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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4)
他半闭的骆驼眼大了一下,在她脸上定了一会儿。她知道他明白了。他还明白,她为了两年多前和他闹的那场别扭懊悔:早知道下半生一个大墙里一个大墙外,她该好好地待他,好好和他过每一天,每一个钟点。现在她推翻了两年多前对他的所有指控。“二河”她看着地面。
他也看着地面。两人常常这么看对方:看着地面上,或空气,或心里的某个点,看见的却是彼此。最早他们也这样。飞快看一眼,马上调转开眼睛,再把刚刚看到的在心里放大,细细地看,一遍一遍地看。
她头一眼看到他,是在一个白布口袋里。白色的细布于是就成了一层细密的白雾。她给搁在台子上面,他是从白色雾霭里向她走来的。她蜷缩在麻袋里,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她闭上眼睛,把刚刚看到的他放在脑子里,一遍遍地重新看。他个子高大是没错的,但他行动起来不像一般大个子人那样松散,他的头、他的脸比例十分得当。他把麻袋抱了起来,她的胸贴着他的胸。他抱着她,从乌黑一大片肮脏的脚之间辟出一条路,她突然不再怕这些脚,不再怕这些脚的主人们发出的嘎嘎笑声。然后她给抱进了一座院子。从白色雾霭里,她看见了一个很好的院子。房也很好。一个很好的人家。进了一扇门,就像从雪天直接进入了夏天。温暖呼呼作响,她很快昏睡过去。她醒来时一双手在解口袋的结,就在她的头顶。口袋从她周围褪下,她看见了他。也只是飞快的一眼。然后她才在心里慢慢来看她飞快看见的:他是不难看的。不对,他很好看。男子汉的那种好看。不仅如此,他半闭地眼睛好看极了。它们半闭着,是因为他为自己的善良、多情而窘迫。然后他又把她抱了起来。搁在炕上
她常常回忆她和他的这个开头。有时也怀疑自己的记忆不准确。但后来又想,她和他如此的相认。她怎么会记不准确呢?不过才二十年啊。就是五十年、六十年,她也不可能忘了这个开头的。
这时他们一个是探监人一个是坐监者,他对她的邀约点了点头。她的邀约让卫兵们听去,就是:每晚九点,想着多鹤,多鹤也想着你。你和多鹤,就看见了。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九点,多鹤总是专心专意地想着张俭,她能感到他赴约了,很准时,骆驼一般疲惫、不在乎人类奴役地眼睛就在她面前。对她而言,就是她在另一个世界,他也会准时赴约。
一天,多鹤对一直挥之不去的自杀念头感到惊奇:它怎么突然就不在了呢?小环还是天天叹着“凑合”笑着“凑合”怨着“凑合”日子就混下来了。她也跟着她混下来了。按多鹤的标准,事情若不能做得尽善尽美,她宁肯不做。小环却这里补补,那里修修,眼睛睁一只闭一只,什么都可以马虎乌糟地往下拖。活得不好。可也能凑合着活得不太坏。转眼混过了一个月,转眼混过了一个夏天。再一转眼,混到秋天了。“凑合”原来一点也不难受,惯了,它竟是非常舒服。多鹤在一九七六年的初秋正是为此大吃一惊:心里最后一丝自杀的火星也在凑合中不知不觉地熄灭了。
她也学会给自己活下去找借口,就像小环找的借口一样可笑:“我不能死,我死了谁给你们包茄子馅儿饺子啊?谁给你们做粉皮儿啊?”“我得活着,死了上哪儿吃这么甜的香瓜去?”多鹤的借口是:她不能失约。她每晚九点和张俭有约,她不能让他扑空。
十月份钢厂地宣传车到处肝,锣鼓震天响,大喇叭到处嚷,庆祝新的革委会主任上任。原来彭主任被拉下了台,成了新敌人。小环在缝纫摊子上跟人谈笑,说:“多了个新敌人也要敲锣打鼓庆祝!”
新敌人的老账要被重新算过。新敌人的老敌人要一个个重审。不久公检法重审了张俭的案子,把他地“死缓”改成了有期徒刑二十年。
小环对多鹤说:“趁这个新主任还没变成新敌人。咱们得把张俭弄出来。谁知道万一又有什么人再把这位主任拉下去,把账又翻回去?”
她和赵司务长已经是“嫂子”“兄弟”了。赵司务长开始还受小环的礼。慢慢就给小环送起礼来。他也跟小环所有的下九流朋友一样,觉得小环有种说不出的神通,很乐意被她利用利用,小环在他这样地人身上有利可图,是他的福分。每次来小环家,劳改农场干部食堂的小磨麻油、腊肠、木耳金针粉丝也都陆陆续续跟着来了。他早忘了他跟小环接近的初衷是为了接近女阿飞小唐,他一看见围在小环缝纫摊子边上的人争先恐后、勾心斗角地讨好小环,很快心生怨气:“都不是个东西,也配给小环嫂子献殷勤!拿一包酱萝卜也想在她身边泡一下午!”
赵司务长指甲缝里刮刮,都比那些人倾囊还肥。他替张铁找了一份民办学校体育老师的工作,张铁住学校去了,从此张家不再有张铁那块抗日根据地。
小环一直不提让赵司务长找关系重审张俭案子的事。她还得等时机。她对时机的利用、心里地板眼总是掌握得非常精确。她准备春节之后再张口,那时候她给他做的一套纯毛华达呢中山装也做成了。
小年夜,二孩张钢回来了。出乎多鹤、小环的意料,他长得五大三粗。进门之后,他喝了一杯茶,又往外跑。小环问他去哪儿,他不吭气,已经在楼梯上了。多鹤和小环趴在公共走廊的栏杆上,看楼下搁着一个大铺盖卷。等张钢搬着铺盖卷上来,小环问他为什么把家当全搬回来,不就回来过个年吗?他也不回答,抿嘴对跟前跟后的黑子笑笑。
他把被子、褥子直接拎上自家阳台,黑子两个爪子搭在他胸口,乐得嘴叉子从一只耳朵咧到另一只耳朵。他把被子拎到阳台栏杆外面抖得啪啪脆响。黑子的爪子又搭在他背上。
“瞎亲热什么呀我回来又不走了!”
小环和多鹤这才沾了黑子的光知道了他的长远打算。不回去只能像整天围在缝纫摊旁边地人那样做阿飞。这些抗拒学校、居委会、家庭地压力。坚决赖在城里的年轻人起初被社会看成阿飞,后来自己也就没有选择地做起阿飞来。小环看见二孩张钢地手生满冻疮,手指头红肿透亮如玛瑙,心想:做阿飞就做阿飞吧。
大年夜大孩张铁也回来了,坐在饭桌上,把多鹤给每人盛的米饭倒回锅里,又换了个碗,自己盛了饭。坐回来,谁都装作没看见。二孩跟多鹤说他认识一个拉二胡的天才。是个老头,他在淮北跟老头学了一年的琴。
小环知道二孩在和大孩划清界限:你不理小姨,我偏跟她亲热!她想,完了,家里的太平又没了。年饭前哥儿俩还相互说了两句话,现在又敌我矛盾了。晚上睡觉问题就来了,大孩张铁把过道变成了他的卧室。并且宣布谁也不准在夜里通过他地卧室去上厕所。
谁都不搭理他。
小环笑着说:“比日伪时期的东三省还麻烦,日军、伪军、抗日联军!”
第二天早上,小环最后一个起床,发现两个男孩都出去了,中午一先一后回来。张铁一只眼是黑的。他过去打架就不是二孩的对手,现在二孩长高长粗了,认真打,他命都难保。
张铁在小屋的双人床之间挂了一条布幔子。里面是他的地盘,外面属于张钢。他宣布不去民办学校当体育老师r,理由之一是既然张钢回到家来吃白食,他也能吃。理由之二是体育老师挣的十八块钱不值当他每天听学生骂“日本崽子”
小环只好日夜赶做衣服养活一大家子。好在穿黄军装的风头人们出够了,又开始穿起蓝地、灰的、米色的衣服来。年轻女孩子也开始把紫红的、天蓝的布料送到小环摊子上来做春天地衣服。可惜百货公司只有几种布料,一个女孩子大胆些,带头穿了一件紫红色带白点的无领衬衫,马上有十多个女孩子买了同样的布。让小环给她们做一模一样的无领衬衫。从小环前面马路上过地女孩子每天成百上千,小环数了数,她们一共只有十来个花色的衣服穿。
阿飞们也不再做阿飞了。他们的父母退了休,让出了位置,他们顶了上去。他们剃了大鬓角、小胡子、飞机头,换掉了拉链衫、瘦腿裤、宽腿裤,穿上了白色帆布夹克,一个个提着父母的铝饭盒。原来也不是天生流里流气。他们都没忘小环阿姨。下班后路过她的摊子,还常常站下喝一杯日本茶。带给她新的时装样子。上海人、南京人现在时兴在裙子的哪个部位装一道边,绣哪样的花,等等。他们有时带来世界和全国地新闻,还会讨论一阵。
“田中角荣每天背一页字典呢!”
“‘中日邦交’是啥意思?不是外交吗?”
“小姨,中日都邦交了,你啥时候回日本看看去呀?”
多鹤就给他们一个大大的笑脸。
十月的一天,大孩张铁跑到缝纫摊子上来向小环要钱。十九岁的人有许多开销,吃、喝、抽、玩。这天他要钱是换自行车胎。张俭的自行车给二孩张钢骑,张铁买了一辆跑车,常常骑出去远游。小环把口袋里两毛、五毛的零钱往外掏。多鹤从身上掏出一块钱,是原打算去买线的。张铁接了过去。
“放下。”小环说“日本人碰过的东西你不是不要吗?”
张铁把钞票往地上一扔。
“给我捡起来。”小环说。
张铁英勇不屈地挺立不动。
“给你小姨捡起来!”
“妄想。”张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