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像无言

丁巴达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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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第几次写到南京了?或者我想写的,还不止南京。

    行走在绿树成荫,风景秀丽的紫金山上,看着漫山的树叶飘摇,风起雾生,一种历史的沧桑感,立马就从骨头的缝隙里,那么悄然而顽固的冒出来了。就像我跟南京的朋友说的一样:到了夫子庙,你就把所有南方人俗气的部分,全部看得清清楚楚了。唯独到了紫金山,你得到的是完全然不同的感觉:肃穆,庄重,心旷神怡,似乎能够和天地相沟通了。对于南京这两个地方的评价,我的看法是妥帖,这个尚且不谈,可是南京地理上的优雅,却的确是和这个山有太大的关系的。谁可以想象一下,假如杭州没有西湖,那将是多么的扫兴,那杭州将是一个多么枯燥乏味的城市。紫金山之于南京,恐怕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不要说这个。就在今天在明孝陵石像路上散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这些号称见证了六百年风雨钟山的石像,都有着一些不同程度的损伤。这触发了我可能储蓄了以久的一些情怀,甚至感伤。

    我首先想到的是,是谁,究竟是谁,伤害了这些如此优雅和雄伟的石像。这些石头是什么,是文化的遗迹,是过往生命的痕迹,是我们祖先曾经鲜活的思想,或许还是正在我们身上流淌着的血液,为什么要破坏他们,而不让他们就如同建造这些石像的人所期望的那样,与时间抗衡,和岁月争锋,以图永远。

    就在这样的念头自我心间悄悄滑过的间歇,忽然有一阵风刮过,同时有几滴细雨落在了我的肩上,以及这美丽的石像之上。我看到了几个玩耍的孩子,正骑伏在跪着的石马身上,他们的家人正在给他们留下永恒的一瞬,而他们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天真而无邪。我随即就意识到了,破坏这石像的因素,不外乎两种,一种来自于自然,而另外一种,来自于人本身。

    对着眼前这鲜活可爱的孩子,我的思绪忽然一下子飞出很远,我仿佛看到了当年就在这紫金山上,朱元璋野心勃勃试图征服时间的的面容。

    写字的人,是最爱提起永恒的人了。他们是这生存的人中,最清醒而自觉的追求永恒意识的代表。必须得说的是,追求永恒可不是文人,或者少数精英分子的特权,甚至不能说,追求永恒是一种自觉的人才有的自觉的意识。事实是每个活着的人,只要他已经知道了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都在血液或者潜意识之中有这种原始而自然的冲动。写字的人,仅仅是这多数人的一个自觉的代表罢了。那么写字的人凭什么奢求永恒,就是用他们的文字。这是一个多么伟大而崇高的梦想,这是一个多么美丽而理性的野心。就单凭几行文字,万卷书,真的可以与时间锋利的镰刀作斗争吗?就可以让存在过的证据,保留的如同从未消失吗?

    当然不能。其实当人们意识到这种可能性不存在的同时,当人们已经积累到了足够的知识,足以让他们有勇气,却带着不同的表情承认这一点的同时,人们也早就知道了与时间斗争的工具,迄今为止,我们还未拥有。就连爱情也不够。我们的子孙后代,真的可以绵延不绝的在这个星球上生活下去吗。稍微知道一些天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在有限的岁月中,太阳的生命终会结束。燃烧完结的太阳,会在死亡的时候,回光返照,那意味着巨大的火球将吞噬整个的太阳系,从第一颗到第九颗的的行星,都将在这一片火海中消失殆尽。而那之后,整个的太阳系会一片死寂,一片黑暗。只是旋转,还会如同今天一样继续。太阳尚且不能永恒。

    但是人类的野心一直在继续,我不知道,这个使人类之所以伟大的野心,还会持续多久,是不是还会给人类带来我们尚未发现的一线生机,或者短暂的喜悦。

    写字的人妄图征服时间希求永恒的工具是文字,而权力的拥有者则更加的务实。他们看透了文字的虚无缥缈,或者他们尚不能相信文字可以带给人类的奇迹,于是他们用石头。啊,石头。相对于人短暂的生命而言,石头是多么的永久。当你静静的看着一块石头,你似乎觉得自从恒古,它就一直存在于那里,一直等候着你今天的目光。它似乎从未消瘦,从未改变过一丝一毫。这时候你甚至开始怀疑,是否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们真的会被风风雨雨打磨,腐蚀,直至它们也露出自己的白骨,一堆松软的土壤。那么就不如抓住石头这最后的一颗稻草,来呼唤永恒。那么不如让我们在石头上刻字,在石头上雕像,或者干脆把我们的面孔,我们的身体,我们对于世界的雄心壮志,用石头来再现出来。那么我们不是存活的比较长远了吗?

    朱元璋,连同先前的皇帝,权力持有者,都是这么做的。明孝陵的石像已经六百年了,朱元璋的面目还依稀可见,这难道不是石头的功绩。

    可是石头也终究不能永恒。现在我看到了这些朱元璋所建造的石像,正在面临着这样的危机。

    让我们首先说说,风雨无常。就只用一句话,谁可以,阻挡自然的变幻?

    那么人为的损坏呢?说到这的时候,我又同时注意到了在明孝陵玩耍的这些可爱的孩子,以及陪同他们而来的这些可爱或者并不可爱的大人。你可能猜错了,我先要说的并不是保护文物,我先要说的是,就算他们真的把这些石像摸了一下,骑了一下,那就真的那么大不了吗?对于文化的传承,文明的继续,难道活生生的人,还比不上这些没有呼吸的石像。就这一点上,我觉得我有必要扯一句题外话,那就是我们是不是太过于从故纸堆里,坟墓里,死过人的老房子里,追寻我们的文化而胜于从当前呼吸着的生命个体上,感觉我们的文化,就一直在存在着,一直在发展着。其实我们没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去弘扬,也没有太多的现实问题,需要去跟死人询问。

    不要说这个了。让我们来看看,来询问一下,究竟是什么,促使了我们去人为的损坏这些意味深长的石像。小孩子就不要提了,我们可以简单的说,为了好玩,为了把这个公园当成一个人性化的公园而不是一个纪念死去英雄的地方。那么大人呢?我注意到明孝陵神道上的文武官员的高大石像,他们的眼睛上有被墨水涂过的痕迹。那么高大的石像,这种行为,绝对不是一个小孩子的身高可以达到的。那么肯定是大人了,那么究竟又是哪些大人?你可以用很简单的话给出一个似乎很清楚地答案,那就是,都是一些没有文化没有素质无意识的二球干的,或者就是一些有意识的人偶尔犯傻比的时候做的。可是我却有一句话也捉摸了很久。你是否听过毛泽东的名言:历史是由劳动人民推动的。你是否也意识到了,那些处在社会的最底层,最被人们忽视,最不容易受到尊重的二球,也在千百年来一直参与着历史的进程。这个世上,不能没有任何一种人。

    那么到此为止。我们似乎有了眉目,一点联系。那就是这时候,我们不妨把损伤石像的人都称为孩子。从有意无意的无意识,他们都造成了一个后果,那就是他们损伤了石像。

    这个时候我想有必要稍稍的摊一下我的牌了。我并非有意于谈论关于石像受损的责任问题,我甚至倾向于不过度保护文物的方向,我甚至认为象这种非大型暴力的损坏,出于人性中不可精确理解的原因而导致的破坏,都是可以容忍的。我急于探究的只是,从先前的帝王塑造石像以求永恒,到后来的小孩子的成长不可阻止的损害这种永恒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这是一个喜剧的发展。还是一个悲剧的诞生。或者干脆就是一个悲喜剧,一个嘲讽剧,一个荒诞剧。

    毫无疑问的是,朱元璋或者一切希求永恒的人,这些把人类追求永恒的心思抒发到表层并且投诸于行动的人,首先是有清晰的思路的,他们的意识是自觉的。在人类的发展过程中,他们站在某一个时空点上,不仅仅是试图把自己的人生整理的井井有条,他们还在不遗余力的想要整理整个人类的轨迹。他们希望世界也是有秩序的,而有秩序的,才可以永恒。而那些相比之下意识不太自觉的人,却在努力的和前者作斗争,针锋相对的斗争。他们以量取胜,所聚集起来的无意识的制造混乱的冲动,或者行为后果,为前者的努力做相应的抵消。而这两种力量的和,就是正在行走的历史。那么到此为止,石像的受损坏一事,稍微有了着落:建造者期望的是秩序和永恒,是有意识的迸发,而损坏者是无意识的自由蔓延和生长,不过产生的却是混乱和对秩序的消解,双方俱是合情合理。

    从物理学上讲,混乱是普遍的,也是长期的,然而秩序才是个别的,短暂的。我想起托尔斯泰的一句话:无数个人各不相干的有意追求自己的生活,无意的促成统一的历史。那么朱元璋和这些我眼前正在玩耍的孩子,是不是正是这有意追求自己生活的人,只是它们试图作的事情,达到的效果截然不同。

    那么又有一个新的问题。我们是把朱元璋和这些孩子看成对等的人,还是区分对待。比如说,这些孩子中间,只有个别人才可以对等的和朱元璋对比。也就是说,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英雄一说。

    石像路的边上,立着一个明孝陵的平面图。不是很仔细的看,你也可以很容易的看到梅花山,那是吴王孙权的陵墓。你说朱元璋当年的那句话究竟该如何理解?“孙权是条好汉,留着与我把门吧”他不愿意平了孙权的陵墓,究竟是为了表示对过往英雄的尊重,还是对自己英雄形象的更大美化。他是豪迈,还是阴险,谁可以判断。不过来到明孝陵的人,不仅仅都在猜测,而且还在对这些过去的帝王将相的事情,抒发出无尽的情绪。最普遍的情绪是什么呢?那就是看到好汉,就想到自己。要么为自己也是好汉激动不已,激起豪情万丈,要么为自己还没有成为好汉而叹息,升起无限哀愁。可这一切感慨之下的潜台词是什么呢,那就是他们都相信英雄,他们都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叫做英雄。英雄是和常人不同的。

    可我却偏偏不相信英雄。我早就看透了大众赏玩英雄的鬼把戏。任何对于英雄的感叹,总是先出发于一种不那么美好的人性原则。这个原则是什么,是希望自己拥有别人不可以拥有的自由和行为的权力,是让别人遵守自己制定的原则,而自己则超越一切的行为规范。大众首先看到英雄身上的什么,不是他们为人民服务的实际行动,不是他们在成为英雄之前,在平素的日子里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和辛勤劳动,不是他们最可贵的对待一切人的尊重和善意之举,不是他们身上所包含着的显现出来的人可以达到的美丽境界,也不是他们成为英雄之后仍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和平淡日子作斗争的巨大毅力,更不是每一时每一刻和自己粗鄙的部分作抗衡的顽强志气。大众看到的仅仅是英雄成为英雄之后所享有的特权和豪气,享受和霸道,或者偶尔从他们身上表现出的对于人性之中恶的部分所作出的妥协行为。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其实一个英雄在成为英雄之后,做出的有悖常理的事情,只是在损伤他们的英雄气概,这一点恐怕连这个英雄本身,也是了然于胸的。可是到了后人的眼里,这就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大众甚至有可能将这种行为给误读,而赋予一种神秘色彩的英雄主义论调。

    那么紧接着我们刚才的话题讲,是不是我眼前看到的这些在明孝陵里玩耍的孩子中间,只有一个孩子,才可以和朱元璋相提并论,探讨他们对于历史的影响。因为只有这个孩子在将来,才可以成为一个英雄,或者具有成为一个英雄的可能性。如此光明的一问,我们反倒清楚了。这显然是荒谬的。如果我们不严格的定义英雄的含义,我们就把英雄理解为一个特别的人,我们发现,这里所有玩耍的孩子,都具有成为一个特别的人的可能性,也就是说,他们每一个都具有成为英雄的可能性。于是我们看到,原来一个英雄,是淹没在很多人当中的,而且必须淹没在很多的人当中。那么我们将得出一个什么结论,是不是我们可以说,英雄就是群体,英雄就是群体的代表,英雄原本是不存在的。

    我要稍稍的松一口气。因为到此为止,我知道了两件事情。一是这个世上没有英雄,二是这个世上被称为英雄的人的行为,总是和在产生他们的群体做抗衡。他们互相依靠,互相扶持,各自生活,各自渗透,一起让这个世界发展成了如今的样子。英雄身上更多表现出的是人性的秩序部分,而大众身上产生更多的则是混乱的力量。前者在表现人可以达到的美丽,而后者在展露人天然的面目。前者是后者意识的集中体现,后者是前者得以呼吸和运动的动力。

    不管你对于这个冗长的叙述和得出的如此结论满不满意,我是比较满意了。因为一旦有了一个哪怕非常错误的理论结果,人总是有了说服自己的理由了。有了一个信念的支持,人总是更容易充满信心和勇气的活下去。我现在忽然意识到,其实我现在在做的事情,也无非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尽量的让杂乱的拥有秩序。为此,我耗费了我的能量,或者也不是我的能量,而是太阳的。换得了我个体的一时井然有序。

    在有了一个比较有秩序的心灵之后,我就更加愉快的忘情于紫金山上的风光历史了。出了明孝陵,我就看见了中山陵。

    中山陵与明孝陵在同一座山上,比邻而居,这本身就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意味悠长。从个人奋斗的角度看,我们不妨说,这俩个人都是特别的人,都是英雄。可是从他们各自所追求的理念来看,这是两个天差地别的人。中国的封建文化传承的已经太长了,长的让后人的骨血里,都甚至在如今的社会体制下,还留着不少的封建的种子,那尚未散去的封建主义的魂灵。人们在祭奠朱元璋的时候,居然忘了这个所谓的英雄帝王,其实是该在进化的道路上遭唾弃的。除却了一个个人成功的因素之外,他建立的仍旧是一个全国的人权被一个人的意志所把持的国家机制。大多数的人,仍旧是没有人权,没有对等的享受资源,前进的机会,从一出生,很多人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而所谓的帝王,一个人却享用着全国的资源,却占有着全国最美丽的妇女,却掌握着一切人的生死大权,他就是天。这是多么荒唐的社会机制,而这就是中国引以为豪的几千年的文化传承。

    而这机制与文化传承,最终也被一个人打破了。这个人就是孙中山,这个人现在就静静的安眠在地下。他的坟墓,与朱元璋的仅仅一山之隔。我们应该给与并且已经在给与孙中山,适当的历史地位上的尊重。这是一个真正伟大的人。他所打破的是暗无天日的不合理社会制度,他所消除的是世界上最悲惨最不符合人性的政府经营模式,而他试图建立的是民族民权民生天下为公的和谐社会。他把一切和生存相关的权利,对等的给与了一切降生在人间的人。他在某一种意义上也失败了,可是他的胜利却是前所未有的胜利,是此后千秋万代亿万生灵的胜利。或者这个胜利,还应该继续的胜利下去。

    当年希望孙权给自己把门的朱元璋,现在成了孙中山的把门人。更准确地讲,他成了孙中山胜利的一个俘虏。

    从孙权到朱元璋到孙中山,这是怎样的一个历史长河,这是怎样的一个沧桑变迁。从小国到大国,从分裂到统一,再从封建到民主,这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社会进化。一山之上,看尽忧愁喜悦,风云变幻,看见人类的脚步,越来越健康合理。

    但是人类的脚步最终要走向哪里?就如同我们还在追问,我们从何处来?与一个天文学的教授聊天,他说他不相信进化论,人怎么可以是从猴子变化而来的。作为坚定的进化论的支持者,我对此不屑一顾。可是他紧接下来的问题却让我着实大吃一惊。他说,现在人类已经意识到了太阳系的不可永恒,如果人类真的可以在地球上存活的足够长,他们的知识一直得到延续和传承,那么到了太阳系即将毁灭的那一天,人类是否愿意等待死亡而不做一事。是否他们已经有能力在太阳系灭亡的这一天之前,想出了办法,把我们的子孙后代送往别的可以生存的星球。那么就照这个道理反思一下,难道我们没有可能是另外一个星系毁灭前,另外一个星球上智慧生命撒在地球上的种。苍茫宇宙之中,太阳系这样的恒星系,不可计数,生命的产生,难道不是很偶然的吗?

    面对着这样的更广阔的问题,我无言。我也先不理睬进化论的对错。但是我却在努力的掩盖自己内心之中的激动,因为我所碰到的人类命运的新的可能性。实质上,我多么希望这是真的,这是一种完全可以实现的未来的场景。设想那一天,当我们乘坐着宇宙飞船,飞往另外一个浩瀚星系,崭新的世界,当我们在那个星系的某一个温暖并且充满阳光的地点上安顿下来的时刻,我们可以回望我们曾经生存过的太阳系,在刹那间,燃烧成一片美丽的火海,那将是多么的美妙。

    那将是另外一种永恒。但尚不是彻底的永恒。因为将来的某一天,宇宙也是要死亡的。我们的时间会倒转,这个宇宙会干干净净的消失,就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么你还要希望什么永恒?文字,石头,王朝,社会制度,没有一样是可以永恒的。此时我忽然有些动情了,但绝对不是悲哀,也不是无可奈何之后对神秘主义的倾斜。我要对所有的人说一句话:如果你已经清楚的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但还在孜孜不倦的追求永恒,这本身,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