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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思牧师把桑竹姑娘藏起来的目的,只能由上帝来解释:爱一切人,或者爱人如己。他真的不希望这个美丽的西藏姑娘再次沦入被十字精兵蹂躏糟蹋的境地,也不希望她落入容鹤中尉手里,尽管他知道中尉是喜欢桑竹姑娘的,从灵魂深处喜欢。那天夜里,在桑竹姑娘昏死过去后,他把她抱进了营地东边自己的绿色帐篷,感觉仍然不保险,便用马把她连夜驮到山里,藏进隙洞悉心照料了几天,直到她苏醒过来,没有大碍。他意识到十字精兵就要开拔,自己必须跟他们走,就又转移到山后的村庄里去了。
山后的村庄是“吉凶善恶图”指给他的,也是他将来某个时候修炼金刚大法的地方。在这个地方藏起一个姑娘,少不了也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毕竟他很年轻,无论作为牧师,还是作为喇嘛,都不能彻底消解他的七情六欲,更何况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修炼需要明妃,多多的明妃。上帝无奈情欲的存在,只好让人的始祖犯罪然后再去惩罚他们。而佛祖的僧徒们更是充满了对情欲的悲悯,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把性和情的流通引导为方便之门、解脱之道。
达思牧师告诉桑竹姑娘:“你不能回去,你已经被十字精兵那样了。西藏人会嫌弃你的。我知道你们西藏人的看法,被敌人那样过的姑娘,是前世的业障,天生的贱种,被英雄那样过的姑娘,是福阴的照临,天生的贵人。”
桑竹姑娘用苍白的嘴唇说着苍白的话:“你是说,西甲喇嘛也会嫌弃我吗?”
达思牧师信口说道:“当然,西甲喇嘛是指挥打仗的人,他是最嫌弃你的。”心想这个比他的心上人菩媸还要美丽的姑娘真是太可惜了,真不知为什么要跑到战场上来。不过还好,生命犹在,美丽犹在,似乎美丽是一种越哀伤越强烈的东西,在她经受磨难之后,更加显要地浮动在眉眼鼻唇之间。
他在山后的村庄把她托付给了一户人家,除了恳求,还拿出一些银子给人家:“不要亏待了她,她可是西藏最美丽的仙女。”又叮嘱桑竹姑娘“你可不要乱跑,就在这里将息,我还会来找你的。”
桑竹姑娘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就那么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让他意识到,她不可能听他的话,等她心身恢复到从前,一定会离开这里。他有点失望,心说那就看命运的安排,我能做到的就只能是这些了。
也许正是失望和担忧促使达思跟容鹤中尉做了交换吧,当他义无反顾地扑向江孜颇阿勒庄园的菩媸姑娘时,便毅然放弃了澎湃在内心深处的多余的欲望。他把桑竹姑娘交给了容鹤中尉,也就无意中给她安排了另一种命运。
本来桑竹姑娘就要死了,将被村民们烧死。
一个在十字精兵入侵西藏时突然到来的外国人,又是恳求,又是给银子,把一个姑娘托付在这里。这本来就是一件容易引起误解的事情,而桑竹姑娘却还要和村里的宁玛巫师作对。当宁玛巫师卜算出她的经历说她身上不干净时,她仗着自己是贵族,是拉萨人,劈手给了巫师一个耳光:“你又不是西甲喇嘛,你凭什么说我不干净?”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宁玛巫师是村庄里最有声望和地位的人,怎么能叫一个女人随便扇打?巫师说:“是洋魔把她托付在这里的,洋魔托付的姑娘也是洋魔,不,是女鬼。她来我们村庄,就是为了试探我们,如果我们无动于衷,改天洋魔就会侵占村庄,杀了我们所有人。”
宁玛巫师的预言落地没几天,容鹤中尉就来了,他带着一队英国人包围了村庄。仇恨洋魔而无处宣泄的村民们,几乎在同一时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那就是点着桑竹姑娘居住的两层楼的房子。
容鹤中尉并不知道这场火是干什么的,看到巫师在火阵前作法,许多村民围观着却不去救火,便奇怪地带人走了过去。
喊声,他听到了喊声。火是从楼下燃起的,喊声来自楼上。他意识到里头的人将被烧死,问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给他做翻译的一个南麓藏人立刻去问村民。村民们说:“酥油和茶水一到碗里就分不开了,姑娘和洋魔一有沾染就不干净了。一个给洋魔引路的女鬼,烧死她。”
但这话并没有传到容鹤中尉耳朵里,他就已经从喊声中听出里面的人是谁了。他冲了过去,没有命令任何士兵,自己率先冲进了大火。
容鹤中尉把桑竹姑娘从火阵里背了出来。
村民们沮丧极了,女鬼被救走了,两层楼的房子白烧了。
前往江孜的路上,桑竹姑娘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容鹤中尉指指自己的心:“姑娘,我喜欢你,从这里喜欢你。”又给翻译说“告诉她,一个英国军官的喜欢,跟上帝的喜欢是一样的。上帝让我们施予的爱,就是我要献给她的爱。”
桑竹姑娘说:“可是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上帝,不喜欢所有拿枪扛炮的外国人。我随时都想离开你们。”
容鹤中尉说:“不不,你不要离开我。上帝啊,是不是我错了,我居然想娶这个西藏姑娘?这个姑娘兼容了东方和西方的美丽,它让我讨厌所有能够破坏美丽的东西,包括战争。”
桑竹姑娘听到翻译后,感觉就像一根锥子攮进了耳朵。她打马就跑。容鹤中尉喊着:“姑娘,姑娘。”他的部下要追过去抓她回来。容鹤中尉喊道:“你们不要管。”又说“上帝恩赐给我的姑娘,她是跑不了的。”自己策马追了过去。
容鹤中尉追上她:“姑娘,我不希望你离开我。”看对方不理他,又说“姑娘,不能不走吗?我恳求你留下。”
虽然翻译没有跟上来,桑竹姑娘还是听懂了,坚定地摇摇头。
容鹤中尉无奈地叹口气,知道强求无益,便下马,从褡裢里拿出一包食物,双手捧了过去:“姑娘,拿着,路上小心。”
桑竹姑娘明白这是放她走的意思,感激地点点头,俯身接过了食物。
就要一个人走到江孜去了。她在马背上频频回头,感觉容鹤中尉的蓝眼睛就像一对有生命的猫眼石,穿过清透的空气,追随着自己。
容鹤中尉远远地跟着她。他知道往前去的路上随处都可能碰到十字精兵。他必须保护她,不能让她再遭强暴。不能了,破碎的美丽不能再破了。
把西甲喇嘛抓来拉萨,当众斩首。这大概是摄政王迪牧活佛发布的最后一道旨命。因为他必须给驻藏大臣否太和朝廷有个交代:我隆恩在身,不可能不听大皇帝的。英国人之所以屡屡不满,完全是因为这个早已背叛了丹吉林的西甲喇嘛。是他聚众抵抗的,不是皇封摄政,也不是噶厦政府。这样的说辞不管否太和朝廷相信不相信,总算可以交代过去。否太不至于追查到底:那些署名摄政王迪牧和噶厦的抵抗英国人的鸡毛箭书,难道也是目不识丁的西甲喇嘛发出去的?大家都有个台阶下,颜面上过得去就可以了。至于以后怎么办,那就看否太了。否太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噶厦交给他了,权力交给他了。我摄政王迪牧是个天天念经的大活佛,大活佛又要闭关静修了。
摄政王迪牧活佛又要闭关静修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拉萨。
已经回到拉萨的民兵总管顿珠噶伦听到摄政王闭关的消息后,直奔布达拉宫,准备祈见达赖喇嘛。而正在继续招募僧兵队伍开赴前线的沱美活佛,也在同一时刻出现在布达拉宫下的雪村前。两个人不期而遇,都愣了,静静地望着对方。
他们曾经是密友,现在还是密友吗?两个人都在心里嘀咕。
还是顿珠噶伦先说话:“佛爷,你来干什么?”
沱美活佛口气平淡地说:“噶伦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
顿珠笑道:“那就请佛爷说说,我是来干什么的?”
沱美耸起眉峰说:“到了这种时候,你还会笑?你不会是为了废黜摄政王,让达赖喇嘛亲政吧?”
顿珠立刻收敛了笑容,扳起面孔说:“啊,我们想到一起了。这么重大的事情得由三大寺做主、民众大会决定、乃穷大护法祈降神谕。”
沱美说:“噶厦和布达拉宫也可以敦促嘛。”
顿珠说:“我这个噶伦,能不能代表噶厦?我的话算不算敦促?”
沱美说:“当然可以算,但分量还欠些,最好能有布达拉宫的表态。”
顿珠肯定地说:“那就算有了吧。即便达赖喇嘛不说话,经师们和亲随们的权威也还是不能忽略的。他们当然希望达赖喇嘛尽快亲政。这个我可以保证。”
沱美:“既然这样,布达拉宫就交给你了。事不宜迟,后天就在大昭寺召开民众大会。我连夜去三大寺向众僧说明,如若不然,西藏便是英国的西藏,众佛就将离开雪域,上帝耶教就会称霸天下,我们这些可怜巴巴的佛徒藏民就只好去做黑水白兽的奴隶了。”
顿珠说:“有三件事情必须在民众大会通过,一是罢免摄政王迪牧,二是抓捕把几千西藏民兵带到曲眉仙郭交给洋魔任其屠杀的罗布次仁,三是解除俄尔噶伦前线总管的职位,查实指挥失败的原因,严加法办。”
沱美说:“如果这是你的条件,那我也有条件。达赖喇嘛亲政后必须立即任命新的前线总管。”
顿珠急躁地问:“谁?你,还是我?”
“你说是谁?”沱美活佛瞪着对方,几乎把眼睛后面的意思瞪出来。
靠了顿珠噶伦和达赖喇嘛的正经师林仓活佛的敦促,以及沱美活佛的联络推动,民众大会如期召开。会上由沱美活佛和民兵总管顿珠噶伦分别介绍了战场失利、英国十字精兵节节深入的紧急形势:江孜指日沦陷,拉萨危在旦夕,佛教就要消亡。鉴于此,必须由达赖喇嘛亲自主政,才可力挽狂澜,挽救西藏和佛教。
没有人反对。包括一向跟丹吉林抱团的哲蚌寺,在这个时候也提不出任何阻止达赖喇嘛亲政的理由。全体通过。接着又由沱美活佛提出了罢免摄政王迪牧、抓捕罗布次仁、解除俄尔噶伦前线总管一职等建议。虽然哲蚌寺的代表激烈反对,但毕竟有战事不断告急、藏人死伤空前的事实,谁也无法遮掩,大部分代表或沉默或赞同了这三项提议。然后,全体一致通过决议:坚决遵奉抗击英国十字精兵侵略军的神圣誓言,庄严重申:
全藏僧俗人民,不惜重大牺牲,誓与佛教之大敌英国异教派遣之侵略军决一死战。
最后,又祈请乃穷大护法降神问旨。神说:“民众大会的决定是正确的。”接着便确定了隆重举行达赖喇嘛亲政大典的日期。按常规,亲政大典以后,达赖喇嘛才能正式发布政令。但现在来不及了,第一道政令必须在亲政仪式之前发布,那就是紧急任命新的前线总管。
沱美活佛、三大寺和四大林代表以及噶伦顿珠、达赖喇嘛的正经师林仓活佛立刻前往布达拉宫,向达赖喇嘛通报了民众大会的各项决议,然后由僧兵总管沱美活佛和民兵总管顿珠噶伦首倡,其他人附和,提出了西藏前线总管的人选,请求达赖喇嘛批准。
达赖喇嘛说:“我恨不得自己去做这个前线总管。但既然我不能,你们提出的这个人我也无法知晓,那就请护法神降神决定吧。在目前黑水白兽就要吃掉整个西藏的局势下,任命前线总管比我本人亲政还要重要,一定要请乃穷护法、金巴护法、眦玛护法、奈冬护法共同降神,我们才好做出决定。”立刻把四大护法请到了布达拉宫,分别在西日光殿、萨松朗杰殿、曲结竹普殿、帕巴拉康举行了降神仪式。他们作为神在人间的代言,代表着不同的在天护法神,但结果却出奇得一致:神说就是民众大会提出的那个人,只能是那个人。
大家松了一口气。
达赖喇嘛也松了一口气,说:“你们说不是洋魔的进攻导致了我们的败退,是丹吉林对西甲喇嘛的抓捕迫害导致了战场上的指挥常常中断。迪牧活佛这样做,就是破坏抗英战争,佛祖不允许西藏摄政王犯这样的罪责。看来这个西甲喇嘛是迪牧活佛的死对头,加上护法神们问神的结果符合我们的愿望,这让我放心了许多。现在,我们就看他了。”
整个西藏就看西甲喇嘛了。
事关重大,白热管家只好叩响密境地宫石砌的封门墙,叫醒了闭关静修的迪牧活佛。他用很大的声音说了民众大会的决定和护法神的降神结果。
迪牧活佛跏趺在石头法座上沉默不语,牙齿就像咀嚼着什么,不停地错动着。他曾经是一个喜欢记仇泄恨的人,咀嚼是他反刍仇恨的方法。愤怒的火腾腾地燃烧着,他能感觉到五脏六腑被渐渐烧焦的过程。脸色猛然胀红了,火焰里的黑血圆鼓鼓地撑起网罩在头脸上的血管。鼻子一张一张的,像一头震怒的野牛,喷射着灼人的气息。而最怕人的还是眼睛里的红亮,那是直掏心底的洞口,能看到大水汪洋般吃杀仇人的欲望。
“佛爷,佛爷,摄政佛爷”白热管家张皇失措地叫着。
“你不是说我已经被罢免,达赖喇嘛已经亲政了吗?那你还叫什么摄政佛爷?我不是啦,不是啦。加巴索!”
迪牧活佛有些难受,恼怒野兽般奋勇而出,集合在胸腔里,肆力吞噬着他修炼多年的佛灵肉身。终于,怒火超过了盛大隆重的极限,一股鲜血从右边耳朵里流了出来。迪牧活佛惨叫一声,眼睛一闭,仰身倒了下去。
西甲喇嘛打退准备烧毁雪浪寺的十字精兵后,带着所有人马迅速前往康马宗和江孜宗交界处的乃宁寺。他想在戈蓝上校之前赶到乃宁寺,一来防止敌人切断他和江孜的联系,二来他想在乃宁寺打响保卫江孜的第一仗。他觉得前藏和后藏的兵力已经有不少聚集在江孜,到达江孜宗的前线总管俄尔噶伦正在排兵部署、做好战斗准备。乃宁寺一打响,立刻就会得到后方藏兵、僧兵、民兵三大兵种的支援。让敌人一进入江孜就尝到西藏最硬的骨头,嘎嘣一声牙崩断,流血去吧,洋魔吃人的大嘴。说不定西藏人和十字精兵、佛祖和上帝谁死谁活的问题,会在乃宁寺前得到解决,当然是按照西藏人、摄政王和他西甲喇嘛的心愿解决。
西甲喇嘛赶到乃宁寺时,是一个天气阴郁的早晨。厚实的云翳覆盖着寺边的山脉,把天和地的空间挤压成了一个薄片。寺是无顶的,山是断头的,天上酝酿着雨却似乎永远不下雨。年楚河从北向南,澎湃的流淌里看不到晶莹欢跳的浪花,好像此时此刻西藏的心思,沉重而黯郁。西甲喇嘛带着他的人直扑河边,先是牛饮,太渴了,都来不及等待乃宁寺的喇嘛烧茶慰劳了。然后是胡乱一通洗,顿时感觉清爽了许多。他让部下慢慢喝慢慢洗,自己一个人先朝寺门走去。
早有人走出寺院大门,前来迎接。西甲喇嘛略感意外的是,迎接他的不是乃宁寺的僧人,而是一群藏兵。他们个个衣袍鲜亮整齐、头脸干净滋润,显然是刚刚到达这里的藏军官兵。西藏的战争对他们来说还仅仅是听说,似乎还没听说在整个战争中起着重要作用的西甲喇嘛的鼎鼎大名。有人隔老远就不恭不敬地喊道:“谁是西甲喇嘛?过来过来。”
西甲喇嘛望着那些人,心里有了一丝安慰:不仅他先于戈蓝上校到达了乃宁寺,而且已经有后方的藏兵前来保卫乃宁寺了。他一边仰头看着周围的地形,一边朝迎接他的人快走走去,心想这里的地形太狭窄了,人多了摆不开,集中到一起又会成为大炮轰击的目标,不是一个容易防守的地方,更别说消灭洋魔了,消灭洋魔还得在江孜那种大地方。但这里是江孜的门户,不守是不行的,久守是不利的。唉,我得想一想,有没有更好的战略战术?洋魔跟脚就到了,自己的人马加上面前这群藏兵,坚守几天是合适的?想着,就到了跟前,冷峻地问:“你们来了多少人?就这些?还有没有?”
回答他的是一声吆喝:“抓起来。”
七八个藏兵立刻扑过来抓住了西甲喇嘛。西甲这才看清藏兵里混杂着几个脱了袈裟的丹吉林陀陀和陀陀头目仁增。他把眼睛瞪得鸡蛋大:抓抓抓,那就抓,抓住了还要杀。杀掉了我,就让洋魔把佛教的敌人上帝安顿在你们头上。
西甲喇嘛没打算挣脱逃跑,想跑也跑不掉。他带领的人马都还在河边,看不清这里发生了什么。等他们疲惫不堪地走过来时,乃宁寺的大门已经关上,西甲已经被丹吉林陀陀绑起来,押出后门,放到马上,朝着江孜奔驰而去。
押解西甲喇嘛的丹吉林陀陀生怕发生意外,路过江孜时没有停留,直奔拉萨而去。半路上,他们碰到一队明光鲜亮的喇嘛。
那些喇嘛见了他们仰头不理,就要擦肩而过时,突然有个黄衣喇嘛训斥道:“你们这些把经文当成死蚂蚁的人,眼睛长到额头上去了吗?见了我们为什么不下马?傲慢得很嘛,没看见我们骑的是高头大马,穿的是丝绸袈裟吗?”
仁增哼了一声说:“我们是丹吉林的陀陀喇嘛,我还没问你们为什么不下马呢?你们胆子不小,连摄政王都不放在眼里。”
黄衣喇嘛讥诮地撇撇嘴说:“原来是丹吉林的人。丹吉林有喇嘛是对的,可丹吉林的摄政王在哪里?明明天上的太阳把月亮碰下去了,你们还说是月亮在云彩里头。”他挥了一下手又说“看一看,我把云彩拨开了,是不是月亮?不是吧,是太阳。”
仁增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愤怒地说:“看把你嚣张的,就算摄政王不要你的命,我们这些丹吉林陀陀也绕不了你。”他给后面的人招招手“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喇嘛给我绑了。”
黄衣喇嘛说:“你们敢。布达拉宫的喇嘛今天是来告诉你们,达赖喇嘛亲政啦,迪牧摄政王下台啦。怎么样,好消息吧?”
仁增一听愣了:这个人没疯吧?这样的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他说:“世界上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你这个人胡说八道。”
黄衣喇嘛说:“不相信吗?赶紧回去问你们的迪牧大活佛。”就要策马走开,随口问道“这个喇嘛犯了什么罪,你们绑他干什么?现在是达赖喇嘛亲政了,一切事情达赖喇嘛都应该知道。”
仁增说:“那就拜托你禀告达赖喇嘛,摄政王下了急令,要把丹吉林的叛徒西甲喇嘛带回拉萨,当众斩首。”
黄衣喇嘛说:“给你说了,达赖喇嘛亲政啦,西藏没有摄政王啦,你怎么还是一口一个摄政王,是不是对达赖喇嘛不服气啊?你小心点,我记住你啦。”要走,突然“哎”了一声“你说你们要把谁带回拉萨斩首?是西甲喇嘛?哎呀佛祖,看来我们的眼睛也长到额头上去了。”说着,翻身下马。
所有从拉萨来的明光鲜亮的喇嘛都翻身下马,朝着西甲喇嘛弯腰鞠躬。黄衣喇嘛从斜背着的黄缎口袋里拿出一卷黄绢旨命,麻利地展开,大声念起来:
我已知西甲喇嘛谋略有方,指挥抗击英人屡屡成功。怎奈洋人快枪大炮威力无比,前线军民节节退守。但我藏土乃神圣佛教领地,异教来犯,没有不抗不打之理。现在,我,十三辈达赖喇嘛,命令你西甲喇嘛为前线总管,调动藏兵、僧兵、民兵三大兵力,务必尽快将洋教英人十字精兵赶出佛土西藏。
念罢,疾步上前,搀扶西甲喇嘛下马,又给他送了绑。
仁增知道事出有因,也没有阻拦,对身边几个丹吉林陀陀说:“快走,出大事了。”说罢,打马就跑。
黄衣喇嘛说:“慢慢慢。见面时不下马,离开时也不下马,对我们不尊不要紧,对达赖喇嘛不尊就不能饶恕了。”
仁增倔强地说:“没见到迪牧活佛,他就永远是我们的摄政王。你说我们不尊,我还觉得你们不尊呢。摄政王是大活佛,比达赖喇嘛的经师还要大,要我们下马,就是要摄政王下马。对不起啦,丹吉林的尊贵不允许我们这样做。”
黄衣喇嘛说:“丹吉林果然不服气,连他们的陀陀喇嘛都这样死硬。到底是丹吉林尊贵,还是布达拉宫尊贵?到底是迪牧大活佛尊贵,还是达赖喇嘛尊贵,你今天必须说个明白。”
仁增说:“丹吉林的人,只能认为丹吉林尊贵。”
黄衣喇嘛抬手指着仁增说:“你听你听,这个贵贱不分的喇嘛,还不如一只老狗聪明。你去拉萨看看,丹吉林的殿堂前,连流浪的狗都不摇尾巴啦。”
西甲喇嘛没兴趣听他们争执谁比谁尊贵的问题,拉过一匹马,飞身上去,拳打脚踢地奔跑起来。他操心的是前线,是不知有无大军守备的江孜和不知眼下安危如何的乃宁寺。
他奔驰着,突然有些不期而至的悲凉。心说摄政王,迪牧活佛,我可是你的弟子啊,洋魔还没打退,叛徒还没处死,怎么就下台了?
前线总管西甲喇嘛驰马到江孜后,先去了宗本大院。宗本还不知道他是新任前线总管,他也不说明白,或者自己也说不明白,直问江孜的兵力驻防在哪里?
江孜宗本岩措说:“驻防在哪里你怎么问我?我一个文官知道什么?你去问问日囊庄园和颇阿勒庄园,要是有驻军,就会向他们借贷青稞和酥油。”
又是一阵驰马奔走。
日囊庄园的主人日囊旺钦告诉他:“先前是有过兵力的,现在没有了。这种事情你应该去问颇阿勒庄园的颇阿勒夫人。”
西甲喇嘛又来到颇阿勒庄园,在这里意外地遇到了俄尔噶伦。
俄尔噶伦已经从火速赶来报信的亲信口中知道了拉萨民众大会的结果,哭丧着脸说:“我掌握的兵力现在只有不到一百人的总管卫队,全部交给你了。卫队跟着我,还要吃喝庄园的。我已经不是前线总管,就没有义务养活他们了。”
西甲喇嘛带着移交给他的总管卫队,走向江孜最着名的建筑宗山城堡。
城堡里有人,是罗布次仁率领的民兵残部。残部的大部分人是堪穹代本的部下。鬼知道堪穹代本是怎么搞的,战场上死了那么多民兵,他却把自己的人马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罗布次仁坐在粮食口袋上,嘘嘘地喝着酥油茶,扫了一眼大步进来的西甲喇嘛,没精打采地说:“你也退回来啦?我以为你会追着洋魔往南走,一直走出西藏去。”
西甲喇嘛不理他,看了一眼堆满大殿和偏殿的枪支弹药和粮食说:“总算看到我需要的东西了。可是人呢?我需要兵力,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的兵力。”
堪穹代本说:“大喇嘛需要的兵力,得靠前线总管调动。”
西甲说:“现在我就是前线总管。快告诉我,你们这里有多少人马?”
堪穹愣了一下,不放心地问:“你是前线总管?这么说拉萨有变化啦,摄政王重新任命了前线总管?”
西甲说:“我不是摄政王任命的,是达赖喇嘛任命的。达赖喇嘛命令我调动藏兵、僧兵、民兵三大兵力,用闪电雷鸣的速度把洋魔赶出西藏去。”
堪穹诧异道:“可是达赖喇嘛怎么可以绕开摄政王呢?”
西甲不耐烦地重复着黄衣喇嘛的话:“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达赖喇嘛亲政啦,西藏没有摄政王啦。”说着,不禁凄恻地哽咽了一声。
堪穹代本一听,仿佛得到了某种提前设定好的信号,大吼一声:“来人哪。”顿时有一群部下从城堡的各个角落蹿了出来。堪穹指着罗布次仁说:“把他给我抓起来,快。”其实用不着堪穹催促,那些人早就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没等罗布次仁有任何反应,便扑过去扭住了他。
西甲喇嘛惊诧地说:“你、你、你们这是干什么?罗布次仁是摄政弟弟,是来打洋魔的。放开,放开。”
堪穹说:“大喇嘛听我说,这是顿珠噶伦的命令,达赖喇嘛早就有安排啦,我们就等着摄政王下台的这一天呢。”
罗布次仁一听就明白了,长叹一声说:“摄政哥哥,我可是为了你啊。”
西甲喇嘛搞不懂怎么会是这样,就要出手相救。
堪穹拦住他说:“大喇嘛,你的前线总管还是顿珠噶伦保举的,你要记住顿珠噶伦的恩德。罗布次仁是要交给达赖喇嘛的,你不好中间插手。”
西甲一点也不领情地说:“光让我当总管,不给我兵马,这样的总管我让给你吧,要不要?”
堪穹说:“总管大人,这话可不能让达赖喇嘛听到。”
西甲说:“我就是说给达赖喇嘛的。告诉我,江孜哪里还有我们的人马?”
堪穹说:“没有了,我们是最多的。但我们不能跟你去打洋魔,我们得把罗布次仁安全无误地押送到拉萨去?”
西甲喇嘛转身走出城堡,仰天长叹:“佛祖啊,我们在杂昌峡死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赢得三天时间在江孜集中兵力。如今时间过去了,西藏的兵力在哪里?兵力,兵力,没有兵力,要我这个前线总管从地上挖出来吗?”他跺着脚着说“西藏有人间最大的地狱,地狱里有人间最多的鬼。鬼们都给我出来,我要带你们去打仗,保卫西藏。洋魔要是赶不走,就连你们的地狱也没有了。”他又望望天说“天兵天将,别忘了佛祖定下的规矩:人打仗,神帮忙。快来帮帮我吧,我是前线总管西甲喇嘛。”说了一通,知道无济于事,便把眼光投向了自己带来的总管卫队和麻子队长。
“你们不要跟着我了,我不需要你们保护。回家去吧,把你们的阿爸、舅舅、叔叔、哥哥、弟弟、所有的亲戚、朋友、邻居都给我招来,把你们家乡六十岁以下、十三岁以上的男人都给我招来,越快越好。招来一个定本(排),你就是定本(排长);招来一个甲本(连),你就是甲本(连长);招来一个汝本(营),你就是汝本(营长);招来一个代本(团),你就是代本(团);招来五个代本团,你就是前线总管;招来全西藏的男人,你就是摄政王。麻子队长,麻烦你带几个人去拉萨,去布达拉宫找达赖喇嘛,就说我西甲喇嘛跪在江孜三天三夜,求鬼鬼不来,求神神不来,只好一个人去打洋魔,反正是要死了,人少死得少,人多死得多。西藏没人了,就一个西甲喇嘛做代表了,誓与洋魔血战到底啦。再去找我的尊师僧兵总管沱美活佛,就说我要十万僧兵;去找民兵总管顿珠噶伦,就说我要百万民兵;去找噶厦,就说我要全西藏的藏兵。快去啊,越快越好。大家听好了,你们不要骑马,马太慢了。你们骑上云彩里的随人鹰,骑上呼呼来去的风,去了就来,我可是等着你们哩。还有佛祖,也等着你们哩。佛祖说,来得快的,带人多的,下一世就是菩萨,是和观世音菩萨、文殊菩萨、金刚手菩萨平起平坐的菩萨。”
总管卫队的人纷纷离去了。前线总管西甲喇嘛跑下宗山,单人单骑向着乃宁寺疾驰而去。
保卫江孜的第一仗是在乃宁寺打响的。打响的时候西甲喇嘛不在场。
参加战斗的是跟着西甲喇嘛从杂昌峡撤下来的幸存的人马和乃宁寺的活佛喇嘛,还有从数千里之外赶来的昌都民兵、藏北民兵和从工布江达聚集而来自动参战的五百多民兵。奴马代本、欧珠代本和楚臣代本、江村代本组织了最初的战斗。
他们首先派民兵控制了东西两侧的山头,再把僧兵和一部分民兵安排在寺内和寺前。寺前用山上的石头垒起了简易工事。有一条路紧挨着乃宁寺从东侧绕向前方,那是十字精兵的必经之路。当然也可以从乃宁寺直穿过去,但乃宁寺寺门坚固、围墙厚实,上下两层楼有许多可以射击的孔洞。在这样一种三面打击的布局下,二十多个初来乍到的十字精兵横尸在离寺门不远的地方。
十字精兵放弃攻打寺院的企图,改变战术全力攻打西侧的山头。那山头虽高却不陡。戈蓝上校让一队廓尔喀人三面仰攻,又指派装备着四挺机枪的几十个英国人从山后迂回而上。这个角度东边山上和寺里寺前的西藏人是看不见的,而头顶的西藏人还要防备廓尔喀人的三面进攻。西山很快失守,乃宁寺暴露在十字精兵眼皮底下。
欧珠代本和果姆带人发起了三次抢夺西山的战斗。最后一次他们挥刀冲上了山顶,砍倒了十几个十字精兵,砍翻了两挺机枪。但接着又被来复枪的狂扫撵下山来。三十多个藏北民兵在山顶阵亡。
与此同时,戈蓝上校命令一百多个英国人组成的精锐部队在西山顶机枪的掩护下,攻破寺门,冲向了大殿。
乃宁寺大血战发生了。大殿里的民兵和楼上的僧兵冲了出来,从寺院后门进来的前线总管西甲喇嘛丢开坐骑,从地上拔起一根粗硕的经杆冲了过去。差不多是三百多西藏人对付一百多英国人、刀剑棍棒对付来复枪。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由于寺门被几个乃宁寺喇嘛关上,英国人无法后撤,一百多人全部死在大殿前的空地上。而被来复枪射死的西藏人超过敌人一倍还要多。果姆的山歌及时记录了这次血战:
民兵僧兵英勇非凡,
洋魔洋鬼胆战心寒;
人血狗血混杂一起,
染红了乃宁寺石板。
西甲喇嘛没有死,一个喊叫着“代本老爷来了,代本老爷来了”的人保护了他。此人一连砍倒了五个英国人,还把一个英国军官拦腰劈断。但一见西甲喇嘛他就不再独自前冲了。西甲喇嘛跳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有时在身前,有时在身后,直到血战结束。
西甲喇嘛嫌他妨碍了自己的搏杀,怒吼道:“你老是跟着我干什么?”
此人说:“大喇嘛,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大喇嘛。”
西甲看看自己:哪里像啊?穿着这么脏腻破旧的袈裟。又抹了一把脸,看看手掌,一层黑泥污汗。
此人说:“你的靴子,多么气派的靴子,好像是唐卡上大护法秀丹的靴子。”
西甲勾头盯着自己的靴子说:“什么好像是,它就是。是春丕寺的多吉活佛从大种神殿的木王神座下拿出来的。你掂掂,它有多重啊。”说着脱下来,让此人惦了惦。然后他一屁股坐到大殿前的石阶上,穿上靴子,看着一地死去的西藏人和英国人,忧心忡忡地大声说:“这里是乃宁寺,不能再打了,打也打不赢。”
此人说:“大喇嘛,我们死了这么多人,还说不能再打了。你去给洋魔说。他们不打,我们就不打。”
西甲说:“我是前线总管,我说不能打就不能打。”
此人说:“前线总管?前线总管是你这样的?大喇嘛,你叫洋魔吓坏了,不想打了,就说你是前线总管。前线总管知道了,杀你的头。”
西甲说:“谁说我不是前线总管?”看到不远处站着几个从杂昌峡跟他撤下来的僧兵,招招手让他们过来说“告诉这个人,我是谁?”
那几个僧兵当然也不知道他已是新任前线总管,瞪起眼睛对此人说:“你瞎了呀,连西甲喇嘛都不认识,前线的哪一仗不是他指挥的?”
此人愣了:这就是早已名扬全藏的西甲喇嘛?赶紧把腰哈成虾米,吐长了舌头,不知说什么好。
西甲伸脚踢了踢此人说:“你是干什么的?我看你牛气冲天,勇敢得很嘛。”
此人说:“我叫阿达尼玛,是个代本,大喇嘛也许不知道。我的驻防地在岗巴宗,那儿还有我的部队,霞玛汝本率领的一个汝本营。”
西甲说:“那你不在岗巴宗,来这里干什么?”
阿达尼玛代本说:“乃宁寺山背后是我的家。我的哥哥弟弟打起来啦,要瓜分我家的庄园。我必须带领部队住在家里,谁分家我就收拾谁。住了好几年啦,不能走,走了庄园就没有啦。阿爸不让我走,阿妈不让我走,我的老婆孩子也不让我走。”
西甲说:“西藏就要没有啦,你还守着庄园干什么?你要是个男子汉,就听我的命令去打洋魔。”
阿达尼玛说:“那我得动员我的哥哥弟弟,让他们也去参军打洋魔。他们走了,我才能撤离庄园。洋魔占领西藏事小,兄弟分了庄园事大。”
西甲说:“你是不是把大事和小事颠倒啦?”
阿达尼玛说:“没有没有,西藏是达赖喇嘛的,庄园是我自己的。我要是把达赖喇嘛的西藏当成自己的,那就罪该万死了。我知道洋魔正在侵略西藏,但还是想带领部队老老实实守住庄园,防止分家。今天我来这里,本想是看看的,一见洋魔就忍不住冲过去啦。”
西甲问:“你带了多少部队驻守在你家庄园?”
阿达尼玛说:“不多,就一个汝本营。”
西甲苦笑一声说:“你是不是后悔没有把一个代本团全部带来守卫你家庄园?你这个人,是星星不发光,是牧狗不撵狼。”说着起身,大声说“所有的藏兵、僧兵、民兵三大兵力,都给我听着,在江孜,我们要保卫的不光是乃宁寺,还有紫金寺、白居寺和宗山城堡。但是我们的后面,整个江孜是空虚的,没有人守卫。奴马代本、欧珠代本听我的命令,你们率领藏兵、民兵马上撤退,前去保卫紫金寺。楚臣代本听我的命令,你带你的僧兵也离开这里,前去保卫白居寺,决不能失守。江村代本团跟我留下,在乃宁寺拦截洋魔,一定要战斗到明天早晨。快去准备,天黑前撤离,洋魔的大炮最迟明天早晨就会轰炸这里。”
傍晚,藏兵、民兵和一部分僧兵撤离乃宁寺时,西甲喇嘛再次看到了阿达尼玛代本。阿达尼玛把保卫自家庄园的西藏正规军都带来了,整整一个汝本营的兵力。他把自己的哥哥任命为汝本,催促他跟着欧珠代本走了,自己留在了乃宁寺。
阿达尼玛对西甲说:“前线总管大喇嘛,你没有卫兵可不行,我来保护你。”
西甲喇嘛估计错了,十字精兵的大炮并没有在第二天早晨轰击乃宁寺。原因是从杂昌峡北路到乃宁寺的路上有一片沼泽地,马驮牛拉的山地野炮和大炮无法通过,绕行而去就把时间耽搁了。中午,首先来到的是十门小型山地野炮和麦高丽上尉。但麦高丽上尉并不是前来督炮轰击的。恰恰相反,他随炮兵部队赶来,竟是为了阻止他们向乃宁寺炮击。
麦高丽上尉用自己的大块头身躯堵挡在迅速架起来的山地野炮前面,大声对戈蓝上校说:“不不不,你炸毁的不是西藏人是寺庙,寺庙里有我们需要的宝贝。”
戈蓝上校说:“我不能再把我的战士葬送到敌人的火药刀剑之下。用西藏人的寺庙埋葬西藏人自己,是最聪明的做法。”
麦高丽上尉说:“你忘了我们的契约:让白金汉宫拥有西藏的佛像,因为它是大英帝国征服世界最高山河的象征。让麦高丽将军的私人博物馆拥有比北京皇宫里的桌椅、瓷器、黄缎绣屏更有价值的犍陀罗雕塑,即使不是纯金打造,也一定是宝石镶嵌、古老鎏金的。”
戈蓝上校说:“上尉,西藏的寺院多的是,我们还没有到拉萨。”
麦高丽上尉说:“请不要叫我上尉,我是将军。”
戈蓝上校说:“好吧将军,我要为战争负责,为胜利负责。”
麦高丽将军说:“这次你不用负责了,我亲自带人往前冲,只需要你借给我五十个英国士兵包括五挺机枪。”
戈蓝上校说:“不能这样将军,我也要为你负责。”
麦高丽将军大声道:“我代表伦敦军方重申我的请求。我们喜欢西藏人变成一具具尸体,但不喜欢寺庙变成一座座废墟。任何古老的建筑和宗教艺术,都属于英国。”
戈蓝上校沉默了,半晌才说:“看来我有必要推迟炮击的时间。那就快一点行动将军,祝你安然无恙。”
麦高丽将军说:“不,我们需要提前炮击。”指着乃宁寺东边的山头说“你应该首先把他们干掉。”
靠近乃宁寺的西山已经被十字精兵占领。东山则仍然有西藏人坚守,从山顶阵地可以鸟瞰和射打来到寺门前的十字精兵。
戈蓝上校命令十门山地野炮同时炮击,然后又派卡奇大佐率领一队司恩巴人冲了上去。他们打死了所有坚守阵地的西藏人和所有来不及撤离的伤员,把一面司恩巴人的羊皮翻毛坎肩当作旗帜立在了山顶。
西甲喇嘛站在寺院大殿平阔的顶层看着东山失守,又看到再次向寺院发起进攻的十字精兵,平静地愤怒着。他对敌人没有炮击寺院感到诧异,对五十个英国士兵和五挺机枪的威慑感到亢奋,又要面对死亡了,不怕,他不怕,所有留在此地的僧人似乎都不怕。他们早就拿好了武器:火绳枪,或者刀剑棍棒。他们是奋勇向死的一群,在这枯荣兴衰的关口,化作恬然淡漠的一景,隐没在历史最需要的时刻。
西甲喇嘛从顶层下来,依然迈着从容自信的步伐,脸上不喜不悲,神情安详自然,还打了一个真实的哈欠,就像在丹吉林一会儿睡一会儿醒地看守了一夜香灯,又要去迎接早晨的太阳。大殿前簇拥着一群袈裟,有从杂昌峡撤下来的江村代本团的僧兵,也有乃宁寺的活佛喇嘛。僧兵们自持有过出生入死的经历,用瞧不起的神态把寺僧挤到后面,自己尽量靠向寺院大门,准备随时开打。
西甲喇嘛看看他们,平和地说:“放下武器。”看众僧不动,又大声说“这是不是洋魔应该说的?现在我来替洋魔说:放下武器。啊,你们听不明白是不是?山羊不能爬树,为什么?因为猴子已经爬上去了。西藏人生来就不是打仗的,我们只会念经。念什么经?念断戒五种特重恶行的经:杀男人、杀女人、杀婴儿、杀牛马、毁坏塔庙经像。活佛喇嘛不念经,就是雪山不长冰。听我的,放下武器。”说着,把自己手中粗硕的经杆咣当一声仍在了大殿前的空地上。
空地上,昨天死了一地的西藏人和英国人都已经清理到寺院后面的山岗上去了,鹫鹰们正在络绎不绝地光临那里。
有人说:“大喇嘛,不打也是死,打也是死,不如拼了。”
西甲断然道:“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不如不打。”
已经习惯于服从西甲喇嘛命令的僧兵纷纷把火绳枪和刀剑棍棒丢到空地上。寺僧们犹豫着,用眼光互相询问:这不是缴械投降吧?
西甲一眼看透了他们的内心,大声说:“释迦牟尼的规矩知道哩?拿刀是抵抗,念经也是抵抗。佛的刀枪,伸的时候不能收,收的时候不能伸。”
虽说寺僧比任何人都不想看到洋魔占领乃宁寺的结果,但听他这么说,也都把武器扔了过去。
西甲又说:“我是前线总管,不是念经总管,快来啊,会念经的活佛喇嘛念起来。吹号的吹号,敲鼓的敲鼓,这里是最后的****。”说着上前,哗的一下,打开了乃宁寺厚重的大门。
麦高丽将军没想到,寺院大门自动打开了。从门外就可以看到堆积了一地的刀枪棍棒,还能看到喇嘛们坐地念经的身影。他让士兵端着机枪领先,自己跟在后面小心翼翼走过去,正要进门,轰然一鸣,吓得他纵身后跳。五十个英国士兵迅速趴在地上,五挺机枪同时把子弹扫向了门内。
扫射了一阵才明白,那轰鸣不是火药的爆炸,是寺院的僧人吹响了法号、敲响了铃鼓。麦高丽将军命令停止射击,觉得从门里还不能完全判断里面的情形,便让士兵搭肩爬上寺院的围墙察看。那士兵一上墙头就说:“将军,这里没有敌人。”
但麦高丽将军并不认为只念经不抵抗的僧人不是敌人。他在五挺机枪的保护下走进了寺院大门,警惕地看着大殿两层楼上那些可以射击的孔洞,没看到枪管伸出来,才略微放心,扫视着那些僧人奇怪地想:你们不打了?为什么?
大殿的台阶上,打坐念经的僧人整整齐齐排列着,有睁着眼的,有闭着眼的;睁着眼的目不转睛,似乎根本没看见英国人走进寺门;闭着眼的在用额头看人,看见的是天空的祥云而不是侵略者的嘴脸。有些僧人头上脸上身上流着血,他们被刚才在门外扫射的机枪打中,已经死了,却没有倒下,还是打坐念经的样子,可见他们定力非凡,早已出神入化。台阶下,空地的两旁,围绕着堆积起来的刀枪棍棒,也是打坐的僧人,他们一律睁眼,从左右两个方向瞪着麦高丽将军,他走到哪里眼光就跟到哪里。嘴皮照例是颤动的,如同踏踏的脚步声。
大殿的门也是敞开着的,从里面伸出两只巨大的黄铜法号,法号由四个健壮的僧人用肩膀扛着,像两只巨大的眼睛,瞪视着面前的英国人。浑厚响亮的号音就像无形的爆炸,在无形的死亡里发生着作用。还有鼓音,不算响亮,却异常钢脆利落,敲鼓的喇嘛躲在大殿门内的黑暗里,能够想象他们是多么全神贯注。
僧人们的经声潮涌一般,来去分明,高低有序。是自然关照下的抑扬顿挫,起伏中充满了平和与静穆。而最大的魅力是河水般的流畅,是阳光洒满大地的明媚。仿佛恐怖被虚无化解,死亡被宁静消溶。让所有人包括念经的喇嘛和听经的英国人都吃惊:就都要死了,怎么还能这样悠然澄明。
麦高丽将军首先打了一个寒颤,身子顿时萎缩了一下,脖颈也不再直硬了,下巴回收着,头似乎仍然想昂昂地扬起,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来。他绕过堆积的武器走到台阶前,眯眼看了看打坐念经的僧人,然后一个一个看下去?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了。他想控制住自己,却发现自己无法给自己做主。恐怖和惊寒像安了家,一股一股地从灵肉的岩缝里渗出来,似乎在提醒他:西藏人有多么坚顽不懈,他内部的恐惧就有么坚顽不懈。
他惊问自己:怎么打不死?怎么打死了还在念经?
像是回答他的问题,突然,一个僧人磕头一样朝麦高丽将军倒了下去,咚的一声,打裂的头颅里迸出一股脑浆,喷向将军的胸膛。将军惊叫一声,肥大的身躯比猴子更加敏捷地朝后蹿去。他蹿到机枪跟前,尖锐地喊叫着:“打,打,都给我打。”
五十个英国士兵掌握下的五挺机枪和几十杆来复枪一起发威,子弹雨点一样扫向了打坐念经的喇嘛,也扫向伸出法号和传出鼓音的大殿门内。
但是僧人们没有一个倒下,念经的声音依然流畅明媚,法号依然浑厚响亮,鼓音依然钢脆利落。好像英国人的扫射和西藏人的挨打,不是发生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世界。麦高丽将军不由自主地退向寺院门外,心说这是最强大的敌人,我遇到了最强大的敌人。他战战兢兢转身,朝远处的十字精兵阵地走去,又觉得不对,回到还在扫射不止的英国士兵后面,大喊一声:“撤。”
倒下了,倒下了,所有已死和将死的僧人都倒下了。倒下去的人中,包括了江村代本。
但是法号和鼓音没有停歇,好像它们是先知,告诉西甲喇嘛,立刻还会有洋魔冲进寺院来。西甲喇嘛说:“那就来吧,反正我还没有死。”
阿达尼玛穿着从死僧身上扒下来的血污的僧衣,用壮硕的身体堵挡在西甲喇嘛前面。他也没有死,因为他必须保护西甲喇嘛。乃宁寺的佛,灵验地显示了让必死的人不死的法力。
西甲喇嘛带领活着的僧人,把死去的僧人都搬请到了寺院后面的山岗上。鹫鹰们等待着,虽然这些日子它们天天都在啄食死尸,但它们知道自己不是来填饱肚子的,吃尽吃完、一滓不剩才是目的。所以它们吃饱了就飞,拼命地飞,扶摇直上,几乎离开地球的引力。鹫鹰都是直肠子,飞去飞来,就化尸为粪了,然后再吃。山岗上昼夜守候着十个天葬喇嘛,他们一刻不停地割卸尸肉、砸碎骨头。似乎在西藏的天性里,不允许有任何血污和尸烂裸露在大地上,人和飞鸟总是用最快的速度消除着别人留在它身上的创伤和一切蹂躏的痕迹,山河转眼又是安然美丽了。大殿前的空地又被腾空,在新的尸体即将摞满之前,这里只有几只吮吸残血的乌鸦和一些被西藏人放弃的武器。
乃宁寺的抵抗还在持续:念经,念经,西藏的念经。面对强盗,懦弱的西藏和佛教只剩下了念经。据说经咒可以让人面对枪林弹雨而无害,可以打退甚至消灭任何外侵之敌。但到了反而被外侵之敌一次次消灭的时候,连喇嘛们都知道,一个只能依靠土枪、刀剑、棍棒、石头来对抗现代化洋枪洋炮的民族,之所以相信经咒,是因为经咒的真正威力,其实是让自己死前没有恐惧、没有忧伤,也没有眷恋,让自己坐以待死,而不是逃以毙命。
西甲喇嘛——一个目不识丁、从来就是以敬献供物为信仰手段的下等喇嘛,开始了他这一生从未有过的没有神力暗中加持帮助的长时间念经,尽管有一点煞有介事。别的喇嘛都跟上了,打坐的姿势一个比一个端庄,经念得一个比一个清晰用心。神态安详,眼目恬淡,心无所住,战争已经不算什么了。厨房里的喇嘛烧来了诵经必喝的酥油茶。所有的喇嘛都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木碗,有的木碗还是镶了银边、安了银座的,放在面前的地上,等着倒满,然后双手捧起来,有滋有味地喝着。
有人说:“好像盐淡了,怎么今天的酥油茶盐淡了?”
倒茶的喇嘛像平常一样说:“淡了吗?下次你可别说盐放的太重了。”
难道他们还期待着下一次?下一次,天堂喝茶。
酥油茶刚刚喝完。西甲喇嘛起身走向大门外面,旁若无人地撒了一脬尿,回来又坐下,像一个领经师那样长长地吆喝了一声。经声又起,一丝不苟的梵呗弘音里,充满了西藏的安详和自信。喜悦出现了,是脸色的,也是声音的,蹦蹦跳跳的经咒欢快而出。
法号和鼓音响起来,就像山塌了,水崩了。
英国人再次光临,还是麦高丽将军带队。他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不怕枪弹的人。就算他面对着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也毕竟是肉躯而不是铁骨。还是五十个英国士兵,还是五挺机枪和几十杆来复枪。当他们蜂拥而入时,麦高丽将军大吃一惊:大殿的台阶上下,空地两旁,还是一片红袈裟。而在他眼里,这些在战火中千疮百孔的袈裟,已经是不死的神怪,是比子弹更犀利、比刀剑更锋锐的武器。强大的恐惧自心底升起,他挥手喊叫着:“打,快打。”仿佛自己的机枪不扫射,对方的经咒就会变成机枪扫射到他头上。
又是疯狂的扫射。之后便是逃跑。僧人们谁也没有反抗,也没有追撵,但是麦高丽将军和他的士兵都觉得强烈的反抗和追撵已经发生。他们惊慌失措,逃跑的时候竟然把一挺机枪落在了乃宁寺的大门内。
僧人们没有人理睬那挺调转枪口就可以扫射英国人的机枪。他们又一次默默地清理干净了同伴的尸体,坐下来继续念经。
噗通一声响,打断了唱歌一般悠扬的经声。僧人们看到,西甲喇嘛仆倒在了他前面的阿达尼玛身上,额头沉重地碰撞在对方的后脑勺上。阿达尼玛回身满怀抱住西甲喇嘛,紧张地叫着:“大喇嘛,大喇嘛。”他留下来是为了保护前线总管西甲喇嘛,现在他自己好好的,西甲喇嘛却倒下了。“佛祖,你快来看看这个人。”是被英国人的子弹打中了吗?可是刚才他还在指挥众僧搬运尸体呢。
僧人们顿时乱了,围过来,嚷嚷着,不知怎么办好。主心骨失去了,乃宁寺不是还有佛吗?但人越是六神无主,神佛就离得越远。殿堂里没有动静。似乎喧嚷的时候,佛就会睡着;悄寂的时候,佛才会关照。
阿达尼玛说:“听我的,听我的,我是阿达尼玛代本,现在我们这样,喇嘛们,我们这样”他急得几乎晃掉头,也没晃出主意来,长叹一声又说“还是继续念经吧。”
僧人们纷纷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这时一个姑娘拉马走了进来,左右一看,疲倦地靠在门框上:终于回来了,回到自己人的怀抱里了。她张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凄惨得滴出几行眼泪来。僧人们望着她,她也望着僧人们。突然她眼睛一亮,好像泪水无声地开花了:西甲?接着又黯然一眨:西甲怎么了?不会是死了吧?她丢开马缰绳,跳起来,扑了过去:“西甲,西甲,我是桑竹,桑竹回来了。”顿时就泪水滂沱。她抱住西甲喇嘛的头,把自己湿漉漉的脸贴到他干硬的嘴唇上,惊叫一声:“热的,热的,他没死。”
阿达尼玛说:“是的,姑娘,大喇嘛没死。”
桑竹姑娘说:“那你们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阿达尼玛说:“喇嘛们在念经呢。”
桑竹姑娘说:“那就是等死啦。西甲喇嘛不能死知道吗?赶紧走,他死了谁来指挥西藏人打仗?”
阿达尼玛一掌拍扁了自己的额头:这么简单明了的问题他怎么没想到?他喊道:“快去,把大门关上。”
经声消弭。法号和鼓音暗哑。乃宁寺静悄悄的,一夜岑寂。在黎明的时光伴随山雾的动荡徐徐而来时,十字精兵的进攻又开始了。
仍然是麦高丽将军和他的五十个英国士兵。他们蹑手蹑脚地靠近乃宁寺,耳朵贴在门扇上听了一会儿,便一脚踢开大门,惶急而入,紧张得又是架枪,又是瞄准,甚至还有人朝着黑洞洞的大殿门内开了一枪。
然而,就像在梦境里,那挺被他们丢弃的机枪还在原地,僧人们一个也没有了。空荡荡的乃宁寺,一尊尊瞪着眼睛沉默不语的佛像,七珍八宝的供台,没人打坐的卡垫,无声的法号,失音的鼓,寂然明亮的酥油灯,经幡唐卡,在消失了活佛喇嘛信徒香客的日子里,冷冰冰地陈列着,一丝动静都没有。灯苗不再闪烁,法铃不再摇摆,哈达也不再飘晃,风虽然还来,却已不再触摸它们了。
乃宁寺建于藏王墀松德赞时期,一千多年了。
最珍贵的是大经堂壁龛里的五百尊金佛和文殊大黑殿里的五十卷贝叶经。五百尊金佛营造于建寺之处,是乃宁寺的镇寺之宝。贝叶经是古印度僧人写在贝多罗树叶上的经文,是乃宁寺之所以全藏着名的理由。撤走的活佛喇嘛们没有把这些珍宝带走,或者他们带不了,或者他们没想到英国人不仅要占领还要抢劫,或者照圣史上所说:佛把财宝留给英国人,来试验上帝之徒的贪婪之心。
所有的金佛和贝叶经以及金银旃檀的佛像、法器、供皿和画卷,全部被麦高丽将军识货地指定为带走之物。他指挥士兵用经幡哈达幕帐把它们抱起来,绑在了马背上,然后告诉戈蓝上校,自己不可能跟着十字精兵再往前走了。
戈蓝上校说:“你不能离开,麦高丽上尉,我们的兵力不能在这个时候分出去,为你押送这些异教徒的圣物。”
麦高丽将军说:“不,请叫我将军。一个将军有权决定他什么时候离开。”
戈蓝上校说:“我们前面还有紫金寺、白居寺,还有拉萨的许多寺院,珍宝多得是。”
麦高丽将军说:“我还会再来的。我带走多少兵力,加倍送还你多少兵力。”
戈蓝上校说:“再来我就不欢迎你了。我是战场指挥官,我有权拒绝任何干扰。”
麦高丽将军说:“我既然能代表伦敦军方,就能代表英国女王。虽然我现在还不能传达女王的声音,但将来一定会让你听到女王对你的表彰。向你颁发十字勋章的人,很可能就是我。我知道你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你会非常荣幸地受到伦敦圣保罗大教堂的大主教的接见,因为你为他俘虏了比他想象的还要多的异教神像。何况你有承诺,让英国拥有珍宝,我的私人博物馆永远属于大英帝国。”
戈蓝上校沉默着,只好同意:“上帝啊,你难道需要的不是国土而是异教徒的圣物?”
麦高丽将军的后撤比戈蓝上校的进攻还要神速,他动用了六十多匹骡马和三百多名押送士兵,唯恐来不及了似的,匆匆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