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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月亮在太阳还没有落山时,就迫不及待地升了起来。在红色霞光的映照下,杏园里的氛围温馨而多情。我预感到这样的夜晚将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我抬爪搭上树权,就近嗅着杏花,偶一抬头,看到一个像车轮那么大的、仿佛用锡箔剪成的月亮,从杏树的缝隙中升了起来。刚开始我不敢相信那就是月亮,当它渐渐地放出光辉之后我才相信那果真就是它。
那时的我还是一头童趣盎然的猪,发现了奇异事物,总是按捺不住地兴奋,总是想把这奇异与其他猪共同分享,这一点与莫言十分相似。他在一篇题名杏花烂漫的散文里写道,有一个中午,他发现西门金龙和黄互助相跟着爬上了一颗花朵盛开的大杏树,搞得杏花瓣儿如雪片般纷纷降落。他急于让人前来与他一起观赏树上的浪漫,便匆匆忙忙跑到饲料加工房,把正在午睡的蓝解放摇醒,他写道:
蓝解放猛地坐起来,揉着通红的眼睛,问:“什么事?”我看到炕上的芦席在他脸上硌出的清晰印记,神秘地说:“哥们儿,跟我走。”我引领着蓝解放绕过那两头公猪居住的独立房屋,进入杏园深处。暮春天气,万物慵懒,猪都在酣睡,连那头喜欢装神弄鬼的公猪也不例外。成群蜜蜂,嗡嗡嘤嘤,抓紧花期,不顾疲劳,辛勤劳动。画眉鸟儿在花枝间闪动着亮丽的身影,并不时发出裂帛般的凄然啼声。蓝解放不高兴地嘟哝着:“你他妈的,到底要让我看什么?”我用食指轻压嘴唇,示意他噤声。我压低嗓门对他说:“蹲下,跟我来。”我们蹲着,慢慢地往前移动。我们看到两只土黄色的野兔在杏树间追逐;一只拖着长尾巴的艳丽野鸡,扑棱着翅膀,咯咯呜叫着,飞到荒冢后边的灌木丛中。我们绕过那两间曾经做过发电机房的屋子,前边就是杏林最茂密处。几十棵要两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杏树,树冠庞大,在空中几乎连结成一片。枝条上花朵累累,颜色有深红、粉红和雪白,远远看上去,仿佛团团彩云。因为这些树太大,根系过于发达,再加上村民们对大树的崇拜心理,所以逃过了1958年大炼钢铁、1972年大养其猪的劫难。我亲眼见到西门金龙和黄互助像两只松鼠一样沿着那棵树干有些倾斜的老杏树爬了上去,但现在却没有了他们的身影。微风起处,树冠轻摇,熟透的花瓣犹如雪片,纷纷落下,地下如积琼瑶。“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蓝解放提高了声嗓,并攥起拳头,蓝脸父子的执拗和暴躁在我们西门屯、乃至高密东北乡都是大大有名的,我可不能惹这位小爷生气。我说:“我亲眼看到他们爬到树上去了”“谁们?”“金龙和互助啊!”我看到蓝解放的脖子猛地往上抻了一下,仿佛有一个隐形人对准他的心脏部位猛击了一拳,接着我看到他的耳朵微微抖动,半边蓝脸,宛如翠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似乎在犹豫,在斗争,但一股邪魔般的力量驱使他走到那株大杏树下他仰起脸来半边脸蓝如翠玉他发出了一声哀嚎,猛地扑倒在地上花瓣纷纷落下,仿佛要把他掩埋我们西门屯的杏花是远近闻名的,进入九十年代后,每年春天,都有城里的人,开着车子,带着孩子,慕名来
看杏花在文章的结尾,莫言写道:
我想不到这件事会让蓝解放那样痛苦。人们把他从
杏树下抬到炕上,用筷子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往他嘴里
灌姜汤,使他苏醒过来。人们逼问我,他到底在树上看
到了什么,竞魔成了这样。我说,我说是那头公猪,带
着那头名叫“蝴蝶迷”的小母猪,在树上骚情人们
狐疑地说,那也不至于吧?解放苏醒后,在饲料室的炕
上像毛驴一样打滚。他嚎哭的声音像那头公猪学拉的防
空警报。他捶自己的胸膛,揪自己的头发,抓自己的眼
睛,撕自己的腮帮子为了防止他自残,善良的人们,
不得不用绳子把他的双手捆了起来
我急于想把日月同辉的美丽天象告诉人们,但养猪场被突然疯掉的蓝解放弄得一团混乱。大病初愈的洪书记闻讯赶来。他拄着一根柳木棍子,面色苍黄,眼窝深陷,下巴上的胡须花白蓬乱,这场大病,使这个咬钉嚼铁的共产党员变成了一个老人。他站在炕前,用手中的棍子捣着地面,仿佛要从地下捣出水来。刺眼的电灯光芒使他的脸色愈显煞白,也使得平躺在炕上不停嚎叫的蓝解放脸相更加狰狞。
“金龙呢?”洪泰岳气急败坏地问。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看样子都不知他的下落。末了还是莫言怯生生地说:
“他大概在发电屋里”
人们这才想起,这可是从去年冬天停止发电之后的第一次发电,金龙的用意,实在是令人困惑。
“你去把他给我叫来!”
莫言像只油滑的耗子一样溜走了。
这时候,我听到从屯子的街道上,传来了一个女人悲凉的哭声。这哭声使我的心紧缩起来,大脑缺氧,片刻空白,随后,往事如潮水,汹涌袭来。我蹲在饲养室前那堆叠摞得很高的杏树根盘和枝条上,思想着云遮雾掩的过去,观察着纷乱复杂的现世。去年冬天死去的那些沂蒙山猪的白骨,堆放在饲养室房前的一个箩筐里,被月光照着,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绿,并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臭。我很快看到,一个仿佛舞蹈着的人,迎着此刻已经如水银般澄澈的月亮,拐上了杏园猪场的小路。她仰着脸,脸如一扇使用多年的水瓢闪烁着古旧的黄光,嘴巴因为嚎哭而张开,宛如一个黑色的老鼠洞口。她的双臂弯曲着悬在胸前,双腿罗圈,裆问能钻过一只狗,双脚呈外八字,身体左右摇摆的幅度比她前进的步幅还要大。她就这样姿态丑陋地奔跑着。尽管这一切都与牛时代里的迎春大不相同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我努力回忆迎春的年龄,但人的意识被猪的意识团团包围着,最终混为一体,成为既兴奋又悲伤的情绪。
“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啦”透过破烂的窗户,我看到迎春扑到炕前,哭喊着,伸手推动蓝解放的身体。
蓝解放的双手被绑,无法动弹,便用双脚猛蹬墙壁,使那本来就不结实的间壁墙摇摇晃晃,灰色的墙皮,像杂合面的大饼,一片片地跌落下来。屋子里,众人慌乱不堪。洪泰岳又下命令:
“拿绳子,把他的腿绑起来!”
一个也在猪场工作的老男人吕扁头,拖着一条麻绳子,笨拙地爬上炕去。蓝解放的两条腿犹如疯马的蹄子,胡踢乱蹬,使吕扁头无法下手。
“绑啊!”洪泰岳大声喊叫。
吕扁头俯身压向解放的双腿——迎春撕扯着吕扁头的衣服哭叫:放开我的孩子——快上去帮他的忙!洪泰岳喊叫——解放大骂着:畜生,你们这些畜生!你们这些猪!——把绳子穿过去啊!——孙家老三孙豹冲进来——快上炕帮他!——绳子绕住了解放的双腿,把吕扁头的紧紧搂住解放双腿的胳膊也缠了进去,绳子被抽紧——松松绳子,让我抽出胳膊——解放的腿扑腾,绳子飞舞如狂蛇——哎哟我的亲娘吕扁头身体后仰,跌到炕下,顺势砸倒了洪泰岳——孙家老三毕竟年轻力壮,他一屁股坐在解放的肚子上,不顾炕下迎春的抓挠、痛骂,疾速有力地将绳子抽紧,使解放的两条腿失去了反抗能力——炕下,吕扁头捂着鼻子,黑色的血从他的指缝里滴下来。
爷们儿,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这些事,但请相信我丝毫没有撒谎。一个人,在疯狂状态下会产生超人的力量,会做出近乎神奇的举动,那棵老杏树上至今还留有几个鸡蛋大小的疤瘤,那都是当年的你在疯狂状态下用头碰的。头的硬度,在正常状态下。根本不能与杏树的粗干相比,但人一旦疯了,头也就变硬了——这就是神话传说中的共工头撞不周山令天柱折地维缺的原因——你撞得杏树剧烈摇晃,杏花如鹅毛大雪纷纷飘落。巨大的反弹力使你仰跌在地:你额头鼓起了一个大包,可怜的杏树老皮剥落,露出了白色的内里
被绑住手脚的蓝解放身体扭动,身体里好像有巨大的能量在汹涌奔突,仿佛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那些吸入了别人超强内力而又无法容纳的武功低下者,其状痛苦万端,于是张开的嘴巴和嘴巴中发出的哀嚎就成了唯一的排泄通道。有人试图往他的嘴里注入一点凉水,借以浇灭他心中的邪火,但呛了他的喉咙,引起他剧烈的咳嗽。一股血,呈雾状,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出来。
“我的儿啊”迎春嚎哭着晕了过去。
女人,有的可以坦然喝血,有的见血就晕。
正在此时,西门宝凤背着药箱匆匆而人。她有很好的医务工作者的气质,并不因为炕下躺着昏厥的母亲,炕上躺着喷血的弟弟而惊慌失措。她已经是个经验丰富的“赤脚医生”她脸色苍白,目光忧郁。她的手无论冬夏,都像冰一样凉。我知道她的内心也为情感所苦。她痛苦的病根就是那个“大叫驴”常天红,这是历史事实,我曾亲眼见到,莫言的小说里也有踪可寻。她打开箱子,拿出一个扁扁的铁盒,抽出一根闪闪发光的银针,对准迎吞的“人中”穴,又准又狠地刺了一下,迎春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宝凤示意人们,将被捆绑成一捆树棍子模样的解放往炕边拖了拖。她既没摸他的脉,也没听他的心脏;没试他的体温也没量他的血压;仿佛一切俱在她的意料之中;仿佛她要治疗的不是蓝解放,而是她自己。她从药箱捏出两支安瓿,夹在手指的缝里,然后用镊子敲破,用针管吸光瓶中药液,将针管举起,对着明亮的电灯,推动针管,亮晶晶的水珠从针尖射出。这个画面很神圣很庄严很经典很常见,那些宣传画上,那些电影电视中,常常有这样的画面和镜头,干这种活儿的人被称为白衣天使,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瞪着大眼睛翻卷着长睫毛。在我们西门屯,西门宝凤不可能戴上白帽子大口罩,也不可能穿着白大褂,她穿着一件大翻领的蓝华达呢上衣,一件白衬衣的领子翻在蓝褂子的领上。这是当时的时尚,青年男女们总是突出表现层层叠叠的衣领,如果因为家贫买不起多层次的内衣,就买那种几毛钱一个的假领子。这个晚上宝凤的外衣里边穿着的确是衬衣而不是假领。她的苍白的脸色和忧郁眼神也很符合小说家笔下的正派人物肖像。她用酒精棉球,轻描淡写地擦了擦蓝解放的胳膊上那块发达的肌肉,一针扎下去,不到一分钟,注射完毕,针头拔出来。她注射的部位不是常见的屁股而是胳膊,这可能与蓝解放被人用绳子捆绑的特殊情况有关。对蓝解放这种因精神遭受强烈刺激,内心巨大痛苦的人而言,别说在他的胳膊上扎一针,即使卸去他一条胳膊,他也不会哼一声。
当然,这是俺极度夸张的说法。这样的说法,在当时的语境里,也算不上什么大话。当时的人,包括你蓝解放,不也是动不动就口出豪言壮语,什么“泰山压顶不弯腰”什么“砍头只当风吹帽”什么“粉身碎骨也心甘”吗?莫言那小子,更是说这种牛皮大话的行家里手。后来他成了所谓的作家之后,对这种语言现象有所反思。他说:“极度夸张的语言是极度虚伪的社会的反映,而暴力的语言是社会暴行的前驱。”
宝凤给你注射了安神镇静的药物之后,你慢慢地安静下来。你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虚空,但鼻腔和咽喉里发出了鼾声。众人紧张的神情,都松弛了,犹如受了潮湿的鼓皮或者松了把子的琴弦。我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你蓝解放又不是我的儿子,你是死是活、是疯是傻与我有屁相干?但我还是松了一口气。毕竟,我想,你是从迎春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孩子,而迎春的肚子,曾经是我的遥远的前身西门闹的财产。我想我真正应该关心的是西门金龙,那才是我的亲生。想到此我披着幽蓝的月光往发电机房奔跑,杏花瓣儿纷纷飘落,宛如月光的碎屑。在柴油机发了疯般的轰鸣中,整个杏园都在颤抖。我听到那些已经渐渐恢复了元气的沂蒙猪们有的在说着含混不清的梦话,有的在窃窃私语。我看到黑色的刁小三,披着幽蓝、凉爽的月光外套,坐在猪群之花“蝴蝶迷”的栅栏门前,前爪夹着一个椭圆形的、用红色塑料镶着边的小镜子,反射着月光,照进猪舍,一定是照在蝴蝶迷涂脂抹粉的腮帮子上。这小子龇着它那两根漫长的獠牙,脸上挂着愚蠢的笑容,色情的哈拉子,像透明的蚕丝,从它的下巴上流了下来。我感到醋意大发,怒火中烧,耳朵上的血管子蹦跳如爆豆,不由自主地想冲上去与刁小三拼命。但理智之光在暴躁的时刻照亮了我心头。是的,按照动物界的习惯,交配权的斗争就是你死我活的肉搏,胜者去交欢,败者靠边站。但我毕竟不是一头一般的猪,刁小三也不是头愚蠢的畜生,我们俩之间必有一战,但时机尚未成熟。杏园里已经有了母猪发情的骚味,但不浓烈,交配的季节尚未到来,因此,就让刁小三这小子先在那里骚情着吧。
发电机房里,悬挂着一盏二百瓦的白炽灯泡,光线刺目,不敢直视。我看到西门金龙那小子,屁股坐在铺了一层红砖的地面上,背靠着墙壁,两条长腿,笔直地伸出,赤着脚,跷着大脚丫子。暴跳如雷的柴油机上震落的油珠滴到他的脚指甲上和脚背上,犹如黏稠的狗血。他敞着怀,露出紫红的背心。头发披散,眼睛发红,有疯癫之状,很酷。在他的身侧,有一个翠绿的酒瓶子,酒瓶子上的标签说明这是那个时代里高密东北乡人所能喝到的最高级的白酒:景芝白干。景芝白干,用高梁酿造,酱香型,六十二度,劲道峻烈,犹如红鬃烈马,一般的人,半斤即可放倒。一般的人,轻易舍不得也喝不起这样的优质白酒。金龙喝这样高级的白酒,说明他的内心痛苦到极点,他大概是想醉死算球,因为老子看到,这儿子的腿边歪倒着一个喝干了的酒瓶子,手中握着的瓶子里,也只剩下小半瓶了。两斤点火就会熊熊燃烧的景芝白干下了肚,这儿子,死不了也要落个半傻。
莫言那小子,立正站在西门金龙身侧,眯缝着小眼,说:“西门大哥,别喝了,洪书记叫你去训话呢!”
“洪书记?”金龙乜斜着眼说“洪书记算个jī巴?!他找我训话,我还要找他训话呢!”
“金龙大哥,”莫言坏坏地说“你和互助姐在杏树上弄事,被解放哥看到了,他马上就疯了,十几个壮小伙子都按不住他,指头粗的铁棍,被他一口就咬断了。你还是去看看他吧,他毕竞还是你的同胞兄弟。”
“同胞兄弟?谁是他的同胞兄弟?你小子跟他才是同胞兄弟呢!”
“金龙大哥,”莫言说“去不去是你的事,反正我把话捎到了。”
莫言说完了话,但并没有走的意思。他伸出一只脚,把那个倒在地上的酒瓶子往眼前一拨,然后以非常迅捷的动作弯腰把酒瓶子捡了起来,眯着眼睛往瓶子里看——他的眼前一定是一片绿色——他将酒瓶中残存的酒倒进嘴巴,吧咂着口舌,啧啧有声,连声夸赞:“景芝白干,好酒,果然名不虚传!”
金龙将手中的瓶子举起来,仰着脖子,将瓶中酒,咕嘟咕嘟,倒进喉咙——屋子里弥漫开浓烈的酒香——他将手中的酒瓶对着莫言掷去。莫言举瓶相迎。两瓶相碰,响声清脆,碎片纷纷落地。屋中酒气更浓。“滚!”金龙大吼着“你他妈的滚!”莫言连连倒退。金龙捡起身边的鞋子、螺丝扳手等物对着莫言投掷,并骂:“你这个奸细,小人!滚开,不要让我看到你!”莫言连连躲闪着,嘴里嘟哝着:“疯了,那个没好,这个又疯了!”
金龙摇摇晃晃站起来,身体前仰后合,仿佛一尊挨了巴掌的不倒翁。莫言跳到门外的月光里,月光涂在他的光头上,使他的头宛如一个碧绿的西瓜。我躲在杏树后边,观察着这两个怪诞的家伙。我担心金龙扑到那飞速旋转的马力带上被绞成肉酱,但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他跨过了马力带,又跨回马力带,嘴里嚎叫着:“疯啦~~,疯啦~~都他娘的疯了~~”他从墙角上抄起一把扫帚投出来。又把一只盛过柴油的铁皮水桶投出来。浓烈的柴油味在月光中散发,与杏花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金龙歪歪斜斜地跳到柴油机边,低下头去,仿佛要跟那个飞速转动的机轮对话。小心啊,儿子!我心中喊叫着,浑身的肌肉绷紧,作好了随时冲进去救他的准备。他低着头,鼻尖几乎触着那飞速转动的马力带,儿子啊,小心啊,再靠近一厘米,你的鼻子就没了。但是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悲惨事故。金龙伸出一只手,按着柴油机的油门。他把油门按到了底。柴油机像一个被捏住了睾丸的男人一样发了疯地嚎叫着,机体抖动剧烈,油星四溅,烟筒里黑烟滚滚,固定在木底座上的螺帽抖动着,仿佛随时都会脱落飞去。与此同时,那电盘上标志着发电量的指针飞速上升,迅速越过极限,那只大度数的灯泡,射出白得扎眼的光芒,然后便发出一声爆响,灼热的玻璃碎片四散飞扬,有的碰到墙壁上,有的碰到房檩上。后来我才知道,与发电机房里这只大灯泡同时爆炸的,还有养猪场里的所有灯泡。与发电机房同时沉人黑暗的,还有养猪场里的所有亮着灯泡的房间。我后来还知道,受到爆炸声的惊吓,蹲在蝴蝶迷门外耍流氓的刁小三把小镜子塞到嘴里,匆忙窜回了它的猪舍。它身影油滑,仿佛一匹抹了油的狸猫。柴油机更猛烈地嚎叫几声,然后断了气。我听到断裂的马力带抽打着墙壁发出的巨响,还听到西门金龙发出的一声哀嚎。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完了!我想,西门金龙,我的儿子,小命十有八九是报销了!
黑暗慢慢消失,月光涌进屋去。我看到那被爆炸声吓得趴在地上屁股翘得高高犹如一只受了惊吓顾头不顾腚的鸵鸟的莫言,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这小子既好奇又懦弱,既无能又执拗,既愚蠢又狡猾,既干不出流芳百世的好事,也干不出惊天动地的坏事,永远是一个惹麻烦、落埋怨的角色。我知道他所有的丑事,也洞察他的内心。这小子爬起来,像一条畏首畏脚的狼,钻进被月光照亮的发电机房。我看到西门金龙侧歪在地,被窗棂分割的月光分割了他,仿佛一具被炮弹拦腰打断的尸体。一缕月光照耀着他的脸,当然也照耀着他凌乱的头发,几道蓝荧荧的血,犹如蜈蚣,从头发根里爬到他的脸上。莫言那小子,弓下腰,张着嘴,伸出两根乌黑如猪尾巴棍儿的手指,抹了一点血,先放在眼前看,继而放在鼻下嗅,然后又伸出舌头舔。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这小子行为古怪,莫名其妙,连我这头智慧过人的猪,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他难道能从西门金龙的血里看出、嗅到、尝出西门金龙的死活?还是要用这复杂的方法判断沾在他手指上的是真正的血还是红色颜料?正当被他的古怪行为导致我胡思乱想之时,这小子如梦初醒般地惊叫一声,就地蹦了一个高,然后尖叫着,跑出发电机房,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喊叫着:“快来看啊,快来看,西门金龙死啦”他也许看到了在杏树后藏头露尾的我,也许根本没有看到。月光下的杏树和斑驳的杏花制造出令人目眩的光芒。西门金龙的突然死亡也许是这小子有生以来最先发现的、最值得向人们传播的大事。他不屑于对着杏树诉说。他边跑边嚎,中途还因为踩在一堆猪屎上摔了个嘴啃泥。我尾随着他。相对于他笨拙的步伐,我就是一个练过草上飞的武侠高手。
屋子里的人闻声而出,月光使他们显得面色青黄。屋子里没有解放的嚎叫之声,说明他已经被药物麻翻。宝凤用一块酒精浸过的棉球按着腮帮子,那是被适才炸裂的灯泡碎片割出的伤口。这伤口痊愈后,留下了一个隐约可见的浅浅的白疤痕,记录着这个混乱不堪的夜晚。
人们跟随着莫言,有的跌跌撞撞,有的歪歪斜斜,有的慌慌张张,总之是一团混乱地往机房这边跑来。莫言在头前引路,一边跑,一边歪着身子对身后的人夸张地、炫耀地描述着他看到的情景。我感觉到了,无论是西门金龙的亲属,还是与西门金龙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对这贫嘴碎舌的小子感到了厌恶。闭上你的臭嘴吧!我往前疾驰几步,隐身在一棵树后,用嘴巴从泥土中拱出一块瓦片——因太大咬成两半——用右前爪的趾缝夹起来,后腿用力,站起做人立状,然后觑着莫言那张明晃晃的仿佛刷了一层桐油的脸瞄了个亲切,随即身体前仆,使前蹄获得惯性,顺势把瓦片掷出。但我忘记了计算提前量,我掷出的瓦片没有打中莫言的脸,却正中了迎春的额头。
正应了两句俗语:“屋漏偏遇连阴天”“黄鼠狼单咬病鸭子”瓦片与迎春的脸撞击时发出的声音令我心头一懔,古旧的记忆被瞬间激活:迎春啊,我的贤妻!今天晚上,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两个儿子,一个疯了,一个死了,女儿脸上也受了伤,而你又受到了我狠命一击!
我痛苦至极,发出一声长长的号叫。我把嘴扎到地上,悔恨交加使我把那块没及投出的瓦片咬得粉碎。我看到,就像电影里惯用的高速摄影拍摄出的画面一样,迎春嘴里发出的惨叫像一条银蛇在月光中飞舞,而迎春的身体却像一团人形的棉絮一样往后倒去。你们不要以为俺是一头猪就不懂得什么叫高速摄影,呸,这年头,谁还不能当个导演呢!配上一个滤光镜,高速摄影,推,拉,全景,特写,天地变化,那瓦片与迎春的额头碰撞的瞬问破裂成数片,飞向不同的方向,血珠子随后飞起。摇,展示众人张大的嘴巴和惊愕的目光迎春躺在地上。娘啊!这是西门宝凤的喊叫。她顾不上自己脸上的伤口,压扁的棉球落在地上。她跪在迎春身侧,药箱子摔到一边。她用右胳膊揽住迎春的脖子,看着迎春额头上伤口,娘啊,你这是怎么啦是谁干的?洪泰岳怒吼着,朝瓦片飞来的方向扑过来。我没有躲闪,尽管我可以转瞬之间消逝得无影无踪。这事我办得笨拙,尽管是好心办了坏事,但我也甘愿受惩罚。尽管是洪泰岳先起意搜捕暗中扔瓦片伤人的坏蛋,但最先跑到杏树后边发现我的却并不是他。他已经老了,骨节生了锈,失去了敏捷和灵活。最先蹿到树后发现了我的依然是那讨厌的莫言,他那野猫一样灵活的身体和他那几近病态的好奇心配合得无比默契。是它干的!他惊喜地对身后蜂拥而至的人们宣告着他的发现。我僵硬地坐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噜,表示着我的悔恨之意,准备接受人们的惩罚。我看到众人那些被月光照亮的脸上都浮现出困惑的表情。我敢肯定是它干的!莫言对众人说,我亲眼看到过它用爪子夹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字呢!洪泰岳重重地拍了一下莫言的肩膀,嘲讽地说:
“爷们儿,你看没看到过它用爪子夹着小刀,给你爹刻了一枚图章,刻的还是梅花篆字?”
莫言不识好歹,还想饶舌辩解,孙家老三狗仗人势地扑上来,拧着他的耳朵,用膝盖顶着他的屁股,把他擒到了一边,低声对他说:
“伙计,闭上你那张乌鸦嘴吧!”
“怎么会让公猪跑出来呢?”洪泰岳不满地呵斥着“谁负责饲养公猪?责任心太差,应该扣工分!”
西门白氏颠着小脚,扭秧歌似的从铺满月光的小道上跑来。道上的杏花瓣被她的小脚踢起来,宛如轻薄的雪片。沉淀在意识深处的记忆犹如水底的泥沙,浑浊翻腾;我感到自己的心,一阵阵揪痛。
“把猪赶到圈里去!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洪泰岳吼叫着,重浊地咳嗽着,向那发电机房走去。
我想是对儿子的牵挂使昏晕的迎春迅速清醒过来。她挣扎着要站起来。“我的娘啊”宝凤喊叫着,一手揽着迎春的脖颈,一手打开药箱。黄家的互助心领神会地、神色冷漠地用镊子夹了一块酒精棉球递给她。“我的金龙啊”迎春一胳膊把宝凤拨开,手按了一下地,从地下长起来,动作凶猛,身体摇晃,显然是头晕,她哭喊着金龙,一溜歪斜地奔向机房。
第一个冲进发电机房的,不是洪泰岳,也不是迎春,而是黄家的互助。第二个跑进发电机房的,依然不是洪泰岳和迎春,而是莫言。虽然他被孙家的老三擒到一边受了些皮肉之苦,虽然他被洪泰岳冷嘲热讽,但他浑然不觉似的、从孙老三铁钳般的手指下挣脱之后,便一溜烟儿似的蹿进了机房。黄互助后脚刚进屋,他前脚便跨进了门槛。我知道那天晚上其实最受委屈的是合作,而处境最尴尬的是互助。她与金龙在那棵歪脖子老杏树上行浪漫之事,引发了解放的癫狂。在繁花如锦的树冠里做ài,本来是富有想象力的大美之事,但因为莫言这个讨厌鬼给搅得一塌湖涂。这人在高密东北乡实在是劣迹斑斑,人见人厌,但他却以为自己是人见人爱的好孩子呢!人闯人被月光照彻的机房,犹如青蛙跳入宁静明亮的池塘,一声响亮,激起了琼屑碎玉。黄互助一见躺在月光中、额头有血的金龙,情从心发,悲从中来,一时也就顾不上羞涩和矜持,宛如一匹护崽的母豹子,扑到金龙的身上
“他喝了两瓶景芝白干,”莫言指点着地上的酒瓶子碎片说“然后把柴油机油门按到最大,‘啪’,灯泡爆炸了。”在浓重的酒气和柴油气味中,莫言连说带比画,其状滑稽,像个手舞足蹈的小丑。“把他弄出去!”洪泰岳吼道,嗓子有破锣音。孙豹抹着他的脖子,使他几乎脚不点地出了机房。他还在解说,仿佛不把他看到的情景说出来就会憋死一样。你们说,人杰地灵的高密东北乡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坏孩子?“然后‘啪’的一声闷响,马力带断了,”莫言被孙豹抹着脖子还忘不了补充细节“马力带是从接口处断的,我估计,一定是接口处的铁销子抽到了他的脑袋上。当时,柴油机疯了,每秒转速八千圈,产生的力量大无边,没把他的脑浆子抽出来就是不幸之中之大幸!”听听,他竟然半文半白,仿佛一个饱读诗书的乡儒。“去你的‘之大幸’吧!”臂力过人的孙豹把莫言举起来,用力往前掷出。即使是在空中飞行这短暂的瞬间他的嘴巴里还是喋喋不休。
莫言跌落在我的面前。我以为会把这小子跌得支离破碎,没想到他打了一个滚就坐了起来。他在我面前放了一个长长的臭屁,令我好生烦恼。他对着孙豹的背影喊叫着:“孙老三,你不要以为我在编瞎话。我说的都是我亲眼所见,就算略有夸张,也总是八九不离十。”孙家老三根本不答理他,他就转过脸对我说:“猪十六,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你别跟我装傻,我知道你是一头成了精的猪,你除了不会说人话,什么都会。洪书记说你能刻篆字图章——他用这讽刺我,我明白——其实,我知道刻个篆字图章根本难不住你,给你一套工具,我看你能修理手表。我早就注意你了。我在大队部值班时就发现了你的才华,我每天晚上大声朗读参考消息其实就是读给你听的。我们两个是心心相印的老朋友。我还知道,你的前世曾经是人,你与西门屯的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说得对不对?如果我说得对你就点点头。”我看着他那张肮脏的小脸上那种似乎洞察一切的狡猾表情,心中暗忖:可不能让这小子信口胡咧咧了。茅厕里说话,墙外有人听。如果让屯里人都知道了我的身世和秘密,那一切就不好玩了。我嘴巴里哼哼着,趁着他不注意,在他肚皮上猛咬了一口。——我留有余地,不想毁了他的性命——我预感到这个小子对于高密东北乡的重要意义,咬坏了他,阎王老子不会饶了我——如果我尽力地咬,会把他的肠子咬断——我使了三分劲儿,隔着他那汗臭的小褂子,在他的肚皮上留下了四个出血的牙印。这小子惨叫一声,慌乱之中在我的眼睛上挠了一爪子,便挣脱跑开了。其实是我故意松了口,如果我不松口,他怎能挣脱?他的爪子戳了我的眼睛,眼泪汪洋而出。我半是清明半是朦胧地看到他失魂落魄地逃到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撩起褂子看肚皮上的伤口。我听到他嘟嘟哝哝地骂我:“猪十六,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家伙,竟敢咬你大爷。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我心中窃笑。看到这小子从地上抓了几把混合着杏花瓣儿的泥土,按在肚皮的伤口上。他的嘴里念念有词:“土是土霉素,花是花骨朵儿,消炎,解毒,咄,好了!”然后他就放下衣襟,没事人儿一样,往发电机房那边溜去。这时,白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我的面前。我看着她出了汗的脸,听着她气喘吁吁地说:
“猪十六啊猪十六,你怎么跑出来呢?”
她拍打着我的头说:“听话,回你窝里去吧,你跑出来,洪书记怪我。你知道,我是地主婆,成分不好,洪书记照顾我才让我喂你,你千万别给我惹祸啊”我心中纷乱如麻,眼泪落地“啪啪”响。
“猪十六,你哭了?”她有些讶异,但更多的是悲伤,摸着我的耳朵,她仰着脸,似乎是对着月亮说“掌柜的,金龙一死,咱们西门家,就彻底地败了”
当然,金龙没有死,金龙死了,这戏也就演到头了。他在宝凤的救治下苏醒过来,然后便大哭大闹,大蹦大跳,眼睛如血,六亲不认。“不活了不活了我不活了”他抓挠着自己的胸脯“难受啊难受死我啦娘啊”洪泰岳上前,抓住金龙的肩膀,摇晃着,怒吼:“金龙!这像什么样子?!你算什么共产党员?!你算什么团支部书记?!你真让我失望!我替你脸红!”迎春扑上去,拨开洪泰岳的手,挡在金龙面前,对着洪泰岳吼叫:“不许你这样对待我的儿子!”然后她转过身,抱住比自己整整高出一头的金龙,抚摸着他的脸,呢喃着:“好孩子,别怕,娘在这里,娘护着你呢”黄瞳摇摇头,目光躲闪着众人的眼神,贴着墙边钻出机房,倚着墙,用一块白纸,熟练地卷了一支烟。划火点烟的瞬间我看到这个小男人下巴上凌乱的黄胡子。金龙推开迎春,推开那些试图上前阻拦他的人,斜着膀子冲出来,月光像浅蓝的纱幕一样缠在他的手臂上,使他的倾倒显得那么柔软。他倒在地上,像劳动过后的驴子一样打起滚来。“娘啊,难受死我啦,再来两瓶吧,再来两瓶吧,再来两瓶”“他是疯了还是醉了?”洪泰岳严厉地询问宝凤。宝凤嘴角抽动一下,脸上浮起冷笑一样的表情,说:“应该是醉了。”洪泰岳看看迎春、黄瞳、秋香、合作、互助无奈地摇摇头,好像一个软弱无力的父亲,长叹一声,道:“真是不争气啊”然后,他便摇摇晃晃地走了。他没有往那条通向村庄的小路上走,而是斜着走进了杏林,铺满杏花瓣儿的地上,留下了一串浅蓝色的脚印。
金龙还玩着他的驴打滚儿的把戏。吴秋香唧喳着:“快去弄点醋来灌灌他。合作,合作呢,回家拿醋去。”合作搂着一棵杏树,脸贴在树皮上,好像变成了树干的一部分。“互助,互助你去!”但互助的身影,已经与远处的月色融为一体。洪泰岳走后,众人纷纷走散,连宝凤也背上药箱走了。迎春喊叫着:“宝凤啊,给你哥打上针吧,他的五脏六腑,都要被烧酒烧坏了啊”“醋来了,醋来了!”莫言提着一瓶醋飞奔而来。他的腿真是快。他的心肠真是热。他真是听到风就下雨的家伙。他对着众人表功般地说:“我敲开了小卖部的门,刘中光那货要现钱,我说这是洪书记要的醋,你记到账上吧,他二话没说就给灌了一瓶子”
孙家老三好不容易才把满地打滚的金龙按住。金龙连踢带咬,其疯狂的劲头儿不亚于适才的解放。秋香把醋瓶子插到他的嘴里,往里倒。一声怪叫,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宛如不慎吞咽了毒虫的公鸡,他的青眼没了,眼眶里全是白眼,月光下看得分明。“你这个狠心的,把我儿子灌死了啊”迎春哭叫着。黄瞳拍打着金龙的背。一口酸臭扑鼻的液体从金龙嘴巴和鼻孔里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