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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守护还是一种盯视?
她代表了谁?她的眼睛明亮澄澈,那光辉肯定来自神灵。
我不得不一再地注意到这个基本事实:她从那个一贫如洗的农家走来,就像从冬天的平原走来一样。
我怎样迎视她的目光?
我只知要像爱护自己的手足一样,爱护着她
[古歌片断]
西有士乡城,夜夜朗朗读书声
平原寂寂兮,谁还记得先人之英名?
莱夷王离去,只遗下宝剑,遗下了这座古城。
一百年前之长夜兮,掩沸别离,战马嘶鸣,勇士征衣挂满银霜,樯桅之上悬起繁星
传说中莱夷王走了水路,马蹄踏着甲板,帆影掩去驼铃。
可恶之戎狄如夜幕四合兮,黄河之畔豺嗥枭鸣
徐姓是莱夷王之后裔,没有人比得上他们之功德。
王赐予玉贝、珠母,外加彩霞虹握绫罗
百年流离兮,去登州,黄县,西渡潍河。
隐名埋姓兮,受尽折磨。
一代人逝于河西,一代人生于岱岳。
饥年食尽浆果草藤兮,枯春到来四方漂泊。
未敢忘兮登州海角,心怀了莱夷王之重托
越泰山兮取道莱芜,进入青州、黄县。
一路辛酸兮,归路漫长耗尽了百年。
古城苍苍兮苔痕依旧,夯土墙上兮血迹斑斑
闪亮之甲胄,油脂奔流之骏马,化作迷茫轻烟。
午夜呼啸之北风兮,犹如阵阵弓弦。
忽闻一声婴啼,压过狂风之嘶鸣,将四野传遍
归返后出生之男婴,博得众人心欢。
族人没有蜜酒,却摆起黎明之庆宴。
庆幸狄戎利爪下再得生还,莱夷人血脉能够续延。
东海上百鸟翩飞兮,彩云吉祥彤光炎炎。
男婴取名为"徐芾",如春草昌盛四野灿烂
多少人为之祈福兮,期待中迎来第二个春天。
丽阳下抱出一岁之婴孩,摆下土块、稻米、竹简、弓与箭
婴孩两眼闪亮——一手抓起竹简,一手按住了宝剑!
"啊,莱夷的晨星!"
族人面面相视,泪水涟涟
铠甲闪亮之骑士兮,骄勇无敌之美俊少年。
十五岁剑不离身兮,十六岁踏浪行船。
精海道兮辨识星相,少年夜夜捧竹简
十七岁策马远行兮,踏入齐都临淄垣。
三年求学稷下兮,临淄城遍访俊彦
光阴兮倏乎飘逝,纵论天下兮通宵达旦。
二十一岁拜见齐王,赐予馆舍、黄金、大片田园。
徐芾遥望登州海角,吐露一腔渴念:
"大王体恤游子愁肠兮,恩准我伺奉老母归返故园"
其时七国争雄,刀戟相撞遍地狼烟。
暴秦灭韩魏楚、灭燕赵,强虏东犯虎视眈眈。
危难兮万民涂炭,掠劫兮血泪深渊
多么奇怪啊,现代交通工具可以让两个远在千里的密友几小时内相逢、促膝而谈;但也就是在这种巨大的诱惑面前、在唾手可得的机会之下,他们竟可以遥遥相视十余年,或者是更长的时间这其中包蕴了多少人性的奥秘。
无声的遥视,沉沉的目光。
我怎么能够忘记?人的一生都有难以忘记的一次,它才刻骨铭心。对于我,对于任何能够钟情的人,我想它都是一样。这一点我不承认也没有用,因为我们全都明白。
我紧紧地拥有着一份感觉、一个有脉动的灼热之躯;它是我突然抓住的幸福、全部的希望可是当我被什么无情地击中时,又不得不无力地松手——大睁着双眼,看着它缓缓消失双眼渐渐失去神采,视野模糊,我沉入了黑暗之中。生命中的一部分就是这样完结的。
可是它的游魂会在无边的墨色里徘徊,带着极大的不甘与委屈,寻找、张望,幻想着再生。
再生是可能的吗?
不,它只有一次。它是多么值得珍惜啊。我反复叮嘱着自己,因为我怕被后悔噬伤。对于我,最重要的就是弄明白:
到底是什么击中了我?
每个春天的丁香花都使我陷于无法摆脱的激悦和痛疼之中。它的气味太浓烈了。我抚摸它的枝叶、苞朵,心中充满颤颤的爱怜和可怕的仇恨。我闭上眼睛平静自己,好久才敢重新注视四周。这时候我隐隐意识到:我需要告别了,远远地、逃遁似的告别。我最好走到自己的心界之内,长久地盯视自己。我的全部狂热和焦灼都是从一个点上派生出来的,它简直有着巨大的、无法抵御的能量。它引发了一场没有尽头的燃烧,让我恐惧不已。
我远远地离开了——从心理也从地理的距离上走得越远越好。我需要新的、非同一般的力量——谁给我这份力量呢?
追忆、忠诚、思念、抵挡、考问、排遣、坚守、仇恨一切都需要力量。现在我比过去更能够正视这一切了。因为我在给我生命的这片平原上降落下来,而过去只是一粒飘移的种子。我慢慢伸出根须,深深地扎入,渐渐无所顾忌地汲取。
我开始有能力梳理和回顾我们的故事,敢于面对着你。这在过去是绝无可能的。我想象和假设那些原本不可能有的结局,有时激动异常。是的,现在仅仅是咀嚼那点伤感、仅仅是呻吟已显得极为无聊。我应该具有而对一些基本问题的能力。比如说我要敢于分析这样一类词汇:父亲,家族,爱情,仇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已经失去了面对它们的勇气,失去了对它们的分析能力。这是很可怕的。
我对你的伤害当然是来自一种过分的敏感。但我眼下要做的,就是证明今天继续维护这种敏感的必要——你听了会吃惊地睁大眼睛。是的,它是一种非常珍贵的东西,它简直就像我的生命
在今天,在这无边的喧嚣和全面退却、无情嬉戏的时代,也许有人会不约而同地询问:当年的那种敏感吗?那算什么?
那不是有点可笑吗?
不,绝不!这就是我要说的。
尽管这种敏感使我失去了最为美好的东西,但我仍然要说,它是必须的,神圣的,它是一个男人须臾不可离开的
它是人的一份命性和根据。
我永远不会因此而后悔。我一生都会维护这种敏感。也许我的长长的诉说都在维护它、维护一种神圣的忠诚
你是唯一能够听下去的人,因为你是当事人之一,你是
四哥在园边与人吵起来了。他们吵得很凶,后来斑虎叫得越来越响,我、鼓额和响铃都跑出去原来是一些搞测量的什么人,他们在一旁丈量土地,不知为什么进了葡萄园,而且把篱笆弄破了一段。四哥当时掮着枪,因为他正好路过那里,就阻止了他们。
那几个人是某个"开发公司"的,他们大概要在靠近大海的这片土地上搞什么建设。戴了黑眼镜、长檐帽,手里夹着半截香烟的中年人大概是个小头目,冲着四哥一阵乱嚷。可能他口中夹杂了什么侮辱字眼,四哥气极了,上前一步揪住了他。这会儿旁边的那个要过去帮一把,斑虎一吼,他就吓得退开了。我正好在这时赶过去。
好不容易才把揪在一起的两人分开。
我问:"怎么进我们园子?"
"我们爱丈量哪儿就丈量哪儿!"
"你丈量你自己家、你的房子行;到这儿总得打个招呼吧?"
"别臭美了,想让你们挪挪窝儿,也就是总经理一句话"
四哥咬着牙关,嘣出一句:"那就试试吧,谁敢糟蹋我们园子,我就用这杆枪把他的肚肠打出来"
又是几声对骂;斑虎狂欢。好一阵子人才散开。我劝慰四哥和响铃。我心里一点也不怀疑那个搞丈量的家伙说的话会变成现实。他们完全做得到。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什么,这些都可以来毁坏我们的园子
越来越严重的干旱已经使海滩树木成片死去——这样的大旱天四哥说他记忆中从未有过;由于平原上无数新兴的工矿企业不停地抽用地下水,水位太低,已经引起了严重的海水倒灌,海边附近的植物正在被浸入的氯化物杀死。还有正在展开的煤炭开采计划,不断向海岸线延伸的建筑群这一切都在逼近、在吞噬。我们的故园也许有一天真的会不复存在。
那个夜晚四哥一直没有睡。我见他屋里灯亮着,就过去陪伴他。他在吸烟,磕了很大一堆烟灰。响铃不在屋里——有时她要陪鼓额,就睡在隔壁。四哥叹息:"我担心真会忍不住,扣响了扳机;我的枪那天在肩上突突跳哩!"
看着这位与我厮守一起的亲爱的兄长,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怪哩,有人可以任意丈量别人的东西"
是的,有人并不承认什么可以属于哪一个人——这儿没有"自己的",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也许正因为如此吧,我却要固执地、坚牢地守住内心里的那么一点——它是无形的,但它是一个人所能剩下的最后的珍贵
"兄弟,我跟你来种这片园子,咱可打谱是一辈子的事啦!"
我看着他的手。这手真大。粗粗的筋脉硌疼了我。他在说两个男人不寻常的约定。我明白,他准备在葡萄园里安顿自己余下的岁月了——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是游荡的,游荡生活对于他有着不可抵挡的魅力。他从跨进园子的这一刻,就做出了一个极不寻常的决定。他领来了老婆和狗,亲手给园中的破茅屋糊了窗子,泥了裂缝,又给斑虎搭了个舒舒服服的窝——他当时吸着烟,搓搓手问斑虎:"怎么样伙计?入冬以后我还要给你加草"斑虎满意地抿嘴
半夜,我回到了自己房间。睡不着,感受着葡萄园那个结局。柏慧,我现在真害怕失去它,我对你不能隐瞒这种胆怯。因为这片葡萄园对于我和我的朋友太重要了。
我和四哥都一夜没有合眼。天刚亮,斑虎又在怒吠——这声音马上让人明白来了什么不受欢迎的人。现在我们很容易就能听出它各种不同的语气:愤恨的、警觉的、询问的、友善的、爱恋的这一回分明是愤恨,它的声音被压抑得粗闷而暴烈。我急急走出,看到了两个似曾相识的人。
这两个人都穿了相同的衣服。我记起他们曾在海边打鱼人的一次械斗中出现过——不知在奉行谁的指示,当时他们很权威地喝斥着人群,像驱赶狗群一样驱赶着打鱼的人。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惧怕他们。我心中一怔。
"出来一下出来一下!"其中的瘦子嚷了一句。他眯着眼,懒洋洋的。
我走过去。他直着眼看我,像在辨析什么。旁边的矮子小声咕哝:"不是,是个拐子"
我的怒火再也压不住,脱口喊出:"不准你侮辱人!你从哪来的?你要干什么?"
两个人被我突如其来的火气惊了一下,他们差不多都退了一步只静了一瞬,瘦子伸出手指说:"告诉你,我下一分钟就能把你逮起来这会儿先不找你的茬,咱以后有的是工夫。我们这次来找那个持枪行凶的老头儿——他昨个向测绘所的同志开枪了不是?给我出来!"
茅屋里的所有人都出来了。四哥晕躁起来,当他弄明白这两个人是为昨天的那场争执而来时,差点儿气晕过去。响铃和鼓额一齐数叨那些人怎么破坏园子篱笆、如何无理,面前的两个人根本不想听,只是坚持让四哥跟他们走一趟,并且要带上枪——那是凶器。
四哥简单地吐出两个字:"不去。"
"真不去吗?"瘦子问。
"不去。"
"那好吧,拐子,这可是你说的。"瘦子挥挥手,领上矮子走了。响起一阵引擎声,原来园子外边停放了一辆汽车。
我知道事情有些严重。
我差不多能看到这件事情的结局。这是一个欺辱的故事,有点像欺辱外乡人——而我和四哥、我们小茅屋里所有的人,都出生在平原上我们今天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故乡,于是也就失去了一种特殊的佑护。
我一遍遍想着这片平原上可能有的熟人、能在危难之中援上一手的,最后总算想起了海边小城里的一两个人。我建议四哥与我一起离开,我们要通过一些关系主动对应四哥反复拒绝。他坐在斑虎旁边,大睁着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冷冷的。我有些担心。我想先走一步,但又不敢把四哥一个人扔在这儿。
——这样直到园子外边响起几声鸣笛,直到五六个人拥进来。
四哥一直坐在斑虎旁。奇怪的是这一次斑虎像他一样冷静。他只是吸烟。
那个瘦子踱到跟前,说了一声什么。四哥返身往屋里走去——这时很快冲上几个人,把他架住了鼓额和响铃哭起来。斑虎跳着——我知道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就把它关到了屋里四哥被架到车子跟前,枪也给拿走了。
我也必须走开了。我最后对那个瘦子说的是:谁也不能碰他一下,谁如果那样,谁会后悔的。瘦子笑了,仰着脸,语气出奇地和蔼:"是吗?"我冷冷答一句:"是的。"
车子开走了。
我第一次让这小城里几个所谓的"朋友"帮忙。他们面有难色,都提出需要"打点打点"。
他们要钱买了很多高级香烟之类,说要从上面找下来才管事儿
我忍受着屈辱——一边丢下尊严,另一边去找回尊严。这是不可能的。但我愿为四哥做平时极不愿做的一切。我得用力地忍住。我想起了这些年里,我们葡萄园遭受的全部不幸。
我们不知多少次与土管、税务、周围村子、园艺场打交道,我们已经遍体鳞伤。
眼前面临的只是又一次忍受
整整两个昼夜,四哥都在外面度过。第三天他才回来,看上去人瘦了一些,白发也增多了。他没有背回那支心爱的枪。
我扶住了四哥。他说:"他们逼着我们软下来。狗杂种"
他不知道我们葡萄园被罚了重重的一笔款子。我明白四哥不能失去那支枪——那是他在前些年游荡时的一个伴儿;他身边必须拥有响铃、猎枪和狗
这就是我们葡萄园最新经历的一件事儿。它还没有结束呢。
鼓额总想与我讨论点什么——她好像长大了许多,关心的东西越来越多,不仅仅是自己,而且还有其他——很多很多。这使我想到了一个沉默的少女有多大的悟力,她原来平时在想那么多的事情,这些事情有时简直就无关乎自己
我因此而感动。她常常叙说自己的童年:极度贫困和极度欢乐的童年。这引起了我很多回忆,让我一遍又一遍去想象那片丛林。
再也看不到白沙滩上那一棵棵挺拔的白杨了,看不到它油亮亮的叶子在微风中抖动。我觉得它的消失是二十世纪平原上最可怕的一个纪录鼓额很少提到自己的父亲,我发现她总是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男人。她故意把话题岔开,有时转移得十分巧妙。"父亲"成了人的一个禁忌,这个现象也使我心动。
这有点像我。
父亲所象征、隐喻和代表的一切太沉重了。沉重得无法也无力提起,更不能炫耀。父亲把一个生命投到了这个世界上,就留下了全部尴尬与羞愧,然后再悄悄地退到幕后。
我们谁听不到一个男人在背后、在一个角落的寂寞长叹呢?那是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声音啊!
每个人都有父亲。
真正的父亲是懂得羞愧的。
算了,这个话题真该转移了。它从来不让人愉快。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深入地谈它。
鼓额在五六岁时就跟上母亲到地里做活,成为母亲的好帮手。其实从更早——不足一岁时她就来到田野上,那时她被捆在母亲的后背上,什么也不懂、不记得。她大概只会哇哇大哭,大人们因为忙,谁也不理睬,只在喂奶的时候把她解下,用沾满土末或植物绿汁的手擦擦她嫩嫩的脸蛋。
她说母亲翻土,她就把翻出的茅根捡出来,抱到地边;母亲给烟棵打冒杈,她就把它们堆到一块儿——烟毒把她的两条胳膊弄得又红又肿,母亲就用渠边上一种菜叶给她搓。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啊,至今还记得起。她忍住了疼,她说她从来不哭。
那时天上的太阳比现在还要烤人,她说母亲、她,所有在田野上做活的人都给晒得冒烟了——真的,人人头顶那儿都往上冒烟,最后不得不往上泼水。赤裸裸的胳膊、腿,到处都像开水煮过一样,黑红黑红,摸一下烫人。
做活做到半上午,该歇一歇了,她和母亲就找个荫凉的地方喘气。哪里才有一棵树啊?地头上原先有三棵老杨树,后来被砍掉,做了猪栏。她们不得不钻到渠旁的紫穗槐棵下,在这种灌木枝杈下躺一会儿。好舒服的荫凉地啊,她爬到母亲身上,把母亲浑身的泥汗都亲吻得无影无踪。她说她那时一刻也离不开母亲,那时的母亲比现在的母亲健康高大和——干净
她总喜欢说母亲被太阳晒得"冒烟"——这在我们听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可是反反复复听下来,竟觉得无比真实。我真的看到了被烤焦了的、正在燃烧的农民。他们如今仍然在土地上燃烧,你如果走到他们中间,看着那一双双眼睛、如灰烬一样的头发、干硬的皮肤,一定会同意我和鼓额的说法。
"母亲在田野上,她正在烈日下冒烟"
有谁向我说过这样的话呢?就是这样一幅想得出的图像,它使我忧心如焚、泪水盈眶。
鼓额说,她长到十七岁时,还不记得吃过白面馒头。她说全家只有干重活的父亲才有资格吃一块玉米饼。其余的人,就是她和母亲,只能吃红薯、菜饼和高粱。"金黄金黄的玉米饼啊,香味儿扑鼻子,我老看着它,妈妈就从父亲手上扭下一小块儿,塞到我嘴里"
她的话是绝对真实的。我们很多人会拒绝这种真实。我想起了前几年,我们城里的邻居从南边雇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保姆——她说从来没有见过苹果。当时我告诉梅子,梅子大不以为然地说:"她说谎"我却毫不怀疑那个小姑娘说的是真的。事实会证明她不是说谎者,而是我们一部分人无知和缺乏勇气。
鼓额长得瘦瘦的,她刚来时,简直让人看了心里发疼。你会觉得一个孩子、一个十七岁的女孩绝不该长成这样子的。她细细的手腕啊,脚杆啊,弱不禁风,仿佛经不得什么磕碰一下。那头发毫无光泽,像风雨吹打过的旧麻绺。再看她的衣衫,都是许多年前出产的布料,洗得没了颜色,破裂的地方又被精心缝连过。它们比她的身躯更瘦小,紧绷绷地裹在身上,她用力动几下它们就会破碎我不明白她在艰苦的劳动中是怎样保护自己衣衫的。
就是这样一个贫寒少女走进了我的视野、我的葡萄园。这是偶然的吗?
神灵总是瞅准一切机会来提醒人——只要他能够领悟。
我将竭尽全力保护这个少女。我知道她与我的葡萄园具有同样意义,也同样沉重和淳朴、同样正在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
是的,她在这几年里似乎高了一点也胖了一点,头发乌亮亮的,黑黑的大眼睛覆在长长的眼睫毛下面,每闪动一下都有掩不住的光彩在泄露。她微黑的、杏红色的皮肤简直就是健康和青春的标志。她在葡萄园里是一个象征、一个精灵
她过去很少牵挂这个园子的前途,因为她从未怀疑过我和四哥等人拥有的力量,认为我们几个男人足以保护它了。她现在似乎明白这有点过高地估计了我们。当那些可怕的侵犯和打扰过去之后,留给鼓额的除了费解,还有难以祛除的惧怕。她怕有那么一天,这葡萄园不复存在,那时她往何处去?
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一天啊。她拒绝回到原来的村庄去,即便和母亲在一起。
我终于懂得了对葡萄园的爱护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爱而又可怜的鼓额啊。
一连多少天都在设法为四哥讨回那支枪。它陪伴了一位伤残者,安慰了他多少年。人们说这杆土里土气的枪在他肩上已经几十年了。一个人怎么可以突然失去了这样一个伴儿?
孤单的时刻,它与他可以在原野上对话。
那时拐子四哥刚刚负伤回来,正赶上非常时期,大家都没有东西吃。河湾那儿有不少水鸟,他就用这支枪去猎水鸟。
他的猎物救了不少濒临死亡的人,也使他成了一个漫野游荡的人。
他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常常宿在野外。他的朋友与他一起游荡,一起在海滩上点起炊烟。传说有一次他们在半人高的白茅地里猎到了一只大鸟,另一只飞掉了——这原来是一对夫妻鸟。那天他们在烤那只猎获物,天黑下来,满天星星闪动,从天边就传来了另一只鸟凄切的呼叫。这叫声嘶哑一会儿尖亮一会儿,叫得人心上发紧。他们草草地吃掉了烤好的鸟,在草丛里躺下,准备过夜了。可是那只鸟仍在呼号。它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在空中徘徊谁也睡不着。这真是煎熬的一夜。
从那以后,人们再很少听到四哥扣响扳机。他只是背着它。
我想,也许一个身上有着严重创伤的人特别需要一件武器。他近来越来越多地说到类似的话,"我总有一天要跟他们动动家伙"、"快惹我放枪了"
那些人坚持说四哥是持枪威胁公务人员。我是当时在场的人,完全可以证明这是编造谎话。"非法持枪,而且——妨碍公务人员"那个咕哝不停的家伙正是那个闯进园子抓人的瘦子,这会儿他已经被我的"朋友"们疏通过,凶气自然少了许多。不过他就是不愿最后把枪交出。
我问他:"既然已经作了罚款处理,那枪也就应该发还了吧?"
"有持枪证吗?"
当然没有。所谓的"持枪证"是这几年里的新玩艺儿,早些年平原上的猎人多极了,谁也不懂给土制猎枪报个户口。我说我们葡萄园在秋天需要守夜,而且野外动物甚多,一杆猎枪绝对需要——那是否可以加办一个"持枪证"?
瘦子神秘而险恶地干笑几声,没有回答。
我觉得眼前这个人的鼻梁那儿只缺少狠狠的一拳。有了这一拳他也许会变得好一些。
离开时,他出人意料地送了几步。在门外的一棵杨树下,他站住了,压低着嗓子说:
"该花的钱还得花上"
我只想快些离开这个恶棍。
很多天之后,我想起那张瘦脸还感到恶心。我毫不怀疑,如果不按他说的办,那就不仅是失去四哥那支心爱的枪,恐怕还会出现新的麻烦。最后我只得通过"朋友"交上了那一笔钱——这一回是直接递到瘦子手里的。
这一切当然都得背着四哥做。
好久了,一直传着一个消息:有关方面正在与国外紧张谈判,这事儿已进行了一个多月,结果总算出来了。
原来国外的一个公司要长期租用这一片大海滩。可能是地价的争执,谈判归于失败。我们这会儿才明白了那一次丈量是要干什么。
那个公司是搞人造石油的。
这次合作的失败肯定是件好事。可是会不会重新开始其他的合作呢?
我们葡萄园西面不远是一处国营园艺场,那是多么阔大的一片果林啊。我不曾在别处见过如此美丽的一片园林。可是如今园艺场的头儿正在频频接待海外和内地的一些大公司经理,一心要开办一两个能赚钱的项目。眼下他们正在谈合办一个化工厂和电镀厂,还发誓说要设法引进外资,建一个华东数一数二的大型氯碱厂
各种各样的汽车不断顺着园艺场与葡萄园之间的马路开来。车子开开停停,不时有人下来遛一圈儿——他们大概坚信,只要瞄上了随便哪一个地方,那儿的人立刻就会伸出双手迎接。他们大概不知道,这片平原的丛林和稼禾后面,藏下了多少憎恨的眼睛。车子继续往前开,一直开到无路可走的地方。这条铺了柏油的公路被称为"国防路",尽头消失在一片生了荩草的沙子中。这是片绵软的沙滩,再往前一百多米就是大海了。
"多么美的地方啊,这儿要建别墅的。"他们哼着下了车,抹着腰对陪伴左右的官员说。那些官员都是从海边小城来的,一个个差不多都长了臃肿的身材,满脸堆笑,结着一截皱巴巴的领带。他们讨好地对外来客吐出一个英语单词,地方口音又浓又浊。
从车上下来的女人都涂了青黑色的眼影,脸上搽了红色化妆品;偶尔也能遇到将脸染成金色的;有一次我还见到一个把脸染成了蓝色的人她们无一例外地戴了大耳环、抹了鲜亮的口红。她们惊讶地呼喊,大笑大闹,张着血盆大口。
她们大概想吞下整个不幸的平原。
几乎每个人都持着一部无线电话,站在离海浪不远的地方"喂喂"大叫。四哥吸着烟看着,说如果前些年,这些家伙在这儿胡闹,肯定会被当成特务抓起来。"女秘书也随我来了是的,我让她以后跟你联系"
原来那一群女人都是"女秘书"。
他们践踏着这样一片平原,毫无廉耻。有人为什么如此疯狂、拼上命招引一些污染项目?难道他们不知道这对于一块土地而言是致命的吗?后来才弄明白:所有的目的只为了搞钱、为了痛快一场。污染在他们看来是不足道的,因为从来没有什么人对污染太过认真。搞不到钱还可以借机"考察",到世界各地旅游几次,出去看看"洋人"。
一股浊流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登州海角推进——仅仅是几年的时间,这里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宁静。我和我的朋友好像进入了最后的守望,正等待着一个结局。这使我想起莱夷人的撤退与固守,他们在面临狄戎进逼时的情形。
历史正以稍稍改变了的形式重演。
看着那些"女秘书"们涂成了血色和铜色的脸,难以压抑的绝望就会淹没过来。我的脑海一遍又一遍闪过丛林中那座沉默的茅屋,不止一次记起了父亲从南山归来的那个上午——他在大海滩上转了多半天。他在干什么?他在寻找一个墓。那是战友的墓。
如今,所有烈士的坟头都与沙丘混到了一起,或者干脆被它们所覆盖。一片又一片丛林在消逝,大风旋起了沙子。天浑浑的,大风把沙子扬到高空,又飘移到海上。
当年的莱夷人不断地退却。
可是我们呢?我们已经无处可退了。我们再无须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