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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多么渺小,但是人类有知性。只有这一点才显出了她的伟大。人类于是只剩下了知性——那么人类就该与一切毁灭知性的东西做永不屈服的斗争。为了它,人类应该强烈地维护与之有关的一切,比如追忆的能力;比如验证和比较的能力人类要特别忠诚和钟情,要把情感的份量压在头顶。只有这样人类才能永恒。
由此我不由得又想起了三千多年前这个平原上的那场传奇——徐芾们的故事。原来最优秀的人物会找到各种各样的方式,但所有的方式都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保存和维护人类的知性。他们为此而献身、流血,冒着可怕的危险。这就是人类的尊严之所在。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一阵感动,涌起了幸福和充实的感觉。
让我记住这一刻的领会和悟想吧。多么好的一个时刻。柏慧,你能想到我这会儿的状态,明白我的意思吗?
经过许久的踌躇之后,我终于决定讲叙一下你的父亲了。因为我答应过你:讲出所知道的一切。十余年了,该是个时候了——可要真的这样做,对他的女儿讲出这些事情,还是感到有些困难。柏慧,如果你至今仍与小提琴手在一起生活,我倒可能早些讲讲柏老。可是后来是你自己一个人了,你在孤单中也许需要想起父亲——所以我又害怕自己的叙说会使你的心情变得更加冰凉。
忍了好久,我犹豫着。我明白,不讲出所了解的一切,就不能使你懂得长久以来我对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我们之间不应有太多的顾忌,那么就不需要再一次遮掩了。
你完全知道我一开始对他的敬爱和崇拜,一度简直是充满了迷信。连他的背头、他手持烟斗的姿势都觉得好极了。我到你们家时,脚踏在橡木地板上,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某种神圣的东西充溢胸间。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学者,著作等身——那时我还不太理解这个词儿——而且又曾经是一个战士。谁相信柏老儒雅博学,会是从硝烟中冲闯过来的人?可这是事实。我记得他当时还爱穿一条宽松的旧军裤。今天看这多么不谐调,可当时觉得这也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那部上下卷的地质学普及读物在我眼里就是圣书和经典,我甚至在精装封面上又包裹了一层牛皮纸。最兴奋的一件事是去你们家,那时有一种探险般的快乐与惴惴不安。那幢红砖小楼的外面爬满了青藤,走过几道石阶踏进门廊,按响门铃、一颗心开始剧跳。总是你来开门,你含蓄地笑一下,让我进去。多么古朴和空旷的客厅,一角是一架钢琴。你不经意地流露过,这是你母亲使用过的。接上你再没怎么谈母亲。你父亲的身影太高大了,他是院长,是著名的柏老——尽管我后来才知道,他在整个学界并不怎么显赫,但在整个学院、在我当时的视野范围内,他已经是难以估测的巨人了。
我曾留意过他在一旁注视你的样子。那时他微笑着,把大黑烟斗咬在嘴里,看着你。他的目光一定从你微微有些黄的、又浓又亮的头发上划过,接着看了你有点翘的鼻子、抿着的嘴唇他满意极了,笑意更浓了。屋里的光线有些暗,这使我那份敬重的心情变得柔软起来。他尽量做得和蔼可亲,但我反而增加了一分拘谨。这情形一直持续了一年多。
即便到了后来,到了出事的那一年,我仍然有点敬畏柏老。这种敬畏的来源非常复杂,我甚至认为与他那浓厚的、花白的背头也多少有些关系。真的,我后来一直对留背头的人有一点奇怪的畏惧。
我当时做着各种想象,我想我是他的学生——实际上他一天也没有教过我,他几乎从来没有担任过课程教学。但我仍然在心中固执地认他为师。这是心甘情愿的,这是急于找到一种专业和心理依托的奇怪混和物。我想着将来——总会有将来的——我会为他做点什么?这样就有了报答。而能够报答别人,这该是一个人多大的幸福啊!
实际上当时对我帮助最大的不是别人,正是"老胡师"。
这个大胡子从一切方面严格地要求我,使我有可能在学业上打一个扎实的功底。可我对他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感激的心情,没有产生过报答的想法。今天看这多么奇怪。我想人性中的奥秘、它在不同境况下显露的弱点,真是难描难叙。人会在不自觉间流露出一分势利之心,而这种心情,恰恰是没有自尊的和卑贱的。一个人必须承认这一点。人们总是容易夸大那些"大人物"对自己的帮助,而忽视了平凡的人、特别是贫穷潦倒的人对自己至为重要的扶助——我痛恨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卑劣。
当时我不仅不太感激老胡师,而且还对他多少有些反感。
那原因同样也是复杂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我从中听出了老胡师对尊敬的柏老有些调侃的意味。尽管不太明显——后来当然是越来越明显了——但我凭极端的敏感一下就能捕捉到。他说起柏老的著作,唇边总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这让我难以忍受。即便在后来,在我渐渐不满足于那两册著作的浮浅和疏漏时,也仍然不能原谅老胡师的轻慢。他在课堂上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从未引用过这两册书中的话,这也多少有些激怒了我。
总之那时从里到外,我都充满了对柏老的尊敬和爱戴。我简直不能允许任何人对他有一点轻慢。
有一次柏老好像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关于"父亲"的话,让我心上一颤。我的耳朵立刻嗡嗡响,后来你和柏老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听清。我只想尽快离开那个夜晚我一个人在丁香树下呆了好长时间。熄灯铃声响过了,我才拖着沉沉的腿走上宿舍楼。
我从此开始忍受折磨。因为我觉得对你绝不该隐瞒什么。
我隐下的事情大概对于你是至关重要的——你好像有权了解那一切。不过让它留在将来呢?到了那么一天我想起了母亲的叮嘱,又胆怯了。
就这样犹豫着,后来终于还是讲叙了父亲的故事。这是我犯的一个致命的错误。你惊讶得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有点后怕了。于是我又一次要求:不要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你父亲我当时仍然不懂得事情的严重性。我仅仅是害怕那个可敬的柏老会对我多少有点失望,根本就没有往深里想、想别的。
我太愚蠢了。
寒冷的季节刚刚过去,到处仍然一片肃杀那个早晨将融化在我的血液中,至今想起它来仍然如在眼前。"政工处叫你去一趟。"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耳旁炸响。我的心怦怦跳,可看上去肯定是木讷讷的。我马上想到了什么。
整整几个月的时间都在折腾那一件事。在他们看来必须这样——"总要把事情搞明白呀,对组织负责,也对你负责"他们这样说。
可怜的父亲长眠地下,他那时还仍然背着一个可怕的罪名。
"原来你有那样一个父亲!"你说。
"是的,我有这样一个父亲。"
""
我等待着结果。我想十有九成要被重新赶回大山里流浪了。我想到了大山里漫漫的白雪,仿佛又听到了那个黑瘦的山地老师对我的呼唤。不知为什么我心中反而涌起一阵快意,两手攥成了拳头。我是个没有了一个亲人的孤儿啊,来吧,我等着呢。
结果还没有那样糟。我不过受了个处分,档案袋里有了个不光彩的标记。
如同你所说的,这还是柏老在最后的关头松了一口呢。真该感谢他。可是已经晚了。在那个结果远未出来之前,我的心已经结上了冰块。那长达几个月的折腾早把我弄伤了。我那些日子里真痛恨背叛,真知道了被出卖的滋味。
今天看那一切是多么可笑和微不足道啊。可是我们不能超越于那个特殊的时空去理解问题。那还是七十年代末啊。
我至今记得你的父亲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冷冷的,充满了可怜的藐视后来我几次遇到他,都赶紧躲避着——其实根本用不着,他再也不会正眼看我一下了。
除了伤害,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其他的都不值得惋惜,不可挽回的是我心中的那份炽热。
你后来原谅了我,我却并未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懂得自己罪孽深重,我的可怕的不诚实、欺骗与投机铸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可是我想辩驳却又难以出口的是,我们这个被血泪浸过的家族已经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我害怕提起它,害怕到了极点,更重要的是,我真的换过了父亲,人为什么没有权利换一换父亲呢?我真是换过了父亲啊!我的父亲在大山里,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你原谅了我,但这个被你赦免了的罪犯已经气息奄奄,再也鼓不起勇气去爱你了。
"再见吧。"他在心里说了一句。
毕业后,分到三所好多年了,有一次我又见到了老胡师。时过境迁,我一眼看到了老师觉得心里那么亲。我们马上找了个地方喝酒,喝得很多。老胡师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心灰意懒。但他借着酒力还是断断续续讲了不少,提到柏老时再也不像过去那样遮遮掩掩了。他干脆说他是个"冒牌货","手上不干净"。
我当时多么吃惊。老胡师说那上下两卷书根本就不是出自柏老之手,当年为了这两卷书甚至专门成立了一个小班子,其中有不少著名人物,比如那个年纪很大的著名的口吃老教授。再问下去,他不说了大概他的酒快醒了。我问当年小班子的人都哪去了?他说时间太久远了,一个一个都走了,七打八散了他们原本就是些罪人,早就进了农场什么的。
我掩饰着心中的惊讶,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老胡师。
在那种冲动之下,我放下了手头的一切工作,专程去了遥远之地的那个农场。
农场在一片荒漠中心,当年建场的人找了这么个地方,可见用尽了心力。农场很大。当年的那些人已经离开了,除了极少数在这儿安家的之外,剩下的就是一些亡魂了。一排排灰黑色的房舍,潮湿阴暗,真是十室九空。离这些房舍不远有一片坟头,就埋了当年死在农场的人。
我费力打听那些年被发配到这里的人当中,是否有留下来的?他们的下落?问了很久,都说不知道。我的希望落空了。如今在这儿勉强呆下来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他们吊儿郎当,伸长了脖颈望着外边的世界,对自己的农场早就失去了兴趣。其中的一大部分人把精力花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有的甚至拒绝上工,只喜欢在夜间活动。他们既不懂得这座农场的历史,又不希望了解它的过去,说起它来,差不多都骂一句:"狗地方。"这儿为什么建起了一座农场,从过去到现在都发生了哪些事情,没有一个说得清楚。他们说:
"谁知道呢,反正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不关我们的事儿,狗娘养的说了才算。"
现在的人出奇地冷漠。他们把什么都遗忘了。记忆对于人而言真是太累了,仿佛到处都能看到对记忆的拚命摆脱。
一个老人在小院子里摆弄着一溜鸟笼,有六十多岁。我向他打听当年的事情,提到一个人,他提鸟笼的手一抖——我看得清清楚楚。接着问下去,他就叹气,就说自己是个"没志气的人",所以至今"还活着"——"我还活着,如今不中用的人都顺顺当当活下来,真正有点本事、有点志气的人早就归天了"
他的口气中有惊人的沮丧和失望,说完就一口接一口吸烟,用力吐。
我问到口吃老教授的事情,他就一声不吭了。又问,他站起来,面向西北方看着,半天才伸出烟斗点划了一下,"他去了"
他走在前边,我紧紧跟上。这时候晚霞落在田埂上,土地是火红色。我们沿着一条破败的石砌水渠往前走,渠中干得没有一滴水。拐过几个弯,踏上了一片茅草地,就是那些尖尖的、小得可怜的坟堆了。我们一块儿站在一座刚刚被修过不久的坟前,沉默着。我猜想这就是那个口吃老教授的安息之处了。
我来得太迟了。我后悔自己没有早生几年,人生之路上没能遭逢这位真正博学的老人。老人口吃,可名声大得吓人,在学界有不容置疑的地位。他在当时的学院属于首屈一指的专家,后来也是第一批被遣到农场的人。而与此同时,柏老却走上了人生的峰巅。他是当时学院"三人小组"当中最有势力的人物,这个小组在长时间内把持了所有的权力。
柏老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就是特别注意发挥人的"一技之长",比如对口吃老教授等人,就不失时机地吸收进一个小组。当时组成的班子很小,只有三四个人,后来又变成十余人。班子完成了柏老一手策划的几个题目,都是关于地质方面的普及性读物,其中包括几本打井找水的实用性小册子——这当然也是有意义的事情,只不过这些题目由学院里一些讲师率领学生做起来更方便、更合适;反过来让口吃老教授他们亲手来做,就困难得多。他在班子里不断受到捉弄,那些领头的人嘲笑他是"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老人非常认真,开始的时候忍着,后来索性要回农场。柏老的人就重新把他送去砌渠、整田埂,不准他和他的朋友接触任何文字读物。对于这样一位老人而言,真是太寂寞了。这等于是一种"饥饿疗法"。
大约又过了半年,有人再一次请老教授参加一个小班子,老人就答应了。这一次人数不多,老人成了主笔。他们完成了上下两大卷的著作,尔后就解散了,重新回到了农场。著作手稿在柏老那儿"修订"了一年多,出版时著者的名字只有柏老一人。农场上的人没有一个吭声,口吃老教授也缄口不语。
当年参与那事的人都未离开农场,他们都明白,柏老不会让他们回到学界的。在农场,他们使用各种农具时显得那么笨拙,监工的人任意喝斥,而且无人同情——谁会同情这些面黄肌瘦、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的人呢?监工的人当时持有武器,他们喝了酒就嚷:"这些废品除了糟蹋粮食还有什么用?有关领导批个字儿,干脆毙了算了"
农场上的庄稼收获了一茬又一茬,土地不断结出籽粒,已经变得疲惫不堪。人差不多都疯狂了,对一部分人怒目相视。
他们固执地认为这伙人是不配吃食物的,而应该像牛羊一样咀嚼青草。秋风吹过,冬天就快来了,冬天里青草也要光了。
那一部分人在冬天注定了要遭受厄运。与口吃老教授同来的一批人被押到一个专门的区域劳动,住到了专门的青砖房里。
他们的食物是配给的,粗糙得难以下咽。每天的活儿都是可怕的沉重:钻到暗渠里掏淤泥、在酥土层上挖井不止一次有人被砸伤,有的干脆再也没能回到青砖房里来。
柏老身边的人不断到农场巡视,他们对口吃老教授一拨人特别关心。这拨人的日常起居、言论甚至神情都要被如实地记录。就是这个冬季,有人证明说亲耳听到了口吃老教授诽谤柏老,影射甚至公开地宣称那上下两卷著作有他和朋友的心血老教授很快被隔离起来。他们变着花样审讯,他回答:自己一直感到愧疚的,是没能很好地利用那个机会——也许那样的机会永远地失去了;他和他的朋友应该充分利用某些人的险恶和虚荣,完成一部真正好的著作。他眼下难过的是,由他和朋友们亲手写下的竟是如此浅陋的一部书。这是他特别不能饶恕自己的。
这番话令那些审讯者目瞪口呆。他们好久才醒过神来,于是赶紧整理文字材料。口吃老教授作为一个疯狂的"翻案进攻"的典型,真是太难得了。他们极想将这个案件搞得更大、更为引人注目。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被提审和隔离的农场人员有几十人之多。当年参加过那个班子的人都被重点攻伐,威胁引诱,不给一点喘息的时间。可是所有人都聪明地赞扬了柏老的博学与忠诚,对那本书的其他情形表示一概不知:自己惟有一生学习、领会其深邃的精神内涵,云云
这些人最后——放回农场,这让人感到多少有些轻松,也有些遗憾。
口吃老教授被押到了离农场十几公里远的劳改地,后来又转到小城郊外一个更为偏僻的地方,至今没有人叫得出那个地方的名字。从他被关押到临终前的三年多时间里,他一直都呆在那儿,与外界割断了一切联系。
这期间口吃老教授的案件已经惊动了更高层人物,据说有人做出了非常严厉的批示。他的命运已经不是柏老一类人所能左右的了。柏老这时候与口吃老教授一样,只成为一个任人摆布的象征物。有人需要柏老一类人,也需要口吃老教授,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的使用价值是等同的。
老人的最后岁月是在哪里度过的呢?
农场里为我引路的人也搞不明白。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我们才在城郊找到了一座土坯房子——是一个大锅炉房的一角。这儿要为一个地方提供热水和蒸汽,一年四季从不停歇。
在边角小屋的角落那儿,高高的烟囱往高空伸去,占去了这个小房间的四分之一。说起来关押者的邪恶智慧令人吃惊:他们把口院老教授最后一个夏天的关押地点选在了这儿。
当时老人瘫痪在床上,一丝不挂。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神志不清,一直在喊叫。看守被吵得睡不着,就往死里折磨难以忍受的闷热使老人皮肤溃烂,他把全身都抓破了。
最后的日子让人不忍叙说
如果有机会你亲眼去看一眼关押老人的小小空间吧,窄窄的约有六个平米,涂了灰泥的墙壁上肮脏不堪。黑色、紫色的斑块印痕到处都是,我想那是不幸者干涸的血迹
给我引路的那个农场老人不停地哭泣,我却一声也哭不出来。
老人说:他当时也是口吃老教授身边的人,一度还是他的得意门生;他是那次活动的参与者之一。可是由于恐惧,他没有像自己的老师那样讲出真实。
一个时代逝去了。幸存者永远失去了他的机会,这是另一种不幸。我面前的老者泪流满面,说他当年没有在老师身边死去,剩下的就是苟活了——苟活也是另一种死亡,心的死亡。
他说后来时尚风气有了变化,同来农场的人又分别被召回,去从事原来的工作,或调到别的地方。反正都能做一点与他们身份相符的事情了——这一天的到来真难啊,真是望眼欲穿。临要离开农场的那一天,许多人哭得像个孩子。他说他主动提出不离开农场。"你疯了吗?"有人问。他回答:
"以前疯过"
就这样他留下了。他在大家纷纷离去的那一刻突然觉得农场上该有个人来陪一下老师
柏慧,这是我遇到的又一个感到羞愧的老人。奇怪的是现在遇不到有羞愧感的人了,偶尔遇到一个也往往是老人,很老很老的人。中年人不会有羞愧感,青年人根本就不能指望。
我特别重视那些有羞愧感的人。这种感觉往往是觉悟的结果。当一个人走在人生之路上蓦然回首,发现了无法弥补的哀伤时,就会痛得弯下腰来。神灵昭示给人的那一点点并不难做,可是一个人却往往做不到。然而机会完结了,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留给一个人的时间也就是那么多。一个多少有点自尊的人、一个还不那么污浊的人,最后又能剩下什么?只剩下了一点点惭愧
我陪那位老人住了一段,伴他在这片荒芜的、被遗弃的土地上走了很久。我们竟然没有多少话要说。多平整的一片土地啊,谁想得到这在多少年前还是起伏的沙丘?那狂风飞舞之时沙子扬到高空,一个季节过去沙丘就移动得面目全非。
谁把这儿翻出黑土、推平了丘峦、植上了青杨、挖出了纵横交织的沟渠?是一群身穿号衣的"罪人"。
这群人中就有口吃老教授。与他结伴的大都是一些专家和学者,是当时最著名的人物。如今他们又在哪里?
他们曾经因为拥有一个多思的头脑而遭到仇视:而今天,遗留下来的四肢发达的人却荒芜了这片土地
谁来回答呢?大地沉默无声,那是在静待一个回答啊。
我要讲的故事本来也就是这些了。可是老胡师又给我讲叙了新的内容。他的话不得不促使我用另一种目光去看柏老。
以前我只把他看成一个侥幸的骗子,一个攫取了声望和地位、养尊处优的庸俗之徒。现在看这未免太简单了。
我回忆着那个留着背头、端着黑色烟斗的形象,回忆着他端详女儿的那种神情,有着稍稍的惊讶。我至今才明白他那时掩去了多少愤懑和不快,甚至是难以排解的痛苦
不知他对你是否流露过这一切?
他觉得自己走进学界真是天大的误会。他在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委屈。他时常回想事情的起因和发展的一个个关节,常常为那一次次过失、容易引起误解的行为而痛感惋惜!是的,他的雄心和抱负从来就不算少,他压根就不想搞什么著作当什么学者院长之类。他喜欢更痛快更直接地干点什么,比如说过一种真刀真枪的生活走到今天这一步真是阴差阳错,它美其名曰叫做"另一条战线"
柏老在开始的时候作过有力反抗。可是收效甚微。"你必须这样!""你是一个战士吗?"
"我是一个战士。"柏老很不情愿地回答。这种回答是致命的。
他最痛恨自己的右手。这只手如果早点捆绑一下也许就没有后来的怪事了。它不知为什么学着写了几篇小东西,还稍稍沾了一点边儿——不知是地理学土壤学还是地质学的边儿,反正这一下就被一位重要人物发现了。这个人足以决定他的命运,一纸命令送他去进修,进修期未满又派到一所著名的学院中来。"我们等人用啊!"
以后的故事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他成为了"柏老"。
但地因此而怨恨,恨那个轻率发布命令的人。他回忆这一切的时候,仍然认为自己是一位"战士",只是被安置在一个特别令他厌恶的阵地上。多少年过去了,他尽了最大的力量压抑着心底的厌恶——因为流露这种情感是危险的。他留起了背头,端上了烟斗,不苟言笑。所有的学术会议他都出席,坐在主席台上,除了念稿子外不多讲一句话,特别不介入学术争执。日子久了,人们都习惯于看到那个熟悉的形象——高深莫测的柏老。仿佛这样一个形象的缺席,就不成其为一个像样子的学术活动。
他是大学者大专家的象征,这个形象逼真生动,而且通俗易懂。
那些年里,如果有谁把口吃老教授请到主席台上取代柏老的位置,一定会引发一阵哄笑。那个干瘪的老人走起路来腰弓着,不停地咳嗽,一说话结结巴巴,怎么会是著名学者呢?再看他的头发,疏疏的,短短的,与管理卫生的老勤杂工分不出上下。
只有柏老稳稳地坐在那儿,含着黑胶木烟斗,用慈祥却不失锐利的目光看着所有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委屈、他的追悔。他认为自己是所从属的那个家族中最霉气的一位了。
老胡师遥遥地注视着柏老。他看着这个渐渐有了一把年纪的人,目光里充满了同情。除了老胡师,还有多少人明白这些呢?时光飞快逝去,时光可以像硫酸一样腐蚀记忆之弦。
人们在淡忘,淡忘历史,淡忘昨天。提起口吃老教授,即便是与他共过事的老人也要手拍脑瓜想一想,半天才答一句:
"好像有这么回事儿好像有,嗯,这个人"
眼前却是一个铁一般坚硬的柏老,他真实地矗立在那儿,既不可忽视又不可逾越。他甚至站立在你我之间
柏慧,我差不多讲完了你父亲的故事。
在所有的长谈中,这是最难的一次。我不得不用力地选择词汇,因为既要保留真实,又要记住我是在谈论你的父亲——是他给了你生命啊。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这个事实。
于是我常常想到另一个人,想到你很少提起、我更是一无所知的那个人,她就是你的母亲。我多么希望你彻头彻尾地像她——爱你的母亲吧!你深深地爱她吧柏慧!
上一次我隐去了一个情节,不是忘记,而是有意避开可是我想来想去,就是不能不讲出它来。
我说过,我在老教授度过最后岁月的那个酷热的土坯房子里呆了很久,亲手抚摸沾了血迹的墙壁。可是我没有说,那上面还沾有一个年轻女人的血
事情是这样的:那些凶狠的家伙在老人卧床之后,就把回原籍探亲的儿媳骗来了——她只是来看看身体不适的公爹,想不到眼前的老人已经到了惨不忍睹的境地。没有任何可犹豫的,她毅然承担了照料这个可敬的老人的职责。
我会一生都怀了对她的深切感激,并且也至少因为这感激,再续上这几笔。
这位儿媳长得很小,她大概在南方人眼中也属于娇小型的女人。谁也弄不懂她小小的躯体中何以潜藏了那么大的勇气和精力。那个酷热的夏天——我们牢牢地记住那个夏天吧!
他们故意把老人与她关在那个靠近锅炉烟囱的小房子里,让闷热把两个人剥得只剩下单薄的衣衫,而最后神志不清的口吃老人什么也穿不了,他的皮肤开始大面积溃烂。看守们就从观察孔里看着这两个人的煎熬。
她祈求医药,得不到一声回应。她甚至像公爹一样失去了自由。半夜里,有人突然就要提审,一个或一伙冲进小屋,借着酒气蹂躏她她无力反抗也不能离开,只能咽下一切,咬紧牙关尽全力服伺老人。她明白这是最后的时刻了。她为他擦洗身子、喂饭。
在那个夏天最闷热的一个午夜,老教授终于离开了人世。
她跪下来与老人告别,然后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并不认为那场可怕的悲剧是柏老一手导演的,他只是一种角色,是心怀侥幸和委屈的合作者。但是我们却不能因为这种理解而失去憎恨——憎恨是必需的。他是一个值得憎恨的人。
正因为这样,我才对你说了那么多。
世上本来就存在着很多责任要由人们去承担,你、我,所有的来者与去者,都不可避免地要负担自己的一份。这就是神秘的命运。
而柏老竟然是你的父亲,这多么不可思议。人没法选择自己的父亲,父亲给了另一个人生命,并在那一瞬间规定了他或她的一部分性质。
很久以后的今天,当我站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平原上,在海潮漫起的午夜遥想的时候,心中涌起了何等庄严的情感。我在进一步确认着爱、亲情、家族这类概念时,变得既小心翼翼又惊讶不已。它们坚实的质地令人入迷;它们确凿无疑地存在着,闪动着固有的光泽。
情感的困难,就在于它要同时接近和承认那些各自独立的世界,而它们之间有时又是互相拒绝的。
我的善良的母亲!她在绝望的年代里做出了那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支持我重新选择一个父亲。结果我出于特殊的畏惧逃离了,那个未知的父亲也就如同茫茫山野一样神秘和沉默。后来我长得更大了,当我懂得呼唤他的时候,他却没有一声回应。
这就是对我的背叛和逃离的一种回答方式。
从此我终于明白并且永远都不会忘记: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父亲;他无论怎样努力去改变自己的父亲,结果都只能是徒劳的。这样的认识是残酷的,又是幸福的——一种得到了认知的幸福。
作为你的父亲的柏老,在嗅到我身上一点"异类"的气味之后,急忙而愤怒地宣布了他的拒绝和敌对。今天看这是必然的。但我越来越感到自豪的是,我的父亲、我所从属的那个家族,早就开始了那一场长长的拒绝。我应该是一个后来者,我只不过被一个咄咄逼人的柏老进一步提醒了罢了。
我从此更加明白,不同的家族无论以何种方式、因何种机缘走到了一起,最终仍要分手。善与恶是两种血缘,血缘问题从来都是人种学中至为重要的识别、也是最后的一个识别。
从古至今浮泛纵横着多少繁琐的命题,充满了哲学和学术的世界已经没有了新生儿的空间。可是柏慧,你这个有着一对漆亮黑目的女性,是否能够一眼洞穿——全部的芜杂其实完全可以化为一句简洁,即一个人是否具备为热烈的理想和原则忍受贫困的勇气?还有,人们常常说到舍弃生命的勇敢——是的,那也是一种彻底的回答,最终的回答;但不如日常生存般的切近——最切近的往往也是最艰难的,有时坚持着更需要勇气。我这里说的"忍受贫困"就是坚持。
柏慧,在这片以富丽著称的母亲般的平原上,我迈开双脚丈量了很久。我听到了,看到了,知道了眼下什么人在度过什么样的艰辛。这使我终于明白了又一条简洁的定理:善,就是站在穷人一边。
有人会莫测高深地询问一句:"这就是你的道德吗?你不嫌它粗陋吗?"我会带着极大的藐视走开。这种人我已经不屑于回答。但内心里我却必须回答:是的,这就是我的道德,也是我的立场,我出发求善的根本。
人们在以不同的方式寻求真实,求救于自己的知性。这样的人总是朴素的,绝无半点侵犯性。在竞争的时世上,从根本上讲,追求真实的努力会造成贫穷,因为朴素和无侵犯会导致贫穷。从这样的判断做起,我才确认了自己的道德和家族。
所以我的自豪是有理由的,我的憎恨也是有理由的。
人不能追求贫困,因为这样做同样也是一种矫情和虚荣。
贫困只是一种朴素,是自然的状态。人只要做到不害怕贫困就行了,只要做到这一点,就会勇敢地走进道德。
守住这些信念需要多少精力,多少敏感!但我要守住。我希望你能理解和尊重我的坚守,并且能够明白:十余年前的那场分别就源于这样的坚守。我固执地认为,你的背叛、那长达几个月的调查与追问,使母亲般的平原受到了伤害,土地,父亲,我所代表和维护的、给了我血液生命的穷人受到了伤害。从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家族中走出的儿子,最初的反应就是那样。他不得不背弃所爱,走回他的来路:孤零零的、无援无伴的一个人
一场分别,无数的倾诉。
因为爱,因为致命的爱,和致命的创伤交织在了一起。
柏慧,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回忆"父亲",我们的不同的"父亲"你现在一个人,远离了父亲和男人,住在你自己的小屋里。我知道这一来倾诉的时间到了,人活着就是为了倾诉——在这场倾诉之后,人的一生也就圆满了。这儿还有爱的圆满,友谊的圆满,我与你的圆满。
午夜的海潮啊,漫漫无边,细碎地涌动、涨起,渐渐漫过了高空的星辰。你近在咫尺,伸手即可触到你滑滑的、丁香味四溢的漆发。你的眸子是我眼前最大的一颗星星。
但愿你能安睡,不受失眠的折磨
我们知道了那个危险的小车司机的下落——听说他在一个黄昏又一次坐在那个园艺场的石头台阶上与一伙人打牌。
这个消息使我愣了一下,还没等醒过神来,四哥已经抓起那杆黑乎乎的枪走了。我随后跟上。
赶到园艺场时天更黑了,这样的光色打牌当然不可能。果然,长长的石头台阶上空无一人。问了问,有人说那个小车司机的确来过,但已是许多天以前的事了。那次这个刁钻狡狯的家伙一会儿就赢走了上千元钱我们失望地归来了。
进园门时,鼓额正和斑虎一起张望。我们没有告诉她这一次是去追赶那个人,但她好像什么都明白,定定地望着我们。四哥的大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她立刻把那只粗粗的手抱住了,把脸贴在上面。我从侧面隐约看到了一溜长长的睫毛。
鼓额的父亲和母亲偶尔来看女儿,可他们无论如何不进茅屋,更不用说留下来吃饭了。几十华里的路程,两个老人都是徒步走来。他们往往只是站在篱笆墙下与女儿说一会儿话,当看到园子里的人时,就主动地回避。他们腋下夹了一个小包裹,里面大概是几件换洗的衣服、一点好吃的东西,交给女儿的时候总要推让几次。鼓额这时掏出一个小手帕,里面包着一个月的工资,交给母亲。她自己几乎不怎么留零用钱,都如数交给家里母亲小声哭着,擤着鼻子——这就是分手的时候了。鼓额低着头,不时地抬头张望。
她发现我走过去,立刻慌张地躲开,还伸手推一下父亲母亲。我喊了一声,两位老人却钻到了树丛下,逃一般离开了。
我站在离鼓额几步远的地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们急着回哩,他们怕麻烦这儿的人哩妈说太麻烦了。"
我当然不能同意这样的解释。一个葡萄园不能挽留一对贫困的农民夫妇,当然是葡萄园的耻辱。我不得不压抑着心中的气愤,一连问了几句:
"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目光有些尖锐,也许刺伤了她。她牙齿磕碰着回答不出。她的头深深地埋在胸部,后来连脖颈都变得赤红。我看到太阳照亮了她发际的一层细小的绒毛,这让我突然想到了那些健康而幼小的动物,心中一阵怜惜。我叹了一声。
"你该让爸爸妈妈在园里做客。他们赶这么远的路,连水都没有喝一口""他们不愿意。"
"为什么?"
"反正不愿意。"
这样的谈话对我有特别的触动,它仿佛敲击在一个非常敏感的部位。我带着稍稍的迷惑忍受着,回忆着类似的场景。
我发现两位老人为了进葡萄园都特意打扮过,尽可能穿上整齐一点的衣服,但仍然显得寒酸。他们的脸已经被风和阳光弄得没有了一点光泽,差不多全是焦干的皱褶;手足都是苍黑的老皮。那双眼睛除了无可怀疑的慈祥,再就是无法祛除的深深的惊慌——一双无法安定的劳动者的眼睛。我从他们身上又一次明白了,我们走进了惊扰劳动者的特殊时代,这大概是显而易见的。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什么?我思虑着,久久地揣摩,终于懂得了一点点。
——他们还有着无法祛除的羞愧感!是的,不仅是他们,还有鼓额,也是这样!
是的,正是这后一种可怕的羞愧感,阻止了他们落落大方地走入我们的葡萄园。
明白了这个,我一时什么也说不出了。他们竟然在为自己而羞愧,这多么令人难过。除了不停地劳作,剩下的就是羞愧。我该怎样告诉他们,羞愧应该远远地离开劳动者呢?
我去过那个村庄,还有无数个村庄,田野上的人差不多个个一样。太阳甚至泥土都在烘烤他们,他们都有类似的衣衫、皮肤和神情。他们见了行人,特别是那些外地人,几乎无一例外地泛起了孩子般的羞愧这种费解的神情刺伤了我,使我变得难以容忍。
我回忆着这种似曾相识的神情,终于记起我和我的朋友们,还有我的老师、我所敬仰的知识前辈,他们都常常泛起这种神情!我为自己这个不大不小的发现而惊讶羞愧——为何而羞愧?这羞愧有时简直是没有来由,可它死死地缠住了这儿的一大群人羞愧的神情无法遮掩,它竟成为一类人共同的特征。
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长长的流浪以及后来进入那所著名的学院、那座城市,所有的生活波折——我还能记得莫名其妙的、不期而至的羞涩怎样一次次地阻碍了我。它是从生命的深层滋生出的,它有时甚至因为太多太浓烈而不得不化为强大的勇敢和愤怒表现出来。多么奇妙的转化啊,我的、我们的羞涩、愧疚!
由此我又一次找到了同类。我深信我们在本质上是何等地相似啊。这种区别的方法才是重要的,有意义的。我想起自己走上田野,每逢看到那一张张被晒糙了的脸就有一阵揪心的疼痛——我可以迅速联想到关于他们的一连串沉重的故事。我知道这种痛苦是为了我们自己。
我曾跟随鼓额的父母到田地里去过,仔细地观察过他们、他们的乡邻伏在地上劳作的情景。那时他们整个的人变得何等专注,目光盯住禾苗,那神色就像面对一个幼小的、拥有未来的孩子;目光盯住杂草,就有一种轻藐和厌烦。他们用锄子松土,一下一下做得有力而细致。有时蹲下来,干脆用手掌去抓去拍打,一遍遍抚摸热乎乎的土地。这就是通向收获之路,从泥土、种籽、再到成熟,到田野上万千生命与四季与时光的奇特关系。他们的劳动就是关于这些淳朴而巨大的命题的探索追究,是人类寻求真实的又一种、也是最基本的方式。
用力地、不倦地、一代一代从土地上开掘出支持生命的食物,这就是人类所追求的最大真实。这正是在求救于自己的知性。
我说过,因为人类走入了剧烈竞争的时代,所以朴素的追求真实、求救于知性的人必然走入贫困。
这就是鼓额一家,还有这个珍贵的母亲一样的平原上的大多数人贫穷的原因,也是我把他们引为同类的原因。
我们的羞愧不是因为贫困,而是因为面对无休无止的自然,痛感到自己渺小的结果。
无可奈何常常取代顽强,等待常常取代追求,正是这些与生俱来的弱点和伤痕使我们自卑。我们感到了它,正像不断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一样。羞愧是自然而然的,羞愧本身并非是一种渺小。从这点上讲,不懂得羞愧的人永远也无法走向伟大的人格。
你如果熟悉鼓额就好了,你会发现她由于难以掩饰的羞惭而变得脸色更加红润。她有时极像一个微黑的、粉红色的小孩子。她站在夕阳下的剪影是真正美丽的——有好几次我想能画下来就好了。她望着别人的神态,让人想起一只无辜的、将来必遭不幸的羔羊。是的,这种感觉是对的。不过它眼下还没有迷途,它正在一片有篱笆的草地上吃草。
[古歌片断]
他是蛮荒之地巨人,他是狄戎之王。
殷纣比起他之强暴,不过是九牛一毛
取名嬴政,目如鹰隼,扫六国兮如狂风驱叶,吮尽了江河脂膏。
嬴政王身背之剑为卢鹿,斩削闪电兮截断五岳山伴
咸阳城是旷世之都,阿房宫是神殿之隔。
更有粉黛万千兮,陪伴在嬴政王之左右。
卢鹿指向西,长城起嘉峪,卢鹿指向东,瞬忽堕临淄
大内赵高,丞相李斯,文官武将兮虎啸狼啼。
鹰目烁烁兮,百鸟无声;狼嗥千里兮,四野寂静。
大王最恨自然天赖,禁绝水流与风鸣。
喝今收尽典籍简册,捉尽天下名士儒生。
焚典册于长街,埋俊彦于深坑。
诱天下学人入峡谷兮,滚木火雷葬生山岭
浩浩车队兮流出咸阳,巍巍大王兮远巡东疆。
过临淄,入莱夷,海茫茫兮神渺一方
登琅琊又去成山头,叩天威兮临汪洋。
登州海角有莱山,月主祠兮金碧辉煌。
拜月主入黄县,嬴政王兮三询徐乡
徐乡之北有座乾山,方士登临兮祭祀求仙。
言说云雾缥缈处,隐下了天外之天
黄县境内异士云集兮,乾山之下祭火不断。
大内赵高传下大王旨意:
寻求长生不老之丹丸,遍访东海神仙术,
宣方士齐人徐芾前来拜见。
徐芾登莱山,月主祠拜见赫赫始皇。
狄戎之王端坐于上,双目滚滚兮放射寒光。
手持之卢鹿染尽六国血色,恃蛮武践踏莱夷之英邦。
"臣拜见始皇帝,祝皇上万寿无疆!
臣见东海有三神山,名曰蓬莱、瀛洲、方丈"
徐芾即时上书兮,巧言说神采飞扬。
嬴政王赐予美酒玉泉,曰:归来日重加犒赏。
莱山下徘徊三日兮,车队浩荡征尘蔽阳。
昏昏千里如雾似云兮,东方一线不见晖光。
君不见三载倏忽黑旌复摇,琅琊台下血浪滔滔
这越来越像是一场守望,面向一片苍茫。葡萄园是一座孤岛般美丽的凸起,是大陆架上最后的一片绿洲。你会反驳"最后"这个说法;是的,但我自信这样的葡萄园不会再多出一片了。我为此既自豪又悲凉,为了我特别的守望,我母亲般的平原。在这守望中,我一遍遍翻动着关于登州海角这些陈旧而新鲜的文字,特别是这断断续续的古歌,心情常常不能自抑地感动。几千年前的徐芾他们也进入了一场守望,而他们的先人曾经成功地坚持了;到了他这一代,却即将迎来另一种结局。
这些古歌流传于民间,尽管有时呈现支离破碎的形态,却往往比煌煌正史更有力地战胜了遗忘。遗忘通向卑劣,我们最终要摆脱卑劣,也只有求助于某种战胜遗忘的方式。
我多次去徐乡城遗址,它位于黄县新城西北十五华里;所谓的大名鼎鼎的乾山就在这儿,今天看只不过是个小土堆。我想这是因为莱山落水携带大量泥砂淤积的结果;它在两千多年前一定是一座可观的土山。古籍中没有高度记载,只有求仙盛况的描叙。近年来乾山遗址已经发掘了十二座古墓,出土了一百三十七件秦汉时期文物,那一大批青铜器和陶器看得人心里发酸。
守望中,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紧迫感逼近了。我相信它逐渐会走到葡萄园中每一个人的面前,甚至连护园狗斑虎也不例外。如果地下海水倒灌的趋向不能扼制,那么几年之内我们葡萄园的灌溉和饮水都会成问题。现在离海边二华里左右的乔灌木都开始了大片死亡,只有依赖地表水的莎草才活得下来,只有盐碱地植物如刺蓬、盐角草等才生机盎然
园艺场正准备搞一个引水工程,求助于芦青河,可近来这个计划也不得不停止实施——一方面没有资金,另一方面他们的热情已经投放到与外资合作办厂上来;更重要的是芦青河的污染正在变得无法收拾,河水开始变黑。平原上,所有引芦青河水的工程都在考虑下马,因为这样做已经没有意义芦青河是小平原上最重要的一条河流,它的毁灭也许最终会导致小平原的毁灭。
谁来救救我的平原我的河流?
毁灭真的是唯一的选择吗?
我在这沉默和无法沉默的长夜里呼唤着自己生存的勇气和力量——哪怕它剩下了最后的一分一绺。它存在,既然存在,就让我紧紧地抓住它吧。
似乎一切都在与我们对峙。四哥老婆响铃在最需要人手的秋天里病倒了。她往日里简直是健康的象征,粗壮和蔼,对一切困苦都笑脸相迎。她胖胖的身躯以前像母亲那样抵挡着风寒,为小鼓额也为所有人操劳,这会儿却蜷在土炕上喘息。
她没有食欲,焦渴而烦闷,嘴唇烧起了白皮。几次请医生来诊治,都不见效果。她渐渐说起了呓语,躺在那儿,不断地呼叫四哥,又呼叫斑虎——她好像在提醒自己原来的那一段生活,数念着那个家庭的成员我与四哥商量送她住进医院,他正犹豫时,响铃开始好转。两天之后,她已经能下炕走动了。
这使我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响铃后来彻底地恢复了。她对鼓额说:"好孩儿,你也得过病,是不是这样——睡大觉似的,睡梦里你不高兴,还有人领着你逛呀逛呀,走不完的山路野地,累死了累死了;你最后拉下脸来,说一声:累哩,不走哩,俺回哩!那人一撒手,你的病也就好哩——对啵?"鼓额拍着手说:"对也对也!"
她的病好了,对于我们葡萄园至为重要的那个酒厂工程师却病入膏肓。他与爱人的离异成为定局,已经难以挽回。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很快神志不清,思维错乱,厂里不得不考虑让他住进精神病院了。这个事件引起四哥夫妇一阵叹息。多么好的一个人,仪表堂堂,而且是一个酿酒天才,在别人看来是多么值得爱的一个男人。可他的女人却转而去爱一些毛头小子、没有立场也没有才华的下三滥。
我们的这位朋友太浪漫了。在时下这么一个世俗物利的年头,浪漫是危险的。可是他的那位爱人在我们眼中更为浪漫。看来这个时代无论如何还是愿意接纳浪漫的女人——她的处境比我的朋友好多了,简直是人人喜爱,成为大众心中理所当然的宝物。惟有我们葡萄园里的人个个都想恨她;但后来试了试,发现恨不起来。
她太美丽了。
再三踌躇。还是得告诉你。这个消息太可怕了
这无论如何是个沉重的打击,对我,对所有人我简直没有力量和勇气向你从头叙说
鼓额遭到了不幸。是在探家归来的路上。
本来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是不该发生的。可是怎么说呢?她父亲送了她一路,眼看快到我们园子了,她就让父亲回去。事情就是在从那片灌木丛到我们园口不到一华里的小路上发生的。
斑虎最早听到了声音。它扑出去,接着都追上去了。
可是太晚了。暴徒已经逃离,鼓额身上血迹斑斑,头发蓬乱,脸上手上沾了好多血、粘了沙土她在搏斗中已经使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我们一声声呼唤,她一直闭着眼睛。她蜷在一团树叶茅草中,显得那么小。响铃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响铃全身都抖。
四哥气喘声大得可怕,猫下腰四处看,又领上斑虎奔跑起来晚了,那个恶棍早已无影无踪。我们都认为这与上次出现的是同一只狼——一只恶毒的、锲而不舍的狼。他的目的达到了。
他所要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满足一份贪婪,他毁掉了一个贫穷无告的少女
我怎么指责鼓额呢?她竟然对我的一次次叮嘱充耳不闻,非要把父亲拒于葡萄园之外一个老人来送女儿,走了那么远的路,却不能到女儿打工的地方坐一会儿这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在这个故事中承担什么责任——但我的责任显而易见是重大的。我被这个事故击懵了,一想起面对两位老人的那一刻,就有些惶恐
他和女儿仍然是因为那个"羞愧"才没有一起走到葡萄园里。多么不可思议的一种情感啊,它的名字叫做"羞愧"——莫名其妙的"羞愧",它把好端端的孩子给毁了"羞愧"
的人不幸地遭逢了一个肆无忌惮的时代,这就是问题的全部!
响铃已经流干了眼泪。四哥一声不吭地攥紧了手中的枪。
我仿佛听到火药在枪膛滋滋锐叫的声音。响铃不停地规劝、哄着鼓额,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
鼓额躺在那儿,她太累了我让大家都离开。
他们都呆在我屋里。谁也不说话。呆了一会儿,响铃不放心,出去看了看。一会儿传来她的哭叫声。我们立刻跑过去。
响铃喊着——鼓额正愤怒地剪着自己的头发,那些长长的乌黑乌黑的头发被无情地胡乱剪下,扔了一地;她还在发疯地剪
"我的好孩儿呀,你怎么能,你这样"响铃去夺她的剪刀,怎么也夺不下。
我和四哥定定地望着她、一地的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