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青山》掩卷而思

丁巴达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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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坦诚的说,我是看万历十五年到一半的时候,就去书店买下了这本黄河青山。万历十五年写的太精彩了。我没有办法抑制自己忽然萌生出来的对于历史,或者说对于黄仁宇的巨大兴趣。同时我的心中也有相当的疑虑,一方面在理念上,我怀疑自己是否出于一时的热情,而忽然绽放出如此大的读书热情,另一方面在现实上,当我从书店里拿着厚厚的黄河青山出来的时候,我也在思忖,究竟我会不会看完这本500多页的大部头。我已经太长的时间,没有兴趣和耐心看完任何一本超过300页的书了。可是到我写下这行字为止,我知道这一切疑虑已经成为多余。昨天晚上12点,我几乎是怀着遗憾的心情,读完了这部书的最后一行字。我甚至在抱怨,为什么黄仁宇把他如此漫长的一生,写的如此简短。

    从万历十五年阅读结束之后,每天夜间从11点到1点,我几乎是以一种享受幸福的状态,阅读这本黄河青山。白天里总是和一些研究机器的公式与方程打交道,到了夜间,看看这些和研究人相关的书本,对于我,是一种莫大的放松。不过这其中最大的关键,也许就是黄仁宇把这本书写的如此引人入胜。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在手法上,这都不同于我先前看过的任何一本自传。

    黄河青山之中,还是花了很多的篇幅,讲述了黄仁宇自己的一些故事,这似乎是一本自传所应该做的主要部分。可是这本黄河青山所实际讲述的,又要远远超过这些事实。作者在自己故事的中间,插入了大量的对于历史的看法,以及对于一些特定历史事件的描述。我们作为阅读的人,故而不断的从黄仁宇自己的故事中抽身出来,以一种更加宏观的眼光,看到了他所经历的这个年代,更甚至看到了一个处于宏大历史河流中的人的故事。黄仁宇作为一个个别人物的自身特点,又增加了这种故事的有趣性和独特性。一个先前国民党的军官,一个华裔美国人,一个历史学家,这一切因素,使得这本自传,更加具有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这种魅力。

    书中牵涉到的内容,实在种类繁多。抗日战争,国共争斗,美国的对华态势,作者本人在美国的生存努力,学术圈内的利益和权威之奥妙,尤其让人感到明显的一点,就是作者本人似乎要把自己看待历史的一种观点,即所谓的大历史观要渗透到读者心中的企图。放下本书,掩卷而思,我们无法不感觉到一个人认识世界的野心,究竟有多大。这是一种企图从混乱的事件中站出来,用上帝的眼光把这一切给与澄清,和整理出一个秩序的莫大野心。这是一个历史学家眼中的世界和自己的形象。但是他始终努力的企图高飞在地面之上,用一种俯瞰天下的姿态打量自己所在的这个空间和时间的混合点。这也是一个历史学家在他自己所认为的大历史中的历史。

    作者在这本书中,还鲜明的表达了一种思想倾向,那就是研究历史的功效,在于指导当今的现实。某一层面上,历史就是现如今。最后作者做出的对于中国的建议,保护私有财产的神圣,无论是正确还是错误,无论这一个结论对于当今的中国态势,究竟是可行还是可笑,但对于作者本人,这一个结论却是他毕生研究的一个重大结论。这一个结论,使得作者自己达到了自身学问的完满。任何一个人,如果对于实际世界的认识,能够导致他最后得出一个现实的操作方面的结论,估计是可以说,他对于世界的认识,已经阶段性的完美无缺,自在自足了。如此想来,无论今后的世界如何发展,黄仁宇离开人世的时候,怀揣着这样一个美丽的螺旋曲线,总是心满意足,含笑九泉。

    1、万历十五年的出版

    看到黄仁宇写到万历十五年出版之前的故事,深深的黑夜之中,我不禁心情激荡。关于万历十五年这本书之外的事情,我之前所知不多。其实几天前看万历十五年的时候,我甚至还在赞叹黄仁宇的天才性。可是得知这本书出版之前,作者已经62岁,并且被自己所在的大学扫地出门,面临着失业和养家糊口的现实尴尬,叫人无法不悄然动情。

    书中讲述了一段黄仁宇在高速公路上遇雨的经历,作者本人运用了最写实的笔法,叫人感慨不已。一个已经被通知即将解聘的教授,一个马上就要依靠失业保险生活的男人,一个还要养活妻子和儿子的丈夫和父亲,一个学术上尚未得到完全承认的历史学家,一个还没有出版万历十五年的奋斗者,一个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开车在路上和命运搏斗的人,看到这一段落的时候,我几乎都和作者一样,已经闻见了雨水的味道,我甚至感觉到雨水正在沿着我的衣领,进入我的衣服,打湿了我的心情。

    可是正如黄仁宇所说,万历十五年是他的人生中的最后一张王牌。黄仁宇在这本书中,提到万历十五年的即将出版,说了一句话,大概是说,如果这本书能够得到顺利出版的话,恐怕剩下的时间,他可能要写自传了。这一个细节吸引住了我。我不知道黄仁宇的这句话究竟何所指,但是我的理解是,他大概也知道这本万历十五年的价值。应该说,一个作者的每一本书,就如同母亲的一个孩子。尽管没有母亲不爱孩子的事情,但是母亲对于孩子的了解,估计也是其他人所不能企及的。正如母亲对于哪一个孩子的身上倾注了最多的爱心和努力,作者对于自己的那一本书倾注了最大的苦工,和这本书的价值究竟能够达到什么水准,应该还是有一定的把握。

    万历十五年的出版,对于黄仁宇,绝对是一件大事。万历十五年改变了黄仁宇的后半生。而令我感动的则是,一个男人的奋斗,竟然是如此的艰辛。如果不是万历十五年,黄仁宇便和我们中间的大多数人一样,注定了要一辈子默默无闻,尽管他有一些超乎常人的见解,也将被埋没在无尽的黄沙之下,不得见诸于人世。更不要提现在,还能促使另外一个人,为此而在这里如此的感慨。

    关于历史,黄仁宇表达了自己有关阴阳的见解。但是黄仁宇用自己的故事,却表达了另外一个世间的真理,关于男人的奋斗。那就是一个男人必须生命不止,劳作不息,时刻准备着把自己磨练成一块好钢,或者一把锋利的宝剑,或者一块氤氲千年的香料。除了劳作,一个男人什么也不是。除了劳作,一个男人就只能随时做好投降的准备。投降给不可捉摸的命运,投降给个人不可把握的现实困境。为了尽量的超越外界的束缚,为了尽量的能够把握自己的生活,一个男人,就是要保留一张闪光的王牌。而这张王牌,一定是由无数的汗水,甚至泪水,几经浇灌。

    2、白雪公主与老巫婆

    黄仁宇在学术上的野心,恐怕很大的一部分,就是希望改变美国人看待中国的方式。他希望告诉美国人的,就是中国既不是白雪公主,也不是老巫婆。中国是一个实在而客观的存在,并不因为美国人的眼光和自己政治的需要,而会有不同的面貌。已经发生的历史,必然有一个最接近真相的描述,而做出一个这样的描述,让所有人知道这一切,无论是对于中国,还是对于美国,都是有益无害的。而且在这种学术的立场上,黄仁宇又面临着几重的尴尬。第一在学术圈内,在万历十五年出版之前,他不是权威(至于现在的历史学界,黄仁宇是权威,还是仅仅有在学术外的名气,我不得而知),他没有讲话的资格和条件。第二他的华裔美国人身份,也会稍微的让白种人为主流的国家,不能彻底的坦诚布公,赤诚相见。第三他曾经为国民党军官的经历,也有理由让人怀疑他判断中国的眼光的客观性。

    然而黄仁宇做到了尽量的宽容。他说服了自己的不满和所处的尴尬处境。他仍旧坚持自己是一个具有中国文化背景的美国历史学家,如此而已。正如他在这本书中辩解,他选择美国,除了情势的需要,还因为美国自身所具有的优良特征。他用了一句话语,说明了自己的坚决:成为美国的公民之后,他对于有一天可能披上美国的战袍,是有心理准备的。他愿意捍卫自己后半生选择的这块土地。然而他又说,他无法抹除自己的文化背景,作为华裔美国人,他还自认为有义务,为完善美国的体制和文化传统以及社会氛围,做出自己独特的努力,力图让美国变得更美好。这些表述是如此的客观而又冷静,这些辩白是如此的深刻而又入情入理,所有的原因,就是他希望在如此的处境和姿态被人得到理解之后,可以表达出他对于中国的看法,或者仅仅是修正美国人对于中国的看法。

    黄仁宇明确的提出,研究历史的功效在于指导现在。也就是说,一个尽量科学真实的历史画面,是有益于全人类的。不仅仅是对于中国,而且对于美国也是如此。美国这样一个资本主义国家,以财产权为神圣不可侵犯作为道德基石,以数字化管理为主要社会特征,但也会有自己独特的缺陷和错误不时出现。但是如果仅仅以自我为中心,并且以自己利益的走向,大众的心理需要而改变自己对于中国的看法,不免会丧失对于世界公正真实的认识,也必将导致政策制定的偏差,造成长期来看世界局势的不利发展。而只有尽量的舍弃主观的好恶,哪怕面对令自己不怎么舒服的真实观点,才会有利于美国以及世界长期美好的建设。中国在美国亲华政策执行的时候,变成一个乌托邦,一个世外桃源,一个东方的白雪公主,而在美国反华的期间,便要成为一个邪恶无比的老巫婆,在黄仁宇看来,这种历史的观点,不仅不会有利于学术,有利于真实的呈现,而且还会在更大更长远的范围内,伤害到世界的进步,最后一旦在偶然的误会造成的冲突中,还会具体的伤害到每一个美国人和中国人。在这一点上,黄仁宇值得一切学术工作者推崇和学习。

    黄仁宇的历史论调,从来就没有脱离了阴阳学说。其实阴阳学说,早就成为了他世界观的一部分,他的基本哲学方法。然而有趣的是,从黄仁宇这本书的描述中,我们惊奇或者无奈的发现,照这个观点来看美国人,来看美国,也是极其贴切。为什么美国的历史学术界,要抵制黄仁宇的历史观点,就是因为美国人也有阴和阳,美国也会有阴和阳。他们不可能站到黄仁宇的位置上去考虑,因为他们大多数并没有中国背景,也不象黄仁宇对中国怀着独特的情结,他们就是土生土长的白种美国人。当然他们的祖先或许遭受过不公平的待遇,但是那早就被他们忘记。问题是他们现在是世界上处于优势的美国人,他们所想的,就是美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尽管有问题,但是不可过分的指责。他们所作的,必然要以美国人的利益为重,别处人的真实情况,如果不能为他们先进的幸福做出贡献,又有什么意思。黄仁宇在此种处境下,学术上无法施展他的大历史观,也是毫不新鲜。

    另外一点,从黄仁宇的历史观在美国学界一直得不到承认,也反映出了一点:学术虽然尽量的争取自主,却始终脱离不了政治的约束和影响。在美国也是如此。黄仁宇在这本书中,有一句看似平淡无奇但是一针见血的话语:前提是双方都决定不再宣称自己的一方具备道德上的优越,而是以坦诚和互助来解决实际的问题。这一句话,是如此的美好,但是令我唏嘘不已。黄仁宇最后提出这一论点或者建议,几乎让我看到了他寄予绝望的希望。因为问题经过无数曲曲折折的路径,方法,技术的分析之后,最终又一次落入了人性的圈套。这种建议有什么操作性可言,这种建议又和期望人性最终能够发展到美好的境地有什么区别,如果这种境地真的能够实现,那么我们的社会,又和乌托邦有什么区别。看来在黄仁宇的心中,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始终存在着一个乌托邦式的美好向往。那么转回来说,让我们继续本着以解决问题的态度,而不是分析问题以及提出美好设想的姿态来提出建议,我们马上就要说,接着黄仁宇自己的话,我们所试图改变的事情或者人们的行为特性,就是我们长期不能消除的必然存在,这就是必然有一方要宣称自己的道德优越,而且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为自己的生存而伤害别人的生存。美国人之所以愿意采取在黄仁宇看来错误的观点看待中国,以及美国的历史学界之所以不轻易的采纳黄仁宇的历史方法,都是出于这个基本的原因。作为读者,我看到了黄仁宇的大历史观点是如此的优美而和谐,理论本身自在自足,似乎不仅能够解释世界的存在,而且还有望提出一个可实行的建议,我非常的心动。但是当我看到黄仁宇自己的处境以及他所在的美国的情况,在他的理论当中也是充当一个反对者角色的时候,我不禁感到一阵的灰心丧气。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任何一个学科,想要脱离了自己的生存而去研究自己生存的环境,几乎都是无一例外的要走到如此尴尬的境地。

    不过庆幸的是,黄仁宇的努力还是见效了。我们毕竟已经在探求真相的路上,少了黄仁宇所必需走过的这段路途。我们站在了一个更加崭新而有所准备的起点之上。至少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无条件的让人去做到坦诚和互助,去掉自己一方的道德优越感,是不可能的,而且是长期存在的人性特质。如果说揭示世界的真面目,就如同去除美女身上的衣服,看来还是需要耐性和阶段性的努力。我们不可能一下子就把一个刚遇到的美女的衣服脱光了。我们必须要有一个阶段,我们首先得和人家吃几次饭,约会几次,然后求婚,然后等到把人家娶回了家,才可以达到最后的目的。或者说,我们在脱掉人家的内衣之前,必须先脱掉人家的外套,这个才是最实际的操作。那么一代代的学者们做的事情,无非是扒掉真相外面所穿着的一层层的衣服。可惜的是,这个叫做真相的美女,身上穿的衣服实在是太多了。每一次当一位学者认为已经大功告成的时候,他又发现了一层薄薄的纱衣。这是人的悲哀,这也是人的希望所在。

    3、毛泽东与蒋介石

    黄仁宇在书中,下了一个结论:无论蒋介石还是毛泽东,都是伟人,但不能保证他们就是好人。这个结论,我不知道对于其他岁数和其他见识的人会造成怎样一个影响,但是就对于我来说,这个结论写的是如此的动人心弦。不久之前,当我和老婆聊天的时候,老婆还告诉我一句话,她说:对于伟人,我们不能按照看待普通人的心态和标准去判断。我听到这话大吃一惊,因为这句论断是如此的熟悉而又暧昧。当时我的脑子里第一个划过的概念就是:是什么造成了我们无法用普通人的观念去判断伟人的行为。今天,当我再一次看到黄仁宇的这一论述的时候,我算是得到了一个基本的答案:那就是因为道德的弹性和邪恶的弹性,都是无法穷尽的,人性的发挥可以在适当的条件下,得到无法估量的延伸。这里不妨请允许我讲述一个尚未被我亲自证实的道听途说,因为我实在缺乏恰当的事例,但是又无法找到我提及的材料。(我不在任何学术圈内,给与了我这个勇气)据说毛泽东在66年写给江青的信中,就提及了对于林彪的不满,甚至知道了林彪对于自己的不满意见。如果说这个事情属实,那么我们真的无法不惊叹于毛泽东的行为方式。他居然还是坚持使用或者利用林彪,到了十年以后。伟人的人性可以达到怎样为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可见一斑。

    所以人们经常在说,最健康的人性,只存在于市井百姓当中,我看也不新鲜。性和权利,最容易让人性得到奇怪而超乎想象的发挥。某些特殊的环境下,人性的善,以及恶,按照黄仁裕的话,阴和阳,究竟会发展到何种程度,是一个不可预料的事情。也就是说,直到发生之前,我们无法预见。所以在艺术之中,探究人性最极致的题材,往往和常人生活中不见的场面出现,也是一个必然的现象。前一段日子看了索多玛120天,感到匪夷所思,到了今天,才觉察到其中的意思,恐怕也是得益于我现在对于人性弹性的认识。

    看到人文学科的一些书籍,我时常的不免有些感慨。尤其看到黄仁宇这样的野心家,试图用一种理论整理世界面貌的时候,我自己也不仅心有所动。我最迫切的一个希望,就是希望能够看到一本更加精彩的书,能够把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以最优美和最简洁最充实的方式,展现给我们。就现在来说,我自己就时常的在想,如果我能够看到一本毛泽东或者蒋介石的传记,能够令人信服,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是事实上,当我不是把自己当作一个读者,而是当作一个作者去考虑的时候,我发现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让我们先去除了时代所造成的困难,假设我们所在的政府真的允许言论自由。那么,这一本毛泽东传要交付给作者的,仍然是一个极其巨大的任务和挑战。因为就我们现在的认识,我们并非不能容忍伟人的错误甚至出乎常人意识所理解的言行,我们甚至已经用人性的弹性,这样一个初步的判断,去除了我们的惊诧和愤怒或者无关的赞赏。问题是,我们如何用一个更为广阔的视野,更为厚实和宏观的方法去看待这些已经发生的事件,将我们所知道的事实,也就是他们的行为,用一个恰当的思路给串起来,并且让这些东西,为我们将来的行为,能够给出一定的规范或者借鉴作用。大人物的基本特点之一,无论黄仁宇的大历史的观点上看来,究竟是如何并不严重的改变了历史的螺旋曲线,但是他们至少在百十年的范围内,也就是在一段微小的历史弧线上(如果我们用放大镜看黄仁宇画出的螺旋曲线),决定了这段曲线的走向。那么如何将这个伟人一生之中,所牵连到的各个事件,有联系有逻辑的讲述出来,并且放在一个合适的群体的活动中去,并且和历史,地理,气候等各方面的因素都建立很好的互相解释,就是一个巨大的任务。也是一个无可估量的价值。

    正是我对于这样一本书的渴求,反过来也唤醒了我对于人文学科的一个看法。我看对于我刚才提到的这样一个题材的描写,或者整理,如果我们可以把这个算作学问的话,是足以让一个学者去用毕生的力量研究的。而且如果我们无所限制的追求这个题材的优美性,那么我们甚至可以说,一个人的生命,还不够做到这一件事情。人生何其短暂,当我们企图在较大的范围内,较广阔的视野内,探寻真相的时候,我们得到了最深切的了解。

    4、林彪与东北

    说到林彪在东北战争中的行为,我们再一次感到判断标准的虚无。如何判断一件事情,似乎永远也脱离不了当事人的具体情况。除此之外,我们甚至不能用一个单一的标准去探寻真相。如果我们操着道德的手术刀,去剖析历史的真相,和我们拿着进化论的手杖,去试图探索出历史的脉搏,我们得出的结论是截然相反的。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还面临着现实中的人们,正在倾向的一种行为方式。我自己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但是如果仅从理论上讲,允许我做一个假设,那么黄仁宇眼中的林彪,尽管让千百人的性命悄无声息的死去,但是却也可能阻止了另外一种可能以更长期更大量的人员死亡而进行的中国局面。其实我们的政府如今,也在反复强调: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由无数的革命烈士的鲜血换来的。

    我们不妨想一想更古老的人物,也许会对我们更加有启示。秦始皇如今是我们活着的当代人所赞叹的对象,可是我们也同时非常清楚他焚书坑儒的事实。问题是我们活着,而那些儒已经死去了。而且他们和我们的中间,有着2000年岁月的长河。这条深邃的河流,已经足以把我们所有关于道德和同情的出发点,说话前的理由,给彻底的消除了。历史就是这样无情,这样宽容。无论你惊叹还是麻木,这一切就是要如此的进行下去。

    现实中来说,活着的人,没有人想去做历史潮流中的牺牲品。我们看待自己生活的方式,和看待历史人物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正常的情况下,我们关注的是自己幸福而平淡的生活。我们用尽所有的力气,无非是想办法更好的活着。我们回首过去的事情,我们虽然惋惜那些年纪轻轻就在战场上丧命的青年,但是还可以用一种似乎宽广的眼光容忍这一切,获得心中的平息。也许偶尔在一部电影中,在艺术家的渲染下,我们才可以稍微的深入到那些英雄的生活和内心中去,并且为他们的命运感到一丝的不公,但是出了电影院,几个小时之内,我们立即就把这些感受忘得干干净净。我们迅速又回归到了自己的现实生活。可是如果要我们自己去接受那些人物的命运,对于我们来说,却是万万不能的。从这里来讲,这就不是一个可以用阴阳或者道德可以解释的问题,这是一个立场的问题,而且这个立场,已经不是政治的立场,意识形态的立场,而是历史的立场。

    所以这也是黄仁宇对于林彪和东北战争中的看法上,我所欣赏的地方。我可以理解黄仁宇,我知道一个人对于正义的崇尚,永远不可以消失。哪怕最后发生的事实,是多么的有悖于正义和公平,但是正义必须放在每个人的心中,成为指导我们行动的基础依据,或者是我们生活中指路明灯。也就是说,在我看来,黄仁宇可以理解秦始皇的伟大,但是他还是要鞭笞秦始皇的某些行为,因为这些行为,直接伤害到了某些活生生的人的幸福。哪怕明天世界依然要陷入到古老的悲剧之中,我们还是无法避免我们的厄运,但是我们还是要勇敢而固执的告诉世人,某些行为是不正义的。因为我们的正义,应该是针对每一个正在存活着的个体。

    所以我要说,黄仁宇的大历史观是乐观的。他的螺旋是一个向外延伸的形状,而不是向内,也不是一个永远的圆圈,就足以表明这一点。这说明黄仁宇相信积极的力量大于消极的力量,道德和正义所代表的阳,胜于邪恶和丑陋所代表的阴。于是我们的社会要朝着更美好的方向前进。

    5、大历史和螺旋

    我不能否认我对于黄仁宇阴阳理论的偏好,因为这也源自于我内心之中的一个基本信念:但凡是和人有关的学问,最后的终结,必然要回归到人性的问题上来。黄仁宇尽管指出了人性之中的阴阳,但的确没有给出进一步精确的信息,比如阴阳的成分,在人性中如何分配,有没有互相的转化,为什么如此。从他的历史螺旋上看来,阳的力量是大于阴的力量的,而且似乎人性中的阳一直在朝着胜利的方向前进,不然我们就无法解释何以这个曲线会永远的向外运行。在我看来,这个图像不能不说只是一个黄仁宇乐观的看法,远非真实。但是我看重的,也是令我们为这个曲线着迷的,并且感到振奋的一点就是:这个假设几乎成了我们对于人类的信心,我们最美好的希望。这个世界并没有毁灭掉,便是可以解释这个事实的唯一原因。也就是这个假设在现在看来,还是对的。

    如果说要我不自量力的对黄仁宇的这个理论,加上一点自己的认识,我愿意说,这个阴阳的力量,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并且处在不断的平衡过程当中。在历史的某一小弧线上,我们甚至有可能看见螺旋向内发展的情况,可是一旦阳的力量被压抑的太久,一旦翻转过来,就会立马的纠正先前的一切,让向外的趋势继续前进。同样,当阳的力量过于发展,以至于超出了人性可以忍受的程度,阴也会俟机大举反攻,重新颠倒先前的一切成果,把历史的向外趋势,收拢一点。不然的话,当阳的力量一直百分百的作用,我们的历史将会不再是螺旋,而是一条一直通向未来的直线。可是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假设真的有那么一天,当人性中的阴阳大战,以阳的大获全胜而告终,我们最后通向的那个地点,那个区域,究竟是哪里,是不是最初的起点。正如我们对于反面的情形,倒是非常的清楚,因为一旦阴的力量一直占据主导,那么历史的螺旋必将向内一直旋转,直到回归到圆心位置。而那里,恐怕就是西方人所理解的原罪,世界的诞生之初。

    话题最后说到这里,我不觉感到对于所有学问,尤其是对于人文学科的尊敬。因为之前,我是看不起这些人文学科的,总是以为探究世界奥妙的义务,与他们丝毫没有关系。可是当我仔细的观察黄仁宇的这个螺旋图,我得出的结论竟然是,文理是相通的。黄仁宇的那一张并不精确的螺旋图,其实就是自然界发展的路线。我没有丝毫的权威可以作为我的说话的支持,可是我的无知和勇气,以及希望探索的好奇心,却也成了我可以大胆说话的鼓励。所以我最后要冒昧的说,黄仁宇的这个历史的螺旋,和物理学上宇宙的演变过程,似乎也有着一点奇妙的联系。从一点出发,通往未知,但是未知和起点的关系,以及他们各自的特点,将永远是我们渴望了解,却始终为之而苦恼或者喜悦的基本问题。

    6、学术对于现实的意义

    不怎么看电视,于是偶然看到电视画面的时候,似乎对我造成的冲击比较大。当我在地铁里看到电视上,体形夸张的沙龙,威风凛凛的在一大群随从之间走过,或者英姿勃发的布什象一个真正的英雄,面对着台下的美国军人宣讲他的方针,并且不断的唤起雷鸣般掌声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很复杂的。我在想的一个问题就是:究竟学术对于现实的意义有多大,究竟对于真理的认识能否起到挽救或者修正现实路线的作用。你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就是,当你成为布什或者沙龙的时候,当你手中拥有百万雄兵,和巨大的财富,你采取正义和良知推行世界前进的可能性有多大?而你把利益以及自己的不好的欲望作为行为动机的几率又如何估算?也就是说,我们怎么可以信服的相信,布什的政策之中,除了基于美国既得利益者的考虑,以及美国所宣讲的自由和民主,更甚至对于世界所担当的责任之外,没有丝毫的欺压别人,军事游戏,霸道横行的因素在内。而沙龙,除了合理的对于事态改善方面的考虑,也没有邪恶的动机在内。对于以上的事件其实我并不清楚的了解,但是我觉得这些事件和我们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任何事件,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我们面对的还是同一个问题,那就是个人行为动机中包含的阴阳成分。

    这样我们的话题就更加的和现实相关了,并且具体到联系到我们自己。也就是说,一个知道真理的人,他会不会去推行真理,一个理解正义的人,会不会去崇尚正义,一个口头上鞭笞丑恶的人,会不会自己先坚决不去犯下罪恶。学术研究得到的关于正义的认识,关于世界的理解,关于历史的结论,会不会在现实中,真正的达到反过来指导我们的行为,成为我们行为的一把尺度。

    我自己,可以给出许多的理由,说明这个可能性是有的,并且似乎我应该更坚决的说,必然如此。比如我有可能给出的最有力的理由,就是这些人类不断得到的关于真理的认识,可以通过教育,通过遗传,通过时空的潜移默化,最后根植到我们的血液之中,肉体之中,成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从而改善我们的行为,或者促进我们去作出更良好的行为。而这也是之所以黄仁宇的历史曲线向外螺旋前进的根本原因。美好的东西最终会胜利的。

    但是我最后还是决定不强调这个理由,并且再给出更多的说服办法。事实上,我们必须相信这一点,那就是人性是往更美好的方向发展的。正如我们要相信学术对于现实是有用的,以及连带出来的一大堆推论。因为除了相信,我们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