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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逝的霍尔琴柯草原
在霍尔琴柯草原,喝酒,伤感,流泪,唱歌的这天晚上,霍尔琴柯对我们说:
即使在现代交通工具异常发达的今天,我也无法丈量出我祖先的领地到底有多大,因为岁月已经使所有的边界线模糊不清了,加上冰川消融,河流改道,山体移位,沙漠进逼,族民死亡,地名更换等等因素,我几乎不相信口碑中的霍尔琴柯草原会有那么辽阔和神奇。但口碑是销蚀不掉的,霍尔琴柯草原,我们的家族,山似的人,水一样的故事,月落日出般地流传着,只要草原上还有一个牧人,就会说出我祖先的名字,就会和我们一样虔诚地去膜拜那些护佑了我们,护佑了那些故事的神。
口碑中,我的祖先领地——霍尔琴柯草原的北部边界线曾经笔直地穿越约古宗列天葬台。从这里我们能看到昆仑山逐渐消隐的背影,能看到河流摇曳在天地之间如同云絮出奇得柔软,能看到巴颜喀拉山遥远的延伸。山势坦荡而高挺,巨浪似的奔涌着,绿色、黄色、铁青色、浅灰色,层层而上。最高处是蓝色,是那种干净而鲜亮的蓝色。蓝色之上就是冰峰雪冠了,那是天上的宫殿,洁白得难以形容。
洁白是河流的源泉。冰晶的宫殿这边是黄河的源头、班达拉姆洗澡的星宿海;冰晶的宫殿那边是雅砻江、金沙江的源头,两江在下游合起来就成了长江。迈过两江再往南,又是澜沧江的源头,那儿离唐古拉山口很近,近得骑马走一个月就到了。
唐古拉,伸手把天抓。就在这可以抓到天的地方,我的祖先的领地延伸出了它的南部边界线。沿着这条边界线西行,是羌塘荒原,那儿地势高旷,没有人烟,我的祖先敲着人头鼓,不止一次地走进去,又不止一次地丢下一些死亡的人畜走回来,直到有一次我的冈日金凯爷爷回来后得了一种恶病,整个部族才停止了对西部边界的探险。冈日金凯爷爷说:我已经走到地和天的尽头了,我看见地和天连在一起,走过去不是掉进地狱就是进入天堂,我呢,功德没有圆满,进不了天堂就回来了。
霍尔•冈日金凯爷爷那时才二十五岁,他对西部探险归来后满身的疖子充满了恐惧,请来石头城的喇嘛诊治。喇嘛细细查看了一遍,就打坐念经,念完了要走,冈日金凯说:喇嘛你怎么不下药?喇嘛笑笑说:怕没有,怕没有。冈日金凯气衰地说:可是我疼啊。喇嘛说:等你死了就不疼了。冈日金凯哭起来:喇嘛你说我会死么?喇嘛说:会的会的,人都会死,你这么年轻就要死了,就要完成一次轮回了,好啊,少受些苦啊。
冈日金凯爷爷不想这么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他用一把七寸法轮刀从酥油里挑出燃烧的灯捻摁到疖子上,听着吱吱的响声,咬牙切齿地说:你让我死,我先让你死。之后他一声不哼地用刀和火让疖子一个个死去,等到身体前面再没有疖子活着时,两颗大牙被他咬碎了。他劈腿而立,张着血汪汪的大嘴朝着家中供养的白玛哈嘎拉(白色的大黑天)神像祈祷:伟大的本尊啊,我要幸福地活着,我要在霍尔琴柯草原的陪伴下,在女人的陪伴下,在手抓羊肉酥油糌粑的陪伴下,幸福地活着。这时,浑身的灼痛又使他跪下,使他趴下,使他满地打滚:仁慈的白玛哈嘎拉,我再也不去天地的尽头,再也不去射杀那里的灵牛灵羊了。让我活着吧,我是冈日金凯,霍尔琴柯草原喂养大的冈日金凯。
冈日金凯是雪山智者的意思,他一再重复,是想让白玛哈嘎拉真真切切地听到这个名字。
就在我的冈日金凯爷爷被满身的疖子折磨得死去活来,而他也把疖子同样折磨得死去活来时,八月到来了。每年八月,霍尔琴柯草原的主人都要以欢度新年似的热闹场面,欢迎加坝噶本和他率领的商队从康区重镇打箭炉归来。他们驮运茶叶去了,他们离开家乡整整十个月,八月份就要回来了。
加坝噶本就是强盗首领,它是主人委任的高级军事长官,也是霍尔琴柯草原众多强盗的最高待遇。这次远去驮运茶叶的加坝噶本是冈日金凯的妹妹江央普姆的男人。八月一开始,江央普姆就欢天喜地地到处说:加坝噶本就要回来了。说够了又唱:砖茶堆成了高山,挡不住远方的蓝天,强盗把普母当木碗,端着她,骑着马,一鞭子跑过了草原。这歌声充满了野性的悠扬,风似的无拘无束。二十岁的妙音姑娘在八月花团锦簇的草原上青春激荡。
那时候,霍尔琴柯草原是闻名藏区的出美人的地方。我的江央奶奶自然也少不了美神的关照。正如牧民们唱的:花瓣,花瓣,江央普姆的笑脸;星星,星星,江央普姆的眼睛。而在我的脑子里,妙音姑娘我的江央奶奶和马驹一样漂亮,和天鹅一样漂亮,和梅花鹿一样漂亮,和我见过的班达拉姆女神的端美法相白拉姆一样漂亮。
漂亮的妙音姑娘等待着自己的男人从远方归来,已经坐卧不宁了。每天都要骑马朝着金沙江渡口撒野了奔驰。她丢弃了仆人,丢弃了马鞍,只管扬鞭催马。草原疯狂地辽阔着,告诉她你就奔驰吧,只要你不怕骏马累死你就奔驰吧。
日子就在奔驰中过去了,已经到了八月中旬,带着新茶来报信的前哨仍然没有出现,出现的却是来自拉萨的年轻商人德吉丹巴。德吉丹巴说:我跟你跟了好几天了,掉转马头赶快回去吧,万事如水随地流,该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江央普姆满脸潮红,瞪他一眼说: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他嘿嘿一笑:我看你骑马不用鞍子就跟着你了。江央普姆眼睛一横,一鞭子打在他的马上。马朝一边跳去,他赶紧勒住,回头看时她已经飞出一箭之外了。德吉丹巴贪谗地目送着她,喃喃地说:白玛哈嘎拉帮助我,让我娶一个这样的女人。说罢便朝她追撵而去。
江央普姆又一次在奔驰中陶醉了,这是不用鞍子骑马的结果——当耸起的马背和她的身体在运动中相触时,八月以来急盼男人出现的焦灼就会化作一股热流得到缓解。缓解是幸福的。该死的德吉丹巴知道缓解是幸福的所以他跟上了她。她很生气,拼命抽打坐骑。坐骑飞了起来。这时她发现,已是晚霞如火,又一个寂寞的夏夜就要笼罩草原了。
而在她的前方,拉萨的年轻商人德吉丹巴又一次出现了。
在霍尔琴柯草原东南部平阔的温波阿顿(猎人净地)草滩上,奉我爷爷的爷爷霍尔•索南仁钦的命令,人们在八月一开始就搭起了迎接运茶驮队的帐篷。居中是中心大帐,两翼是六顶霍尔部族的亲属大帐,下来一层是千户以上部族首领的帐篷,挨着是百户,百户之外是牧主,然后就是八方来聚的牧人了。牧人的帐篷是黑色的,那么苍茫的一大片。据说站在阿曲乎本石头城上,能看到那些黑色帐篷就像水潮一样涌动在白帐篷的四周。
白帐篷是耸起的冰山,气宇轩昂地铺排着,一层莹光射向蓝天。白帐篷上那些八宝吉祥的紫色图案以变形的姿影浮动在莹光之上,袅袅地升到天上去了。这是空行母飘然头顶的征兆,石头城上的喇嘛们眺望远空,敲打着人头鼓,不停地念经祈祷。
但是往年最迟不超过八月中旬就会归来的驮队迟迟没有消息,居住在帐篷里翘首以待的人们待不住了,甚至连空行母也不耐烦了。突然有一天,人们看到八宝吉祥的图案已不再袅袅上天,白帐篷散射的莹光渐渐暗淡了。石头城上喇嘛们的经声和人头鼓的响声停顿了一会,又骤然高涨。
千户们不安地靠近中心大帐,想从宗本那儿得到某种启示,管家说:你们不要声张,宗本正在冥想。宗本即是十万牧户的主人我爷爷的爷爷,他当时已经七十七岁了,除了吃饭和发布必要的指令,整天都在冥想。家族的人说:老爷爷就要成佛了,等不到升天他就要成佛了。冥想是成佛的唯一道路,这在家族的信仰中是坚定不移的。
就要成佛的索南仁钦主人直到空行母消失的第三天早晨,才从冥想中回到他所主宰的霍尔琴柯草原。他睁开眼,把盘起的腿在豹子皮的垫子上伸出一条来,漫不经心地看看周围,问道:驮队来了么?没有是吧?那就派人去接接吧。我的曾祖父他的三儿子霍尔琴柯宗本的接班人五十二岁的当周群佩赶紧问:阿爸,派谁去呢?十万牧户的主人说:冈日金凯不能去么?当周说:阿爸,冈日金凯不能去,他满身的疖子刚刚好,去了恐怕不吉祥。主人说:他受到白玛哈嘎拉的保佑,有难不死,是大吉祥的征兆啊,就让他去吧。
我的曾祖父生于虎年,阿曲乎本石头城的喇嘛给他起的名字便是虎年的兴法之人——当周群佩。虎年的兴法之人根据主人的安排,派人叫来了我的爷爷他的儿子冈日金凯。
冈日金凯抱着石头城的人头鼓,一进帐篷就说:我已经穿上了不怕磨坏的靴子,骑来了不畏远途的格吉花马,阿爸如果你不放心,就再给我一口袋糌粑再抽我一鞭子吧。当周望着这个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儿子,神情严肃地说:我是要抽你一鞭子的,让你记住这次为什么要派你去而不派别人去。你打算带多少人?冈日金凯说:就带一个人。当周问:谁?他说:我的影子。当周说:光凭这句话就该抽你一百鞭子,你知道驮队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冈日金凯说:阿爸猜想到的就是我猜想到的,但要是不依靠本尊的力量、护法的威猛和人头鼓无敌的声音,去多少人又有什么用呢?当周说:我相信你的本尊,相信所有的护法,相信人头鼓的威力,但我就是不放心你。冈日金凯说:本尊就在心上,护法就在头顶,人头鼓就在手中,阿爸你就放心地喝酒吃肉吧。说着递过马鞭来。当周稍一思忖,接过马鞭扬起来狠抽了他一下。冈日金凯一咬牙忍过去了。糌粑,拿一袋糌粑。当周冲仆人喊着,把鞭子扔给了冈日金凯。
给他一鞭子是为了让他记住他肩负着家族的使命应该时时警策不可懈怠;给他一皮袋糌粑是为了提醒他霍尔琴柯草原的养育之恩,为了这无尚的恩惠,该舍命的时候就舍命吧。当周群佩明白冈日金凯不是个轻浮佻挞之人,鞭子和糌粑足以使他掂量出使命的轻重了。他目送自己的儿子离去,来到草滩上,看到歌舞已经升起,牛角琴流水似的声音伴和着领舞者洪亮的歌声,而舞队的足音却有些杂乱;看到男男女女彩色的长袖飘扬在空中,空中有风,把一道道本该十分优美的线条吹乱了;看到背衬着的已不是瓦蓝的晴色,一抹灰云像一群野牛自天外奔驰而来。他心说不好,空行母光顾的天空决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的曾祖父因此而闷闷不乐,沉思着踱回帐篷,猛然想起一个人来,那便是来自拉萨的青年商人德吉丹巴。
一个时辰后,德吉丹巴被仆人迎进了帐篷。他半跪着把一条哈达献在了当周面前的矮桌上。当周群佩坐在卡垫上欠欠腰,让他坐下,又让仆人上茶。
喝茶的时候当周说:听说你年纪轻轻,已经六次去过打箭炉了,你很熟悉路上的事情吧?德吉说:是啊上人。当周说:我今天请你来,是想请你为我们霍尔琴柯草原做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正如你知道的,我们的加坝噶本是最勇敢的强盗,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再派别的强盗去了,只有你,广交天下朋友的幸福的丹巴,才能给草原带来幸福的奶茶。
德吉丹巴放下手中的茶碗说:哎呀呀,让我去广交朋友啊?这样美好的使命怎么会落到我头上?肯定是我上辈子恭敬三宝修来了大德。可是我这么年轻,资望浅小得就像刚出生的羊羔羔,怎么能把整个霍尔琴柯草原幸福的奶茶放在肩上呢?当周说:马是年轻的跑得远,鹰是年轻得飞得高,有资望的人千千万,可我倚重的偏偏就是你。
德吉丹巴半跪起一条腿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要记住它,感谢白玛哈嘎拉的降福,那我就去交朋友了。当周说:现在你就去寻找欢乐吧,有什么希望你说出来,在霍尔家族的领地上,没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德吉说:上人明示得好,欢乐能带来吉祥,霍尔琴柯草原要是没有欢乐,天底下就是苦海一片了。上人,我是一匹年轻的公马,你知道我的欢乐是什么。说着站了起来。当周笑道:那你就赶快去吧,在这个美好的日子里,所有漂亮的姑娘都是你的。
德吉丹巴去了。谁也不知道在即将出发的那个晚上这个幸福的商人跟多少姑娘有过欢乐,只听说第二年春天,几乎在同一个月里,三个姑娘生下了她们的孩子,起的名字都是德吉丹巴。
这三个姑娘中,有一个就是冈日金凯的妹妹我的奶奶加坝噶本的妻子妙音姑娘江央普姆。
江央普姆的男人加坝噶本回来了。他丢了马,丢了枪,丢了部下,丢了所有的茶叶,只带回来自己的一条命和几个断了胳膊瘸了腿的随从。当周群佩问他见到冈日金凯没有?他说:没有。问他见到德吉丹巴没有?他说:没有。又说,派他们去有什么用?藏军是打不过的,藏军的人马太多了。
不几天,冈日金凯回来了,他抱着敲破了的人头鼓,微笑着,有点凯旋的意思。他说要不是他的本尊白玛哈嘎拉无比强大的力量,要不是他施放了最最恶毒的咒语,要不是人头鼓招来了大威德怖畏金刚,加坝噶本的命早就没了,他自己也难以囫囵身子回来了。
最后回来的是年轻的商人德吉丹巴。他带回来了所有被加坝噶本丢弃的人马,带回来了所有损失的茶叶,也带来了他新交的朋友。他说幸亏新朋友帮忙,失去的东西又从藏军手里夺回来了。
就在这一年,霍尔琴柯草原十万牧户的主人我的爷爷的爷爷七十七岁的宗本霍尔•索南仁钦在冥想中离开了人世,他成佛了,升天了,他按照家族的信仰,走向了人生的极端,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他不再是霍尔琴柯草原的主人,整个霍尔家族都不再是霍尔琴柯草原的主人了。
那面敲破了的人头鼓再也没有敲响过。
拜谒肩魂寺
喝醉了,醒来了,我们都很后悔,昨晚干么要喝那么多?耽误了行程。好在良好的预感还存在,就要见到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的隐秘的冲动还存在。孙学明说:那就赶快出发吧,已经不早了。
霍尔琴柯说:别急,你还没有给我写好序文呢。
孙学明说:好吧好吧,现在就写,你把录音机拿来。
霍尔琴柯从他的本田汽车里拿来录音机,放在孙学明面前。孙学明躺到帐篷的地铺上,想着想着,突然就大声浪气地说起来,居然跟那夜在沱沱河兵站他死去活来时想到的相差无几。
完了我们出发,路途坎坷,一百多公里走了将近四个小时。
噶呜巴寺也就是肩魂寺和许多寺院一样坐落在半山坡上。我们沿着台阶走上去,没看到一个人。寺门大开着,我们左右观望着走进去,还是没看到一个人。院子里没有人,殿堂里也没有人。僧侣们呢?连霍尔琴柯也奇怪了,大声地喊着:有人么?回音嗡嗡嗡。
不仅没有人,也没有灯,没有声音,殿堂里出奇得寂静。我们都说怎么这么黑啊。隐隐地能看到四壁的造像:怒发冲冠,嘴脸狞厉。周宁几乎贴上去才能分辨清楚谁是谁。他说:这是黑魔战神,这是尊上穆战神,这是先知果战神,这是先知天女战神,这是降魔保塞战神,这是黑头人战神,这是水界风战神;这五尊是五守舍神:地方神、阳神、生命神、阴神、善神;这是游魂;这是四夜叉;这是天上的赞神,这是地上的念神,这是地下的鲁神;这是游魂,这个还是游魂,这里实在看不清楚了,大概是幽灵吧。
幽灵?我们在黑暗的殿堂里幽灵似的穿行着,突然听到一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顿时就毛骨悚然,好像那些游魂和幽灵都怪叫着活动起来了。
大家都呆立在那里,互相看看,又互相摸摸。
王潇潇发现,有个黑影朝这边无声地移动着,能看到它白骷髅的面孔了,能看到它山墙似的身子了,能看到它枝杈着两手,从嘴里吐出来的一条硕长的舌头了。她一阵颤抖,正要喊,幽灵一下子把她抱住了。
尖叫,把所有人都吓傻了。大家本能地要跑,但一跑就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王潇潇还在尖叫。
孙学明跳了过去,喊一声:潇潇别害怕。
王潇潇哇地哭了。幽灵仿佛松开了手。
有人问:没事吧?你们怎么这么胆小?
周宁说:没事,我们赶紧出去,这里是厉神殿,要出事的。
有人说:别害怕,出不了事。
孙学明说:这里全是鬼啊,快走。
有人说:小心,别碰到铁案子上,那里有鬼剑。
几乎在同时我们全体都发出了一种声音:咦——?
几乎在同时我们全体都说:你是谁?你是张文华?你是人还是鬼?
几乎在同时我们朝着那个吓坏了我们的幽灵扑了过去。
哈哈。在肩魂寺的院子里,我们哈哈,霍尔琴柯也跟着哈哈。
张文华摘掉了鬼脸,脱掉了鬼衣,兴奋得像个孩子:我的判断没错,你们肯定要来这里。
我们也兴奋得像个孩子:我们以为你死了,差点回北京报丧去。
张文华说:怎么能回去呢?多没有毅力啊。我死了你们也得继续寻找人头鼓,得继承我的遗志不是?咱们现在就应该说定,以后不管是谁死了,都不能打退堂鼓。
孙学明说:对,除非全死光。
周宁说:全死光了也得继续找,还有我们的七个游魂嘛。
哈哈。孙学明说:怪不得我们都有强烈的预感——好事要来了,没想到找到的不是人头鼓,而是张文华。虽然张文华身上没有镶嵌七颗无敌法王石,虽然他的头根本不是鼓,虽然你就是敲破了他鼓鼓的肚皮也敲不出鼓的声音来,但是,张文华毕竟是人,张文华作为人的价值难道比人头鼓的价值要小么?我们的回答是:不。
周宁说:太对了,只要有了人,埋没在地下的人头鼓可以挖出来,丢失的人头鼓可以找回来,实在不行还可以造出来。
哈哈。张文华说:在光荣天女湖的那天晚上我起先看到了灯光,听到了人的说话声,后来灯光和说话声又消失了。我走过去寻找,没有找到,再返回来时,就找不到你们了。我想我走错了,我绝对不能走错,走错就完蛋了。越这么想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出错。我大概完全走反了,湖上的冰景全都一样,天上的星星也一样,东南西北搞不清,哪来哪去不明白,我想再不能瞎走了,应该以这里为中心,朝四下里寻找,可寻找的结果是我找不到中心了,我又有新的中心了。
哈哈。就这样我一直找你们找到天亮,越找离你们越远。好在我看到了冰面上的汽车轱辘印子,我就跟着它走,走到下午就看见了人。他们是一群来拉冰块的撒拉尔人,他们说这儿的冰里含有沙金,拉到安多一消,就能沉淀出一层金粉来。我说我是来找冰佛的,是来找转山的藏民的,是来找一个日喀则的民工的,是来找人头鼓的。他们对我要找的这些都不感兴趣,他们只对我感兴趣。他们说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文化人,你能不能帮我们写几封家信。我说这对我来说不难,但也是有条件的,你们得把我拉到安多去。
哈哈。于是我就到了安多。安多有人有车有商店,一到那里就没有死亡的威胁了。没想到在安多我会碰到扎西警察。我热情似火地迎过去,而他对我却冷冰冰的,寒暄了几句,他就假装有事匆匆忙忙离开了我。我知道他是躲着我的,我也只好躲着他了——我何尝想让他知道我要去哪里呢。我想去那曲,又觉得你们肯定不会呆在那里,就打听好了路线,花五百块钱雇了一辆安多藏民的摩托车。那藏民的老家就在霍尔琴柯草原,一听说我要找的人是两个带着海螺的苯教徒,就直接把我拉到这里来了。
哈哈。遗憾的是这里没有来过两个带着海螺朝圣的苯教徒。问起人头鼓,僧侣们都摇头,说他们的人头鼓早就敲破了,连鼓帮鼓钉鼓饰都被烧毁了。敲破人头鼓的那一年是1967年,肩魂寺的僧侣想用毒咒和人头鼓抵抗拉萨来的红卫兵,结果红卫兵势不可挡,人头鼓烧了,寺院的许多东西都烧了,僧侣们也被押到香波大雪山去了。香波大雪山上的香波寺里关押了许多来自藏区的苯教徒,红卫兵说他们是牛鬼蛇神的标本,要供全国人民来这里参观。但是后来,情况发生了逆转,看押他们的红卫兵一个个得了雪盲症,有的已经瞎了。红卫兵赶紧撤离,撤离前把喇嘛和苯教徒全部驱散了。世界又变成了牛鬼蛇神的世界,但是敲破了的人头鼓再也不能恢复原貌了。
张文华说:不过我也没有白来,这里的僧侣告诉我,香波寺的僧侣也在寻找人头鼓,而且几十年来一直在不懈地寻找。我想他们要找的人头鼓肯定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头鼓,但是,说不定他们在寻找的过程中能碰到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说不定两个带着海螺的苯教徒知道香波寺在寻找人头鼓,所以才偷了人头鼓,现在就要把人头鼓送去了;说不定扎西警察躲开我,要去的就是香波寺;说不定反正就是那个意思,香波大雪山对我们来说具有无与伦比的价值。
哈哈。孙学明笑着,首肯了张文华的分析。
这时,几个听从张文华的安排隐匿起来捉弄我们的苯教徒,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笑着站立在不远处。一个头戴缠帽的男人朝我们走来。
张文华说:那是寺主赛日朵,我跟他已经是朋友了,他今天要招待我和我的朋友。
我们迎过去,向张文华的新朋友打躬问好。
寺主赛日朵把饭食安排在了肩魂寺前的草滩上,很好的景色、很好的阳光、很好的手抓肉、很好的酸奶。霍尔琴柯草原上,无论在什么时候——几十年前还是几十年中,总是有很好的手抓肉、很好的酸奶以及很好的阳光、烂漫的景色。还有地道的青稞酒,稠乎乎的,像清稀饭一样,一闻就醉人。
霍尔琴柯喝得最多,他说这酒酿得比我们家里的还要好。其次是王潇潇,她喝得都上了三次厕所,有点醉了,尽往孙学明身上靠。
张文华说:这里是宗教圣地,你们注意一点。
孙学明赶紧辩护道:不碍事,这里是苯教寺院,苯教徒是可以结婚的。
周宁说:你们两个卿卿我我跟苯教徒可以结婚有什么关系?
张文华说:难道说你们两个也想结婚?
周宁说:你们两个是不是也想当苯教徒了?
吃喝就要结束的时候,肩魂寺门前的石阶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老人。张文华看到他的一瞬间,几乎是条件反射,噌地跳了起来,喊道:我一见你们就糊涂了,怎么把老护法给忘了?我跟老护法昨天晚上睡在一间房子里,已经是心贴心的朋友了。
张文华跑过去,扶着老人向这边走来。招待我们的赛日朵寺主和几个苯教徒都站起来迎接。我们也都站起来迎接。
老人笑着推开张文华说:我我我自己走。你们要去香波寺?我我我也要去。
张文华说:你也要去香波寺?喂,你们听着,老护法也要去香波寺。
寺主赛日朵没有阻拦。
孙学明说:他去了怎么回来?我们又不能原路返回。
张文华说:是啊,你去了怎么回来?几百公里路呢。
老护法说:我不回来了。
寺主叹了一口气说:老护法十年前就说了,在他要死的时候他就可以回到香波寺去,看来他是要死了。他原来就是香波寺的喇嘛,那就让他回去吧,麻烦你们带上他。
我们不愿意,既然带他到香波寺就是为了死,那让他留在这里不是可以好好活着么?
寺主摇头,无限悲哀地说:这是他的命,十年前我就算好了,他就在今天离开噶呜巴寺。
我们都很震惊,这就是说,十年前他们就知道我们今天会到这里来。愣了一会我们都想到一个问题:那么,我们今后的命运呢?孙学明说:麻烦寺主给我们每人算一卦。
寺主说:你们不是苯苯子(即苯教徒),你们的命我算不来。
周宁说:那就不算了吧,反正一切都是宿命,还是说说眼前的事情吧,我们什么时候开路?
孙学明说:立马开路,吃好了,喝好了,应该是告辞的时候了。说着掏出一百块钱,作为香资献给了寺主赛日朵。
肩魂寺里,所有的僧侣都来送行。他们是来送老护法的。老护法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老护法在这里呆了三十三年(从1967年到2000年),如今又要回到他的母寺——香波大雪山上的香波寺里去了。僧侣们神情严肃地念起了祝福平安的经。老护法却笑着,东张张,西望望,好像在寻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