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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美醒了,她睁开眼,又闭上了,她闭着眼睛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嘴里发出一溜悠长声音“唔——”音调拐着弯,在蚊帐里绕了几圈,有点像撒娇,也像赌气,身上虽然赖着,脑子里也知道该起床了。这时公鸡二炮把羽毛一抖,它的时候到了,它集合起肌肉的力量,叫出了全村最嘹亮的啼声,华丽、圆润,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它自以为悦耳,全村的鸡和人却都感到怪异,大白天公鸡打鸣,简直就是白天撞到了鬼,邪气太重。
二炮一声接一声地啼叫,它比别的公鸡叫得响,叫得好听,所以它要多叫几声的,何况它憋了那么久!
凤美就着公鸡的啼叫声穿衣、起床、梳头、刷牙、洗脸、上粪坑。上粪坑,屙尿或者屙屎,六感人民就是这样说的,南流街上的人民也是这样说,只有机关干部才说解大便解小便。
凤美梳头的时候公鸡在啼,刷牙洗脸的时候也在啼,上粪坑的时候它不啼了,它在粪坑外面趴土找虫子。凤美从粪坑出来,到灶间找东西吃,她把每只锅盖都掀开看看,看到有粥,就盛上一碗,看到有番薯,也捞一只。她边吃边给二炮撩一点,她吃得慢,她有的是时间。
如果锅是空的,凤美就不吃了。她不烧锅,烧锅麻烦着呢!首先是没有柴火,知青是不打柴的,要烧就烧生产队的稻草。稻草垛在高处的坡上,全村人都看得见,大白天的,令人侧目。其次是没有水,水缸多半是空的,用一担,挑一担,不用就不挑。油盐酱醋米,都是不齐的,没有米,要去借半瓢,没有油,去讨一点,没有盐,也去讨一点。队长和三婆是我们的两大债主,队长有责任,而三婆永远是慈悲的,她可怜我们。菜也总是没有,去讨一点咸菜下饭,或者,干脆把油盐拌在饭里,煮油盐饭。
总而言之,知青的灶间,简直就像一个衣衫不整的人,扣子是掉了的,破着洞,又或者,竟是一个缺手缺腿的人,功能奇缺,惨不忍睹。玉昭三婆她们的厨房是一个整齐全乎人,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有水,有柴,有米,有油盐。知青开头有国家的粮油供应,但要到公社粮店挑回来,太远了,又重,他们懒。他们还是孩子呢,刚刚十七岁,但他们不能一直懒下去,一直懒下去就没人同情了。
安凤美更是不值得同情。
她以懒著称。她是不出工的,除了用左手插秧那几天,她连续出工没有超过两天的,据罗同志统计,安凤美插队第一年,总共出工的时间不到半个月。她被点名批评,是落后典型,她听着,也不羞愧,也不激愤,也不故作轻松。她有时还是骄傲的,因为她出名。她是喜欢出名的,她走进公社的会堂,很多知青都会抬头看她,她是落后典型,但她也算是一个美人呢!所以她喜欢开会,大队的会和公社的会她都不缺席的,在会上招摇,惹很多目光看她。
但她就是不出工,一开始她说肚子疼,是痛经。别人痛经都是痛一两天就过去了,她要一直痛下去。好容易肚子不疼了,她就头晕,她当众倒下去,把人吓得不轻。一个月过去了,安凤美还没出工,我们每天泡在晒烫的水田里插秧,或收割一季稻,一个月下来,我的脚背和小腿上长了小水泡,是一种湿疹。不久化了脓,进而又发烧。大队的赤脚医生让我自己摘几把五色花,煮水,浸泡,一天两次。安凤美从水尾队到水冲来,陪我小半天,回去说自己也长了湿疹。
肚子痛头晕脚长湿疹,几番轮完后安凤美还不出工。罗同志找她谈话,说到了前途,出路,她听着,不出声。罗同志想找家长,却找不到。凤美的妈妈不在南流,她的爸爸安大炮车祸死了。
罗同志只好算了。她懒,不出工,但她并不犯法,你总不能把她关起来。
安凤美,她就这样在六感的乡道上招摇过市。她不出工,她在路上逛荡。她穿着一身蓝色的布衣服,推着那辆男式永久牌自行车,轰隆隆地下着斜坡。她从我们水冲队经过,下到大路,田垌很大,两个生产队的人正在踩田,谁都看到了,大家停下脚,她不停,目不斜视。她的车后架上站着公鸡二炮,它的羽毛在阳光下亮闪闪的,人和车和鸡,很快就消失在清水塘拐弯处的竹丛里。
她出墟,也叫去公社(墟是指一条街,公社是行政区,有时也指公社机构所在地)。她骑在车上,身手矫健,上了坡又下坡,下坡的时候她不刹车,车呼呼地往下冲,这时二炮站到了前面的车杆上,人的头发飞起来,鸡的羽毛也飞起来。这只鸡因为练过杂技,所以它既不怕高度,也不怕速度。人和车,一下子就到了六感河,过了河,就是香塘墟了。
她出墟没有事,就是闲逛。她觉得逛墟比出工好。
她要先逛街头的公社卫生院,卫生院是平房,三进的院子,整齐、干净,散发着消毒剂和药的混合气味。挂号处、急诊室、门诊、收费处,注射室有一个小孩在打针,正哇哇哭叫,观察室里躺着一个孕妇,肚子挺得老高,进去是一个地坪,晒着草药,一边是药房,一边是病房。没有什么人,很安静。安凤美径直往里走,有人问她找谁,她就说:找我表姐。她冲人家甜甜一笑,像是真的。她走进第二个地坪,尽尾是一排宿舍,门关着,每个窗帘上的花布都很好看,一块是白底绿蝴蝶,一块是蓝底黄色的碎花。有一个水龙头,凤美扭开水龙头,冲冲脚,又冲冲手,撩水抹抹脸,又抹抹头发。
逛过了卫生院她就开始逛店了,邮局、百货公司、农具店、杂货店、饮食店,还有一家很小的新华书店,以及公社大院。
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但她看上去是要买东西的,她看得很仔细。新到了一种棕色的塑料凉鞋,她要人家拿出来看,然后她说这不够好,让人家放回去,镜子她也要拿出来照一照,发卡她也要拿来别一别。这种事乡下的姑娘是不敢的,她们怕售货员,一个公社的百货公司的售货员了不得,都是些有后台的女子,也漂亮,也年轻,大多数就是因了年轻漂亮才能到这里来的,所以她们就更骄傲了,好像百货公司的东西都是她自家的,谁来买东西都爱搭不理。
但知青不同,知青有气势,大地方到小地方来的人携带着势能,他们见过世面,南流街的百货公司比香塘的商品多几十倍呢!安凤美就这样带了一点居高临下的样子来逛店。她说着一口南流街上的话,这跟乡下的土音是不同的,她走路的姿势也是不同的。她懒洋洋地从街头逛到街尾,又从街尾懒洋洋地逛回街头。如果碰巧是墟日,可看的东西还多一些,不然就实在没什么逛头,而且,她肚子饿了。
凤美路过饮食店的时候感到特别饿。她早上没有吃东西,本来就饿了,犹如肚子里藏了一粒火种,暂时被草灰盖着,草灰就是卫生院百货公司们,但她路过了饮食店,这下坏了,蒸米粉的蒸气和香味轰地一下扑过来,胃抵挡不住,呼啦啦的烧了起来。口水从胃里窜出,凶猛,带着能量,像拿着针似的,把胃扎得生痛,它们又一齐涌到喉咙眼,她要使劲才能把它们赶回去,它们在身体里翻滚着,不像是水,反倒像煤油,胃里烧得更痛了。
饮食店里还有包子、馒头和发糕,包子有菜包和肉包子,还有豆沙包,菜包的馅是最大的,里面有豆腐干、咸菜和猪油渣,比肉包子还香,馒头放了糖,甜丝丝的,又松又软,发糕就更甜了,有蜂窝。凤美又想起来,店里还有米粽,她看到了街边扔了一张粽叶,那上面还沾着一点糯米,米粽,这更是好东西,是过年时分家家户户都要做的吃食。到菜行买来粽叶,是刚摘的,是树上叶子的颜色,很硬,不肯弯曲起来包粽子。驯服粽叶的办法是用锅煮,泡过面水,放一点碱,像煮豆子一样把叶子煮熟。熟了就好了,颜色变得棕黄,叶身柔软了,叶面是亮的,光滑明净,散发着叶香。这时候就可以用来包米粽了。糯米是泡过的,绿豆也煮熟了,变成了豆泥,五花肉用酱油腌过,也是棕黄的颜色,这种肉粽不做成三角形的,长圆条,有大杯子那么粗,结结实实的,用树根熬上一夜,然后晾着,初一到十五,走亲戚就拿上两只,每天早上,把米粽切成一圈一圈,煎成两面金黄,糯米外焦内软,肥肉透明,油汪着,凤美真要馋死了!她憋着气,忍着,但她又要闻那香味,她不舍得不闻,她真是难死了。想要快快走过去,却一头就撞进了饮食店的厅堂,她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觉得头都昏了,她定了一下神,装作忽然想起什么事,一下蹦走了。
她去找她的鸡和自行车,她把这两样东西放在公社大院里。
公社广播站的小彭,是回乡知青,家在六麻大队,是李海军插队的大队,她认识安凤美。小彭人漂亮,却不骄傲,爱打扮,但不小气。凤美的自行车就靠在广播室的窗下,公鸡二炮在趴土找虫子吃。碰到小彭心情好,又是吃饭时间,小彭就会到食堂多打一份饭菜。凤美特别喜欢吃公社的饭菜,蒸饭,在饭盅里,一碟菜是满的,萝卜丝切得又细又长,汁很多,菜面是猪肉炒青蒜,香得很。但小彭常常不在,她的窗帘是粉红的,关得一根针都插不进去,门锁了,是木锁,看不出是从外面锁还是里面锁的。凤美就只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