行,说完了不行他又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叫她坐下。他说不行啊,你应该知道你还是个孩子。她反问他说我还是个孩子?你把我抱在课桌上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还是个孩子呢?他就说怨我怨我,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谁让你这么招人喜欢呢。她泪水涟涟地说那你为什么还不要我呢?他就开始给她讲法律,讲婚姻法。她脑子里没有法,从没有人郑重其事地给她讲过什么法律。她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连白痴也明白的法,可她既没想过杀人,也不欠谁的钱,法律和她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十六岁的她怀着舞蹈演员的孩子,她还得听他给她大讲特讲法。照他的说法他们是犯了法的,她感觉到那么一点儿害怕。她说那我怎么办呢?演员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得把这个孩子打掉。她说她不敢,她也不能一个人去医院,她要他陪她去,他说那是不可能的,团里刚交给他一个重大的任务。他给她讲起遥远的四川;四川有个著名的泥塑展览收租院你知道吧?是控诉大地主刘文彩欺压农民的,团里准备把这个泥塑展改编成舞剧,舞剧收租院,派我去四川观摩,回来好进行编导。舞剧收租院呀,搞好了没准儿能轰动全国。这不是一般的编导这是政治任务,政治任务你懂吧?她不懂什么政治任务,好像在哪儿听说过刘文彩,收租院,但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只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含糊其词地说可能要很长时间,十天或者三个月,政治任务是不惜时间的。他又车轱辘转地说了半天刘文彩和收租院,叫人觉得唐菲要恨也应该恨这两样事,是这两样事弄得他不能和她相处,不能陪她去医院。

    她低下头不再说话。这时他从手腕上捋下了手表,他把手表递到她眼前说,这表送给你作个纪念吧,是名牌,上海宝石花。他拿起她的左手,把手表套上她的手腕。这块配有不锈钢表带的男表套在唐菲秀气的手腕上显得松垮而又沉重,她想起了那个星期天,那天在教室里,他们的事情就是从他捋下手表走到课桌前开始的。她记起了那天他捋下手表的姿势,现在她又看见了这个姿势,他们的事情怕也要从这次捋下手表就结束吧。她看到了结束,虽然她的脑袋有些发木。她不记得是怎样被他轻轻推出家门的,是轻轻的,却不由分说。她只记得她又一次推开门无望地问他:那我怎么办呢?他用身体死死顶住那扇半开的门,在门里小声而又小声地对门外的她说:你们家不就在医院里住吗,你应该去找你舅舅想想办法。

    唐菲离开歌舞团上街,走到护城河边坐下。那时福安市的护城河还没有污染,徐缓的河水也不像后来那么臭。虽然桥栏上糊满了层层叠叠的大字报,大标语,河还是那么百年不变地淌着。从前后菲看电影或小人书,见其中有人遇到想不开的事总是往河边跑,她觉得很不真实。现在,当她自己也在河边坐下时她才发现这是可能的,人遇到想不开的事有可能会往河边跑,假如你所生活的城市有这样一条河。河水是公平沉静的,河水从来也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河水能够清洗你的眼,淘涮你的心。唐菲坐在河边想心事,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她还是想到了那个同班男生往她椅背上贴的小纸条:私生女。她就是私生女,她不能再让肚子里这个生命成为私生女她没有这个权力,她必须打掉她(他)消灭她(他)。她想舞蹈演员的话也许有道理,为什么她不去求她的舅舅呢,她都快忘了她舅舅就是医生,她的家就住在医院里。

    几点了?她问自己。她看看手腕上的“宝石花”男表,知道时间已经不早。因为她有了这块手表,她才想起很奢侈地问自己一声几点钟了。她把“宝石花”从手腕上褪下来,用手绢裹好装进衣兜,即使最悲伤的时候她也没想过要把这该死的手表扔进护城河。毕竟这手表对她是有吸引力的,一块宝石花手表,在当年就算对一个大人,也可说是一笔财产了。护城河边的苦思冥想就这么结束了,她把自己的一些事情想得细致人微又简单明了,想到最后,她和舞蹈演员的关系几乎就剩下了两个动作:他第一次捋下手表放在讲桌上和他第二次捋下手表套上她的手腕。

    她自朝地笑笑,从河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就回了家。

    19

    唐菲揣着手表回到家,一进门,就摆出一副很凶的样子跟唐医生说话。她的凶相儿把她的五官都给扯歪了,她想用这凶相儿来掩盖心中极度的害怕。她搞不准舅舅对她这件事到底会怎么样,说不定他会把她赶出家门。

    唐医生听了唐菲的话半天也没吭声,他只是用那双弹丸似的小黑眼珠死盯着他的外甥女,就像要从她脸上身上验证出她是在胡扯还是说了真话,最后他断定她说的是真话。他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时和唐菲就没什么话说,现在他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有些神经质地握紧两只手,把指关节握得青白青白。

    唐菲说舅舅你说话呀。

    唐医生说你,你让我说什么呀你!你,你想过没想过大人的难处?

    唐菲说您呢,您想过没想过我的难处?

    唐医生说你有什么难处?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学念书,把你从北京接来住在我的家里我对得起我死去的亲姐姐!可是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还有没有尊严你还有没有自尊。

    没有。唐菲说。

    你没有我还有呢,唐医生说:为了你到现在我还是一个人你没看见吗?谁愿意跟一个带着外甥女的男人结婚呀你懂不懂。

    唐菲说我懂,所以我不打算再连累您。

    唐医生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菲说只要您帮我做了这个手术,我立刻就离开家,我已经快高中毕业了我能养活自己。

    唐医生说什么?你说什么?让我给你做手术?我?

    唐菲说啊,您不是医生吗?

    唐医生说你胡说些什么呀,这是妇产科的事不是内科,这怎么可能呢?

    唐菲说怎么不可能。

    唐医生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我不会做。

    唐菲说,那我就自己去妇产科吧,我还不去别处,就去你们医院的妇产科

    唐医生立刻打断唐菲说闭嘴吧你,你以为我会让你去?

    让你去当众出丑,出你自己的丑,出我的丑,出咱们家的丑?!现在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

    唐菲说什么问题?

    唐医生说:他是谁?

    唐菲不说话。

    唐医生又说,他是谁你必须告诉我。

    唐菲说,我要是不告诉您呢?

    唐医生说我会到你们学校去调查。

    唐菲说好,我告诉您。不过您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父亲是谁?

    唐医生说为什么你在这种时候问这个?

    唐菲说,你们,您和我妈一直瞒着我这件事,可是我有权力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更有权力知道,到底谁应该对我负责任?不是我父亲又是谁呢?告诉我我父亲是谁他在哪儿?

    唐医生说,不是告诉过你他死了吗。

    唐菲说我不信。他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死在哪儿,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您却强迫我把自己的私事都说出来。

    唐菲提到父亲,使唐医生不再追问“他是谁”了,仿佛这是一个交换;他宁肯不知道那个欺侮了外甥女的男人是谁,也不会给外甥女讲她的父亲。可是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问题就是唐菲的手术。这是唐医生既棘手又恼火,既愤懑又无奈的一个事实,他拿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他站起来,在他们这两间不大的平房里走来走去,他并且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立在墙角的那只并不丰满的小书架。书架上除了摆着一尊塑料荧光毛主席半身像(逢黑夜毛主席周身就放出绿光),只有一些普通内科的临床参考书,没有妇产科方面的书籍。

    唐菲说舅舅您到底给我做不做手术?

    唐医生说不,这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做,会出危险的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唐菲说我不怕。

    唐医生冷笑一声说:哼,你是不怕,你要是害怕你还能做出这种事!

    唐菲也冷笑了,大约是学着某个电影演员的样子,她说您也不怕,您要是害怕您就不会伪造病假条

    唐医生脸色变了,他有些失态地走到唐菲跟前,轻拍了一下桌子说什么病假条你胡扯什么!

    唐菲说您伪造病假条给尹小跳她妈,您还和她,和她耍流氓,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要去告您,到你们医院革命委员会去告您!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像一头发疯的母兽一样就往门外跑。她怕自己再不跑就要哭出来了,她心里十分难过,为自己的卑鄙感到难过,为自己在这样的时候提到无辜的尹小跳——她的密友的名字感到难过,虽然她的确憎恨尹小跳的母亲章妩。

    唐医生拦住唐菲说你在抽风呢你别这么抽风!他掐住她的胳膊强令她坐下,尽可能维持住一个大人一个长者的尊严。他说,如果你不这么抽风我就会想一想手术的事,给我一点儿时间。

    唐医生的确为这件事做了苦思冥想。他身在医生成堆的地方,但他知道为了唐菲的名誉他不能请任何人帮忙,只有靠他自己,他必须为此历险。他借了一些书,匆忙从书本上熟悉了一下这手术,熟悉了一下手术所需的器械,又在白天侦察好妇产科的一间手术室。他决定在夜里撬门进去,用毯子堵严门窗(以免灯光泄露),然后秘密施行手术。做这些准备他大约花了一星期时间,他知道他不能再拖下去,时间越久唐菲的危险就越大。

    他们就这样做了,为防止唐菲疼得出声他预先用纱布堵住了她的嘴。

    对人体器官谈不上陌生的唐医生,在医学院念书时也在附属医院外科实习过的唐医生,对妇产科的这个小手术没有半点儿把握。但当初他竭力拒绝唐菲,并非只因自己的没把握。假如他就是一名妇科医生,他也决不乐意为自己的外甥女做这个手术。他觉得这有点儿惨无人道,这是生活给他的难堪,这是唐菲给他的嘲弄。他想象不到他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可是他必须接受。是恐惧使他接受,恐惧也救了他,使他顾不得也来不及犹豫。一旦他怀着极度的恐惧站在手术台前,仰在台上的唐菲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非大非小也非亲非疏,她简直就不是活人,她是政治,她是唐医生的命运。他也不是在做手术,他是在祈祷命运放他渡过难关。

    一切总算磕磕绊绊地完成了,唐菲忍不住在手术室里和她的舅舅抱头痛哭。他们就在这痛哭之中相互宣泄了彼此那难以言说的麻烦和哀伤,弥补了他们那从来就无以交流的情感。他们也在这痛哭之中原谅了彼此,血缘那深厚悠远的魔力亲和着他们的肌肤和心。他们是亲人,无论他们彼此曾经怎样地相互漠视。

    这是唐医生不算漫长的生命中惟一的一个手术,一个妇科手术。当他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他站在高高的烟囱上,眼光最后的落点就是人民医院那间妇科手术室的窗户。

    他回想自己的一生,他想他有太多太多的地方对不起唐菲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他忽视她怨恨她,把她看作自己生活中的绊脚石。惟有这件事他是对得起她的,他以自己并不高明的医术,冒着被抓捕、被开除、被判刑的危险,保全过这个孩子最最珍贵的名誉。

    这年春节,白鞋队长从乡下回福安过节,在一天深夜和几个从前的“队员”跳进人民医院几排平房中的一间家属宿舍,轮奸了内科护士长,那个天天刷厕所、扫走廊的,交待过接头暗号是“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的女“特务”

    白鞋队长本是要跳进唐菲家报复一下唐菲的,他已听说了她和舞蹈演员的事。他手持一把匕首,想要至少在她脸上划那么两刀以雪耻。当他从床上揪起熟睡的女人时他发现他跳错了人家。他却没有放过她,这个老美人,这个旧社会的老美人。他还让他的队员们轮番上阵,他就把匕首架在这老女人脖子上,在黑暗中,听他们呼哧呼哧地在她身上喘着粗气。他想反正她也不是唐菲,若真是唐菲,他还真不能叫他们这么干。他一边听着他们的喘息,一边还觉得自己是有良心的,至少没有对不起唐菲。唐菲呀你这个小破鞋,他心里骂着,你得感谢我们身子底下这个老娘们儿,因为有了她你才没有破了相啊我他妈真想给你两刀

    护士长在天亮之后去报案,找到医院保卫科报案。谁理会她呢,被强奸的又不是良家妇女。被强奸的是个老女特务,老女特务天生就该被强奸的,不强奸她强奸谁!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

    从海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