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苏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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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叙德送完货回到玻璃瓶工厂天色已近黄昏,女工们大概都已经下班回家,篱笆墙内异常地安静,只有由绿色、棕色、白色玻璃瓶组成的小山在夕光中反射出形形色色的光束,这样的安静使叙德感到陌生和不安,双脚用力一蹬,运输三轮车就乒乒乓乓撞开了虚掩的大门,都滚回家了?剩下老子一个人在卖命,叙德跳下车径直去敲麻主任办公室的窗子,他说,喂,给我记下来,一份加班工资。

    麻主任正埋头画着什么表格,你瞎吵什么?麻主任头也不抬地说,年轻轻的多出点力也是锻炼的机会,什么工资不工资的?不要进步光要钱,资产阶级的拜金思想!

    别给我乱扣帽子,你要是不给我算加班,到时我自己到会计抽屉里拿六毛五分钱,我不客气。叙德说着突然发现麻主任新戴了一副白边眼镜,忍不住噗哧笑起来,怎么戴眼镜了?

    你天生一双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戴它干什么?不戴还看得清,戴了什么也看不清了。

    你懂什么?最近厂里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我单靠眼睛不管用,戴上眼镜才能看得清楚。

    麻主任说。

    叙德知道那不是玩笑,但他琢磨半天也没想出来谁是那个新动向。反正不是我,反正我没有新动向,叙德哺咕着往角落里的简易厕所走,飞起一脚踢那扇纤维板的小门,门没踢开,里面响起一个女人惊怕的声音,谁?有人!

    一听就是金兰的声音,原来她也没走,叙德想返身离开,他已经很久没与她说话了,起初是因为羞辱和愤恨,时间一长便成了习惯。但叙德刚挪步身后便响起咯嗒一声,纤维板的门开了,他听见金兰用一种夸张而忸怩的语调打破了僵局,回头一看她正倚着门捂着嘴朝他笑。

    一猜就是你,撒个尿也急得像狗。金兰说。

    是我怎么样?叙德楞了一下,他觉得总这样躲着她有点失面子,他想审视一次那张熟悉而又久违的脸,但目光投过去很快就拐了个弯,落在旁边的竹篱墙上,他说,哼,是我又怎么样?

    是你又怎么样?无情无义的东西。金兰说。

    我不跟你噜嗦,叙德低下头往厕所里钻,他说,别挡着我,好狗不挡道,我再跟你噜嗦我就是傻x。骂我是狗?我今天就做狗了,就不让你进去,金兰仍然堵着厕所的门,她脸上的微笑似乎是想激怒对方而挤出来的,就不让你进去,憋死你,金兰说,看你能不能把我吃了。

    你脑子有问题,对,你就是个疯子,我才不跟疯子噜嗦,叙德朝金兰乜斜了一眼,掉头往玻璃瓶堆后面走,边走边说,哪儿都能尿,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叙德在玻璃瓶堆后面又扫了金兰一眼,他发现她发胖了,或许不是胖,而是怀胎以后的体型变得臃肿而愚笨。金兰仍然站在那里,但脸上那种妩媚而带有挑衅意味的微笑不见了。

    叙德看见她抽了抽鼻子,金兰抽吸鼻子就说明她快哭了,倏地有一种类丝薄布崩裂的声音飘过来,金兰果然哭了。

    无情无义的东西,金兰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她说,你还不如拿刀子来捅我的心。

    到底是谁捅谁的心?你说的是外国话?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叙德冷笑了一声,翻过一堆玻璃瓶,他说,我要走了,我没工夫跟你多噜嗦。

    沈叙德,你给我站住!金兰突然一声怒喝。

    叙德一惊,他站住了,一边整理着裤子一边说,有屁快放,告诉你了我很忙,明天我要接见西哈努克亲王,后天接见金日成,我哪有工夫跟你噜嗦?

    金兰没有被叙德逗笑,以前的笑话对于这个孕妇就像对牛弹琴,沈叙德,你过来,金兰仍然阴沉着脸说,敢不敢过来?我要跟你说一句话。

    那有什么不敢的?叙德嗤地一笑,他摇着肩膀朝金兰走过去,难道我还怕你强奸我?

    叙德离金兰大约有一尺之距,他想向她炫耀自己满不在乎的目光和表情,但不知怎么难于抬头,他闻到金兰身上散发出粉霜和发乳的香味,那种香味勾起了一些紊乱而狂热的回忆,叙德的血从身体各个部分往上冲顶,他扯着略略嫌紧的喇叭裤,神情突然恍惚起来,野猫,叙德像以前一样叫了金兰的绰号,他的脑袋向左边扭过去,又朝右边歪斜着,野猫,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要你摸摸我们的孩子。金兰含泪睬视着叙德,她说,我猜是一个儿子。

    到底是我儿子还是我弟弟?叙德怪笑了一声。

    是你儿子,金兰说,我要骗你我就是婊子货,你要是开得出口可以去问你爹,我有没有让他动真的。

    儿子就儿子吧,说那些干什么?叙德摸了摸他的鼻子,他说,儿子,嘿,儿子,怎么摸?

    用手摸,笨蛋。金兰一把捉住了叙德的手,把它塞进毛线衣下面,轻一点,你怎么笨手笨脚的?金兰又笑起来,慢慢地移动着叙德的手,这是他的脑袋,你摸出来了吗?金兰说,还有这儿,轻一点,这儿大概是他的小屁股。

    摸到了,怎么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叙德很快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的身体在黄军装内来回摆动着,怎么搞的?痒死我了,叙德说,摸了一下怎么浑身痒起来了?

    你还想杀我吗?金兰的泪眼里又迸射出万种风情,她的手悄悄伸过来在叙德大腿上拧了一把,你要是杀了我就把你的骨血也杀了,笨蛋。

    办公室那侧传来关门上锁的声音,麻主任夹着黑包出来了,金兰想躲到厕所后面,但麻主任的短发猛地往这边一甩,谁?谁在那儿?麻主任厉声喊道,金兰,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我上厕所呀,金兰捏着嗓子说,你用不着这么紧张,我又不搞破坏。

    谁知道你搞不搞破坏?上个厕所上老半天,麻主任踮起聊,眼睛越过玻璃瓶堆朝厕所后面张望着,还有谁在那里,给我出来!

    叙德觉得躲不过去,就梗着脖子站出来,他对麻主任说,你瞎吵什么?我们在讨论国际大事,苏修的航空母舰已经在美国登陆了,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你不知道吧?你还是主任呢。

    胡说八道,散布政治谣言,你想借谣言转移斗争大方向?麻厂长冷笑了一声说,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地在那里于什么?

    没有鬼鬼祟祟,我们真的在讨论世界大战的事。

    有没有世界大战要看中央文件,文件还没下来,轮得到你们两个人讨论?麻主任愤怒地拍着她的黑包,她的冷峻的目光在金兰和叙德的腰腹以下扫视着,你们两个人,哼,又缠到一起去了,江山能移本性难改,狗改不了吃屎。

    主任你怎么说话呢?金兰说,上个厕所也犯错误啦?

    亏你们想得出来,在厕所里偷偷摸摸的,也不嫌臭,也不嫌倒了胃口。麻主任拉开了两扇大门,朝厕所那边狠狠地丢了个白眼,还不快走?我要锁门了,我对你们总是宽大处理的,你们以后也该自觉点了,春天还没到呢,别在厂里叫春!

    其实春天已悄然降临城北地带了。叙德和金兰一前一后走出玻璃瓶工厂,迎面拂来的是黄昏软软的凤。一棵孤零零的梅树从花匠老刘家的天井里探出几支花苞。我说哪来的香味!

    是梅花开了。金兰欣喜地拍了拍手,想伸手去摘花枝,却够不着,喂,你帮我摘一技,金兰喊着叙德,一回头发现叙德疾步走远了,主兰就仙讪地骂起来,胆小鬼,他也躲着我了,沈家的男人,都是胆小鬼。

    香椿树街是人来人往,过路人看见孕妇金兰仍然扭着腰肢在街上走,衣裳钮扣上挂着的桅子花一颤一颤的。骚货金兰成了孕妇后下改初衷,她依然向熟识的男人们抛去一个个媚眼,而男人们不知为了什么,轻佻的目光省略了金兰敷满粉霜的脸部和丰满的双乳,都盯着她的肚子看,不止是那些男人,许多香椿树街人都关心着金兰肚子里的孩子。

    有人在外面敲门,一听这种杂乱而响亮的敲门声,达生就知道是小拐来了,别去开门,达生对母亲说,他又要来跟我挤一床了。但腾凤说,小拐可怜,你不可以这样对待他的。滕凤拉了下灯绳,刚熄的电灯又亮了,达生听见母亲用一种异常温婉和气的声音说,快进来,别冻着了。达生觉得母亲近来对别人客气得有点过分。

    小拐的身上仍然套着过年新做的蓝卡其布中山装,显然裁剪得宽大了,袖子卷了一道边,口袋也缝得歪歪斜斜,滕风问,这衣裳是锦红替你做的?小拐说,她哪儿会做衣裳!是百货店买的。滕凤知道小拐在说谎,却不忍心点穿,她跟在小拐后面伸手在那件新中山装上拍了拍灰,说,你姐姐够能干的,不过一个家缺了亲娘就是可怜。

    怎么又来了?达生斜眼看着他的猥琐的朋友,又让你爹赶出来了?

    他赶我?到底谁赶谁呀?小拐的表情有点尴尬,他走到床头从达生脑袋下抽掉一只枕头,我们家来了一大帮亲戚,住不下了。小拐说,我就委屈一下跟你挤一挤啦。

    挤一挤可以,不过睡觉时不准你再瞎摸,达生说,你要敢瞎摸我就掰断你的手。

    不摸就不摸。小拐讪笑着爬上床,他说,你又不是女孩子,有什么可摸的?

    是初春的夜晚,窗外响过几声春雷之后便下起了雨,雨水滴滴嗒嗒地灌满了窗下丢弃的瓦罐,打在屋顶的青瓦上则是一片沙沙之声。外面充斥着化工厂废气的空气渐渐被洗净,两个少年闻到了一种树叶和花卉的清新气息,达生睡意朦胧,但每次入睡时都受到了另一头小拐的骚扰,小拐的方法简单实用,他在达生的脚板上挠痒。

    你再挠我就一脚把你踹下床,达生说。

    不是我,是蚊子。小拐在床的另一头嬉笑着,她说,你猜我昨天从化工厂捞了什么?打死你也猜不出来,一桶汽油,我就大摇大摆地把油桶从后门滚出来,谁也没注意,化工厂的人都是蠢猪,我哪天去把厂里的锅炉卸了运回家,他们也不会注意。

    我最看不上你的花样,杀人放火都是本事,小偷小摸的算什么?达生说,我要睡了,你哪天放火烧了化工厂我就认你是好汉。

    放火还不容易?放火没意思。小拐说,我拿那桶油跟猪八戒换了一条香烟,群英牌的,我口袋里还装了一盒,你要抽吗?

    明天抽,明天分我一半。达生说。

    你猜我滚油桶的时候遇见谁了?小拐换了一个话题,语气也变得神秘而恐怖起来,打死你也不相信,我看见了美琪,美琪就站在化工厂的后门口!小拐蹬了一下床那头的达生,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你猜美琪对我说什么?她说你要把油桶滚到哪里去?换了别人早就吓死了,我可不怕鬼魂,我说,关你屁事,说着推着油桶从她身边过去了。我还瞪了她一眼,美琪跟活着时差不多,就是身上湿漉漉的,我看见她手里是捏着一叠蜡纸红心,也没见她往我身上贴,回到家脱衣服就奇怪了,嘿,衣服后面也给她贴了一枚蜡纸红心。

    达生迷迷糊糊地听小拐在讲幽灵美琪的事,他懒得讨论一个女孩的鬼魂,便自顾睡了。

    那个奇怪的梦就在雨夜里出现了,他记得幽灵美琪挟着外面的小雨飘然而至,她的黑发绿裙上都还凝着晶莹的雨珠,美琪站在他的枕边,她的披散的长发掠过梦中人的面颊,冰冷、潮湿却异常地轻柔,你来干什么?你该去找红旗报仇。达生愤怒地驱逐着幽灵美滇,但他很快发现那个湿润而神秘的身体是无法推却的,它像一束花散发着芬芳歪倒在他的枕边,像一片月光清冷地歪倒在他的枕边,我是达生,我不是红旗,达生焦灼地申辩着,但他仍然看见美琪的黑发向下披垂,一点点的掠过他的面颊,美琪忧伤的眼睛和苍白的嘴唇一齐向他俯迎下来,逼近达生的面颊,他闻到了夏天夜饭花开放的清香。我是达生,我不是红旗,达生举起手遮挡着那双眼睛和嘴唇。手臂上便也有湿润而柔软的东西掠过,好像是她的头发,好像是她的嘴唇。达生终于失去抵御幽灵美琪的力量,他的身体在棉被下抽搐起来,在心醉神迷的瞬间达生看见幽灵美琪摇动她的长发,许多水珠子闪闪发亮地溅出来,幽灵美琪摇动她的手里的一叠红纸片,那些红纸片便像蝴蝶一样绕着他飞起来。

    窗外的夜雨没有停歇,北窗被风推开了半寸,有雨点轻轻溅到床头。达生醒了,两只手下意识地捂紧了短裤,他不知为什么会做这个奇怪的梦,美琪活着的时候他们毫不相干,没想到他会梦见她的鬼魂,而且让她搞得这么狼狈,肯定有人把手伸到他短裤里了,肯定是小拐在搞鬼,小拐现在也许躲在被子里偷偷地笑。达生突然又羞又怒地把小拐从被窝里拖了出来,膝盖死死地压住小拐的胳膊。

    我让你再瞎摸,达生咬牙切齿地说,看我怎么把你的手拜断。

    你发疯啦?小拐惊叫起来,谁摸你了?我就摸了我自己。

    谁摸你谁就是孙子,小拐在床的那一头赌咒发誓,突然大声喊叫起来,你看窗子,看窗上的玻璃,是美琪来过了。

    达生抬头去看窗子,果然看见一枚蜡纸红心贴在玻璃上,雨夜里月色昏瞑,那枚蜡纸红心被雨线洗刷着。泛出一圈温暖的光晕。鬼魂?鬼魂敢跑到我家门上来?达生怔了一会儿,突然将身子探出窗外,冒着雨把玻璃上的蜡纸红心揭了下来,他听见小拐在后面短促而狡黠地笑了一声,操他娘的,鬼魂居然敢跑到我这里来?达生骂着把蜡纸红心揉成一团,扔到窗外的雨地里,他看见蜡纸红心在一潭积水中轻轻浮动,那圈红红的光晕在蒙蒙雨雾中更显得艳丽炫目,达生伏在窗台上朝它望了一会儿。细细回味刚才的梦,心里竟是怅然若失。

    玻璃瓶工厂的一个女工有一天在街上拦住索梅,向她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你儿子又跟金兰勾搭上了,那个女工悲天悯人地凑到素梅耳边说:劝劝你儿子吧,跟那个骚货缠在一起没有好结果的。素梅的心立刻往下沉了沉,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地置之一笑,说,不会吧,我家叙德现在学好了,他舅舅给他介绍了个女朋友,谈得不错的,素梅即兴地编了个谎,又怕对方追问女朋友的事,就匆匆地撇下那个女工走了,一边走嘴里便咬牙切齿地骂起来,不争气的东西,脑子给狗吃了,这是在骂叙德。骚货,害人精,害了自己还要害人家童男子。

    这当然是在骂金兰了。

    回到家里素梅仍然蝶碟不休地骂着,躺着的沈庭方听了心虚,壮着胆子问,你嘴里嘀嘀咕咕地骂谁?这么骂人你就长肉了?素梅先是不答腔,光是冷笑,突然吼了一声,我骂她你心疼啦?沈庭方吓得缩起脖子,想了一会儿说,你的斗争性也太强了,毛主席是怎么教导我们的?犯了错误改正错误还是好同志嘛。素梅仍然冷笑着说,毛主席不知道你们父子俩干了什么龌龊事。沈庭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把手放到腰部揉了揉,呻吟了几声。过了一会儿他就听见素梅向他布置了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叙德是你亲生儿子吧?是?是就好,他从小到大你有没有管教过他?素梅告近沈庭方,一只手伸到他腰背上娴熟地按摩,眼睛却咄咄逼人地盯着他,她说,这个儿子我管腻了,该轮到你管管他了。告诉你,他跟那骚货又勾搭上了,这回我不管,你去管,你跟那骚货到底有没有划清界限,就看这一回了。

    沈庭方从素梅决绝的微笑里发现这项任务是无法推诿了,然后便是一个四面楚歌的黄昏,沈庭方如坐针毡,他听见儿子推门回家的声音,听见儿子在饭桌上推动碗碟的声音,最后便听见素梅对儿子说,叙德,你慢点吃,你爹有话要跟你说。

    当沈庭方被素梅架到饭桌上时,他像是怀着某种歉意似地朝儿子笑了笑,他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儿子碗里,但叙德把它夹回到碟子里,叙德用一种轻蔑的眼神扫了父亲一眼,沈庭方清晰地听见了儿子的嘀咕:有屁快放。

    听说,听说金兰又来缠你了?沈庭方斟词酌句地开了一个头。

    听说是听谁说的?怎么,你吃醋了?

    金兰这种女人,你不要跟她认真,让她缠住了你就完了。沈庭方说。你是我儿子,我不会害你的,听我一句话,跟她一刀两断吧。

    你说得轻巧,你告诉我怎么一刀两断?

    心肠要毒一点,该骂的时候就骂,该打的时候就打,沈庭方朝素梅瞟了一眼,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是过来人了,女人是什么东西我比你清楚,你如果一辈子这么混,那你就跟她去混,你如果以后想结婚成家好好过日子,那你趁早跟她一刀两断,现在还来得及,她的孩子还没生下来,沈庭方咳嗽了一声,突然加重语气,那孩子,你永远也别承认是你的。她在外面乱搞,谁知道那孩子是谁的?

    叙德放下了饭碗,他伏在桌上歪着脑袋注视着父亲,眼睛里时而闪光时而黯淡,他的脸色却一点一点地发青泛白,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保持沉默,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一些讥讽的气声。素梅在旁边注意到儿子的手一直在折压红木筷子,红木筷子似乎快要折断了,素梅就上去抢下了那双筷子,一边用眼神鼓励沈庭方继续他的教诲。

    金兰这种女人,沈庭方看了看素梅,又看了看儿子,叹了口气道,金兰这种女人,一条母狗,你根本不用把她当人看的。

    不把她当人看?把你当人看?叙德的微笑看上去已经露出几分狰狞,他站起身时沈庭方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双手举起来做了个停止的动作,但儿子已经被激怒了,你配教训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叙德的手猛地在饭桌上一扫,碗碟乒乒乓乓地撞响了,一只菜碟直飞沈庭方的额角。沈庭方叫了一声,摸到满手油腻的菜汤,再摸就摸到一滩血了。

    那天晚上叙德扬长而去,剩下素梅在黯淡的电灯下替男人包扎伤口,素梅看见男人始终闭着眼睛,疼得厉害吗?素梅在他额上粘出一个端正的米形胶布条,他说,你睁开眼睛试试,要还疼就去打破伤风针。沈庭方睁开了眼睛,立即有一滴硕大的泪珠掉出眼眶,儿子打老子,沈庭方说,这回你满意了吧?你又让我出了一回丑。

    沈庭方鼻翼上的那滴泪珠使素梅感到震惊,做了二十年夫妻,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男人落泪,这会儿流眼泪了,你亲爹亲娘殁的时候也没见你掉一滴眼泪,素梅背过身去嘟嚷着,恰好看见墙上的一张彩色年画,画上的那个女人挤在花丛里笑盈盈的,怎么看她的轻薄之态都酷似骚货金兰,素梅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站在凳子上三下两下地就把年画撕下来了。我饶不了你。素梅对着手里的纸团说,你让我沈家人出尽了丑,就这么算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素梅把纸团塞到了煤炉里,看着火苗倏地窜起来吞噬了画上的人和花,我素梅斗不过别人,不相信就斗不过一个婊子货。

    香椿树街的人们认为素梅对金兰的惩罚是蓄谋已久的,那天是礼拜一,去工农浴室洗澡的女人很少,而素梅恰恰与金兰在更衣室里冤家碰头了,金兰不是一个人,她的姐姐和嫂子一先一后也都进了浴室。她们来者不善,这种闹事的端倪金兰觉察到了,所以金兰一直缠着一个玻璃瓶厂女工打听在哪里能买到奶糕,她说话的时候不断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素梅和她的亲眷,她们不动声色,只是在她洗头的时候相继抢占了淋浴龙头,金兰没有与她们争,她顶着满头的肥皂泡沫站在角落里等,她想她们来者不善,千万不能与她们争吵。

    金兰是突然发现她的危险处境的,当她终于洗好一遍头抬眼四望时,另外几个女浴客已经走了,她看见那三个女人正在互相交流诡秘的眼神。金兰下意识地去收拾她的毛巾肥皂,水不热,会冻出病来的,金兰故作镇静地评价了一句水温便匆匆离去,但她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素梅一声尖厉响声的喝斥,站住,你往哪儿走?

    虽然有所防范,金兰还是被惊了一下,她扶住水泥墙定了定神,回头说,我往哪儿走?

    滑稽死了,我住哪儿走要你管吗?

    把我的金耳环拿出来。素梅的嗓音愈加尖厉了。

    滑稽死了,什么金耳环?金兰茫然地抖开毛巾,又把肥皂在盒子里翻了个身,她说,哪来什么金耳环?

    你还装腔?我进来时就见你的贼眼往我耳朵上瞄,嗨,耳环还真的滑掉了,还真的让你捡到了。素梅已经挡住了金兰的去路一边朝外面的女浴客招着手说,大家都来作个证,抓到了一个女贼。

    你别血口喷人,金兰的声音已经近似哭号,她拼命地抖着毛巾和肥皂盒,我让你找,反正我还没穿衣服,金兰也朝外面喊着,大家都来作证,她要是找不到我就赏她一记耳光。

    谁打谁的耳光呀?素梅这时假笑起来,她的目光却沿着孕妇臃肿的身体上下滑动着,你让我找?是你让我找的,素梅说着就开始动手翻弄金兰烫过的发卷,找不到就算我侮蔑你,素梅说,我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别把我的头发乱弄,弄乱了你出钱给我去烫。

    头发弄乱了有什么?你浑身上下哪儿都弄乱了。

    别碰那儿,你再碰那儿我扇你耳光。

    那儿碰碰有什么?我儿子碰过了,我男人碰过了,是男人都能碰,我怎么就不能碰?

    男人能碰就是不让你碰,金兰怒喊着推开了素梅,又推开了素梅的女亲眷。这时候旁观者们开始上前劝阻素梅,似乎每一个人都猜到金耳环是虚设的一个借口,素梅不过是出一口气罢。出了气就行了,劝架者说,让她穿好衣服吧,人家怀着孕,闹得太凶怕伤了孩子!浴室里沉寂了几秒钟,她们听见金兰在悉悉索索地穿衣服,金兰在戴一只香椿树街罕见的黑色丝绸胸罩,手忙脚乱地怎么也扣不上,金兰突然就呜咽起来,说,今天撞到鬼了,好好地想洗个澡,撞到鬼了。

    你看那胸罩,素梅向别人撇着嘴说,腆了那么大的肚子还想着招蜂引蝶,戴给谁看?

    戴给你男人看,戴给你儿子看,那边的金兰跺着脚喊。

    工农浴室里的那些妇女后来评论金兰的这句话,都说那是火上浇油,金兰要是识趣不该说这句话的,本来素梅已经被劝住了,素梅已经开始在梳头发。她们看见素梅的脸刹那间变白,她的嘴唇开始颤抖,她的视线像一束火追逐着金兰,金兰穿到一半时发现有人丢眼色,便把剩下的衣服塞进了网袋,她走到大门边掀起棉帘子时素梅突然尖叫一声,抓贼,别让她逃了!

    于是便有了令整个香椿树街瞠目结舌的一幕,在一个春光晴好的日子,在工农浴室的门口,过路人看见骚货金兰被三个女人按倒在地上,金兰的衣服被一件件地撕开,最后露出了孕妇特有的河豚似的肚腹。女人们是在浴室狭窄的过道里扭打,过往的男人们不敢走进属于女浴室的地界,便都挤在门口围观,他们看见素梅抓着一把梳子,在金兰的大肚子下面捅着,素梅嘴里喊着,我让你偷,我让你藏!门口的过往人互相打听,偷什么?藏什么?谁也不知道,就又挤在一起朝里面望,又看见素梅朝外面挥着梳子说,大家都来看看这个女贼,偷了男人不够,还要偷我的金耳环。

    拾废纸的老康那天也在浴室的门口,老康声嘶力竭地对那里喊:沈家嫂子快住手,你会犯法的。但根本没有人注意老康的喊叫,老康急得去拽旁边的一个男人,他说,你们怎么看得下去,快去把她们拉开呀。那男人没有听清,他头也不回他说,别拽我,你要看我不要看?老康就用铁钳子去夹他的手,老康说,没有王法啦、你们怎么不去拉开她们,那男人终于回头瞪了老康一眼,是你,四类分子,他认得老康是谁,怪笑了一声说,你怎么不进去拉?你又在伪装好人,其实你这种阶级敌人唯恐天下不乱。

    后来是老康跑到理发店去叫老朱的,老朱赶到工农浴室时人群已经散去,他看见金兰拎着一只网袋倚靠在镜子上低声啜泣。老朱出于职业性的习惯,首先从白色工作服口袋里掏出梳于,在金兰凌乱的发卷上梳了几下,金兰却狂叫了一声拍掉那柄梳子,把它扔掉,金兰异常恐惧地瞪着男人手里的木梳,她哭叫道,快把它扔掉,扔掉!

    春天在浴室门口发生的事件不了了之。老朱曾经去找派出所的小马,要他拿出一个处理的办法,可是小马觉得老朱是在故意为难自己,这种事情让我来处理?小马牢骚满腹地说,做香椿树街的户籍算我倒八辈子霉,什么狗屁小事都来找我,女人跟女人打架都是嘴里舌头惹出来的,让我处理?让我处理也可以,你把她们一起叫到派出所来,我给她们一人一记耳光教育教育。老朱觉得小马没有听清事件的过程,他说,不是打架,是她们三个人打金兰一个人,她们竟然当众把金兰的衣服撕掉了,她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小马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这种男人,咳,自家女人让剥了裤子,怎么还整天挂在嘴上?小马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目光扫视着老朱,他说,女人跟女人打,雷声大雨点小,闹不出人命的,你一个大男人就别挤在里面起哄了。老朱愣了一会儿,说,光打几下也算了,光撕衣服也不计较了,可她们还用木梳捅,太下流了,她怀着孩子,经得起这么捅吗?小马啧啧咋舌,他注视着老朱的目光里流露出几分厌恶,老朱你看你,这种事还挂在嘴上?你不嫌肮脏我还嫌呢,小马说,女人跟别人打架,动不动就走下三路,老一套,我没空管这种事,你去找居委会吧。

    老朱在气头上,他对小马的推倭很愤怒,一时却找不到表达愤怒的方法,茫然四顾间倏地发现一把理发剪躺在窗台上,老朱就一把抓过来说,这是我们后里的,借了公物要还。老朱抓着那把理发剪气冲冲地走出派出所,临出门向小马丢下一句话:以后剃头原价收费。

    老朱那天正在气头上,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居委会,刚进院子就听见一个女人凄凄的哭声,隔着窗子一看是素梅在向几个女干部哭诉着什么,老朱想这不是恶人先告状吗,他想冲进去教训一下素梅,脑子里却立刻想到一句民谚,好男不跟女斗,我现在打了她,朋天沈庭方和叙德再来打我,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老朱想我姑且听听那个泼妇怎么说吧,他贴墙站着,听见了素梅指天发誓的声音,我要是说谎就是畜生,我的金耳环真的在浴室里丢了。

    素梅一边哭一边说,她真是没捡到说一声不就行了?她不该说那种不要脸的下流话,她知道我心脏不好,存心在气我。老朱想素梅什么时候有心脏病了,这不是坐地耍赖吗?她要是有心脏病就该拿医院证明出来,老朱正想跨进去这样胁迫素梅,突然听见一个女干部接过素梅的话茬开口发言了,你也别主气,谁是谁非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女干部用一种干练而沉稳的语气解剖着这场风波,她说,金兰的生活作风糜烂透顶,我们也听到了很多反映,我们大家都有责任教育她挽救她,但千万要注意方式方法,女干部话锋一转就转到了事情的关键处,怎么能去剥她的衣服?怎么能用梳子去捅?毕竟不是敌我矛盾,金兰是工人家庭出身,毕竟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嘛。

    老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失去了原先的冲动,女干部的那番话似乎也帮助他认清了金兰的最终面目。老朱抓着理发剪的手机械地动了几下,把白色工作服的衣角莫名其妙剪下一块,老朱后来就捏着那块衣角慢慢退出居委会的院子,他的心情很古怪,有的是感激,有的是羞辱,有的却是悲伤和酸楚,算了吧,这个骚货,她自己也有错。老朱最后对自己说。

    事情就这么含含糊糊地过去了,按照香椿树街人的理解,金兰老朱一方肯定心里很虚,否则怎么会善罢甘休?在这条街上无法竖良好口碑的人,他们的冤屈往往会被公正舆论所忽视,而金兰的冤屈也像初春城下的柳絮,飘了几天就无声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