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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因为姓胡,但也没有多少胡须,只是随口称他为胡子,日子久了,认识的人都叫他为胡子。
他是湖北人,来自于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在他进藏之前,学校决定搞一下关于他的宣传,出了一个大大的海报,目的可能是为了激励一下师弟师妹们,也配合一下西部大开发的洪流吧。其中海报上的文字内容都是胡子自己写的,第一句就是: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
他们家兄弟姐妹四个,全是大学生。一个姐姐清华研究生毕业之后,为了偿还家里为了供兄弟们上大学而欠的债务,在深圳工作了两年,还清了大部分之后,于01年去新加坡读博士,现在仍在南洋理工。一个哥哥及一个双胞胎弟弟现在均已大学毕业,在家乡工作。
一起到西藏工作,待学校分给我们各自的房子收拾得差不多了,从学校先预支了六千块钱,我们连续奔波了近半个月,买好了床、沙发、电视,以及许许多多零零碎碎但必不可少的东西之后,我们有了一种安定下来的感觉,他坐在沙发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满脸喜悦地对我讲了一句话:“一直在读书,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家。这一切真是来之不易。”那种富足感简直没法形容。
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刚认识他不几天的人也能迅速地产生这样一种感觉,那就是一点点的东西就可以让他非常满足、非常非常的满足。叔本华曾说,一个人的幸福所依赖所要求的外界条件越少,那么这个人就越容易得到幸福。我总在疑心,叔本华是否也认识一个象胡子这样的朋友。
在内地的时候,与胡子还有我一起玩的人也有几个。其中的一个就曾私下对我讲,他说胡子身上的气质极其相似于金庸笔下的郭靖:木讷而憨厚,正直而善良。我深以为然。我们经常在一起打乒乓球,在球桌上,他这种郭靖式的风骨体现得更是明显。他发球不是很刁钻,总是很容易接到,也没有什么凶狠凌厉的攻杀,每一个球过来,也是不愠不火,没有什么太大的威胁,可是很多人拿他没办法。无论你怎样,他都是一招一式,看似笨拙地把每一个球给你挡过来,又非常具有耐心。最后总是你耐不住性子了,攻球下网。他对于乒乓球的理解似乎最为笨拙又最为透彻,直指本质,那就是保证把对方的每一个球接到对方的那一边桌上去,直到对方没法做到同一点。
还有一个同学曾这样评论胡子,说看起来他的生活与外界的联系仅仅是不多的一两个朋友,还有一个收音机以及几个月偶尔买一期的读者。我乍听到这番评价的时候,十分感慨。谁的生活能够简单淳朴到如此。也许本质上,人人大概如此。可是绝大多数的人都生活在纷乱复杂无序的喧闹的表面,每天似乎要做那么多的事,安排那么多的活动。谁能象胡子那样安于如此简单又平静的生活,有那么多的时间去面对自己的真实的内心。如果少却了许多外部的刺激,许多人可以说是无所适从,什么空虚、无聊、失意,都要从毛孔里钻出来了,从那纷乱的内心深处冒出来了。
现在他还这样,他自己没有买电视。他坦诚地说,他自己房间有了电视,他可能会把持不住自己,花很多时间去看电视,他会感觉不太好。所以每天也就到我房间里看电视到九点多吧,他便回去了,去听他的joyfm,一直到晚上11点睡觉。所以有时候我看完电视将近12点、1点的时候,要睡觉的时候还没睡意,我便会想起他,奇怪他怎么那么的甘于寂寞与清静呢。究竟是什么,是怎样的一种意念能够使他如此地富足,如此地满足于现在呢?
他的姐姐会偶尔给他写信,他也会允许我看。有一封信中,他的姐姐这样写道:“听到你去西藏的消息,我开始感到惊奇,但随即也就理解了你。你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不管做什么事,到哪里生活,可能最重要的是自己开心。我的一个同事知道你的事,非常地欣赏你的举动,他让我告知你一声,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为你而心生敬重之情。其实我也是在到了国外读phd。,才知道一个人在国外生活是多么的不容易,生病的时候回家躺在床上,只有偷偷地抹眼泪┄┄”我读到那封信的时候,不知怎的,心中顿生一种酸楚之情,不同的人生,却是同样的生存,谁能真正说清谁的选择对谁的错,可能正如胡子的姐姐所说,最重要的还是顺乎本性,求其真心,做使自己开心的事。
说他的生活简单,他的生活设备更简单。他的书架上总是那么几本很少的很旧的书,不知被他翻看过多少遍了。其中一本是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他说是那本书建立了他的人生观。我便开始反驳他,也是为了刺探一下他的内心,我说:林语堂自然可以那样超脱的生活并且追寻其艺术了,可是对于由于环境、出身等原因而缺乏那种经济条件,或者许多甚至更多谈论的生存的那些人来说,那不是很虚无的一件事情吗?不想他倒是很坦诚,回答我说:我不知如何去解救别人,也不知到怎样去消除不公平,我甚至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小人物,我也满足于做小人物。比如十个人是同事,天天见面,我如受到高他们一等的待遇,我就无法忍受。但假如我们这十个人受到一种较好的优等待遇,而其他的千百人却享受不到,我看不见他们,也不以为然。所以我的境遇能让我追寻林语堂式的生活,我便追寻,我也没法顾及别人怎样。如果我的境遇不能使我如此,那我自然得别样的生活了。
听到他的这些话,我开始隐约觉察到,他为什么那么富足了。可能最大的原因就是他甘于做一个小人物,那也许就是他所有的秘密。另外,他诚实的要命,他敢于把知识分子的清高的架子,企图救人于水火之中的心态放下了,先是去关怀自己,毫不讳言。这个也许与他的成长环境有关。自小出身贫困,一直在与贫困作斗争,考虑最多的还是如何生存,并非如何生活,所以自然不如象我一般的人,从来以为吃饭穿衣还不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自然也就要去想一想那些没饭吃没衣穿的人是怎么一回事,以及公平与不公平,以及为了自己在吃好穿好的时候还能继续呐喊为了穷人为了弱势群体的雄壮口号而找出一些堂皇的理由。
不过也别把他说得太玄乎了。我也时常在怀疑,他那样的态度对己自然是十分的好了。可是究竟是否一种可以提倡的态度。是不是太庸俗、太市侩、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过,这也仅是一种怀疑。
对于婚姻,胡子一向是十分惧怕的。他也曾告诉我,他讨厌太多的孤独,所以每每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有很多的话。他希望能找到一个女朋友,但一旦考虑到具体的事宜,想到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会有许多麻烦,会改变他现在许多旧有的习惯,便感到十分的不舒服。这点我倒不诧异,这种对于婚姻的恐惧,一方面来自于他自小所经历的家庭矛盾、父母的争吵打架,一方面也好象是现代人通有的特征。又要保持自己的个人的随意的生活方式与空间,又不愿承担太多的孤寂,需要一个伴侣来分享他的忧伤与喜悦。
刚上班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的时候,胡子去了一趟邮局。他给一个在大学的时候曾经资助过他三百块钱的好心人寄回了那曾给过他有限帮助无比温暖的钱。可是事不凑巧,由于时间太久,那个人的地址早就变了。当那钱又一次回到他的手上时,他不误惋惜的说:可惜呀,我有能力给予别人温暖与信心的时候,却不能如愿了。可我也算尽心了,至少心里安稳踏实了。
胡子的舅舅有些残疾,与他的母亲住在一起。有一个儿子,上学的学费成了问题,胡子主动的承担起了这个并不轻松的任务。每一学期开始前,接到表弟的电话,他就立马急匆匆的跑到邮局去,一次三千,一年六千。我问他感觉如何,他也是坦白的讲,如果能够不寄,那是最好,可是现在实在没办法,心疼是心疼,寄还是得寄吧。只是希望着,以后表弟能够有些出息,要是还能有点感恩,那就是他的幸运了。
我写这些东东的时候,胡子还在北京,我已经回到了拉萨,每次打电话的时候,胡子都说在北京呆着不如在拉萨舒服。我告诉他可能他回来又要去上交大出差了,又是半年或是一载。他毫不掩饰的说:糟糕,真的再不想出去了。听到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感到无比的好笑又欣慰,好笑他怎么这么执着的就爱上了拉萨,想他当初来拉萨的时候,也是没有太多的对于拉萨的向往,只是为了找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作,同时与我结个伴而已。而欣慰的是在那么多人那么浮躁的想要去大城市不知寻求些什么的时候,在那么多人把拉萨想象成了天堂或者地域的时候,他仍然是把拉萨就看成了一个平常的过日子的地点,他的存在,还给了拉萨一个生活者的气息,也给我热爱的拉萨平添了一份可爱。
北京正是热的时候,我呆在凉快的拉萨,夜里舒服的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在电脑上写字的时候,会想起在北京独自一人的胡子来,要是胡子有机会看到这不成样的文字的时候,我想对你说,但愿这文字会给你带去一些凉意。要多说一句话,我要说:老朋友,我很想你。
2002。8写2004。6。6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