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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多鹤觉得张俭这样的人撒这样的谎,比直接对她唱情歌好听一百倍。又是对小环撒谎。张俭对小环撒谎,等于对他自己撒谎。在多鹤刚进张家时就看出来,他俩好成了一个人。
他和她在学校的空教室里接头。他们发现根本不必去走大门:学校的围墙不高,一翻就过。他们还在公园的灌木丛里接头。在铁路边的芦苇沟里接头。在山坡的松林里接头。有一天,他用自行车驮着她,骑了两个小时,到一块陵墓里,四周种了许多美人蕉、大丽菊,他在花丛后面铺一张报纸,就是两人的婚床了。他总是用大夜班下班后的时间带她去远些的地方。如果他上白班,下午下班,他就和她去后山坡。一次两人正缠绵,几个上山玩耍的孩子突然出现,他赶紧用衣服把她盖起来,自己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给孩子们扔过去。
他们无处不能幽会,幽会的方式也五花八门。万一碰上人。粗粗一看,看不出他怀里还有个人。他从厂里拿了一件胶皮雨衣,打开来如同船帆,他披在身上,面对一棵树或一堵墙,人从他背后看,都以为他在随地方便。
在小环眼里,他们也没有破绽。多鹤流浪一个多月回来后,学了不少本事,现在会出去买煤、买粮、买菜。小环乐得让她出去干这些没乐子的差役。渐渐地,她出门成了正常的事,闷了,出外散步去。小环知道多鹤一出门就装聋作哑,因为流浪时她那一口话总是惹事。说不通的事,多鹤就给人写:煤太湿,便宜吧;肉太瘦,别人买肥肉,价钱一样?不好!
用心猜猜,人人也都懂她。
有时张俭会为多鹤准备好搪塞的东西:一捆干黄花菜或者几个皮蛋,或者几个包子。他们幽会结束,他让她拿回家,让小环误以为多鹤逛那么久,为了买几个包子。
这天丫头没有上学,因为种牛痘有点反应。小环把大孩二孩交给丫头看,拉着多鹤去逛街。多鹤和张俭上午要接头,因为他是八点钟下大夜班。多鹤现在撒谎撒得很漂亮,说丫头不舒服,怎么放心她看两个弟弟。
小环前脚走,多鹤后脚便出门了。
张俭老远就看见了她,又在腰上的双手顿时放松了,落下来。不必听他说什么,他的身姿已经是望穿双眼四个字的写照。他头顶上一棵巨大如伞的槐树,垂吊着一条条裹着树叶的虫,珠帘一样。
他骑车把她带进了厂里的俱乐部。他已经情胆包天了。俱乐部九点放头一场日场电影。他们各种幽会都体验过,唯独没进过电影院。他不顾她对广播里电影里的中国话基本不懂,像全中国所有搞对象或搞腐化的人那样,坚持请她看电影。他也像所有看电影的情侣那样,买了两瓶汽水一包蜜枣一包瓜子。
上午第一场电影没有多少观众,有的就是回家过暑假的大学生。也有几对年轻情侣,照样的汽水、蜜枣、瓜子,俱乐部小店一共就这三样东西。
灯黑下来,情侣们都不安分了。张俭和多鹤的手相互寻觅到对方,然后绞过来拧过去,怎么都不带劲,又怎么都带劲。
汽水和零食很碍手碍脚。被张俭拿到他边上一个空座位上去,搁不稳,又被他放在地上。他和她似乎寻求到了和平常不同的满足。其实他们每找到一个场地,都寻求到不同的满足。越是简陋、凑合,刺激就越大,满足也就越大。电影院是全新的刺激,多鹤在张俭手下疯狂了。
电影结束,观众们退了场,张俭和多鹤两脚踏云地往外走。走到外面休息室,张俭向右边一看,那里的门似乎是通向后台的。他看了她一眼。她跟他闪进那道门。门内很黑,到处堆着工人业余剧团的布景。布景有树有山,有城有屋。从关着的窗帘缝里,一道道阳光切进来,明暗交替的空间有些鬼魅气。
霉味直冲脑子,多鹤一步踩空,手抓住窗帘,霉透的绸料烂在她手里。工人业余剧团显然许久没有在此活动了。
张俭把布景摆置一番,铺开他的工作服。他的手缺乏准确和效率,动作又快又傻。就是傻子高兴过度的动作。和多鹤头一个晚上的圆房他也没有这么紧张过。那晚上太黑了,太黑不好,眼睛要很久才能看见人和物的影子。那次不是完全黑暗的,有一点光亮从后窗外进来。
后窗外面,坡上的雪让月亮弄成镜子,照进窗里,这是他和一个外族女子的圆房之夜。他看见日本女孩的影子,小小的,逆来顺受的。就是令天下男人受不了的那种娇小柔顺,拥到怀里就化的那种柔顺。他腿肚子一蹿一蹿,马上要抽筋了。他恨自己没用:又不是没经过女人。他想去摸灯,中途手又改道去摸烟袋。点上灯是为了看看腰带上的死疙瘩如何解开。可点上灯还不把她吓死?也能把他自己吓死。他一使劲挣断了裤腰带。她果然柔顺,一点声息也没有,一拥到怀里果然就化了。他知道她在哭。逆来顺受的泪水并不让他烦,他的手掌在她脸上一抹,原想把泪水抹掉,但马上不忍起来:他的手掌可以盖没她整个脸,只要稍微使劲她就会给捂死。他的小腿肚子仍然硬邦邦的,随时要抽筋。他怎么会这么没用呢后台已经不再黑暗,两人都能看得清对方了。他们在电影场里相互逗起的馋痨这下可了不得了,两人滚在工作服上,恨不得你吞了我,我吞了你。
一个回合完了,他说起他们的第一夜,所谓的圆房。她一下子用手掌捂住他的嘴,那一夜她所有的记忆都是黑暗的。
没有点灯。没有月光。屋里的燥热在黑暗里流不动。他就是一股黑暗的体味,随着他一件件地脱衣,味道大起来,热起来。然后他就成了一个个黑暗的动作,其中一个动作是抓住她的手腕。他的两个大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腕子,到了那一步好像还怕她挣扎似的。她说了一声:我怕。他没有听懂。她是怕在这实心的黑暗里从小姑娘变成妇人,她一生只有一次的东西就在黑暗里给他拿走了。她又说:我怕。他搂住了她细小的腰部她哭起来,泪水尽往耳朵里跑,他也不来替她擦擦。
现在她记不清他当时是否替她擦了泪。他说他擦了,她说没有。都记不清了,记不清更好,现在想怎么回忆就怎么回忆。他们爬起来,发现饿极了。这才想到他们买的蜜枣、汽水、瓜子一样没拿。算了吧,去哪个馆子吃一顿。他还没带她下过馆子。情人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不花钱的张俭和多鹤此刻倾家荡产也不在乎。
俱乐部对面有几家小馆子。他们无心挑拣,坐进了一家最近的。张俭要了两盘菜:炒肉丝、炒土豆丝。又要了一瓶五两装的白酒。多鹤也要了个杯子,喝了两杯酒。酒喝下去,两人的眼睛就离不开对方的脸,手也离不开对方的手。两人不管其他顾客的错愕:工人区从来没有公开缠绵的男女。他们说的“恶心”“肉麻”他俩的耳朵也忽略了。原来下小馆喝几两酒也有了新意思,也给了他们新刺激。
从那以后张俭隔一阵就带多鹤去看看电影,吃吃馆子。他们的主要幽会地点就是俱乐部后台。即便台上挂着大银幕在放电影也不打搅他们的好事。他们把布景搭得很富丽堂皇,宽大的城堡,长青藤密布,西方人的长椅。他们不断在后台历险探宝,发掘利用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们的幽会也就越来越古典、戏剧性。有一次他们正躺在长椅上,听见打雷般的口号声。前台不知什么时候开起大会来,他们从后台出来,才发现那是表彰大会:上级领导表彰了张俭所在的钢厂出了优质钢材,造出了坦克。
他们幽会所耗的巨资渐渐成了张俭怎样也堵不住的窟窿。多加班、多上夜班、少喝酒、戒烟都无济于事。他在厂里背的债越来越重。原先他每次上夜班带两个馒头,现在他馒头也免了。他把好吃的好喝的全留到多鹤能跟他共享时才拿出来挥霍。
这天他和多鹤坐在一家上海人开的点心铺里。多鹤说她听见小石和小彭议论,说张俭欠了厂里不少钱。
张俭放开了她的手。
她问他欠多少?
他不说话。
她说以后不下馆子了。
他说也就欠两三百块钱,铆铆劲就还了。
她说以后也不看电影了。
他一抬头,脑门上一大摞皱纹。他叫她别啰嗦,他还想带她去南京住旅店呢。
这是他们幽会两年来他第一次凶她。
等到居委员又来动员家属参加劳动,小环又是嘻皮笑脸地说她孩子太小,她肝、脾、淋巴都大,没法出工时,多鹤从小屋走出来。她愿意去打矿石,挣那一小时五分钱的工钱。
这是个鄙视悠闲的年代。十岁的丫头忙出忙进,每天跑很远去捡废铁,鞋子一个月穿烂两双。多鹤跟一大群家属每天坐卡车到矿石场,用榔头打矿石,再把矿石倒进一节节空车皮。多鹤和所有家属穿扮得一模一样,都是一顶草帽,草帽下一块毛巾。不同的是,她不像她们那样套两只套袖,而是把一根松紧带结成圆形,交叉勒在胸口,两端的圈把袖子固定到大臂上,露出雪白的小臂。代浪村的女人们再冷,都是这样露着两条**的臂膀耙田、搂草、磨面、喂牲口。女人们分成两组,一组人打,一组人运。两组人隔一天轮一次班。从一条独木桥走上去,把挑的矿石从货车厢外倒进去最是艰难,人也容易摔下来。多鹤很快成了显眼人物:她用一个木桶背矿石,木桶的底是活的,有一个扳手,她走到独木桥顶端,调转身,脊梁朝车内,把扳手一抽,桶底就打开了,矿石正好落进货车里。
家属们问多鹤这个发明是从哪里学来的,多鹤笑一笑。这是她们代浪村的发明。家属们觉得张家的小姨子肯吃苦,不讲东家长西家短,一流人品,可惜就是呆子一个。
多鹤把挣到的钱交给张俭,张俭看看她,那双半闭的眼睛让她在他脸上印满亲吻。他们已经很久不幽会了,偶然幽会,就是小别胜新婚。他们幽会的圣地还是工人俱乐部的后台。后台添了些新布景,工人业余剧团刚演出了一出新戏。戏里有床,有大立柜。上午九点,剧场里正演电影,他们买了电影票,却从休息室钻到后台来了。他们悄无声息地搭着他们的窝。常常来这里,就摸出许多门道,后台另外还有两道门,都通野外。
深秋的潮冷里,两具温暖的**抱在一起简直是求生之必需。他在这场小别胜新婚的劲头上居然说出他平时会臭骂“什么鸟玩艺儿”的话来——“我爱你!”他不止一次地说,说得多鹤都信了。多鹤从来没听过这句话,也不知道它是陈词滥调,她感动得快死了。
他紧紧抱住她。这是一个多圆满多丰满的回合。他歇下来,滑落到她侧边,下巴填满她的颈窝。
一支手电的光柱突然捅进来。
“里面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