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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格雷乌斯站在利雷克-哈默史密斯剧院的休息室里。这里是本世纪初一家著名歌剧院的旧址,现在重建成西部伦敦一个庞大的商业、居住、办公区的一部分。
他凝视着街对面的一座新落成的建筑,英国广播公司今晚将在那里为其最新的电视演播厅举行开幕庆典,届时场面一定热闹非凡。在那里他将会为他以后两周的漫谈专栏收集到足够的素材,当然还可以在那里喝个痛快。
不过,谁也不应该对这个传统的漫谈专栏指手画脚。它是像他这样的老古董在当今新闻界能找到的唯一的挣钱手段。谁也不要一个只会用两个指头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在发黄的打字纸上打字的过时的老朽。谁也不要一个既无法撰写有关皇室子弟在滑雪小屋里与色情女影星厮混的调查报道,又整天喝酒的60多岁的醉鬼。写这种东西不仅需要精力,而且还要有年轻人那种玩世不恭的天赋。
从这里静观那群衣着华丽,打扮人时的正人君子,将他们的嬉戏胡闹一一记下是这个年老体衰,嗜酒如命的老头在城里唯一的乐趣了。哈格雷乌斯皱了皱眉。他感到一阵头昏恶心。这样的下午宿醉对他来说是常有的事,反正中午喝别人的酒不花钱。这种生活方式他现在已经习惯了。
哈格雷乌斯好占便宜,沉溺女色(当然是在有钱的时候),专写些劣质的文章。他既是大人物的座上宾,又与小人物称兄道弟,这样的一位哈格雷乌斯在冥冥昏醉之中将自己看作是伦敦社会血液中的催化酶,噢,不是战前的那个男男女女的王公贵人因一句不值钱的笑话就眉开眼笑的毫无生机的社会。不,是今天的社会,它虽卑鄙,却充满生机,当然其中掺杂着怨愤、自负和狡诈的勾当,这些都有毒品的功劳。
他要感谢仁慈的圣灵给他生活带来的一切。在几十年充满诱惑的生活中,一切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但他从未染上吸毒的恶习。噢,天哪,街对面的酒吧终于忙起来了。哈格雷乌斯,快过去痛饮一杯吧。
在他匆匆横穿马路时差点撞上一辆小汽车,但他随即大步从门卫面前从容走过,连请柬都未出示。现在给文人墨士的特权少得可怜,哈格雷乌斯暗下思忖道,不过擅自闯入酒会也算一种吧。无论哪个无名小卒都可一试,但只有记者才能做到十拿九稳。他办公桌里有一份完全合法的请柬,不过他已有两天多没有去办公室了。酒吧招待努安在远处向他招手呢。
按时到场真是愚蠢的行为。在英国广播公司举行的豪饮放纵的酒会上居然会出现如此拥挤不堪的场面实在说不过去。哈格雷乌斯拦住一名身边走过的招待,从他手中拿了两杯香槟酒。他一边大口喝着香槟酒,一边对自己说,大口喝香槟实在没有社交风度,可是天哪,酒瘾太强烈了,太强烈了。
哎,哎,这里不就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吗?不是让你想问题,为年老发愁的时候,哈格雷乌斯为自己找到了借口。在这个灰蒙蒙的大都市里,到处都能听到模棱两可的胡言乱语,唯一可去的就是用钱买欢笑的地方。对,我文章这样开头倒不错:“英国广播公司在传播欢乐方面是首屈一指的。”不行。“‘既然任何事物均可出售,’英国广播公司想,‘为什么不能出售欢乐呢?’”不行。“如果你感到奇怪,伦敦传说中的欢乐怎么不见啦,原来英国广播公司将它都买了去,在星期五晚间用于演播厅开播庆典了。”
招待员。是的,我要这些,谢谢,我要这些。
味道好得多!快活得多!这年头用这个词可得小心1。
1英文gay既可作“欢乐的”解,也可作“同性恋”解。
他情不自禁地开始感到纳闷,不知道历史上虚假的欢乐是怎么回事。他想到了尼禄统治下的罗马,又想起了魏玛共和国后期的情景。浓妆艳抹的年轻人,身穿小礼服的姑娘们,乔治-格罗兹的银行家们和退役的将军。令人恶心的迫害。荒淫无度的纵乐。
这里没那么糟糕,哈格雷乌斯注意到了这一点。早早来到的人总是那些满怀希望的年轻人,刚出道的女演员,衣着褴褛、不修边幅的青年:有蛀孔的运动衫,头发梳得像阿飞,裸露的脚踝,青青紫紫的化妆,性别倒错的举动,虽没有到男扮女装的地步,确也没有什么阳刚之气。真可谓是哈默史密斯的魏玛之夜。
还有那音乐。歌声含混、节奏强劲。那只大喇叭仿佛能再现一个鼓手现场演出除了汗滴之外的一切。这一切都是那么震耳欲聋。空气中几乎到处都是烟味,让人喘不过气来。哈格雷乌斯不无目的地东走西走,随时都会跟别人搭讪几句。
哄,没有激光束!多谢了,英国广播公司。你没放过我的耳朵,不过多承关照,我的眼睛还管用。喂!喂!
“是你吗,亲爱的?来这么早啊?”他问道。
“我邀请了下一个采访对象,罗伊斯-科耐尔。你见到他了吗?”吉莲问他。
“刚刚6点45分。招待。噢,原来如此。”哈格雷乌斯朝招待员做了一个酸溜溜的鬼脸。身边有一位活泼好动的姑娘作陪,他怎么能不让她分享美酒而独霸两份呢?“你真盯上了那家伙?”
“这是兰姆的死亡愿望。”
“可是我的意思是,我最亲爱的吉莲,显然”哈格雷乌斯突然停了下来,他知道如果他把自己的想法披露得太多,他就会丢掉可爱的“屠羊采访组”自由记者的饭碗。他还没有醉到那种程度,谢天谢地,他知道有关兰姆家庭的秘密,把这事揭出来就犯傻了。把她逼急了她会变得凶残无情的。
“对此我很清楚。恐怕这正是吸引我的地方。这是一次挑战。”吉莲说。
“上帝啊,我为什么就不能成为这样的人呢?”
“你,挑战者?这里80岁以下的人只要有谁有一份安定的工作,你都会骂上前去的。”
说到这里她那双黄褐色的眼睛放出光来。它们凝视着哈格雷乌斯,他突然希望英国广播公司闪起激光束。那要比吉莲的眼光柔和得多。“罗伊斯那边有什么情况?”她问道。
“乾坤颠倒了。”他想象出这么个说法。“电视记者向专栏记者讨口风。对此我们没有评论,舰队街报道。”
“哈格雷乌斯,我是在向百万读者的宠儿请教呢。”
他上下打量起吉莲来。她今晚穿着一身紧绷绷的白色连衣裙,那衣料把她的体形衬托得更加完美,同时还会像烈焰一样使得摄像机为之头晕目眩。这样的美人为打听罗伊斯-科耐尔的情况最后搞得身败名裂岂不可惜。
“几乎没什么可说的,亲爱的。”哈格雷乌斯向她保证。“这是因为他没有什么私生活可资议论。”
“连儿子都没有吗?”
哈格雷乌斯鼓起双颊。“别去想他的事啦,亲爱的。”
“跟我说说吗。”
“无可奉告。那些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儿们中没有他的谣传。他们我都熟悉。一句闲话都没有。”
“你在闪烁其词。”
“我说的是实话。刚刚开始喝酒时,你不会看到我搞闪烁其词这一套。”
临街的彩灯一个一个熄灭了。“他来了,我警告过他。”
“他难道不想上镜头?”
“当你做了二号人物,哈格雷乌斯,你千万记住只有头号人物才上镜头呢。”她大步向入口处走去。哈格雷乌斯看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人群中。如此性感的身材也是一种天赋。可惜浪费在科耐尔身上。
“哈格雷乌斯先生。”
一个美国人的声音“格雷乌斯”说得很有节奏感,不过也许是“盗贼”这个词1。说话者是站在他身边的高个男子。他那大大的黄色蝶形领结和紫红色衬衣映托着外面的一领品蓝色美国小礼服。“我们见过面吗?”哈格雷乌斯问道。
1“格雷乌斯”grieves与“盗贼”thieves发音相似。
“没有,不过这很容易弥补。”那人说道。他的五官长得很有魅力,一张坦诚的孩子脸,根据哈格雷乌斯判断,长相介乎安东尼-伯金斯和基米-斯图亚特之间,看来他属于骗子之流。他得向努安打听一下这个陌生人的情况。
“是吗?不过有必要吗?”记者问。
“会对你有好处的。”美国人这样许诺。
“此话当真?”哈格雷乌斯私下庆贺自己的才能:对方刚刚露面,他甚至都不用自己的一张利嘴就一眼看出是个骗子。“我们是在谈钱,是吗?”
“对,跟钱也有关系。对于像你这样的人来说,消息是很值钱的。”
“我十分想知道你的名字,年轻人。”
美国人伸出手来:“杰姆-威姆斯。很高兴认识您,先生。”
这对于罗伊斯-科耐尔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经历,他自己也没有把握是否喜欢这种事情。从某种角度看,人们的眼神显然都在说:“他们真是漂亮的一对。”这位电视界的名人是那么易于接近,所有的人都走过去像和一位久违的表妹谈话一样和她攀谈。做她的配角一点都不让科耐尔感到紧张。
科耐尔在外交界的升迁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精明的处世方法。他总是能够设法让公众的注意力集中在他顶头上司身上,而自己总是后退半步。照片的画面几乎总是一样的,有诸如大使、将军头衔的人总是在前面,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就在闪光灯所及的边缘处,这位英俊的年轻人会意地微笑着。如果罗伊斯将他一生的照片保存下来,照片的格局可以丝毫不走样地出现若干遍,只有处在中心位置的人不断地更换着身份。
但是罗伊斯并不是为吉莲-兰姆工作的,他提醒自己。事实上,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对整个世界来说都还是个神秘的谜,这对于他当然也是令人窘迫的事情。不过这个粗线条的漫不经心的世界也许没有像他这般迷糊。或许这名人聚集的英国广播公司的酒会上流行的闲言碎语才是人们常说的冷嘲热讽。
“和吉莲在一起的那位英俊男子是谁呀?噢,仔细看看,是她父亲吗?”
“和她搭上有几个月了。”
“正好是一对:慕男狂人配同性恋者。”
公众的议论是多么不公!又是多么圆滑!例如,他知道并没有多少人认为她是随便跟别人上床的女人。罗伊斯心里也明白,是他本人在自己的性伙伴问题上故弄玄虚,让外界捉摸不透。在他从事公职以来,这一猜谜游戏始终伴随其左右。有时他会为此而发愁,但是任何游戏都是这样,将全世界一直蒙在鼓里自有一种乐趣。天知道乐此不疲地使政界首脑感到高人一等的成功中该有多少快乐啊。
“被美国外交官员陪着招摇过市会有损她作为记者的可信度,不是吗?”
“六个月后她就会将他生吞了。”
“只需六个星期他就会伤透她的心。”
今晚的这一幕是专为流言飞语安排的,从精心泄漏的公关宣传到恶毒的悄声诽谤,应有尽有。星期日7月4日大型花园酒会则将会变本加厉。其耗资将比这次英国广播公司酒会更加庞大,同时它还会给大使馆的安全部门和专家们带来几乎无法承受的压力。相反,英国广播公司只是增加了两名自己的保安警员以防止那些不速之客。
这就是一个政府和一家受欢迎的全国性机构之间的区别。前者是全球范围内狂热的恐怖分子或野心勃勃的政客的目标,而后者则随时将新闻、音乐、娱乐和各种信息送到千家万户,一年仅收50英镑收视费。
“你看上去并不十分紧张,是吗?”
罗伊斯眨了眨眼睛,他知道这个坏习惯是最近才有的,他不愿意让别人觉得自己有惊恐不安的感觉。这都是那个酒鬼哈格雷乌斯的缘故,他觉得应当表现得“潇洒一些”
“噢,你真会关心人。”科耐尔说着便从哈格雷乌斯手中接过那杯尚未碰过的酒。“你是专门为我取的吗?”
“不知道,不一定。”看着香槟下了科耐尔的肚,哈格雷乌斯一脸的不快。“不过你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的。”
“大概是由于我不合适站在闪光灯前面。”
“我也不习惯。”哈格雷乌斯承认道。“好久没照像了。不过你的照片可是抢手货啊。”
“在光彩照人的拉-兰姆面前,我只不过是不起眼的角色罢了。”
“你们俩真是新闻人物。”记者的话中没有丝毫犹豫的影子。
“能上你的报道?”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哈格雷乌斯抱怨道。“人们知道这种情况我总是事先就发的,当然是在当事人同意的情况下。”
“哪种事情?”
哈格雷乌斯鼓了鼓两腮。“哎哟,你看我身陷困境,一筹莫展。别往心里去,伙计。我这该死的老脸。”
科耐尔和解地笑了起来。“不过你今晚来这儿肯定有所图,你瞧,我对你可真是感恩不尽呢。”
“那是什么回事?”
“除了你和吉莲,这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不过我也不”
“不想认识。”记者替他把话说完。“不过你不会反对听点图片介绍,增加一点了解吧。哈格雷乌斯会为你介绍几个名流,包括他们的姓名、职业以及银行里的余款。问吧。”
就在科耐尔四下观望的时候,哈格雷乌斯乘机悄悄地偷去了剩下的半杯香槟,倒入嘴里,然后将两只空杯递给经过的招待,招待为他们换上了满杯。“我认识那边的那人。”科耐尔说道。“他是什么人都采访。”
“确实是谁都采访。你看到他采访的都是哪些人就知道‘残羹剩汁’有了新解了。”
“还有她。她有一部喜剧在伦敦西区一炮打响。”
“是露辛达吗?我不知道你是说她的新作?”哈格雷乌斯说话含糊不清,话音也有点不稳了。“除了有两场出现了些袒胸露背的女人和一幕有些不合情理的情节以外,它值得一看的就是在剧间休息时,你会在休息室里碰上几个暂时失去联系的美国朋友。”
“它很受旅游者的欢迎吗?”
“哦,你这样认为?真令人吃惊。哎,快转过身去。”
“躲着谁呢?”
“不是你,是我。”
科耐尔不但没有转过身去,反而想看看把哈格雷乌斯吓得醉醺醺退避三舍的人到底是谁。“有个人看上去很像你弟弟。”
“就是他。麻烦你陪我去一下酒吧。”
“吉莲要来找我的。”科耐尔解释道,同时指着两步之遥的女士。吉莲背着墙站着,面前围着一大群手拿摄影机或记事簿的年轻人。“她自己好像能应付。”他朝着她招了招手,又朝酒吧方向示了示意。她给他来了个飞吻,还举起了空杯,向他暗示应当干的事。
“我很欣赏这个姑娘。她那个可爱的小脑瓜处理一大堆事却有条不紊。”
“她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外交官的妻子。”哈格雷乌斯说着便一头钻进人群向酒吧走去。
“你弟弟跟着我们过来了。”
“真该死!我以为他要见你呢。”
“我觉得他是在找你。”
“他不是我弟弟。”哈格雷乌斯轻轻地打了个长长的嗝,动作敏捷地遮住嘴。“天哪,不。真该死!”他突然停下不动了,转过身来用胆怯的目光看着那个赶上来的人。
“哎,你来啦。”
“记者同志,”格雷勃-波拉马连科说道“请将我介绍给你的朋友。”
“亲爱的,我可以在星期日见你吗?”吉莲-兰姆问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个头不高,却忙得闲不住,深色的头发分成一束束的披在肩上,一副阔边深褐色的眼镜使她的头发更加显眼。她的脸隐约使人想到猴子。她看上去淘气得有点像小丑,属于人们常说的那种整天开玩笑、没正形,在该安分的时候到处跑的人,倒也不乏讨人喜欢的地方。
“我想没问题,亲爱的。”她答道。“这儿的人不是都要出席7月4日的酒会吗?”
“我想英国广播公司今天的酒会是一种彩排。”吉莲若有所思地说。“蒂娜,我可以为你要杯酒吗?”
那个女人拼命地摇着头,发束像一只深褐色的环向外展开。“打扰你的事我联想都没想过,亲爱的。”
“酒吧那边有我一个追随者。”吉莲承认道。“他可以带一杯给你。”
“要香槟吗,女士?”一名招待问。
吉莲注意到这名招待在这里转了好久了。这人矮而胖,长着一双突兀的眼睛,穿着与其他端托盘的人不一样,别人都穿着黑色短餐服上装,结着黑领带,而他却穿着长餐服,系着白领带,腿上是浅灰色的裤子,除此以外,领子上还别着一朵漂亮的矢车菊蓝的别花。
招待稍稍鞠躬将托盘端上前来,他脸色灰白,凌乱的胡须和更加凌乱的鬈发越发给人以不健康的印象。“我们是否有幸在星期日继续伺候女士?”他问道。
吉莲听了听口音。不像英国人,也不太像美国人。“哎,你们公司将承办大使馆花园酒会吗?”
“是的,女士。”他暴突的眼睛稍稍转向蒂娜。“还有你,女士。”
“太有趣了。”她说着从他那儿接过酒杯。“你是说还是你们承办?你叫什么名字?”
这名招待愣了一下。“我指你们公司名字。”蒂娜纠正道。
“霍金斯和杜特,女士。”他麻利地答道。“随时为你效劳。”
欧洲人,吉莲想清楚了,但他在美国干过一段时问。“一次次酒会都会遇上自己的招待是件令人愉快的情况。”
“噢,不,女士,我不是招待。”他外突的眼睛瞪大了些,头上硬硬的鬈发似乎也直立起来。“我是领班。”
“这朵别花是怎么回事?”蒂娜指着别花问。
“十分感谢。”他做了告别的手势,带着空托盘退了出去。
“你觉得会是真的吗?”吉莲若有所思地问。“所有这些大型酒会都是那个叫什么和杜特来着的公司承办的?蒂娜,这些人你都会熟悉起来。”
“我听说过他们。”她承认道。
“如果确实如此,你以前碰到过像这样怪模怪样的人吗?”
“谁?你指我那位矮胖的给我吓走的招待?从未见过。”
“我也没见过。”
蒂娜故意地叹了一口气。“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她说得含含糊糊,没法听清。
几乎从他们相会的第一分钟起,罗伊斯-科耐尔就想彬彬有礼地离开波拉马连科。他提到他的女士正口渴呢,他酒要送迟了。可是带着胸针的那名招待大献殷勤,也就使他无话可说了。
这并不是因为科耐尔反对与俄国人建立友好关系。在他的外交生涯中,他经常表现得很友善。但是和他交往的俄国人都是清白之人,不是出身名门望族,就是有可靠的头衔,另外还少不了国务院情报部门提供的档案。和这些人的交谈也是在经过周密安排的情况下进行的,例如像外交活动、宴会、接见、周年纪念日等等。在这些场合下,大家都恪守外交礼仪,彼此间的交谈也仅限于极为乏味的内容。
但是格雷勃-波拉马连科是个危险人物,行为不规矩是出了名的。他是彻头彻尾的苏联间谍,在伦敦独来独往,干的都是些在大庭广众之下难以启齿的事情。今晚的酒会是松散的无拘无束的场合,有大群的娱乐界人士。他们就像炖肉中的蒜头,能创造一种特有的气氛,在其中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才华。
在酒会上,你可以大饱眼福,也少不了被别人注意,你可以说三道四,也逃避不了别人的指指戳戳。这一点罗伊斯很清楚。他可不希望别人看见他与像波拉马连科这样有名的俄国间谍谈个没完。当然,偶尔也有情有可原的情况,但是心平气和地解释这些情有可原的情况可不是在外交界得到提升的秘诀。
“可是哈格雷乌斯捞外快的好机会。”这个俄国人说道。“他过不了几年就要发迹了。钞票可是好东西啊。”
“他算得上是吉莲的猎犬,不是吗?”科耐尔附和着说。
“描写得很恰当。”波拉马连科接着又说“刚才给他们上酒的那个矮胖子你注意到了吧,那个夺去了你一展骑士风度机会的家伙?”
“是的。一名招待这样穿戴有点过分了。”科耐尔端着酒杯慢慢向吉莲那边移着步子。
“可是他并不是招待。”
“你认识他?”
“亲爱的科耐尔,我以前见过他,那是在另一种场合。有人将他指给我看过,嗯,可以这么说吧。据我所知他是领班,因为他是这样告诉你那位漂亮的女士的。我是看他嘴唇知道的。”
“老天哪,”科耐尔话音很特别“你这个新本事真让我吃惊。”
“我劝你也学一点这种诀窍。亲爱的科耐尔。在这种嘈杂的招待会上,这个窍门作用可大了。”
外交代办先生停下了脚步。他把这个俄国人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是个十分有用的建议。”他说道。“你是在学校学的吗?”
格雷勃摇了摇头。“看电视时慢慢把声音调低。不出几个星期,你就大有长进了。当然你知道,亲爱的科耐尔,我只对英语感兴趣。”
科耐尔大笑起来,不过一秒钟,俄国人也大笑起来。“不过你确实认识那个人,”科耐尔继而问道“那个头发凌乱,眼球像班卓琴的人?”
波拉马连科点了点头。“是的。”他的目光开始向旁边移去。突然他的眼睛一亮。“科耐尔!我亲爱的朋友,真是机会难得。你会看到伦敦最漂亮的女人。”
“根据我的印象,今晚是我把她带来的。”
“噢,是的,当然,一千个对不起,自然是如此。”格雷勃像维多利亚时代翻译的托尔斯泰作品一样喋喋不休地说。“我最亲爱的梅利安姆。”他大声呼喊道。
朝这边走来一个高大肥胖的女人。她披着一头鲜艳的桔红色头发,身着一袭樱桃红裙服,艳丽耀眼,随着步履左右摆动。裙服像镂空的印度头巾,或莎丽,粉色的肌肤从其不规则的网眼里透出迷人的光彩,就像军服保护色一样令人感到眼花缭乱;时而显露的肩臂隐隐约约,乳脂色的胸部高高隆起,画出两道诱人的弧线;坚实的粉颈,娇小的双手,粗壮的小腿,细细的脚踝,脚上蹬着一双漂亮的桔红色高跟便鞋。科耐尔不禁感到纳闷,如此肥胖的人仍能向周围散发出如此强烈的女人的魅力。是自发催眠术的作用吗?
“当心哪,”布雷克托普大声嚷嚷道“你身边是伦敦头号危险人物。”
“我亲爱的梅利安姆,你这是在警告谁呢?”俄国人问。“你总是看上去那么令人垂涎。”
“别想占便宜。”布雷克托普说道。“科耐尔先生,这个俄国佬不懂规矩。”她伸出手来“我是梅利安姆-夏农。”
“文化专员。”格雷勃加上一句。
“由以色列政府特遣。”科耐尔接着把话说完。“哎呀,我们是一伙搞档案工作的人,是吧?”他握了握她的手。“夏农是个爱尔兰名字,就像科耐尔一样。”
“没错,不过我的老母亲把它拼成chanin。你知道吗?”她接着又说起来,两眼紧盯着他,眼睛四周的眼圈粉闪闪发亮。“一颗手榴弹扔在我们当中,就会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
“也许能够防止战争,永远不让它爆发。”俄国人叹息道。“哎,我的女同胞在那边呢。该死,我忘了她的名字。她是个叛逃的舞蹈演员。天哪,你瞧我这个记性。”他朝一个相当瘦弱,长着褐色头发,皮肤浅黑的姑娘走去。她正被几个留着平头,蓄着胡须的年轻人围着。
“她怕他怕得要死。”布雷克托普嘴里嘟哝着。“他附带的工作是改变他们的观点和生活,他们都是从俄国逃出来的,他设法使他们相信国内的情况已大不一样了,他们还挺相信的。”
“你是说他附带的工作?”
“嗯,他的名片上说他是塔斯社的特约记者。”
“而你说你是文化参赞。”
“错了。我的名片上说我在莫尔顿大街开一家时装店。我在那儿确实有一家店。”
“看来波拉马连科只是在制造麻烦?”
“这不就是特约记者干的事吗?”
“你总是以问题回答问题吗?”
“摩西是犹太人吗?”她一直在他身上碰来碰去的,一会儿拍拍他的胳膊,一会儿敲敲他的手背。现在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紧紧握住不放手。“我的上帝,是她,吉莲-兰姆。我真是爱她爱得五体投地。”
“是啊,看来你要排长队了。”
“你认识她?”
“我今晚和她约会。”
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帮我介绍一下,你这个可爱的人儿。”
哈格雷乌斯一直喝着香槟,更厉害的东西他今晚没碰过。他现在开始庆幸自己饮酒有度,糊里糊涂地估计自己已经干掉了英国广播公司至少两大瓶香槟,尽管如此,他还是清醒地站着,多谢了。于是他一见到身边有招待走过就会照例要上两杯。
哈格雷乌斯现在无拘无束,虽然酒劲越来越弱,他还能想点问题。他又开始苦苦思索起自己在伦敦血液中催化酶的角色来。这位战前良好教育的受益者现在仍能借助字典读一点希腊或拉丁文的警句格言。现在他依稀记得酶就是催化剂。这种化学物质能引起化学反应,而自己却并不卷入。如此描写自己的角色真是绝妙无比。这位酶先生又端着两杯香槟在血液中游动起来。
“为这该死的工作筹措资金,别想拿到英国人的钱,这还用说吗?”
“在南斯拉夫拍电影?他们会提供一笔可观的财政援助。”
“真烦人,是在南斯拉夫吗?”
哈格雷乌斯喝完了也许是今晚的第20杯酒,放下空杯又喝起了第21杯。他老远地看见他那迷人的兰姆和一个肥胖红发女人面对面交谈着,罗伊斯-科耐尔也在和别人聊着天。
“他们这儿收一点,那儿紧一点,然后在耳朵后面缝合好,那儿正好有头发遮盖得严严实实。嗨,一转眼就年轻了十岁。”
“这难道也能掩盖关节病吗?”
哈格雷乌斯向左转去,紧接着拼命地稳住身体,差一点没把一位身披破衣烂衫显露自己美姿的年轻女演员撞倒。“对不起。”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
“原来是哈格雷乌斯。”
“这就是你的指责吗,亲爱的姑娘?”
“我叫尼科拉-斯特朗。”
“在下哈格雷乌斯-虚弱1。我好像只有一杯香槟酒了。给你吧,亲爱的人,因为我一直崇拜你。”
1女演员姓斯特朗,英文是strong,强壮的意思,哈格雷乌斯在此处幽默地给自己改姓为“虚弱”
“哪怕是我刚来伦敦?”
“你从开普敦来?”哈格雷乌斯问她。
“我还有开普敦的口音吗?”
“甚至在开普敦我就非常崇拜你。”记者固执地说。
“原来是这样。”她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她似乎不到20岁,但脑筋可不是这么年轻。她的脸庞轮廓分明,就像铸在硬币上的头像,在金黄色秀发的衬托下,更显得朝气逼人。尽管她看上去十分严肃,在哈格雷乌斯的眼里却显得乐滋滋的。那双眼睛似乎在说,你对我好,我对你会更好。
“和这么多名人结识想必是件了不起的事。”她说道。“我应邀来此只是因为我在英国广播公司的下一部狄更斯狂剧中有几句词,而我的制片人希望我来曝曝光。”
“你已经达到目的了。”哈格雷乌斯说着就拉起她的手臂。“我们走走好吗?”
是醉也好,是醒也罢,酶先生仍在一如既往地发挥着他的作用。在15分钟内,他将尼古拉介绍给了五位制片商,三位导演以及另两位喜欢搬弄是非的记者。这样一来,他终于摆脱了他刚才呆的外交——间谍的圈子。一名招待端着六杯满满的香槟走过来。“这是努安先生的一点敬意,先生。”他低语道。哈格雷乌斯郑重其事地给尼科拉送上一杯,四杯留给自己,另一杯送给了一位说个不停的导演。
“这是一种罗马西部片,”导演解释道“但不是那种像老掉牙的克林特东部森林式的意大利情调的片子。我说的是一种野外骑马作战的动作片。剧中的角色是身穿托加袍的古罗马人,他们在,比如说,公元前1000年受命镇压起义的伊特鲁西亚土著人,影片中有许多追击斗剑的场面,还有一些佛罗伦萨附近迷人的石窟场景。另外还有一段场面恢弘气势雄浑的战斗。罗马人将所有战车围成一个圈,而伊特鲁西亚土著人骑着马在他们的周围奔驰,将火箭与长矛刺入罗马人的胸膛。他们口中发出原始的伊特鲁西亚人的战斗呐喊,将一个个罗马人劈倒在此,俘获了罗马命官。”
酶先生有点心不在焉了,在举行招待酒会的大厅的一角,那个美国人威姆斯在和身佩别花的胖领班谈着话。
等一下!哈格雷乌斯脑筋开始翻腾起来。他认识那张胖得像面团似的面孔。但是是在哪儿见到的呢?
“意大利方面最有才华的电影制片人,”身边年轻的导演说话了“他叫阿尔多-西格罗依。他在那边的电影界很有名气,但在伦敦却默默无闻。不过你不认为伦敦这个地方太乡气吗?狭隘得有点过分?”
哈格雷乌斯忍住了一个哈欠,但还是让尼科拉看出来了。她朝入口处指了指说:“我可以捎你回家吗?”
“你有车吗?”
“那是我从同事那儿借来的小汽车。我还不习惯沿左侧开车。车开到这儿时差一点没撞着人。”
“就在门外?那是我呀。我不是说过我们有缘的吗?”
真傻。准备动身回去的波拉马连科心里想着。一点点收集情况再将它们拼凑起来,这种苦差事他在正常情况下是绝对不愿干的。他曾不止一次地向上司作过解释,可是他们就是不相信他的重要价值在于让他去干他自己愿意干的事,而不是这些低水平的情报人员干的单调乏味的工作。
然而像今天这样的夜晚是收集情报的好机会。格雷勃告诫自己,情报人员在这种场合下不起眼的细节都不能放过。在这里的人群中你随时都会出乎意料地遇上一些人,他们手中拥有极其秘密的情报。例如,他发现了那个去年向匈牙利马术队敲诈勒索的精明家伙。现在他又在活动了,装作霍金斯和杜特酒宴承办公司的招待领班,真是胆大包天。
有一点这个俄国人确信无疑,那就是这个生着一双用科耐尔的话来说像班卓琴一样的眼睛的矮胖子和他自己一样,不是干酒宴承办这一行的。在霍金斯和杜特公司里干事,他就有机会去
这位塔斯社记者的思路就此停了下来。这个胖子将会在新任美国大使举办的花园酒会上出现,而那个酒会,波拉马连科没有接到请柬。胖子会出席伦敦的任何一次宴会,当然,他肯定去过很多。
自然,任何一次宴会给人们提供机会,这其中有格雷勃,有哈格雷乌斯,有那位带他回去的漂亮妞,当然还有那个胖子。
在众多的酒宴中,波拉马连科心想,近期内最为奢华的理当是星期日花园酒会。无论人们对什么感兴趣,性的安慰、敲诈勒索、刺探情报、提拔晋升、追求刺激、绑架劫持等等,星期日花园酒会都会提供绝好的机会。
格雷勃脸上浮现出一丝狡诈的笑意。也许这正是人们称美国为充满机会的国家的原因吧。
就在此刻,一个他认识的人出现在大厅的门口。他高高的身材,穿着晚宴服,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的雨衣。雨衣衣领上翻,好像在这个6月底晴朗的夜晚天却下着大雪。他头顶半秃,仅剩几根淡红色的残发,带有几许红斑的脸上露出几分愠色。
格雷勃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大厅。大部分宾客都已散去,痛饮了一番英国广播公司美酒之后,借着酒兴应酬星期五晚间其它的约会去了。格雷勃的新交,美国大使馆代办已经带着两个兴高采烈的女人离开了,她们就像凯瑟琳车轮式焰火一样光彩照人。谁说生活是公平的,格雷勃-沙基叶维奇?今晚那个男人将要尝到上天堂的滋味了。
来的正是时候。那个站在门口面露怒色的人是约翰-普林格尔。他在英国军事情报局地位很高,同事们都称他约克。俄国人又一次扫视了大厅,寻找约克的手下,这次他看得慢多了。你想,他私下自问,约克为什么会如此盛装,似乎是在皇宫议事时被叫来的。这种举动暗示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身边那位身体强壮的先生是什么人?相距这么远你就能感觉出他是警察。帕金斯依旧穿着他常穿的普通衣服。俄国人猜测,他刚刚从美国大使馆回来,平常他在那里干些琐碎的工作。格雷勃在心里理着他所了解的有关帕金斯的情况。尽管现在他已经当上了政治保安处的代理巡长,他依然是个陆军少校。
这位塔斯社记者现在明白了。虽然这两个身负重任的人随时会找他,但此刻不会。约克一双炯炯有神的浅灰色服睛两次看到格雷勃的脸,让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但又好像没认出他一样转向了别处。不对,他们在找
啊。这个俄国人训练有素的眼睛看到了那个眼睛暴突,佩挂蓝色别花的胖领班。他看上去很不自在,坚硬的鬈发更加凌乱。他一边说话一边做着手势,外突的眼睛里却露出一种焦虑,格雷勃隔着大厅也能感觉出来。
约克-普林格尔擦摸了一下下颌。这些是警察用的暗号。马上出现了三个彪形大汉。他们身着便衣,白色衬衣上系着过时的细细的领带。三人飞步扑向突眼招待站的地方。什么地方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连波拉马连科也吓了一跳,不过他脸上没有丝毫反应。
他们用粗壮的胳膊套住了一个长着一张老实幼稚的面孔,身穿紫红衬衣和美国式小礼服的高个美国人。
格雷勃在心里用古老且遭官方禁止的俄国方式祈祷神灵保佑。他们并没有逮捕突眼的人,而抓了一个陌生人。在三个大汉架着他往门口走时,他口中愤慨抗议之词不断。他们从约克-普林格尔和帕金斯二人身边擦过,二人却装作没注意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格雷勃问自己。
他敢肯定是那个身佩别花的招待向警方告发了那高个子美国人。格雷勃本人也经常雇用提供情报者指示他要找的人,因此他一眼就看出那个长着突眼的家伙是普林格尔和帕金斯的底线,说不定这件事就是他挑起来的呢。
这种事情说起来也没有特别的。招待员、酒吧服务员、旅馆女服务员以及家仆都经常被情报机构买通来监视人们的行为。这件事情的特别之处,或者如某些人说的“别出心裁”之处在于那个衣服别着矢车菊的人也就是洗劫匈牙利马术队的金融大盗。
谁知道此事还有什么名堂?波拉马连科暗下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