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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轰轰烈烈上演的都市传奇,就如同流星。灿烂而短暂。
流星已经逝去。
媒体的报道渐渐偃旗息鼓,在这样的时代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人们关注的焦点很快移开了。
除了警方,没有人还整天念叨着不久前的这场传奇,每天下午听杨氏评书的小圈子慢慢稀薄下去,终于散了。我相信,即便是警方,也总有一天把这件事打入冷宫,归入无头案的卷宗里。
桌上放着两碗冷面。
“你要哪碗?”我问。
六耳低着头数了数配料。
“一二三四五,这是五糊四high?”
“是的,那是六月肥爽。”
六耳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够绝的名字,我吃这碗六月肥爽吧。”
我也笑了。六耳现在很少有笑容,我希望他能开心一点,哪怕是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那件事之后,过了整整三天,六耳才勉强恢复过来。
恢复过来是指像他第一天到我家来的样子,可以自如地走路说话干家务。而身上的毛发,却没办法再控制一分一毫。
那种奇异的能力,风暴一样在他身上卷过,现在已经永远离开了。
就像一场离奇的梦。
六耳的梦,已经醒了。他不再是超人,不再能控制别人的生死,不再能清除这座城市的污垢。
可是,同样需要考虑的,是今后的路。
从前他身上的毛,在不变化的时候,乌黑的发亮,虽然极细,但有一股旺盛的生命力。现在已经没有光泽了。
这或许是值得庆幸的,因为毛发生长的速度,也急剧地放慢了,刮干净后,十二小时只长两厘米左右。这样早晚各刮一次,至少他的五官我总是能看清楚了。
“六耳,你现在的情况比当初要好很多。我想,如果你愿意配合治疗的话,有康复的可能。至少,有希望进一步抑制毛发的生长速度,这样你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现在六耳在刚刮完毛的时候,也可以出去转转,透透气。一两个小时内,不会被看出什么端倪,时间再长就不方便了。
六耳停下筷子,似乎有些意动。
“还是x机构吗?”
“是的。”
“他们上次分析过我的头发,他们觉得,还有治疗可能吗?”
“现在和那时不一样。这样吧,我向他们借工具取一点血,再进一步化验。”我见六耳有些松口,加紧劝说。
六耳缓缓点了点头。
取血没我想象的麻烦,梁应物给了我个一次性的小玩意,在六耳右手中指上扎一下就大功告成。
可化验的结果却很不妙。
梁应物告诉我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2。7%?怎么可能?”
“我也对这个结果很意外,相信实验人员也是,所以又重新做了一遍。”
“和正常人类的基因相差2。7%,比上次的结果又多了0。3%?可六耳现在已经失去了那些奇怪的能力,怎么会反而和正常人差得更多?”
“我只是告诉你化验的结果,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体内又有了什么新变化,但是表面看不出罢了。”
这盆冷水把我的希望完全浇灭。我长长叹了口气,说:“这让我回去怎么和他说,还以为有治疗的希望呢。”
“倒也不能说完全断了希望,”梁应物用中指轻轻点着太阳穴,他思索的时候常这样:“如果六耳真像你说的这样,说明促使他毛发迅速生长的原因——或许是某种激素,被抑制了。如果这种激素不再因为什么变化突然增加的话,想找出办法进一步抑制也非不可能。”
“哦?”我顿时来了精神。
“这也只是一个想法,”梁应物又给我降了下温:“成不成也难说。最主要的是,如果没搞清楚他身体产生变异的原因,再如何努力都治标不治本。”
梁应物使劲地揉了揉太阳穴,又说:“不,我刚才说的话并不完全正确。很坦率的说,无论如何治本是很困难的。如果他身体不产生排斥的话,可以用高效能的脱毛剂试试。但他全身已经比正常人多了那么多的毛孔,以现今的医学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变回去,这是人体结构性的改变。从这些毛孔里长出的毛曾经有神经系统,现在它们萎缩了,将产生怎样的后果很难说,包括脱毛剂与这些萎缩神经会起何等反应,这些神经会不会再次激活,有太多的问题。他本人不完全配合试验,我们不可能搞清楚这些问题,而配合试验我们搞清了这些问题,和解决也是两码事。”
我被梁应物说得有些糊涂了,但基本搞清了一个意思:六耳很难变回去了。
“你说他不来机构检查就不知道原因,那你能不能大概说一下原因可能有哪几种?”
“一种是病毒性的。一种人类没见过,也没想象过的厉害病毒,能在短时间改变人体。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病毒简直神奇,可就算我们能杀死这种神奇病毒,也不能指望身体复原到初始状态,否则就是奇迹。不过在化验毛发和血液的时候,没有发现这样的病毒。另一种情况就是生物物种本身突变,可突变一般不会在一个生命周期内产生,而是在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而且基因相差0。1%就能被称之为突变,六耳这种基因差异,已经很难用突变解释了。”
我郁闷起来:“说来说去,你假设了两种原因,但都觉得可能性极小?”
梁应物无奈地摊开手。
“我记得上次你说过遗传的,那不算原因吗?”
“唔,遗传啊”梁应物想了想,说:“严格地说遗传不是原因,只是种手段。比如上一代感梁了病毒,但没有发作,却传给了儿子。又或者突变其实在前几代已经产生。”
“对了,”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六耳肯定是第一次检测基因,也就是说没准他出生时和常人就已经有基因差异,他的父亲或者母亲可能也有。”
“是的,完全有这种可能。”梁应物点头。
“唉,”我又沮丧起来:“真是遗传又怎样,反正六耳的病是难治了。”
“话不能这么说,莫说只有知道原因才有一线治愈的希望。就算没希望治好,难道就不找到原因就不重要了吗?”梁应物看着我说:
“那多,这可不像你了。”
我悚然一惊,的确,我可不是这么没好奇心的人,现在怎么会连探寻究竟的兴趣都丧失了呢。
这段时间和六耳住在一起,回到家气氛就很压抑,搞得我一心想把六耳的病治好,让他可以像个正常人活在阳光下,其它什么都顾不上想了。六耳对我来说,不是个值得研究的对像,而是重重的包袱。
现在被梁应物一点,我醒悟过来。六耳固然需要帮助,但我不能忙还没帮上自己先垮了精神。
“你说的没错,不管是不是为了治好六耳,他变异的原因都要搞清楚。嗯,我就先查查他父母的情况吧。”
梁应物笑了:“很高兴你又有事做了。前段时间你可真像只无头苍蝇呢。”
“真是恶心的形容词。”我怒视他。
六耳的脸色是苍白的。
已经刮了有几小时,他的脸上又长出密密的小黑点,但黑点间的皮肤,异样的白。
我问了那个问题之后,他的脸上掠上一阵病态的红晕,这抹惨红褪去之后,脸,更白了。
我似乎提了不该问的问题。
“我的父母?”
不管该不该问,起了头就要说到底。
“是的,x机构化验了你的血液,他们认为遗传所致的可能性相当大。我知道你父母已经去世,很抱歉提起这个使你不快的话题。”
六耳不自觉地咬着下嘴唇,有什么事让他难以决定。
“读大学的时候,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我父母死了,”六耳的声音轻到我几乎听不见:“整整四年,没有亲人到学校探望过我,我努力地打工,打好几份工,好缴学费。没有一个贫困生像我这么做那么多活,他们都不相信我是上海人。”
“可是,”六耳本来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这时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声音也响了一些:“可是他们不知道,其实我妈还活着,并且每个月都会给我汇几千块。”
“啊”我愣住了。
“你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吗?”不等我回答,六耳就笑起来:“哈哈,她现在是个妈咪,以前是小姐,现在做到了妈咪。她是个鸡,鸡!”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怪不得六耳要告诉别人父母双亡,他不想认这个娘。
“六耳,别这么说你妈,她是为了养你吧。”我听六耳这么说她妈,觉得分外刺耳。
“养我?不,她天生淫荡。”六耳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两个字,让我心里一跳。
“我念幼儿园的时候,家里就总是来很多的叔叔,那时她在纺织厂上班,效益很好,怎么会养不起我?她以为我不懂,不知道,其实到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明白了她在干什么。”
“你父亲死的很早吗?”我试探着问。
六耳脸色一黯:“我从没见过他。小时候我问过妈,她说我爸早就死了,我还没生出来就死了。我问她,我爸是干什么的,怎么死的,她总是不肯告诉我。她甚至不告诉我他的名字。我是跟我妈姓的,每次要填父亲名字的时候,我就写‘傅亲’。”
我心中一动,做妈的不肯告诉儿子哪怕一点点父亲的情况,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到读中学的时候,我就和她越来越疏远。她问我什么我总是不愿回答。从读高中开始,我就告诉别人,我妈我爸都死了。她给我钱,我嫌这钱脏,从来不愿意去用。”
“自那以后,我从没和别人提起过我妈的事情,你是第一个,那多。”六耳看着我。
我默默点头。
“那多,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六耳突然问我。
“你?”
“是的,我是说你刚认识我的时候。”
我脸上露出笑容:“你是个逢人就粘死缠烂打的小王八蛋。不过很讨人喜欢。”
“嘿,说得我像个流鼻涕的小男孩。”六耳也笑了一下:“你有没有奇怪过,像我这样的性格,怎么住到你这里以后,就没有和别的朋友联系过?”
“我是很奇怪。”我老实地回答:“你应该朋友很多的,而且我和你也不是特别熟,怎么会一直住在我这里不挪窝。”
“当然,现在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为免他多心,我又补了一句。
“那你觉得我现在的性格怎么样?”
“你现在的性格啊”我有些犹豫,不知该怎么说。
“直接说,没关系。其实我自己知道自己的。”
“你现在的性格有点怪,或者说,变得有点孤僻了。不过换了任何人遭遇这种事,都没法做得更好的,换我也一样,打击确实太大了。”
“不是有点孤僻,是很孤僻。我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是个很孤僻的人,所以我没什么朋友。”六耳又笑了一下。这次是苦笑。
“可你在福建的时候?”我皱起眉头。孤僻?开玩笑,那时候他活泼得过了头。
“这么些年,她每个月都会给我钱,积下来也是很大的一笔了。读大学的时候,我去看过几次心理医生。我也觉得我的性格有问题,想要改变一下。医生建议我换个环境,重新开始。所以我准备用这笔钱去国外,忘记这一切,再不回来。”
“重新开始?”
“是的,我下决心以后,就出来旅游,想从那时候开始,让自己变得阳光、外向。”
“这么说,你是刻意做成那样的?”
“一开始是有些刻意,可后来我就喜欢上了那种感觉。我想照这样下去,我会有很多朋友,会有新的生活。”
在说话的时候,有那么几秒钟,六耳的眼神中流露出憧憬神往之色,但很快就沉寂了下去。
因为已经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如今的他,连站在阳光下,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我心里一阵阵的难受,用力按着他的肩膀,说:“相信我,一切会好起来的。你已经感受到了生活的乐趣,那么就不要放弃它。
“是吗?”他的眼神有些迷惘。
我重重地点头:“可是单纯的逃避是没有用的。你看,你想要开始新的生活,却需要用到你母亲的钱,你避不开的。”
六耳的嘴角一抽,显然我说到了他的痛处。
“现在为了遗传的事,必须要找你的母亲。而且,你不觉得她对你父亲的事这么忌讳,其中没有古怪吗?”
“你是说,我爸他可能也”六耳张大了嘴。
“总之这是一个切入点。一定要搞清楚你父亲的情况。如果是突发变异,我们也得找到源头在哪里。”
六耳看着我,很久,终于微微点头。
“晚些我打电话给她。”他抬头看看挂钟:“她上午不会起床的。”
我心想怎么有人习惯比我起得还晚,随即就想到她的职业,每天回到家里至少也该是凌晨了吧。
今天没什么大新闻要跑,我写完个四百多字的小稿传给编辑,惦记着不知六耳有没有问出他父亲的事,特意早早收工。到家的时候还不到五点。
“怎么样,你妈怎么说?”我一进门就问。
“呃还没打电话。那我现在打吧。”
我摇了摇头,看来六耳对他母亲成见太深,我不催他就一直拖着。
六耳在我的注视下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拿起电话。
“嗯,是我。”他低低地说。
然后他就在那里不停地“嗯”着,很有些敷衍的样子,活像个被唠叨母亲烦到不行的孩子。
不管他母亲是做什么职业,母亲就是母亲,还是很疼这个性格怪僻,对外宣称自己父母双亡的不肖子的。
当然,严格说起来,则是母子都不肖啊。
“等会儿我想过来一次。”等妈的唠叨告一段落的时候,六耳说。
“不用不用,不用准备什么。”听这样的回答我就能猜到她妈在说什么,和我妈不会有多少区别,大概更热情些吧。
“我,是想问爸的事。”
这句话说完,六耳沉默了一会儿,听着话筒里他母亲的话,抿着嘴唇。
过了一阵子,他才说:“我知道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你现在就去吗?”我问。
“不去了。”六耳说。
“怎么?”
“还是老样子,她不肯说。她说她已经忘了,让我别再提这件事。”
我想了想,问:“你妈平时对你态度怎么样?”
“态度?像条跟在我屁股后面摇尾巴的狗,只要我不提那件事。”六耳露出嫌恶的神情。
“怎么说也是她把你养大的啊,”我皱起眉头:“怎么这样形容。”
六耳“嘿”了一声,撇撇嘴。
我叹了口气,六耳对他母亲的成见已深,不是我这么说一句就能扭过来的。
可是他母亲对他这么百依百顺,却唯独不能提这件事,哪怕为此不能见日渐疏远的儿子,要知道对一个母亲来说这可是极大的折磨啊。
“要不,我去试试?”
吃晚饭的时候,我突然对六耳说。
六耳停住大块夹肉的筷子,疑惑地对我说:“你?”
我很明确地收到他的意思:儿子都不愿意说,你一个外人去有用吗?
“我去试试。总不能就这么放弃。你告诉我她工作的地方,还有她的名字。”
“好吧。”
电梯门在五楼打开,入眼一片金碧辉煌。
这是上海最著名的夜总会之一。
一个小弟迎上来:“先生,有预订吗?”
“哦,没有,给我个小包吧。”我看看这架式,为我的钱包默哀三秒钟。
“小包还有,八百。我帮你找一位业务经理吧。”
“不用,你叫游芳吧。”
“好的,您稍等。”小弟恭敬地退开,在总服务台查了一下房间的请况,对我比了个请的姿势。
这里大得像迷宫一样,我跟着他七拐八转,在一间包房前停下。
“就是这里,先生,您稍等片刻,游芳就过来。”他替我打开门说。
“好的。”
我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打量着四周的装饰。
一圈沙发围着一个铜座的磨沙玻璃桌几,都是高档货,四十二寸的大背投,一边是个电脑点歌台。两面的墙上都挂着油画,似是陈逸飞的仿制品。说是小包房,空间还是挺大的,挤一挤至少能坐六个人。
门被小弟拉开,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高挑女子走了进来。
“你是游芳?”我有些不敢相信。
面前的女子看起来只有三十许人,用风韵犹存来形容都嫌老,她的连衣裙是低胸的,可谓前凸后翘,丽色撩人。就是有点黑眼圈,做这行的,大多免不了。
如果不是她胸前挂着的名牌让我再次确认她的身份,我还真不敢相信她已经有了那么大的儿子。
“好像没见过呀,先生。”游芳笑着说。
“哦,是朋友介绍我来找你的。”这话我可没吹牛。
“好啊,冲您这句话我多送一瓶芝华士。您喜欢什么样的小姐,我给您去叫。”
我本想拒绝,转念一想,直接说就找她恐怕不合适,就说:“随便吧,你觉得好就行。不过你得到我这儿来多坐坐,别飞得见不着影子。”
游芳满脸笑容:“好,您等着。”
等了五分钟,游芳领进一排十几位,莺莺燕燕一个个并腿挺胸,媚眼冲我笑。
我心想果然是高级夜总会,不管哪个放到淮海路都能有不错的回头率。
“哪个比较能唱歌?”我问。反正我又不准备干啥,就听听美女唱歌吧。
“她,还有她。”
被指到的女孩眨眨眼,眼神使劲朝我飘。
“就她吧。”我指了一个笑容最甜美的。其它小姐自动鱼贯而出。
“娟娟,好好陪啊。”游芳说着给我投来一个歉意的眼神:“不好意思,我那里还有几台客人,去招呼一下很快就来。”
我心里着急,却没办法明显地表现出来,只好说:“那你快点过来,可不能一去不回啊。”
游芳不在的时候我连酒都没开。就我这么点破酒量,还指望着待会儿连蒙带骗能灌她一瓶下去,好撬出点东西来,哪能现在就白白消耗掉。
我让娟娟自己点喜欢的歌唱,嗓子的确不错,技巧也好。天天在这儿泡着,看来是练出来了。
她唱的时候不知不觉伸手揽住我的腰,虽然有些不习惯,但我也没有正经到推开她,反正等会也是要给小费的,吃吃美女豆腐,而且还是她主动的。
她唱的时候我时不时往门口看,她大概也注意到了我的心不在焉,唱了几首之后就把揽着我腰的手收了回去,专心致志地唱起歌来。
估计她在这里做得时间长了,不管是急色鬼还是我这样的一二三木头人都见得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以木治木,到也自得其乐。
大概过了半小时,游芳终于推门进来,见到空着的酒杯“咦”了一声。
“怎么酒都没喝呀?”
“我酒量不行,等你来再喝,否则就醉了。现在你没事了吧?”
游芳笑了,她似是有些意外。初时我说要她多陪,她大概还以为是我哄她的恭讳之词,现在又听我这么说,的确是这个意思。像我这种不找年轻小姐,反盯着上了年纪妈咪的人一定很少见。
“好好,没什么事了,就算有也只会出去一会儿。”游芳招呼小弟进来开了酒,给三只玻璃杯满上。
我举起杯子和她碰了一下:“我喝一点就倒,知道你能喝,你多喝些,可不能欺负我。”
游芳笑着说我谦虚,却还是一口喝掉半杯。
我只稍微泯了一口,却还嫌不够,说:“半杯怎么够,你让我等这么久,这第一杯总得一口气喝完。”
“哟,想灌醉我呀。”游芳摇了摇头,再次举杯一饮而尽。或许是饮得太急,脸上慢慢酝出浅红色。
真是个不错的开始,我还怕她推脱不喝呢。接下来我使着各种法子频频劝酒,那个娟娟却是没工夫照料了,由她一首首唱下去。
我的酒量实在是差,每次只喝一点点,却已经感觉到了微微的酒劲。再喝下去自己就醉了,得想个法子进正题。
“那多啊,还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呢。”游芳说。
“我?文化领域的。”本来告诉她我是记者也没关系,考虑到干她这行可能对记者有些敏感,我就没直说。
“文化领域太大了,具体呢?”游芳脸上的红晕更明显了,靠在我身边,淡淡的酒味混着香水味飘到我的鼻子里,有着相当的吸引力。想到这位是六耳的母亲,心里的感觉格外奇怪。这把年纪还能散发出如此大的诱惑力,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个尤物。
“靠笔杆子吃饭的。”我说。
“作家啊,怪不得看着这么文质彬彬呢。”
我笑笑,没否认。
游芳看看在那里唱歌的娟娟,说:“你好像对娟娟不起劲啊,是不是今天姐姐给你安排的人不满意?”
“哪有,绝对满意的,我就是喜欢听人唱歌。”
游芳笑起来:“满意的话,下次介绍朋友来啊。”
我微笑着说:“那是当然的。不过,你不问是谁介绍我来找你的呢?”
“哟,对了,开始还想问的呢,一忙就忘了,是谁呀。”
“你猜猜,是你最最熟的。”
“最最熟的?”游芳蹙起眉。她连报了几个人的名字,当然猜不中。
“谁,你倒是说呀。”
我给她倒满一杯,说:“你喝了这杯,就告诉你。”
“真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谁让你猜不出嘛,都说是你最熟的了。这样,你先喝了,如果我说出名字你说不熟,我自罚三杯,绝不食言。”
游芳皱着眉又猜了几次,最后盯着我恨恨说:“一定让你罚三杯。”然后把这杯芝华士喝了下去。
我看着琥珀色的液体倾斜在酒杯里,越来越少,终于消失在游芳的红唇间。转眼,她的脖颈和锁骨处的皮肤都泛出了红色。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究竟是谁了吧。”她帮我满上酒杯,眸子变得水汪汪地,看着我说:“我可等着你喝呢。”
“游宏,是游宏。”今晚真正的戏肉,就从我轻轻说出的这两个字开始。
酒精产生的延迟作用,让游芳在两秒钟后才反应过来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她霍地站了起来,身子微微晃了几下,退后一小步才站住。
“谁,你说谁?”
旁边的娟娟发觉情形有异,停了下来,不再唱歌。
“是游宏啊。这么些年来,难道他不是你最最熟悉的男人吗?”
游芳盯着我,已经变了脸色。刚才还和自己儿子的朋友亲亲我我,纵然是她这在红尘里打滚多年的人精,一时之间也难以接受。
等胸口的起伏稍微小一些的时候,她重新坐了下来,但和刚才比,离我的距离远多了。
“娟娟,你先出去一会儿。”她说。
娟娟应了一声,乖巧地快步走出包厢。
“说吧,什么事。阿宏总是对别人说我死了,他肯告诉你我的事,还让你来找我,一定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没什么朋友的。”这时她神情肃然,完全没了刚才的烟花媚态。
“阿宏最近去看了很多次心理医生。”按照设定好的剧本,我这么说。
“啊!”游芳的反应让我很满意。酒精和突然的心理攻击,已经让她的心防大大减弱,现在所剩下的,只有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担忧。
“我想你不知道这件事吧,他的心理问题很严重,医生说他患有抑郁症。”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怎么会”游芳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手足无措:“需要多少医药费,要不,把他送到国外去治?”
“不是钱的问题。他需要完整的心理治疗,医生甚至建议用药物控制。可是你知道,这类药物对人大脑的损害相当大,特别他这么年轻。所以,想先尝试用单纯的定期心理辅导。其实我是个记者,我帮他找了个很不错的心理医师,可是那位医师昨天告诉我,阿宏有个心结,不解开这个心结,他的治疗无法继续下去。”
“心结?什么心结?”游芳急着问。
“单亲家庭的孩子本来就容易出心理问题,而且,你的工作性质也是他患心理疾病的重要原因。不好意思,我说得比较坦率。”
“没关系,我猜到了。”游芳脸上已经找不到一丝红晕,苍白得吓人,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这让我很有负罪感,但为了六耳也顾不得了。
“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他父亲的事,原本孤僻的人就很偏执,现在得了病尤其如此,你越不告诉他,他就越想知道。如今变成了他一块心病,他抑郁病的根源就在他的双亲问题,治疗的时候不可能把父亲绕过去的。”
我直起腰,望着愣住的游芳,严肃地说:“我知道你不肯说他父亲的事,一定有不得以的苦衷。阿宏的性格,现在也不可能缠着你问,像他今天下午就打过电话给你,但你还是不愿意说。”
“我”游芳呐呐着,还没说什么就被我打断。
“可是站在我的立场,因为一位已经死去的人,而毁了儿子一生的幸福,无论如何都是难以理解的。不要忘记了,你是一位母亲!”
游芳的脸更白了,她闭起了眼睛,然后眼泪就流了出来。
我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激烈,顿时不知该再说什么。
她用手背拭去眼泪,然后双手捂着眼睛,好一阵。等她把手放开的时候,眼睛周围已经一团糟,眼影都乱了。
她接过我递过去的纸巾,却没有擦眼睛,而是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我。
“1982夏天,张金龙”我念了一遍。
“他爹叫张金龙。”游芳说,她拿起另一块纸巾擦着眼睛。
“那1982年夏天是?”
“他死的时候。”
“怎么死的?”
游芳看着纸巾上黑黑的痕迹,把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线,过了一会儿,才说:“如果他真的那么有决心查他爹的事,总是能知道的。”
我有点意外,没想到游芳对此还是有所保留,但她提供了名字,这就是最大的线索,也不必现在逼问,看得出她非常爱她的儿子,她不想说一定是有理由的。
“那你先生是八二年几月几日死的?”
“他不是我丈夫。”游芳一字一顿地说。
“啊”“我只记得是那年夏天,具体时间忘记了。”
“忘记了?那,他是几岁死的?”
“二三十岁吧,具体不知道。”
“不知道?”我可真的愣住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但现在,游芳似乎也没有骗我的必要啊。
这张金龙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好了,你也不是来玩的。能说的我都说了,你回去告诉阿宏吧。我这作妈的实在有太多地方对不起他。”
我想摸出钱来结帐,被游芳推了回去。
“你这做朋友的为阿宏煞费苦心,这些费用要让你付,我就真没脸没皮了。”
她这么说,我就不再坚持清空自己的钱包,互道再见后,离开了这男人们纸醉金迷的所在。
六耳父亲的名字已经得到,不管张金龙身上有多大的秘密,顺着这根藤,再深我都要把它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