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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在国外的所谓演讲,其实多半是自欺欺人。一是外国人对中国文学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兴趣,能来三五十人听讲(其中多半还是自己的同胞),已经很不错,有时候来上三五人,你如果还想拿出事先写好的讲稿读一遍,那离精神病也就不远。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进饭馆,喝着吃着,该说点什么就说点什。二是中国作家中,就我所熟悉的范围内,给他一个题目立即就能出口成章、言之成理的很少,多半是满嘴拌蒜,把那些说了多少遍的陈词滥调再重复一遍而。真正的演讲,绝对不能捧着稿子念,应该像列宁那样,把双手解放出来,把头抬起来,用眼睛和脸上丰富的表情和大庭里的广众进行交。要挥手,叉腰,身体往前探出去,然后再仰起来,要不时地在台上走动,要仿佛是表演,但又没有半点的表演痕迹;要让你的语言像水一样流出来,像火焰一样喷出来,而不是像牙膏一样挤出。不能有病句,不能嗦,更不能为了哗众取宠而胡言乱。要让你语言的内在逻辑力量像万能的触角把听众牢牢地钳住,又不陷入空洞的三段论陷。但世界上只有一个列宁,他生了一个硕大的脑袋,脑浆也比常人重几十。他有钢铁般的意志,有惊人的记忆力,有丰富的学识和天然的逻辑,他往台子上一站,听众(也是观众)立即就被催眠。列宁,请想想他那模样吧,那是真正的奇人异相,是真正的天。想学他?怎么可能?公鸡想学老鹰,尽管也能勉强地飞起来,翅膀单薄,屁股下沉,那个狼狈劲儿,还不如说是挣。我辈在国外的所谓演讲,就像公鸡学飞,飞起来也是一景,但实在是惨不忍。通过这事我想到,许多事情是学不会也不能学。风流不能学,"是大才子自风流";不是风流种子学风流,那是自取灭。贵族姿态不能学,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定在败家之后,家中只余一个老家人侍候,每天早晨还是要胸挂洁白的餐巾,正襟危坐,左手执叉,右手执刀,切割着桌子上的窝头和咸菜,往嘴里。暴发户爱镶金牙,土包子好炫名。一个作家外边穿了一条名牌裤子,里边穿了一条名牌裤衩,生怕人家看不到,心中难过,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将一块白布缝在屁股上,上边写着:内穿名牌裤衩一条,价值三百余。使用金叉银杯,吃真正的西餐,桌子上摆着鲜花,但还是不像,还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仅有几个钱,距离贵族还很遥。要慢慢来,熬过三代之后,到了孙子辈上,贵族气大概就有一点。那个往屁股上缝帖子的老兄实在是笨,你把名牌裤衩穿在名牌裤子外边不就行了吗?内衣外穿,真正的时髦,领导服装新潮。要不就把裤腰截短,前露肚脐,后露腚沟,显出名牌裤衩的蕾丝花边——我不知道什么叫蕾丝花边,从许多新潮作家的书里看到,凡名牌必有蕾丝花。
早年在农村,我一个叔叔当生产队的队长,早晨要早起敲钟,派活,晚上要给那么多社员定工分,鸡一口鸭一口,爹一份娘一份,少有差池,立马就吵翻了天,但我的叔叔一言九鼎,无论多么难缠的角色都能摆平,真是不容易,真是不得了,把我佩服得不行,当时我就立志:做事要做这样的事,做人要做这样的。但当我把我的志向向他表白后,他用不屑的目光打量着我说:就你?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还想当队长?知道不?当官首先要有好口才!反过来说就是"好口才带着三分官。我叔叔一下子就把我的自信心给瓦解。后来,为了有朝一日能当个官,我也曾站在树林子里练习演讲,姿态难看,声音难听,连树都羞惭得浑身发抖,叶子哗啦啦。
我叔叔是土天才,经常在夏夜的打麦场上对着社员发表演。天南海北,驴头扯到马腚上,但听起来趣味盎然,不亚于单口相。一边说还一边把光脊梁拍得啪啪响,估计是拍蚊。他的口才为什么那样好?他肚子里怎么会有那样多要说的话?他怎么能把话说得滔滔不绝好像话是从他的嘴里流出来的而不是用脑子想出来的?
因为叔叔的榜样,我从小就对口才好的人十分敬。我觉得能够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讲的人都是大人物或者是未来的大人。当年在农村无书可读,偶然得到了一本共产国际领导人季米特洛夫在德国法西斯的法庭上为自己也是为共产国际所作的陈述和辩护,那犀利的语言锋芒,排山倒海般的语言气势,令我热血澎湃,心驰神往,他的演讲甚至影响了我的小说语。三国演义里夸奖英才时经常使用"辨才无碍"这个词,譬如诸葛亮、譬如秦宓,譬如张松,无一不是雄辩。"道非道,非常道;名非名,非常名","白马非马。到了近代,如果想当官、尤其是想当大官,不把嘴皮子练好是不行的——也有例外,几十年前,在大陆的南部边境,发生过一次战争,我看过一个送敢死队上前线的录像,敢死队员们穿着迷彩服,全副武装,个个神色肃穆,远处的小山上枪声不断,硝烟滚滚,这时候,一个军政委,走到队伍前,左手拿着一张稿纸,右手端着一杯酒,念着慷慨激昂的。我心里想,一个政委,靠耍嘴皮子吃饭的人,在这样的关头,三分钟的讲话,还要念稿,如此之笨,不知道他是怎样混到了这样高的位置上——但话又说回来,好口才是天生的,不是练出来。当年我躲在小树林里背诵着季米特洛夫的词儿练习演说,对着树时,好像也能眉飞色舞抑扬顿挫,但一到了人前,就喉咙发紧,额头冒汗,无所措手足,事先想好的词儿忘得干干净净,脑子里一片空。让一个口才好的人佩服另一个口才好的人不太容易,但像我这样一个笨嘴拙舌而又满心想练好口才当大官的人,见到"辨才无碍"的人没法不佩。可惜在作家队伍里很少见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哪里去了呢?有人说是当官去。可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官的口才也实在是一般般,他们讲的话都是一个调调,毫无幽默感,更没有个人的语言风。说话流畅不是我心目中的好口才,更不是演说。真正的演说,每次都是创造,每次都不重复,每次都能说出自己的话,而不是背诵别人的话或是把别人的话改头换。只能这样说:真正的演说家是天才,而天才不可多得,据说五百年才出一。让我们等候着大演说家的诞生,也许等得到,多半是等不。
还是回到国外演说这个话题上来,用自己宽容自己的态。既然受邀出去,总是要说点什。既然没有即席演讲的才能,事先写好稿子,出去照着念念,也是可以原谅的,总比装哑巴好。有人说作家出去代表国家说话,那是瞎扯,那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当然有人要这样想也不是不可。十几年前,我的一个朋友,刚加入了省作家协会,心中兴奋,坐在火车上,将作协会员证摆在小桌子上,夏天,开着窗,一阵风来,把那东西刮出去。他急了,想跳窗,被大家拉。我的朋友,哇哇地哭起。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引得众人前来观看,还以为钱包刮出去了。后来有人说:别哭了,回去补一个不就行了。我的朋友说,回去当然可以补一个,但这次人家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作家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撇着嘴说:年轻人,别哭。当年托尔斯泰把作协会员证丢了,就在胸前写上"我是作家"四个大字,你也可以照此办。我明显听出来老太太的讥讽之意,从此出门再也不带作协会员证。这个老太太给我上了一课,让我明白了许多道。所以我知道了,有的作家出国可能代表祖国,但我只代表我自己,有时候连自己也代表不。因为我的话需要翻译给听众,翻译能否把我的话翻译得符合我的本意,只有天知。既然是在国外说话,适度地自我吹嘘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国外的作家都有这嗜。所以我的这些"演讲"里有些话,大家也不必当。话是那样说的,但自己能吃几碗米饭还是知道。一个写小说的,按说不应该写除了小说之外的其他文字,但迫于人情世故,我也不能免。将"演讲"、"对谈"之类文字结集出版,是不但庸俗而且肉麻的事情,比内裤外穿好不到哪里。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个在屁股上贴布条炫耀名牌内裤的作家虽然不是我,但也可以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