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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蘼谢了,牡丹开了,香得动声动色。
天池走在下班路上,心里不可思议的不安定。她不想回家,又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便干脆散步往程之方诊所来接他下班。如今她已经是他的未婚妻,总要学习适应一下新身份。
护士小姐见未来老板娘驾到,不敢怠慢,端茶倒水地招呼着,又直接请到里面套间休息。这间休息室同里间只隔一层玻璃墙,可以清楚地看到程之方工作的情形。
老程背对自己,和他面对面的是个年轻小姐,面容美艳,而神情凄苦,正对着老程喁喁诉说。明明隔道玻璃墙,然而天池却清清楚楚地听到小姐的话:她叫夏念儿,是一位芭蕾舞演员,与报社记者苏香如合租同住,芳邻不久前跳楼自尽,然而她的灵魂不息,夜夜回到原住房打开电脑继续撰稿
天池一惊,忽然清醒过来:不,并不是她听到了念儿的诉说,而是,她的心接收到了这样一个故事,感受到了冤魂苏香如的存在与哀伤。
方想到这一切,忽然发现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年轻女子,正同自己一起往玻璃墙内探望,满面哀戚。
天池以为是另一位来就诊的客人,点头招呼:“你好。”
“你好。”那女子回应,接着问天池“我是不是不该再打扰她?”
“谁?”天池不解。
“她,念儿。”那女子指着墙内的艳女郎说:“念儿与我情同姐妹,如今我却只是给她带来困扰,真对不起她,但是我又没有别处可去。”
电光石火间,天池明白过来:这便是那位跳楼身亡的记者苏香如。不,应该说,是香如魂!
她竟然见了鬼!
她看着眼前的女子,清秀、飘逸,神情中有着自己极为熟悉的彷徨迷离。然而一只鬼就是一只鬼,她远较平常人要苍白虚弱得多,脸上有不可掩饰的青气。
天池不是大惊小怪的女子,况且脑海中怪异印象由来已久,如今不过是将记忆变成形象而已,震动之下,并未形之于色,反而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温和地问:“如今你打算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香如脸上又现出那种迷离的神色,宛如迷途之鹿,喃喃说“我只觉有许多事要做,可是又想不起到底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我只认得念儿一个人,只好处处跟着她。”
天池望向那墙内女子,见她容貌虽美,却也隐隐泛着一股青气,自是拜同居之鬼所赐。鬼原无心伤人,奈何幽明异路,殃及池鱼,也是无奈。
天池不知道自己更同情面前这只鬼还是墙内那个人,只得再一次追问:“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一本书。”香如魂喃喃地说“我和念儿约好要写一本书,叫做流芳百世,取一百个古代美女的故事重新撰写并设计形象,然后由念儿表演出来,请人拍摄,合成图书出版。”
“那是很好的创意。”天池说“可以举个例子吗?”
“比如崔护诗中那个人面桃花的女子,她是因为错过而美丽,而成为他刻骨难忘之永恒记忆。但是如果他找到她会怎么样呢?如果是桃花不知何处去,人面依旧倚门中,又会怎么样呢?会不会觉得还是那个地方,可是树也不是那棵树,人也不是那个人,一并连记忆都连根拔去了呢?”幽灵侃侃而谈,说起本职工作时,她再不是刚才那番迷茫无措的形象,而口齿伶俐,思绪清楚,完全与生人无异。
天池大为折服:“真是好文章!如果你愿意,也许可以跟我一起住。我在杂志社工作,说不定可以帮你拿文章去发表。”
一人一鬼言谈甚欢,一拍即合。这时程之方开门送夏小姐出来,看到天池,微微一愣:“刚才是你在外面说话?我还以为是护士。”
他没有看到香如。
天池犹豫一下,决定暂不与他说起自己见鬼的事,免得心理医生又把自己当成病人诊治研究。同香如一番倾谈,看到念儿时,不禁有莫名亲近,主动向她伸出手去:“夏小姐好。”
“你怎么知道我姓夏?”夏念儿大惊。
天池心思电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说:“我看过你的舞蹈表演,是香如送票给我,她以前常跟我说起你。”
“你是香如的朋友?可是她没有同我说起你。”夏念儿立刻绽开由衷笑容“真该早一点认识你。下次再有表演,我自己来给你送票。”
“这是我未婚妻纪天池。”老程美滋滋介绍,且自说自话“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恭喜你们。这才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这位夏小姐颇会说话,比她做记者的女朋友更加圆滑健谈。她又握住程之方和天池的手说了好一会话才告辞,所经之处,香风细细,宛如一道依恋的眼风。
“美女就是美女。”天池赞叹,接着嗔责老程“我何时答应过要嫁你?”
程之方却东张西望,顾左右而言他:“你是真认得她,还是认得她朋友的魂?”
天池有些意外,没想到木讷的老程遇到灵感问题居然如此神机妙算,倒十分佩服,点头说:“我从外面看到她,就想起很多事来,那位苏香如小姐,是我神交的朋友。”仍不打算合盘托出。
有天外记忆是一回事,亲眼见鬼是另一回事。她终于答应同老程拍拖,但是两人的关系,却总是比友谊多比爱情少,像哥们多过像恋人。天池不打算再做老程的试验品,渴望改善两人关系,使之更趋正常,享受普通人的恋爱滋味。她故意板起脸问:“那位美女对你的态度好不热情,可不像是患者对医生。”
“哦?”程之方没想到严肃沉静如天池亦会吃醋,一时不知反应。
天池更加娇嗔:“三秒之内答不出来,以后再答也是编谎。”
“什么?”
“推三阻四,还说不是心中有鬼?”
老程叫起救命来:“审犯人也没这么锋利,比辣椒水更辣。”
“那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是是是。”程之方老老实实“夏小姐渴望一夜成名,我答应为她介绍一流摄影师,替她拍摄美轮美奂之剧照。”
“谁?哪位一流摄影师?”
“卢越。”
轮到天池结舌。
老程已经及时转换话题:“不如你辞职来做我助手,遇到神秘杂症,不用问话,看一眼已经窥破天机。”
“才不要同你共事。只会吵架更多,你看许峰和琛儿就知道了。”天池说完,忽然意识到这等于是默认了自己将要嫁他,不禁大为羞涩,低下头去。
老程呵呵笑着,抓耳挠腮地,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隔了几日,天池果然将人面桃花文稿打印出来交与主编,主编大喜:“文采斐然,简直神来之笔。”
天池失笑,可不是“神”是“鬼”!
主编又问:“只这一篇?要成系列才好。”
天池正中下怀,当下热心地说:“作者希望可以开专栏,并建议由真人出演文中人物,拍成服装大片作插图。”
主编更加高兴,随口说:“你有眼光,又擅长策划与作者沟通,做美编屈才了,不如到编辑部来吧。”
一语定乾坤。
天池下班回来,第一件事是向程之方报喜,仍如初康复时每天汇报功课一样。
老程很是欣慰,说:“这可是大好了。女孩子坐办公室,同文字打交道,又斯文又清高,最适合你不过。”
天池也十分庆幸。她自学生时代起便喜欢舞文弄墨,又学过这么多年美术设计,可以自行设计版式,做这行正是得心应手,而游刃有余,比之许多寻常老编也毫不逊色。不足一月,已经破格转为正式编辑。
老程庆慰之余,又觉担心:“你这工作整天接触才子佳人,那些作者个个好口才,又多情,不会追求你吧?”
天池笑:“杂志写手以女生为主,你大可放宽心。”
老程只觉运气出奇之好。天池已经恢复白衣打扮,头发也一天天长长,是真正大愈,再世为人了。他向后仰在沙发上,换一个更舒适的姿势,翻看着她带回来的杂志,加注脚说:“这苏香如实在是你命中贵人。”
如果他知道香如是一只鬼,便绝不会这么说。
自诊所一见后,香如魂夜夜私访天池,送来新完成的稿件,并同她探讨古今名媛佳话。
诸如:
“古代美女对自己的头发可真是钟爱,红拂在雪夜里对着窗子梳头,把独行侠虬髯客也引来了;李桂姐和潘金莲争宠,就让西门庆骗了她的头发来絮在鞋底里;贾琏偷腥,一缕头发被平儿搜到,又被他抢回来掖在靴子里简直成也青丝,败也青丝。”
“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不止是吴三桂,还有吕布与董卓。红颜的概念,总是和‘祸水’或者‘薄命’相联着的。前者如玉环、貂婵,后者如西施、昭君。人们喜欢用花容月貌来形容美女,杨妃与貂婵,则更胜一筹,要‘羞花’、‘闭月’——这样的美,难怪祸水,不枉薄命。”
“虞美人是一种花的名字,一曲词的名字,更是一个人的名字。为英雄而死的美人。只是,倘若美人不死,大概就没有后世的传奇了,这样说来,她最大的成就不是她的美,倒是她的死了。”
种种香艳论调,每每令天池拍案叫绝。她由衷佩服苏香如的奇特创意,更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却不敢细问她遇难的始末——不知道自己已死的鬼魂游历人间时,就像梦游的人一样,最怕遇到当头一喝,往往会惊散心神,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候她已经大约明白,是那些芳魂:玉环、貂婵、西施、昭君、虞美人那些流芳百世的海底冤魂有话要说,是她们叫香如回来代她们发言,是那些魂魄共同的力量支撑着香如的灵魂,叫她完成她们的心愿,而自己,则又在帮助香如完成心愿。义不容辞。
看在香如份上,天池特意往歌舞团去做了一次采访,为夏念儿写了一篇人物稿,文中不见溢美之辞,却格调独具,其中点睛之句更由香如代笔:
“舞者坚信,舞蹈首先是一种巫术,具有某种非凡的力量。
念儿是一个舞者,她热爱舞蹈,热爱穿上舞衣后自己翩然欲飞的扮相,独自练舞时,她常常会爱上镜子中自己的影像,然而一旦上台,她便立刻被湮没在芸芸众舞中。
她已经23岁了。
23岁还不能跳出头,也就等于宣布了一个舞者的癌症晚期。
可是念儿并不担心,她知道:只要坚持自己的所爱,并且为了这热爱而舞蹈,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
主编看稿时,特地将这一段用红笔圈出,批道:“佳句。发。”
这个“发”字,在众编辑的眼中,比新年倒写的“福”更见吉利。
插图由卢越拍摄,果然美轮美奂。夏念儿专程买了蛋糕水果来感谢程之方和天池,说:“你们俩一个替我介绍摄影师,一个替我写专访扬名,我能认识你们两个大贵人,可真是三生修来。”
逗得程之方笑起来,说:“那你可要记住,将来成了大名,面对记者的时候也要这么说,别像那些小明星似的,对心理医生、美容医生这些事三缄其口,翻脸不认账。”看见念儿脸上掠过一阵难色,不由又笑“被我说中了?你不知道心理医生对客户的资料是要保密的吗?”
念儿不依:“就算你是心理医生,懂得攻心战,读心术,也用不着总是戳穿人家嘛。”生怕冷落了天池,又忙忙转移话题说“纪小姐,你替我写的那篇专访可真漂亮,太夸奖我了,尤其关于舞者和舞衣的那一段,字字珠玑,有些像我好朋友香如的文笔呢。”
程之方也说:“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属那段文字最漂亮。”
人人都可分辨珍珠与鱼目,令天池真不知高兴好还是自卑好。自问文采与香如没法比,也知道香如魂不会一直留在人间,更加抓紧一切时间向她求教。
香如于别的事上糊涂,惟独写作一事,却井井有条,头头是道:
“虽说天下文章一大抄,然而抄的段位也各有不同。其关键是神似形不似,形似句不似。要学会灵活套用,而不能原文照搬。”
又说:“写人最怕无特色,写景最怕无情绪。没有特色的人是呆人,没有情绪的景物是死物。”
“抒情虽然必要,然而长篇大论则近无病申吟,再痛苦的感觉也得用行动表现出来,最考功夫的就是这表现的方式,塑造人物最忌千人一面,像长篇电视连续剧似,女人发怒摔东西,男人发怒捶大树,一张嘴就是天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逗得天池笑起来。香如说话,才真正字字珠玑,句句都是金玉良言。
天池在新岗位上的光采一天天地发挥出来,奔波半世,她到今天才发现原来自己最适合的营生是做编辑,可见梦醒后未能继续胜任制版公司经理是福不是祸,从前的经历,不过是在替琛儿趟路子。“雪霓虹”合该由她建立,再转手琛儿,一切自有定数。因是半路出家,只得发奋苦读,以勤补拙,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看稿和写稿上。
程之方有些失落,抱怨天池:“病刚好就这么拼命工作,也不知道劳逸结合。”
天池笑:“我已经睡了整整两年了,还不该努力赶上吗?”
一日天池往拍摄现场探班,看到卢越指挥若定地安排打灯、走位、换服装、换布景,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无限熟悉。虽然已经从琛儿口中了解到了自己以往的故事,但是她的记忆里,仍然没有关于卢越片鳞只爪的印象。不知怎的,她始终想不起他,却每每看到他时都会觉得心痛。
她熟悉的,惟有这种心痛的感觉。
夏念儿凤冠霞帔,不知正在扮哪一位古典美人,举手投足中有种说不出的婉妙优雅,回眸一笑间,忽然看到天池,连忙满脸带笑地迎上来:“纪小姐,是你啊。程医生没有一起来吗?”
卢越放下相机也随之走过来,却不敢上前,反是天池主动招呼:“卢越,你好。”
“天池”卢越百感交集地看着自己的前妻,每一次看见她,都要很努力很努力才可以抑制住拥她入怀的冲动。他曾令她失望、伤心、痛不欲生,然而现在,她再也不记得她。无论他给予她的爱情或是伤害,统统捐弃,不复珍藏。
如果可以和她重新开始,他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来交换。但是,他已经失去她了,永远永远地失去她了。他们结婚的时候,程之方曾是他的伴郎;不久的将来,难道他要和老程易地而处,眼睁睁看着他娶走自己至爱的人吗?他已经答应过要为他们祝福的,不仅仅是对老程答应过,连对自己也答应过。可是,当天池面对面地站在他面前时,他却不能不留恋,不能不渴望,不能不迟疑,甚至,不能不本能地就着一个丈夫的立场对她的出现感到紧张。
只听天池问:“念儿很上镜吧?”
“她的确很有表现力。”卢越随口答“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与天池的关系已经今非昔比,完全不必再向她解释什么,即使他愿意解释,她也未必愿意听。
然而念儿已经抓住这句话,调侃地追问:“不会什么?”
卢越说不出话来,尴尬得灰头土脸,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语无伦次,一边摆出笑容补救:“我请两位小姐吃晚饭,可以吗?”
念儿立即说好。天池则无可无不可,反正也要讨论下一步合作内容,便点一点头。卢越如获至宝,兴奋得声音都变了,立即收拾妥器材布景,打电话订位子。
在餐馆坐定,卢越完全知道天池喜欢吃什么,又知道提供话题,一顿饭吃得颇为精采。
席间,趁卢越走开,念儿悄悄问天池:“你们以前,不止是认识这么简单吧?”
天池不欲谈得太多,有意转开话题:“香如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跳楼?”
念儿的脸色立刻沉下来,满面哀戚地说:“她的故事,真像一部长篇小说。香如的为人,表面上潇洒活泼,其实最保守不过了。她是个很传统的人,有个谈了十几年的青梅竹马,可是两个以礼相待,坚持要结婚才同居。本来已经说好今年就要结婚的,可是香如在一次去外地采访时出了意外”
“是什么意外?”
“她错过了回来的火车,就搭了一辆过路车,车上有两个男人”
天池忽然发起抖来,她已经猜到这故事的真相了,可是又那么不愿意相信。苏香如冰清玉洁的形象出现在面前,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位真正才女,竟然要承受世间最肮脏最不堪的摧残,难道果真像红楼梦中妙玉判词里所说——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念儿细心地擦掉眼角的泪,继续说:“要我说强歼在今天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全当给车撞一下落点儿小伤也就算了,翻个身爬起来照旧做人不是?可是香如为人太正直又太在意,她去报了案,非要抓那两个凶手落案;没想到事情被捅到报上,被她男朋友知道了,不但不同情她,还指责她,说她让自己丢了面子,要和她分手。香如自己就是记者,却被媒体圈子这么围攻,男朋友又不理解,一时想不开,就跳了楼”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天池无限唏嘘,又是一个被爱情辜负的灵魂,难怪自己可以与她通灵。她几乎已经触到香如生前的眼泪,那是多么馨香毓秀的一个灵魂,简直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她在心中对自己立誓:一定要帮助香如完成未了之心愿,不惜代价。
这天晚上,程之方生平第一次对天池大发脾气。他的脸胀得通红,额头见汗,全不是以往那个斯文镇定的心理医生。“天池,你已经是我的未婚妻,可不可以不要再和前夫藕断丝连?”
“我没有”天池瞠目,但立刻就揠旗息鼓“我答应你,以后再不见他了好不好?”
这温顺的态度让程之方的火气就像一只发出去却找不到靶心的断箭一样,忽然就中途坠地,毫无斗志了。然而,他却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有种莫名的失落,好像希望天池不要这么容易就范,宁可大吵一架似的。
程之方是心理医生,虽说能医者不自医,然而病因症状却是明白的:天池所以这么理智平和,是因为没有爱。他爱她,所以才会这么生气;她不爱他,所以才宽容无所谓。
对于热恋的情人而言,吵架既是爱情的调味剂,也是一种被动沟通,然而天池却偏偏不给他这个沟通的机会。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便往往会觉得委屈;然而她,她是这么大度,从容,光明磊落,那不是因为她对他纵容,而恰恰相反,是因为她不够爱他。
程之方简直要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这样清醒,连自欺欺人也不可以;也恨自己毕竟平凡,和所有的人一样得陇望蜀,永不餍足。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会不满足。
他守候了天池那么久,暗恋了她那么久,他一直以为,如果有一天,他可以得到天池,一定会心满意足,别无他求。可是他现在发现自己错了,他爱上天池,是因为他曾经旁观过天池的爱——天池对吴舟的爱,对卢越的爱,让他知道天池是多么可敬可爱的一个女人,而得到这样一个女人的爱又是多么的幸运难得。
然而,他现在算是如愿以偿了吗?他得到了天池的爱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苏醒后的天池一天比一天更加理智,清醒,正常,并且文采斐然,可是,她好像独独遗失了爱情。她的爱,并没有随着她的心智一同醒来,她答应接受他的爱情,却并不奉献她的,或者说,她根本忘了什么是爱情,又如何去爱一个人。
她的爱,已经预支,支给了吴舟,支给了卢越,再没有留给别人。
老程不能忘记天池昏迷时的模样——事情已经过去两年,然而当初天池沉睡的模样仍然历历在目,光头皮上缝着蜈蚣脚一样的密密针线,比什么时候都让人更明白生命不过一具臭皮囊,可以随时撕拉开再缝合。
到这时程之方终于知道他们打开天池的头颅到底取走了什么——医生是上帝的另一只手。上帝假手于医生还给天池一条命,却扣押了她的爱情。
程之方得到的,仅仅是天池的躯壳,已经遗失了爱情的躯壳。
他该到哪里去寻回天池的爱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