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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常用“大功告成”之类的话语，用来表达对于做成一件事情之后的喜悦。而在我看来，似乎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件事情，比做完一件事情之后，能够给人带来更大的苦恼了。想一想，以写字为例，就在短短的两个小时之前，我还是一个多么快活的人。那时我怀揣着无数个灿烂而美妙的想法，恨不得一蹴而就，就像倾倒竹筒里面的豆子似的，把它们一泄如注的灌于纸面。我充满了激情，充满了希望，虽然我不知道最终我得到的是怎样一个结果，但是我至少知道，我是在行进之中的。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可以烦恼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故可以让我牵挂。我心所系，就是这一个现在我尚不知的结果。我专心致志，我倾注全力，我心无杂念，我在工作的道路上，乐不思蜀。可是你现在看我，看我是多么的沮丧。两小时之前我所期望的结果，现在已经成为了事实。那些最初落在纸面上，激起浪花无数的美丽字句，现在看起来是多么的死板而了无生机。它们冷冰冰的躺在我的面前，丝毫再也没有之前的活泼和生动。它们不仅再也不能打动我，就连它们自己，都好像在诞生的那一时刻，已经一命呜呼。（这时候我想起前人说的一句话：到死亡的时候，你才真正的诞生。究竟是悲哀还是庆幸，居然一个事物最完整的时刻，它已经丧失了呼吸。）而对于我的感受而言呢，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诚实的说，我不能否认就在那一篇文字最终定稿的一刻，我的内心的确是感到了一丝剧烈的兴奋，无比的满足。可是那个感觉，也就仅仅在我的身体上停留了不过几秒钟而已，之后我就随即陷入了空虚。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改写的字已经写完了，究竟现在我还剩下了些什么。究竟，我下一步要写的是什么。
对于写字的人，一个被经常考虑的问题就是“写什么”我相信这个问题带给写字的人的苦恼，远远的大于考虑另外一个问题引起的困惑，那就是“怎样写”因为一旦一个主题被明确，所有的事情就已经进入了一个合适的轨道，剩下的怎样写的问题，尽管不可忽视，但是那都是一些体力上的熬煎罢了。顶多多修改几个句子，或者把已经写好的一些东西再统统抹掉，重头来过。可是无论如何，你总是没有忘掉，你最终要写的那个主题。于是你还是满怀希望的，继续走下去。可是如果你连究竟写什么还没有确定，其他的一切就是空谈了。在这个问题解决之前，等待你的必将是无尽的困惑与痛苦。
如果我们将这个写字的人所面临的选择，换一种方式，放到一切人的身上，那么我们也立马就知道了，对于世间的任何人，他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就是，我究竟要干什么，之后才是如何干。所以人说一个拥有全世界的人，其实什么也不拥有；一个拥有无限可能性的事物，其实就是一件废品；在选择的面前，最容易检验出真的勇士；或者绝对的自由是对于人的束缚；诸如此类的话语，也是对的。一句话，对于现实中的人而言，你必须去选择一个职业，必须工作；你必须去选择一个专业，必须读书；你必须选择一个女子，然后结婚；你必须选择一个地点，然后去旅行。正如对于写字的人，你至少先得选择一个题目，然后去写。那么就此引申一句，我们不妨可以说：“松开双手，你便拥有全世界”这样的说法是居心叵测的，是荒谬的，是很危险的。因为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很容易把一个人导向虚无，导向颓废和一事无成。只要是一个人，你的双手就必须紧紧地握住某样工具，要么是锄头，要么是镰刀，或者是一只并不轻巧的笔。不然的话，生活中就有些东西，会反过来抓住你，让你窒息。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一个正在处于劳动状态的人，最容易引起我们的热爱与尊重，而一个处于休息状态的人，你很难的判断他的感受。或许他正从劳动的状态中脱离了一会，那么他一定是无比幸福的，之前的劳动在其中扮演了关键的角色。而如果他之前就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大多数的时候，我们会认为这个人是不幸福的，至少也是麻木的。
比如就说一个人已经选择好了一个度假的地点，要去旅行了，让我们看看这其中的故事。让我们干脆不要把这一类人考虑在内，那就是他们只是千里迢迢的奔去，就为了咔嚓一张照片，回来之后作为吹嘘的证据或者炫耀的资本。让我们看看那些真正把旅游看成一种消闲而不是任务的人。可对于他们来说，仿佛经常发生的事情也是，他们看重于到达胜过了路途上的行进，看重完成胜过了体验本身。在路上，他们所有期望的事情就是到达，就是赶快的完成这一件事情，以图最后哪怕一分钟的畅快淋漓的感觉。想一想我们这些平日累死累活辛勤工作的人，一旦得了一个较长的假期，再加上手中还算宽裕，总是要千方百计的计划着，出去旅行一次了。旅行的目的地是精心挑选过的，日程是提前精确计算过的，那一天去哪一个景点，都被进行了非常明确的安排。可是一旦一张车票拿到手，我们的心里便有了负担，这件未完成的事情变成了我们心头的死敌。怎么去完成这个事情的想法，开始站出来捣乱了。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们甚至忘了事情本身的重要性，以及我们出去旅游是为了更多的体验而不是落实一张毫无意义的日程表。可是我们就是耐不住性子，从出发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着急了。在车上，我们期盼着到达的心理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我们对于车窗外的风景熟视无睹，或者错过了一个美美睡个大觉与安心读一本好书的大好时机。到了酒店，我们总算安下了心来，真正离家在外的感觉，总算让我们有了一个旅程开始的概念。然后就是马不停蹄的去实现自己预定好的那张日程表的问题了。在美丽的山水面前，我们总是急于赶路，急于到达另外一个美丽的风景，可是从一个美丽到另一个美丽，我们还没有从赶路的感觉中缓过神来，还没有完全的得到真正感受眼前美景的心境和眼光，我们就要匆匆的离开了。或者就是忙于拍摄，忙于照相，在我们的心里，我们甚至把旅游结束之后的事情看得比旅游途中的发生还要重要。我们宁愿浪费了眼前的大好时机，去用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呼吸，我们的肉眼观察和欣赏旅途上的美好事物，也不愿我们之后的结果显现出来，看起来不那么的丰富多彩。另外，我们还要把脚步加快，再加快，因为我们还得到更美丽更不可错过的地方去。一天过去的时候，回到酒店，我们心中感到无限的愉悦，因为日程表上的地点，总算是少去了几个。明天呢，同样，后天也大同小异。直到我们最后离去的一天，或许因为前面的安排太满了，或者为了赶火车赶飞机的时候不至于太疲惫，我们最终有了一个安闲的下午，就在酒店附近的一个不起眼的景点，去喝茶闲坐一个下午。不再拍摄，不再照相，我们忽然察觉到了这个地方的许多优美之处，真恨不得再多停留几天，好把这一切仔细的体味一遍，这时候你甚至还有可能懊悔起来，为什么前几天总是匆匆的赶路呢。可是悔之晚矣，车票已经订好，假期已经结束，你非得回去不可了。回去的路上，你再也了无牵挂。不过又一次，你又为即将到来的到达感到兴奋不已。对于一件事情最终的完结，你心满意足。
在描述这样的旅途过程的当中，我忽然记起了儿时曾经度过的一些美好时光，也记起了儿时的行为方式。其实对于一个小孩子而言，他是从来不期望到达的。时间的概念还没有在他的头脑之中明晰的生长起来，时光的流失对于他而言，真的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小孩子期望他手头的游戏永远不中止的玩下去。或许就在村东头的一个水塘旁边，或者出个远门，就在几十公里之外外婆家的院子里，那里进行过的游戏真得可以与时间抗衡。那一个下午的时光，将成为他长大成人之后心中最美妙的回忆。就在那漫长的一个下午，是啊，多么漫长，他似乎在进行一个永远也不会停止的游戏。他的整个的身心，都已经交付给那个院落，那个水塘，那个游戏了。直到夜色已晚，他才要极不情愿的，拖着哭腔，跟着自己的妈妈回去了。其实对于他来说，到达，或者一个游戏的结束，一个事情的完结，是最痛苦的。最甜蜜的，还是那似乎可以和永恒相提并论的游戏过程。
大人与小孩子是多么的天差地别，恐怕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我们已经知道了什么是时间，什么是功利。急于到达忽视过程，无非就是贪图那事后的一丝成就，一点喜悦。因此我们付出了许多，但是我们更加糟蹋了许多更惬意的享受生活的宝贵机会。一天的过程，一个月的过程，甚至一年与一生的过程，也何尝不是我们的一次旅途。今天，我们总是为明天的烦恼而不堪重负，此地，我们又为别处拥有的可能性而感到惋惜。我们恨不得长命百岁，我们恨不得有一千个身体，从事一万种事情。就在这惋惜当中，这彷徨当中，这为未曾实现的可能的遗憾当中，我们错过了眼下，当前，此时，此地，我们尽可以完全挖掘的幸福的资源。可是年岁越大，时间的流逝就越加的飞快，一转眼，我们就已经30，40，70 ，80，回想一生本来可以竭尽可能的享用我们已拥有的时间和地点，我们不仅泪如雨下，唏嘘不已。可惜时光再也不可逆转，垂垂老矣的我们，马上就要一脚踏进黑暗的坟墓了。
这样说，结束或者到达其实是一件异常可怕的事情。而在路上，你才拥有着掌控生活的主动权。古人说的独辟蹊径，柳暗花明，曲径通幽都是一些很好的意象。假想我们在路上，虽然提前制定了一个明确的路线，一个目的地，可是天使人为，最后我们经历了一番别样的波折，比如走到了一条旁叉的路上，又遇见了一些我们的日程表上没有标明的地点，虽然没有那么有名，再碰见一些我们不曾期望见到的但十分有趣的人，你想，这样的旅途将是多么的有意义。最主要的就是，在这被突发事件所打乱的一天的旅途中，我们完全被迫的开始按照自我和天然的规则行事，去除了对于目的的期望，我们反倒轻松自在，自由自主的享受我们的旅途了。
不如回来说写字。我们这一次得更加诚恳的说，写出来的那个结果还是不可忽视的。但是更关键的是，这种结束或者到达带给你的快感，是短暂的，是生活的调味品。而我们获得更持续的愉悦感的方式，是写作的过程。如果你允许我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我要说，结束就如同高潮，而过程是恋爱，是日常生活中的脉脉温情。这样一说，不言自明，原来一切的过程才是生活的主干，生活的核心，生活的本质，而结束只是生活阶段性的调剂和刺激性的奖励。我们注定了生活在生活的过程中，而不是在去除了过程支持的阶段性快感上。我们注定了要一生在路上。
我想起了一个朋友的话。他说，电子在不同的轨道上奔驰，每一个电子都在积累或者释放能量。能量积累的达到一定程度，它就可以跃迁到更高一级的轨道上了。而能量降低到一定程度，它就必然要落入低一级的能量轨道。可是关键的一点是，我的朋友告诉我，一个从低轨道忽然进入高轨道的电子，如果它像一个人有感受的话，那么它的那种快感是不会持久的。因为它随即就发现了无数的电子，也在和你一样在新的轨道上旋转。你随即就进入了和先前轨道上的生活一样的日子。而你在进入这个高轨道之前，对于进入高轨道的期望和不停的旋转，才是让你一直很开心的主要原因。对于这一套理论，我深有同感。只是要进一步的开拓引申，就更加麻烦了，在此打住。
可是间断性的结束或者到达，总是要来临一次，不断的让我们的生活进入一个新的样式。就像儿时，妈妈一定会在日落之前，来呼唤我们回家。结束无论是每天发生的一次，还是一辈子发生的一次，总要降临。我们也无法抗拒。就在我此时费尽口舌要说明一句陈词滥调：“过程胜于目的”的时候，我忽然也同时的意识到，在另一方面，结束或者到达，也是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情。试想一下一个永远走不到尽头的道路，试想一下一个永远不可能娶到的姑娘，试想一下一次没有目的地的旅游，你是否依旧愿意将这过程勇往直前的继续下去，并且一如既往的充满喜悦和希望，毫不绝望，毫不放弃。不过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我想和我能够描述的程度。因为我将这类人，称为英雄，或者世界的开拓者。
2005。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