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农奴大众

萨尔蒂科夫·谢德林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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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束亲族和姐姐的求婚者们的一系列肖像画之后,我认为必须回过头来,将我度过童年时代的红果庄的环境作一补充描述。那里聚居着众多的农奴,那里生活着比邻而居的地主们;有了这两部分人才有波谢洪尼耶那种声名狼藉的欢乐。因此,不描绘这两种人,便无异于抹掉整幅图画的色调。

    先讲农奴大众。

    虽然在本书开卷之初,我已经讲过他们,但是我认为,在展示“奴隶们”的肖像画廊1之前,即便是以序言的形式简略地重复一下讲过的东西,也不算多余。

    1我只从家奴群中撷取这个画廊的材料。而且,我也不预备把红果庄奴婢群中的众多典型人物的全部行状一一写出,我只介绍那些不知为什么我会记得最牢固的家奴——作者

    在农奴制度之下,农民1的日子比家奴好过得多。农民不直接生活在地主的眼皮子底下,他们受头儿2管辖,头儿大都是从同一个田庄上的农民当中选派的;自家兄弟嘛,即便脾气古怪,毕竟了解农民的疾苦,因而对他们有所宽容。头儿也有和别人同样的毛病——这是主要之点。其次,在同村人中间,他有亲戚、朋友,因此他就避免采取过于激烈的横暴手段。连劳役制农奴也还没有落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因为他们有自己的家业,归自己独立支配;有自己的破屋,可以暂时安身,躲过地主的目光,避开飞来的横祸。

    1指劳役制和代役制的两种农奴。

    2指由地主指派的总管、村长一类的人物。

    当然也有不少例外。有些地主为了榨干劳役制农奴的最后一滴血汗,一无例外地迫令农奴夫妇每周为主人干六天活,只允许他们在节日里料理自家的农活。谈到这样的地主时,人们总是说:他们的农民徒有其名,实际上等于家奴。但这样对待农民的大都是一些小地主,而且只是在贵族长纵容之下,他们才能逍遥法外,不受惩罚。举个例来说,我认得我们邻村的一个地主,他拥有的农奴不到七十名,自己又有十二个孩子,可是他仍然能遵守波谢洪尼耶款待宾客的一切习尚。不错,这种款待花不了太多的钱;待客的食物几乎全是自家的产品(只在招待客人时才喝茶)。尽管如此,客人却常到他家里去,饮酒作乐,然后满意而去。这且不说,最了不起的是这位地主靠着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产业,居然使他的孩子们受到了并不比别人差的教育(他家里一直聘有家庭女教师),后来又给所有的孩子安排了很不错的出路。他没有指派村长,事必亲躬,天不亮就起来,在村子里跑来跑去,驱赶农奴下地干活。在大忙时节,整个礼拜只有一天,而且恰好是在不该为他干活的礼拜天,他才准许农奴们准备下一周食用的干粮。因此,农奴们只得在每天夜里抽空去收割自己的庄稼,割草,而把晒草、捆麦的活儿留给儿童和少年在白天去干。不用说,就是这样农奴们的自家活儿也不能顺顺利利地做完,因为这位地主不会让农奴家的未成年人长久呆在自己家里,十四、五岁的孩子便要去替他做牛做马了。谁也不把他当做迫害者,相反,大家都夸他是个模范主人。

    当地主老爷看中他的某个亲信仆从,并委派他管理田庄的时候,农奴们便陷入另一种灾难中(代役租农奴也逃不脱这种灾难)。这类管理人员大都是淫荡成性、依靠种种卑鄙龌龊的效劳博得主子欢心的人物。他们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往往在最短的时期内,搞得殷实的农民沦为乞丐;而为了满足一时的淫欲,他们霸占有夫之妇,奸污农奴姑娘。他们残忍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但是因为他们忠心维护主子的利益,所以无论怎样控告他们,都无人受理。农民吃尽了他们的苦头,所以恨透了他们。关于某地某地弄死某管理人员的事件,时有所闻,而且手段的酷烈完全超出了农民的憨厚天性,若不是报仇心切,他们是不会这样干的。听到这样的消息以后,所有的地主和他们的狗腿子照例都会有所收敛,但不用多久,他们便忘了发生过的事件,故态复萌,照样轻松地干起老勾当来。

    尽管这样,我还是要再说一遍,农民的日子比家奴好过得多。

    至于我们家里,父亲除了几小块分散在边远省份的庄地,每地二十名农奴之外,在红果庄还有三百名劳役农奴。母亲的庄地(她自己挣来的)要大得多,总共约有三千名代役租农奴。母亲比较乐意购买代役租田庄。因为它们价钱贱,操心少,而且代役金的多寡又没有一定之规,因而可以随时增加。人们时常劝她把代役租农民改为劳役租农民,但是她对这类建议不感兴趣,因为她认为这样办可能在农民当中引起严重的恐慌,况且这种主人眼睛顾不到的劳役生产恐怕只会招致损失,不会带来好处。她天生是个操心惯了的女人,一想到她必须听从旁人的善意劝告,她便会活不下去。我想,她所以根本不理睬所谓“主人们”的指点而我行我素,无非是想借此证明,在经营产业方面,她自有一种天生的稳妥可靠的本能。她凭借这种本能的指引,选派村里的首脑人物。她从当地农民中选出的总管们,大都是农民们早已纷纷在念叨的人。费陀特-加甫利洛夫被委派为红果庄的村长,甚至可以说得到了农民们的默许;她很善于窥察这种默许。

    但是我个人所熟悉的只是代役租农奴的生活,而且也相当肤浅。母亲乐意让我们到后沼镇的殷实户去作客,因此我们得以观察他们的生活。可是在红果庄,不仅不准我们到农奴家去串门,而且在节日里也禁止我们到村子里去游玩。贵族子弟参加庄稼汉的粗俗的娱乐,是被认为有失体统的。不过,我应当说明,在执行这个禁令时,起主要作用的是那些家庭女教师。

    但不管怎样说,我没有见到足以说明红果庄的农奴被活计压垮的事实,我愿意在这里证明这一点。相反,从母亲同费陀特村长的日常谈话中,我所得到的信念是:红果庄实行的劳役制条条符合规定,偶尔占用农民几天时间,事后也一一给予补偿。当然,也有过违反这条规定的时候(自然不是损害主人的利益的),但这是例外,只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势下,比如遇到连阴天或者久旱不雨,才这样做。

    总之,人们对庄稼汉是爱护的,因为他们把庄稼汉当做从事有益的、人人看得见的工作的役畜。榨干这种劳动力是不合算的,因为这样做会减少劳役的效果,并且给经营管理工作带来混乱。因此,地主经营田产的妙诀便是:既不榨干庄稼汉的全部精力,同时又不让他们有“闲荡”的工夫。母亲深知这条经营产业的格言,并且善于将它巧妙地运用于实践,摆弄得农民死心塌地,根本不曾想过这种做法是否合理。果然,他们不“闲荡”但也不抱怨活儿太累。

    至于家奴,他们的生活在我们家里是再坏不过了。这主要是由一般地主们对家奴的劳动的看法所决定的;我这样说,并不担心我会说错。家奴的劳动,大都是一些琐碎的家务事,既不需要智力,甚至也不需要体力(“巴拉什卡!到地窖里去取克瓦斯!”“巴拉什卡!把头巾递给我!”等等),因此主人家不仅不把它算做轻劳动,甚至根本否认它是真正的劳动。好象家奴们不是在干活,而是跑来跑去“无事忙”由此产生了主人极其乐于赏赐家奴的种种外号:懒骨头、吃闲饭的、米蛀虫。死掉一个懒骨头,不难找到第二个来顶替,死掉第二个还有第三个,以此类推,永无穷尽。在任何一个地主庄园里,这种财产都是不计其数的。有手艺的家奴不在此列。主人对他们当然看得重些(“你打他一巴掌,他准给你弄坏一整段材料!”),但这种重视仅限于口头,并无实惠,因为基本的生活制度(如饮食、起居等),所有的家奴都必须一律遵守。因此,他们也和别的“吃闲饭的”家奴们一起受着同样的煎熬。

    然而,在众家奴中,男仆的日子又毕竟好过一点。他们人数较少,而且也不是群集在下房里。此外,他们不必经常在主人的眼皮子下跑来跑去,因为并不那么常常需要他们服侍,而他们干的活儿又多半不在主人直接监视下(木匠、织布工,等等)。加之,在他们当中不乏有自卫能力的人。这一点也不能不加以考虑。你总不能把他们全送去当兵呀——有些人是有用的,家里少不了他们。“说话没轻没重的”正是他们这些人。母亲根据自己的痛苦经验信服了这个道理,她虽然得拿出很大的力气来按捺自己的性子,但毕竟还是克制住了。在任何情况下,她总是守住一条:谁也不许违反既定的生活秩序,同时尽量避免和“说话没轻没重的”男奴打交道。这是他们享有的独一无二的优待,这种优待决不能等闲视之,因为和母亲接触,特别是从道义上来说,连最冷静的家奴也会弄得大动肝火。

    但是,所谓女仆室却完全可以叫做苦难窝。从那里传出了响彻着整个宅子的呵斥声和叫嚷声,还有勃然大怒的主人所造成的呼喊声。“姑娘们”无时无刻不处在主人的眼皮底下,无时无刻不是在主人的身边,她们是非常驯服的。因此,主人对她们毫不客气。太太压迫她们,太大手下的心腹也压迫她们。从早到晚,她们不是一动也不动地俯身在绣架前刺绣,便是跑来跑去,服侍主人,忙得晕头转向。她们连节日也没有,因为在节日里,她们仍然要侍候主人。她们受尽了苦,却落了个“吃闲饭的婆娘”的恶名,她们是唯一不为任何人同情的生物,即便是为自己的利益着想。

    “我家里养了一屋子吃闲饭的婆娘,”母亲常常这样说“要她们有什么用,净糟蹋粮食!”

    作过这个严酷的判决之后,她就完全相信,她的话就是真理。

    家奴们吃的往往是无法下咽的食物,而且少得可怜。中饭或晚饭端进女仆室的时候,不但在女仆室里,而且在整个走廊中都能嗅到一股刺鼻的怪味;连素来不讲究口味的母亲也要吩咐使女打开屋门,让屋里换点新鲜空气。清水汤、面包渣泡克瓦斯加麻籽油、燕麦粥——这就是她们的早饭和中饭的通常的menu1。节日里,给她们吃的是:加了点鹅油的稀粥、黑麦馅饼(和普通黑面包唯一不同之处,是它有个薄薄的米饭馅儿)、脱脂淡牛奶。发粮食要过秤,一两一钱也不含糊。总之,连那些驯顺的丫环也往往饿得忍不住满腹牢骚。

    1法语:菜单。

    她们当中有一个比较胆大的姑娘,端着一小木碗浑浊而恶臭的稀糊糊,跑进母亲卧室,对她说:“太太,请您尝尝!”

    母亲自出一小勺,尝了尝,连忙吐掉。从这以后,有几天的饭食还将就得过去,但没多久又恢复了老样子。饥饿政策胜利了。

    除了饥饿,女仆们还要承受一种比男仆们深重得多的灾难。我指的是丫环们挤在一起过夜的地方,又问又臭。女仆室也罢,毗邻女仆室的阴暗的小房间也罢,到了夜里简直无异于肮脏的下水道。木柜子1不够,大多数女奴便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要想穿过房间,非踩着人不可。宅子本来很宽敞,足以容纳所有的人,但是在这个家里,一切都安排得非常不近人情,处处都说明这里存在一种蓄意折磨人的制度。

    1这种存放东西的长方形大木板,可以在上面睡觉。

    好了,就说到这里吧。读者如有兴趣,请参看本书开头部分,在那里我讲过丫头们遭受的别的种种痛苦,——比粗劣的饮食和拥挤的住处更加令人发指的种种痛苦。这里,我要补充一点:母亲的命令——其一是控制家奴的婚姻,其二是取消月粮——往往给所有的女仆以极为沉重的打击。头一种命令把家奴降低到永远只图发泄情欲的禽兽的地位;第二种命令剥夺了他们自己的栖身之所,以及他们在旧秩序下尚能享有的一点有限的属于自己的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