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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才人握住了晋王治甩过来的木球,一代孽缘的玄机最初就蛰伏在那只黑色的木球里。后来当他们在翠微宫再次相遇时,话题仍然围绕着马球,太子治指着武才人说,我认识你,你的马球之技不让须眉,那天你竟然接住了我的空球,武才人则双颊飞红,跪地而答,不是奴婢球艺高强,是太子殿下的球不敢脱手。御医们云集于翠微宫,空气中飘溢着古怪难闻的煎药气味,而在天子寝宫的扶风殿里,波斯进贡的安息香片遮盖着天子身上散发的腥臭。死神已经逼近了病榻上那个一代英豪,而阶前帘后的许多宫女想到天子驾崩后她们弃履般的命运,无不黯然神伤。太子治终日守护在太宗的病榻旁,他的忠孝之心是宫女们眼中的事实。宫女们忧郁的目光都集结在这位未来的天子身上,看着他给病中的太宗喂药、揩汗,甚至用嘴吸除太宗喉咙间滑动的痰液,其实许多宫女在那段非常时刻想博得太子治的亲睐,期望从他身上捞到一棵救命稻草,但是太子治在父亲病榻前悲伤无度,对扶风殿里的美女视若无睹。没有人知道武才人已经先行一步,没有人能想像太子治的柔肠闲情已经在厕所里被武才人挥霍一空,那就像昙花的花期稍纵即逝却是夺人心魄的。宫廷情缘不过是一把锁和一只钥匙而已,太子治假如是锁,武才人就是那把钥匙了。
就像昔日的汉武帝与卫后一样,太子治和武才人在溢满麝香轻烟的厕所里初试云雨。年轻而温情的太子治无法抵御武才人的红唇玉手,炽热的情欲在炽热的性爱方式中如火如荼,它使太子治忘却了病榻上的父亲和天伦纲常,他惊叹武才人如此轻易快捷地使他得到那种灵魂出窍的快乐。武才人跪在太子治的膝前,武才人为太子洗手准备的丝帛金盆放在地上,盆里竟然没有一滴水。
太子治从此对才人武照念念不忘。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弥留于翠微宫的太宗召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到榻边遗诏托孤,在宫外的天空聒噪半月的鸦群突然安静了,后来鸦群飞走了,但含风殿里响起了御医们惊恐的叫声,皇上驾崩。媚娘端着一壶茶水,那个报丧的叫声像惊雷闪电打在她手上,铜壶砰然落地。在翠微宫里媚娘是第一个嚎啕痛哭的宫女,然后宫女的哭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完全覆盖了来自太宗灵床边的男人们的哭声。没有人制止宫女们借题发挥的哀嚎之声,含风殿上下一片忙乱,宫女们恰好可以纵情宣泄所有的悲伤和怨气,为了每一种黑暗的残花余生,为了每一桩未竟未了的心愿,为了对死者的爱或者恨。泪眼朦胧中媚娘不忘将目光投向太子治,太子治悲伤过度几近昏厥,御医们在他的额前敷了一种淡绿色的药汁,媚娘看见几个宦官半架半扶着太子治往侧殿走,太子治苍白而虚弱,他的目光扫过媚娘只是空洞的一瞥,这使媚娘感到失望,此地此景她不期望与太子治眉目传情,但她忽然意识到厕所里的情事也许将成为一夕春梦,即将登基的新天子也许很快会把她遗忘。太宗驾崩的第二天早晨天气忽阴忽晴,骠骑兵的壮观马队在太子治的率领下离开终南山,护送天子灵柩回长安。媚娘和一群宫女站在凉亭里目送那支人马渐渐远去,黑漆鎏金的灵柩已经变成一个黑点,而太子治单薄的身影也湮没在一片黄烟之中,满脸凄色的媚娘,她无缘与新天子再说一句话再添一分情了。山下还有十余辆简陋的光板马车,那些马车将把翠微宫里的宫女分别送往皇城掖庭或者长安的尼庵。重返掖庭宫的是那些从未受幸的宫女,而那些曾经被宦官抱上天子龙床的宫女在凉亭里哭成一团,她们已经知道马车将把她们送往感业寺了此残生。采女刘氏就是在走向马车时突然发狂的,媚娘看见她突然扔下手里的包裹,朝谷地里狂奔而去,宫吏们立刻策马赶去。宫吏们在树林间追采女刘氏的场面令所有宫女们伫足凝望,媚娘看见宫吏们的四方马阵轻易地围住了那个疯狂的宫女,刘氏绝望的叫声听来撕心裂胆,我不去尼庵,让我回家。宫吏们的绳圈同样轻易地套住了刘氏的脖颈,刘氏的手扯拉着脖颈上的绳圈,她的喊叫仍然尖厉而凄凉,皇帝只宠幸我一次,我不去尼庵,我要回家。
媚娘无法想像纤瘦的采女刘氏是怎样扯断脖子上的绳圈的,她只是看见刘氏在宫吏们的鞭笞声中爬行,从宫吏们的马背下爬了出去,然后她看见刘氏像一只惊鹿朝石碑那里俯冲过去,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媚娘看见刘氏的血犹如红色水花在石碑上溅落,映红了终南山阴沉的天空。
如果从感业寺的山门走出来,不消片刻就可以来到长安闹市朱雀门街了,黑瓦高墙遮不住果贩小商的沿街叫卖声,而在安业坊一带居住的市民百姓每天可以听见那座尼庵的晨钟暮鼓,那些来自帝王后宫的女尼们在诵经声中陪伴着先帝的幽魂。
但是感业寺的女尼们从来走不出两扇黑色的山门,山门外的行人也无法亲眼一睹天姿国色的旧日宫女的风采。新皇李治登基的钟声在皇城内轰然敲响时,感业寺破败的房屋也随之震颤,媚娘那天恰巧是在剃度,钟声初响她的第一缕黑发应声落地,她的枯水般的眼睛却应声睁开,闪烁出一种如梦初醒的光彩。为什么敲钟?她问身后手持剃刀的老尼。新天子登基啦,老尼说,是登基大典的钟声。媚娘说我要去听钟声,她甩开了老尼的手朝庭院跑去,被剃了一半的黑发就披垂在白色的法衣上。媚娘没有听见后面住持老尼愤怒的斥骂,她一手抓着欲断未断的长发,一手提着宽大过长的法衣跑到庭院里,看见许多以前的宫人已经聚集在那里,她们鸦雀无声表情各异地倾听着皇城的钟声。媚娘仰望着被高墙隔离的一方天空,天空清澈澄明,没有一丝云彩,是天子之典的佳日良辰,但是她看不见那些大钟,她看不见新天子的龙冕仪容,当大典钟声最后的回响消失在晴光丽日下,媚娘双手掩面发出了凄绝的哭声,宫中旧交对媚娘的哭声错愕莫名,她们围住她警告道,大典之日怎么哭起来了?不怕住持告回宫里给你死罪?媚娘仍然呜咽着,她说,什么叫死什么叫活呢,到了这里都是明器婢子,死了活着都一样。尼庵里的清寂时光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损坏了旧日宫女姣好的面容,她们每天在经台前相遇,发现各自的容颜像秋叶一天天老去,喜欢对镜描眉的宫女们如今青丝无影,光裸的头顶上唯一留下的是衣食之欲和恍若隔世的后宫回忆。住持老尼搜走了庵中的每一面铜镜,其实镜子的主人对它已经无所留恋。女尼们通常成双成对地同床共枕,禅房之夜的那些呻吟或嬉闹成为感业寺生活的唯一乐趣。曾经有人想钻到媚娘的棉被里来,但是对方被媚娘一脚踢下去。媚娘把那个春心荡漾的女尼推出了房门,她说,我讨厌你们的把戏,不干不净的。女尼反唇相讥,你以为你干净,你干净就往天子宫里去呀,献了几年的媚态不还是给踢到尼姑庵了?媚娘那一次恶火攻心,她嘴里说着话低下头就往对方脸上撞,天子不要我也轮不到你来糟蹋,媚娘把那个女尼撞在门框,仍然不解气,又在她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女尼的惨叫声惊动了整个庵寺,许多尼姑打开窗户朝这边张望,她们看见媚娘的脸在月光下放射出一种悲愤的寒气,她手里的那条门栓似乎在迎候所有的侵犯。武才人要疯了。旧日宫女们窃窃私语着,凭藉她们对武才人的了解,她们认为骄矜自负的宫人是最容易发疯的,而武才人应该是一个例证。从此没有人敢往媚娘的禅床上爬,但也没有人与媚娘说话了,感业寺里的女尼们非常默契地孤立了媚娘。那只紫檀木球仍然陪伴着她。
现在孤独的木球游戏改变了它的含义,媚娘在地上画的白圈分别意味着疯、死和大幸。原来还有一个白圈内写着生字,但她把它擦掉了,这个白圈对于她已经丧失了赌注的意义。
媚娘冷静地把大幸之圈一再地缩小,她意识那几乎是一个奇迹一种梦想,每次滚动木球的时候她控制不了那份颤抖,她期望着木球落在最小的白圈内,但木球更多地投入疯和死的白圈之内,媚娘说,我不想死,我也不会疯。她带着如梦如幻的情绪把木球滚过去,但木球在那个白圈外停住了,它像一个冷漠的精灵讥嘲了它的主人。媚娘终于安静下来,她用衣裾把木球擦干净了攥在掌中,临窗听风,风声掠过窗外桧柏的枝头。高墙外的更夫报时的梆声带来一丝人间的气息,太极宫却似乎浮向世界的另一侧了。媚娘悲从中来,她对着心爱的紫檀木球呜咽着说,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我不过是祈求天子把我带回宫中。母亲杨氏到感业寺来探望媚娘,按照庵里的清规她只能从门上的活动窗递进家书和食物,媚娘从手上摘下了金镯塞给守门的尼姑,对方收下了金镯但仍然没有开门,只是破例让媚娘与母亲说上几句话。
但是母女俩只是以哭泣隔着山门叙述别后离情,守门的尼姑也红了眼圈,但她不忘警告媚娘,让你说话不说,不说就回你的禅房去吧。母亲杨氏终于先说了话,她的话使守门的尼姑莫名其妙,杨氏在门外边哭边说,我不该相信袁天纲的鬼话,是袁天纲的鬼话害了你。门里的媚娘止住了哭泣,少顷沉默之后媚娘对着门外的母亲说,你放心回去吧,我还没死,只要我活着总归能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打开母亲的包裹,里面是一封家信和一包糕点。家信说姐姐嫁人了,妹妹染上天花死了,她的几个异母兄弟每天对母亲恶语相加。媚娘读完信又解开糕点外面的纸包,是小时候百吃不厌的酸梅饼,但媚娘一点也不想吃,如烟往事浮上心头,媚娘突然想起自己的年龄,想起宫墙内外,年复一年,她已经是一个二十五岁的迟暮美人了。
世人们后来认为高宗皇帝听见了武照在尼庵里的呐喊,高宗皇帝循声而去,因此钻进了武照缀织十年的那张柔软的黑网。感业寺的住持记得高宗是在先帝的二周年忌日微服驾临的。高宗给先帝的遗婢们带来了整车华贵的礼物,给予武照的礼物却是在客堂里的秘密长谈。住持尼姑不解个中风情,她只记得武照那天突然迸发出美丽惊人的容光,眼含秋水,面若春桃,双颊的泪痕更为她增添几分哀而不怨的风韵。黄衣使者独孤及从此常常潜入感业寺,在住持老尼的配合下打开山门,黑夜来客不是别人,恰恰是神圣的高宗皇帝,天子秘密宠幸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被所有尼姑孤立的武照。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从太极宫驶来的车辇接走了感业寺的尼姑武照。沉睡的女尼们依稀听见半夜里车轮辚辚,对于一个奇迹的华彩部分浑然不知。而住持老尼在黑暗的庭院里飞快地捻转佛珠,她认为天子若受惑于女子,女子必有仙术妖法。
太子弘
我是李弘,人们对于我的记忆已经一年一年的淡漠,我少年时撰写的瑶山玉彩如今在合壁宫的书箱里尘封霉烂,长安和洛阳的街坊酒肆里仍然有人在谈论奇怪的合壁宫夜宴,但是我知道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我了,多少年来那些对宫闱秘事充满好奇的人,仍然在猜测我母亲武则天一生中每一个玄妙而可怕的细节,猜测我母亲武照如何不露痕迹地使她亲生之子死于合壁宫的一场夜宴。
那也是一处奇迹,奇迹的缔造者需要通过无数幽玄之门,而我的母亲武照,历史上唯一做了女皇的女人,她恰恰可以通过每一扇幽玄之门。传说我是一次隐秘的宫廷乱伦的产物,传说我的生命孕育在长安城西感业寺的禅床上。这样的记载在我接触的史籍中是无法查阅的,但它像一块黑色的标签贴在我的身上,它使我的身体一年年地单薄羸弱,它使我在蓬莱宫的兄弟姐妹群中显出一种阴郁的格调,与太子的欢乐格格不入,我知道那是一种天生的疾病。有一个叫独孤及的宫吏,他对感业寺故事的前因后果了如指掌,我曾经私下派人寻访过他,但后来我听说独孤及很早就暴死在宫墙外的御河里了,那时候我两岁,或许根本还没出生,其实我知道即使有一天面对那个叫独孤及的人,我也无法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我是太子弘,但我什么也不会听到的,就像紧闭双眼可以领略黑暗的奥妙,但当你睁大眼睛时看见的总是红色或黄色的烛光。
我总是看见我身上那块黑色的标签。
我看见永徽二年的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长安城祭奠先帝太宗的锣鼓骤歇,宫墙内外香烟依然缭绕,我看见年轻的父皇微服私访感业寺的马车穿越街市,新柳的枝叶未及遮蔽午后炽热的阳光,而青纱车帐则藏匿了父皇疲惫的却充满情欲的仪容。父皇乔装成富商去感业寺探望太宗时代的旧宫人,在堆满金银布帛的客堂上,他看见了那些先帝遗留下来的藉藉无名的宫人,红颜消褪,满面愁容,黑衣缟素夸张了她们的哀怨和绝望。在这群古怪的女尼中间,才人武照恰似莲花出水,以她的美丽和沉静震惊了父皇的心,父皇的目光不再是半醒半眠,他惊异于武才人的美丽竟然在晨钟暮鼓的尼庵里大放异彩,那个白布裹头的女人未施脂粉,凤目宽颐之间凝聚着一半倨傲一半妩媚的神情,而黑衣里的丰腴成熟的胴体分明在向父皇倾诉着什么,在气氛拘谨肃穆的感业寺里,父皇分辨出才人武照独特而大胆的语言,她在唤起他的回忆,她在提醒他的许诺,于是父皇依稀想起在先帝太宗的寝宫里他们曾经眉目传情,在他如厕的时候他曾和这个女人有过短促而狂热的性事。父皇的眼睛里已经是柔情似水了。
独孤及作为一个绝顶聪敏的奴仆,对于天子的一举一动都能作出迅捷准确的判断。他似乎预感到感业寺里的这个女尼日后将长伴君主的龙床,据说就是独孤及在皇宫与感业寺之间暗中奔忙,为父皇与母后超越伦理的私情开启了道道方便之门。独孤及后来被淹死了,我说过那是一个谜,我关心的当然不仅仅是这个谜底,更加令人眩惑的是参与制造这个谜的人,我的父皇,我的母后,为什么他们偏偏在庵寺的禅床上孕育了我的生命?我对于李姓家族的所有历史都充满好奇之感,内心对每一位先祖父辈都作出了隐秘的公正的评价。我认为我的曾祖父高祖李渊不过是个走好运的庸人之辈,我的祖父太宗李世民被世人的溢美之辞湮没了一生,节操与败德并存,智慧与鲁莽相济,辉煌了自身却给大唐宗室留下了无数祸根;再说我的父皇,李姓家族的江山就在他的手里毁于一旦,他的软弱的性格和无知的头脑成为多少哲人的笑柄。在著名的合壁宫夜宴之前,我已经预见了我的家族致命的病灶,病灶来源于我的母后武照,在我短暂的生命里她是横亘于我头顶的一朵乌云,我预见了她的灾难却无力抵御,灾难首先降临于我的身上,正如世人所知道的那样,我死于合壁宫夜宴,我就是被则天武后毒死的太子弘。
我母亲武照于公元六五四年重返皇宫,作为太宗故人的那些特征,黑色的法衣已经抛在感业寺的草丛里,曾被剃度的头顶也已经蓄起青丝,她戴着一顶别出心裁的花帽来到后宫,其美丽而独特的风韵使所有的嫔妃侧目。宫人们都知道武才人的重返宫门得益于王皇后与萧淑妃的一场宫闱之战。那时候生有一子二女的萧淑妃深受父皇的宠爱,被嫉妒所折磨的王皇后在听说了父皇与武才人的私情之后,不惜功夫地把武才人接进宫中,希望以武才人离间父皇对萧淑妃的专宠。王皇后当然没想到她的一番苦心换来的是更坏的结局。我母亲武照再入后宫被封为昭仪。二十七岁的武昭仪给宫人们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她言辞谦恭,行为卑屈,将超人的智意和谋略隐藏于温厚的笑容之后。武昭仪初入后宫依附的第一个人是王皇后,几乎每天率先向王皇后请安,刻意的谄媚在武昭仪做来恰似行云流水,王皇后把她引为知己和至爱,在父皇面前激赏有加。
王皇后察觉到武昭仪对父皇的狐媚之力更甚于萧淑妃,已经为时过晚。武昭仪无声无息地替代了萧淑妃在父皇心中的位置,这个来自尼庵的先帝的弃妇已经牢牢地缚住父皇的宠幸之手。王皇后哀叹她的轻信和失策,她想与同样受冷落的萧淑妃联手排斥武昭仪,但是父皇对武昭仪的如痴如醉的爱恋已经坚不可摧了。我可以想像那场著名的后妃争宠之战,那时候我刚刚学步,据说母亲经常带着我在后宫的花园里散步,现在我无法详述那个教子学步的年轻母亲了,只记得她的严厉的难以抗拒的声音,爬起来,走,走啊,这种声音以它的威慑和尊严一直伴我长大成人。除了后来备受溺爱的太平公主,我还有一个妹妹,但她在襁褓中就死于非命。她的死同样是宫中的一件谜案。宫人们普遍认为是不会生育的王皇后以锦被扼杀了那个幼小的生命,但是没有人能提供确凿的证据。有关此事的另一种说法是武昭仪亲手弑女以陷害王皇后,这是一种令人心惊胆寒的说法,同样缺乏证据,但在我充分认识了我非凡罕见的母亲以后,我似乎更相信后一种说法。事实上在合壁宫夜宴未及发生之时,我已经相信母亲可以用任何人任何事物为她的权力梦想下赌注,包括我,包括我的兄弟姐妹,包括她的所有血亲和骨肉。我的父皇却相信是王皇后杀死了他钟爱的女婴,这是父皇日后罢黜王皇后最初的动因。我母亲则在悲悲切切的哭泣声中握住了一个有效的筹码。现在看来我的父皇就是这样开始钻进母亲绵长的巨形圈套中的。
据说父皇不久就携我母亲到朝廷重臣长孙无忌家暗示重立皇后之事,长孙无忌是我的舅祖父,当时在太公任上辅助国政,他的耿直的嫉恶如仇的品格使他在这个话题上装聋作哑。长孙无忌的阻碍使我母亲的封后之梦延迟了数月,但是后来却也给自己招来了灭顶之灾,这当然是另外的故事了。另外的一些朝廷官吏,譬如礼部尚书许敬宗,中书舍人李义府,他们似乎预见了武昭仪的辉煌未来而力主封武废王,他们的赌注后来被证明是押对了,而他们的仕途几起几落曲折多变,这当然也是另外的故事了。
我可以想像三个女人争夺后冠的斗争是如何愈演愈烈的。许多朝廷重臣卷入了这场斗争,并为此付出了代价,德高望重的太公长孙无忌、中书令褚遂良在父皇面前力陈封武昭仪为后的种种弊害,其言辞之锋利使我母亲在珠帘后暴跳如雷,我母亲手指叩头流血慷慨激昂的褚遂良大叫道,为什么不扑杀了这个獠贼?!那是我母亲在宫中初露峥嵘的一个细节。王皇后与萧淑妃幽禁于冷宫别院的结局在所有宫人预料之中。王皇后毁于巫术邪教,这确实只是一种假象,她的悲剧在于与我非凡的母亲同处后宫之中。有一天宦官们在皇后的凤榻下发现了钉满铁钉的桐木人,桐木人的面貌酷似高宗,高宗大怒,于是皇后以及参与巫术的魏国夫人的灭顶之灾应声而降。李氏皇朝对于巫术邪蛊一贯深恶痛绝,我的父皇甚至无暇查证桐木人的真实来路,于暴怒之中将王皇后和她的同盟者萧淑妃投入冷宫。一些宦官们深知桐木人事件的内幕,他们躲在角落里用敬畏或惶惑的目光观察着武昭仪,在急风骤雨般的宫廷之战中噤若寒蝉,而事件的策划者武昭仪容光焕发地坐在书案前撰写她入宫后的第一本著作女则。
我的母亲武昭自幼熟读四书五经,言辞文章风采飞扬。女则告诉后宫的所有嫔妃宫人,身为女子应该恪守先帝们制定的所有道德礼仪,其中有一条规定嫔妃以下的宫人不许随便接近皇上。后来我听说母亲当时制订这个规则是针对我的姨母武氏的,武氏那时也被父皇召入宫中并且有与母亲争宠的迹象,当我捧读女则时,不得不叹服我母亲的深谋远虑和对现状未来的深度把握,由此看来她在身为昭仪撰写女则时已经考虑到日后的皇后之道了。
公元六五五年十一月一日,父皇命司空徐世携带印信正式册封武则天为皇后。那一年我三岁,对于文武百官前往肃仪门朝见新后武照的空前盛况了无记忆,但我想那应该是一个寒风萧萧太阳黯淡的冬日,我的母亲迎风端坐于肃仪门上,心事苍茫,而她的微笑被十二种花饰的璎珞、珍珠、红玉、翡翠、蓝宝石和黄金饰物所掩映,绚烂夺目,肃仪门下的文武百官无不为新后的天姿国色和万千仪态所慑服。太极门左右的钟楼鼓楼钟鼓之声齐鸣,文武百官高声齐呼:皇后万岁,皇后万寿无疆。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我母亲做了大唐的皇后。那一年我三岁。我不记得王皇后与萧淑妃的模样了,两个曾经是父皇专宠的女子后来被我母亲砍除手脚浸泡在酒缸里,她们在酒缸里哀哭数日后死去,哭声使邻近的掖庭宫的宫人们夜不成寐,自古以来在宫闱之战中失败的女子都获得了最残酷的下场,而且其恶果株连九族。不久父皇把显赫一时的王皇后家族改姓为蟒,把萧淑妃家改姓为枭,据说这是我母亲的主意。有人告诉我萧淑妃临死前吁请上苍将她转生为猫,将我母亲转生为鼠,萧淑妃企望在来世咬死她的仇敌。从此,深受嫔妃们溺爱的猫儿被尽数逐出宫中,他们告诉我这就是我从来没见过猫的原因。
第二年,父皇废黜了皇太子李忠,作为皇后嫡出的长皇子,我被立为太子。李忠的生母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宫婢,而他的义母王皇后的幽魂已经无法庇护这个木讷沉静的少年,他被父皇封为梁州刺史,上任之前他的东宫侍宦避之不及,纷纷离开东宫不辞而别,我记得李忠离宫时凄凉的情景:孤骑一乘三五个年迈的随从。我不知道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如何在异乡僻壤独自生活。册立太子的大典举行了三天三夜,我觉得我的耳朵快被各种嘈杂之音刺破了,我捂着耳朵,我想尖叫,但我的母后以她的目光和威仪制止了我。
我的母后力主将这一年的年号由永徽七年改为显庆元年,她对变换文字符号的迷信由此可见一斑。从此大唐的年号因为频繁的更换而变得紊乱不堪。
我的姨母武氏因为母后的缘故从一个孀妇受封为韩国夫人,她是皇后的胞姐,其容貌之姣美更胜皇后几分。她曾与父皇有过一段隐秘的恋情,也因此没有躲过我母亲编织的黑网。韩国夫人有一天中毒而死,父皇异常悲伤,我想他清楚地知道韩国夫人死于同胞姐妹之手,但是他似乎羞于追查此事,在草草殡葬了韩国夫人之后,父皇又封韩国夫人十五岁的女儿为魏国夫人,这就是父皇唯一能做的也是他唯一热衷的事了,他绝对没有想到年轻的魏国夫人在十年后重蹈她母亲之覆辙,以豆蔻之年死于另一次宫廷投毒事件。母后不容许任何女子靠近父皇,即使是她的姐姐和外甥女。我想那些受害者并非轻视她们的对手,她们的错误在于把幻想寄托在父皇身上,她们不知道能凌驾于父皇之上的女子是唯一的罕见的,那些香消玉殒的红粉佳丽,她们无法与我非凡的母亲相比拟。说到我的父皇,他像一只高贵的相思鸟被皇后缝织的那张黑网所围困,被围困的还有他的仁慈和良知,他对纵情声色的酷爱。父皇软弱和被动的性格世人皆知。当他意识到我母亲的无情和野心妨碍他的生活时,曾经萌动过废黜第二任皇后的念头,父皇密召中书侍郎上官仪进内宫商议此事,诗名远扬的上官仪对天子的意图心领神会,他起草了一份秘密的诏令,与当年废黜王皇后一样,我母亲在诏令中的罪名也是施行巫术,但是这纸诏令未及颁布就被愤怒的母后撕成碎片了,那是龙朔二年的事,其时我母亲的密探已经遍布宫中,没有任何秘密能瞒过母亲的视线。
上官仪的草诏墨迹未干,母亲已经赶到父皇的内宫。她对于自己母仪天下为国分忧的所作所为作了悲愤的表白,她的狂怒和凶悍令父皇感到惊惶无助,而她在泪洒甘露殿之余对王朝的积患和瞻望极具说服力,它使父皇心有所动。我的怯懦的优柔寡断的父皇,他任凭母亲将诏令撕得粉碎,最后将可怜的上官仪作为替罪羊扔给母亲,父皇说,这都是上官仪的主意。我母亲就这样以无羁的方法消除了她一生中的第一次危机,她驾驭父皇的方法多种多样,似乎每一次的奏效都易如反掌。父皇为什么如此害怕我母亲?我不知道,宫廷上下又有谁能知道?我想一切都是李氏王朝的气数,一切都很神秘而不可逆转。所有的宫廷风波都会导致一些人头颅落地,因为按照通常的解释,那都与篡朝谋反的阴谋有关。上官仪不久被李忠谋反案所株连,他的曾经装满了华丽诗句的脑袋被斫杀在长安的街市上,百姓们都闻说上官仪之死缘于他对皇后的敌意和攻讦,却没有人知道他是被我父皇随手出卖的,当然,这是宫廷内幕了。李忠谋反案是一种模糊的缺乏依据的说法。我听说过一些那个异母兄弟奇怪的习性癖好,在他幽居梁州和房州期间,他时刻担心他的生命被暗箭毒药所伤害,他害怕出门,害怕膳食,每天都要更换睡眠的卧床,有时候他穿上侍女的衣服来躲避他害怕的暗杀。他们说李忠后来独居幽室,迷恋于占卜和巫咒的扑朔迷离的过程,从这个昔日的东宫太子身上散发出一种苍老和阴森的鬼气,使近旁的宦官和侍女难以接近。我想李忠是企图以此逃脱他的厄运的,但我母亲怀着斩草除根的心理为他罗织了串通上官仪和王伏胜谋反的大逆之罪,李忠二十二岁那年被父皇赐死。暗杀并没有在他身上发生,他是被我母亲精心织就的白绢勒死的,我不知道这是李忠的造化还是悲剧。少年居于东宫,我常常在无意中发现李忠留在宫中的一些物件,书册、笔砚、剑鞘、鸟笼或者香袋,有时梦见李忠像一个幽魂似地潜进宫中——拾取他的遗物,我害怕在梦中梦见李忠,说来可笑的是,李忠害怕有人暗害他,我却时常害怕李忠回宫暗杀我。我母亲武照也害怕幽魂,那是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喷发着酒气的幽魂,有一段时间当她通过太极宫那些阴晦僻静的角落时,她总是以华袖遮挡住眼睛和面部,她说她看见王皇后和萧淑妃在那里飘荡,她们用腐烂的手指和足趾朝她投掷。而一些宫女们也在后宫的永巷里看见一只疾行的黑猫,它的凄厉的声音酷似已故的萧淑妃,宫女们说那就是萧淑妃,因为她们记得萧淑妃临死前说过来世变猫惩杀武后的誓言,她们相信变了猫的萧淑妃正在追逐她生前不共戴天的仇敌。我难以想像母亲是怎样度过了被幽魂追逐的日子,她从来不畏惧任何活人,但对于死人她却有所顾忌。我母亲劝说父皇由古老的太极宫迁出,花费巨资改建高祖时代的大明宫,后来终生长居洛阳,其原因就在于她对那些幽魂的恐惧。我觉得这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