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刘震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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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副局长老张上班开始不骑自行车了。每天开始“伏尔加”接送。应当指出的是,坐小车上班不是他的本意。从他的本意,他仍想骑车上下班,锻炼一下身体。看看自己这猪脖子,不锻炼哪行啊!所以从外地出差回来,仍骑车上下班。但行政处的处长来找他,斜欠着身子坐在沙发上,说:

    “张局长,我想跟您请示一个事!”

    老张说:“老崔,不要说请示,你说,你说。”

    老崔:“以后您上下班不要骑自行车了,车已经给您安排好了!”

    老张摆摆手:“不要安排车,不要安排车,我爱骑自行车,锻炼身体!”

    老崔不再说话,斜着坐在那里,很为难的样子。

    老张有些奇怪:“怎么了老崔?”

    老崔将烟头捻灭,为难地说:“老张,本来这话不该我说,您不要骑自行车了,咱单位又不是没车。别的局长副局长上下班都是车接,您想,您要老骑自行车,别的局长”

    老张猛拍一下脑袋,恍然大悟过来。可不,自己刚当局领导,考虑问题还是太简单!自己光考虑锻炼身体,骑自行车,不坐小车,就在别的局长副局长面前,摆了另外一个样子。这对自己倒没什么,对别的局长副局长,可不就有了影响。多亏老崔提醒,不然时间一长自己还浑然不觉,说不定人家就有意见,说自己假充样子,给别人难堪。刚当领导,考虑事情还是不周全。多亏老崔提醒。多亏老崔提醒。于是有些感激地对老崔说:

    “那好老崔,从明天开始,我听你的!”

    老崔马上高兴起来,站起来说:

    “还是张局长痛快,让我们下边好做工作。”

    老张忙着给老崔让了一支烟。老崔接过烟点着,乐哈哈地走了。

    从五月二十五号这天,老张上下班开始车接车送。一开始老张有些不习惯,认为不如骑自行车随便,想快快,想慢慢,这小车“呼”一下就过去。但时间一长就习惯了,觉得坐小车也不错,看看路上的行人,看看等公共汽车拥挤不堪的男女,觉得还是比骑车强一次小车开到他家家属楼下,再也发动不着,他只好又骑车上班,倒又觉得骑车不习惯,路途好远。就这样,老张开始坐车。单位有些人一开始有些论议:“老张一局长,也‘呼啦’一下坐车了!”议论一阵,也就不议论了,开始习以为常,认为他该坐车。只是苦了老张的脖子,在下边老搭拉一块肉,无法再骑车锻炼。老张只好买个哑铃,搁在办公室,每天来到这里举一下。举得通身大汗,效果也不错。老张的老婆不是东西。见老张有了专车,她单位正好在路途中间,就总想蹭老张的小车坐坐。但老张在这一点上是清楚的,就给老婆解释,那车是单位配给他坐的,是为了工作上的方便,家属不要随便搭车,否则同志们会有意见。老婆有些不满意,嘟嘟囔囔的,但老张就是不让她坐。除了两次下雨,实在没办法,老张征求司机意见:

    “小宋,你看今天下雨,让老胡搭一段车怎么样?”

    司机倒爽快,还为老张征求他意见感动,一挥手:

    “上车!”

    老张坐车的消息传到办公室,大家都说:

    “原来老张当了副局长骑车上班,也就是做做样子啊!”也有的说:

    “当了局长,就该坐车,不坐白不坐!”

    一片议论声中,唯独老孙没有参加,兀自在那里抽自己的烟。老孙这一段心情不佳,自己的事情还考虑不完,没有心思管老张坐车不坐车。老孙心情不佳的原因有二:一、上次跟老张一块出差,除了一路辛苦,时常主动贴些饭钱,与老张的交流效果不佳。虽然老张也对他有说有笑,但谈话总无法深入到思想深处,去解开那深处的历史的疙瘩。历史遗留问题在行政上可以平反,但思想历史疙瘩,却实在难以解开。这趟差算是白出了。二、上次组织处进行处长副处长民意测验,当时测得很迅速,但测过以后,就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老孙到组织处同乡那里打探,明面上的原因是组织处长还没出院,上次痔疮手术做得没除根,还要重做一次:但更深的原因,同乡就不知道了。同乡只是一个科员,不知道领导层的动向。老孙积多年政治经验得出,提升怕沉闷,各方面一沉闷,杏无音信,就容易出岔子。而一出岔子,事情就难办。他还听到一些谣言,说局里倾向从外边派一个新处长,并具体说是谁是谁,这不等于完了?他将这忧愁告诉给老何,老何只会摘下眼镜用衣襟乱擦: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只好等着了!”

    老孙将一腔恼怒发到老何头上。他想,当初结联盟,怎么拉上这么个无用的东西?不过他没有将恼怒明发出来,那样太有失风度,也不利于今后的工作开展,只好叹口气说:

    “还得多方面做工作呀,总不能束手待毙!”

    停了有三天,这天办公室没了别人,老何喜孜孜地来到老孙办公桌:

    “老孙,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老孙看老何那样子,也心头一动,忙将烟卷从嘴上拿下:

    “什么消息,什么消息?”

    老何仍笑:“你猜!”

    老孙以为事情有了眉目,也十分高兴,一般他不与老何猜什么,这时也猜起来:

    “组织处有了消息!”

    老何摇摇头。

    “局里有了消息?”

    老何摇摇头。

    “部里有了消息?”

    老何摇摇头。

    老孙说:“我猜不出,那是什么?”

    老何说:“我得到一个确切消息,下礼拜天老张搬家!”

    老孙一下泄了气,像个瘪了气的皮球。又禁不住对老何生气: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这算什么消息!”

    老何说:“怎么不算消息!你想,老张搬家,我们组织全处帮他搬家,不是能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老孙鄙视地看了老何一眼,禁不住骂道:

    “你他妈懂什么!要不说你永远是个科员,拉上你真他妈的倒霉!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你帮他搬家,他就提拔你!要去你去叵正我是不去,老张他算个他妈的什么东西!满脑袋旧观念,农民意识!”

    老何遭一顿抢白,灰溜溜地退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这时小林进来,嗅到了屋里的紧张空气,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天小林失掉了女老乔,就拼命靠拢老孙与老何,现在见老孙与老何似发生了冲突,心里又有些沮丧。他衷心盼望所有党内的同志都团结起来,不要闹分裂。因为党内一闹分裂,他小林就没戏,平时就白积极,白积极上班,白积极打开水抹大家的桌子,白积极靠拢组织。

    果然,到了礼拜天,老张搬家。从原来与女小彭同一座楼的宿舍,搬到局长楼。这次老张接受以前骑自行车的教训,当总务处通知他搬家时,他没故意做任何姿态,痛痛快快答应,然后通知老婆在家收拾东西。

    搬家这天,帮忙的人很多。单位出了两辆卡车,总务处雇了三个民工,也有单位里自愿来帮忙的同志。办公室中,小林来了,老何来了。今老何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原来老孙对老张那么大开骂口,在家搬了一半的时候,也骑着车子来了。来了以后还笑着打哈哈: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老张忙拍着两手尘上迎出来,又有些感动地说:

    “老孙,你还来!处里的同志们来了就算了。”

    老孙说:“我不是来帮你搬家,是帮你在新房安排布局。我这人爱摆治房子布局!”

    老张“哈哈”笑了:“好,新房怎么摆听你的,你先坐下抽烟!”

    老孙就真的先坐在卡车踏板上抽烟,一边与老张说话,一边看着老何小林搬东西。

    小林是来得最早的一个。来时换了一身破军装。瘦弱的老婆看他换衣服,不由伤心起来,说:

    “小林,你不要去,别老这么低三下四的,我看着你心里难受!”

    小林说:“我何尝想帮这些王八蛋搬家?可为了咱们早搬家,就得去给人家搬家!”

    小林来到这里以后,是最埋头苦干的一个。一言不发,抬大立柜,搬花盆,抱坛坛罐罐,累得一身汗。老张老婆是个长着蒜鼻头的女人,也过意不去地说:

    “歇歇,歇歇,看把这小伙累的!”

    由于来了两辆卡车,帮助搬家的人又多,所以一趟就把东西搬完,拉到了局长楼。来时老张老孙老张老婆老张女儿坐到了驾驶室,其他人坐在车上。老何跟小林坐在一起,老何说:

    “本来今天不想来了,反正在家也没事,就来了。”

    小林没有说话。

    到了局长楼,开始往上搬东西。老孙不搬,跟老张老婆上去规划屋子。小林随着上去看了看老张的新居。乖乖,五居室,一间连一间,大客厅可以跑马,电话已经装上。有厨房,有厕所,厕所还有个大浴盆,厨房煤气管道,不用再拉蜂窝煤。小林看这房子有些发愁:他们一家三口人,怎么住得过来!还是当局长好。当局长果然不错。小林便觉得这次来帮搬家没有来错。

    到了中午,一帮人将东西搬齐,按老孙指挥各方面摆好,果然摆得整齐有序。老张“哈哈”笑,说老孙真有布置房子的才能。老孙抽着烟说:

    “屋里还缺塑料地面,不然摆上更好看。”

    这边布置完毕,那边老张女儿已经用煤气做好一桌菜,请大家吃酒。老何拍拍两手尘土说:

    “老张可真是,帮搬个家,还做饭。不吃了不吃了!”

    老张上前拦住他:“老何,忙了一上午,不能走,不能走!”推他去洗手。

    大家洗了手脸,就在客厅里吃饭。喝了些白酒,喝了些色酒,还喝了些啤酒。老孙喝得满脸通红,似有些微醉,两眼泪汪汪的。但没有说什么。老张老婆关切地问:

    “要不要躺躺老孙?”

    老孙说:“不用不用。今天帮大哥搬家,高兴,喝得多些。”

    老张说:“没喝多,没喝多。”

    饭毕。大家辞行。老张交待司机,让把大家都送回家。老孙是骑自行车来的,就径直骑车先走了。大家走后,老张上厕所,发现小林还呆在厕所里。原来小林吃过饭,发现厕所马桶内还有几片黄黄的污碱没有刷净,就没有跟大伙走,自己悄悄留下,来收拾它。他先例上强硫酸,然后用铁刷来刷,老张上厕所看到这情形,不禁有些感动:

    “小林,你怎么还没走,你怎么干这个,快放下,让我来干!”

    小林用胳膊袖擦着头上的汗说:

    “快完了,快完了,你不用沾手!”

    小林将马桶收拾干净,又将刚刚谁扔到便纸篓里的几块腔卫生纸端出去倒掉。从那几块脏纸里,小林发现一块卫生纸条,上边红红的血。看那血的成色,不像是老张老婆的,可能是老张女儿的。但小林没有做过多的联翩浮想,顺着垃圾道就倾了下去。

    小林将脏纸篓送回去,老张已经将一盆洗脸水准备好,让他洗手脸。洗过手脸,老张又让他再坐一会儿,亲自给他倒茶,削苹果,剥糖。小林看老张为他忙这忙那,心里也有些激动,说:

    “老张,你也挺累的,歇歇吧!”

    老张老婆过来说:“今天搬家数这小伙子踏实,看给累的!”

    老张说:“小林不错,小林不错。”老张开始从心眼里以为小林不错。以前在处里时,小林刚分来,吊儿郎当的,老张看不惯他。现在看,小伙子踏实多了。在下楼梯时,老张问这问那,问了小林许多情况。最后又说:

    “前几天老孙跟我说了你一些情况,不错嘛,年轻人,就是要追求进步,不能吊儿郎当混日子!”

    小林急忙点头。又说:

    “老张,以后对我你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该说就说!”

    老张说:“是要说,是要说!我这人就有这个毛病,对越是不错的同志,要求越严格!”

    最后两人分手,老张还在后边喊:

    “有时间到家来玩!”

    小林说:“老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