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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学校上班的第一天,我拿着聘书找校长签字。校长室空无一人。我毕恭毕敬地向办公室的老师询问,知不知道校长在哪儿?他们看我拿着合同书,知道我是新调入的同事,便笑着招呼我,然后向学校小花园一指“你要找的人在那儿。”
“他就是贾校长?”
办公室所有人都哄笑起来,异口同声地说:“他是真校长。”
“姓甄?”
我知道校长叫贾功智,绰号“假公子”我想,这个正在花园修枝的园丁是管卫生的副校长吧,找他应该可以。
花园不大,花木品种繁多,开得正旺,姹紫嫣红。可是稍加注意,就能发现哪儿有些不对劲。原来是花的枝桠过于旁逸,地上芳草萋萋,学生丢弃的纸飞机肆意地在上面翻飞,整个花园凌乱不堪。
此时“甄副校长”正一丝不苟地修枝,再把纸飞机丢进不远处的垃圾箱。走近这个小老头,我突然紧张起来,拿着聘书不知如何开口。我愣了一会儿,他还是自顾自地当他的园丁,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任汗水模糊自己的眼睛也不愿抬头擦擦汗。
我只能上前搭讪:“甄校长,我是——”
“站一边去,没看我正忙着呢。”
这个小老头子,怎么这样啊?我好歹也是一个有几年教龄的老师,以后还是同事,这么大的官威,什么时代的领导?他一句话就把我塞得头晕脑胀透不过气来。
这时,此人直起腰看了我一眼,大嗓门地说:“我不是校长。我姓杨。你是新来的老师,怎么也和他们一样无聊,拿我这个小老头子开涮?叫我杨老师,你的聘书我倒可以代表学校给你签字盖章。走,到办公室去。”
我哭笑不得,不知该怨谁。
接下来,同事们凑过来问我“这个老头子怎么样?”
我把刚才的遭遇说给他们听,他们又满足地笑了,然后郑重地告诉我:“这个老头子是学校的元老,党支部书记,兼行政办秘书。脾气怪异,我们都领教过了。他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恨的人,没谁喜欢他。”
杨老师总是第一个到校签到,第一个参加升旗,第一个到会议室开会的人。没有谁授权,他自然而然地成为学校负责签到、升旗以及开会点名的人,几十年如一日。我知道,在大一点儿的学校,这三项工作都是最难做的事。要能以身作则,不怕得罪人才行。
我第一次参加升旗,正好站在杨老师的左侧,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不错,升旗不迟到,你不像他们。”
这次升旗,有部分老师和学生在国歌响起时,依然窃窃私语,杨老师在升旗礼毕后,很愤怒地走到主席台上,环视一周,铿锵有力地训斥:“只要你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就应该尊重国旗!”
有一次,国旗升到一半被卡住了。老师们都回到了办公室,杨老师一人爬上了十米高的旗杆,修好了滑轮,再把国旗升了上去。我正好看见了这一幕,心里不是滋味,越发不理解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
也正因为国旗,我被杨老师视为朋友——这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学校门厅的墙上需要画一副图案,但不知画什么好,杨老师便在会上征询大家的意见。我头脑一热,便提议画一副国旗,庄严,醒目,并且和两侧墙画很协调。同事都笑开了,我沉默下来,心里不是滋味,但也不想辩解——其实我是学过几年美术的。不料,杨老师找到我说,就画国旗。我也高兴,便和他一起,用了三个下午完成了这副构图着色都极为标准的图案。望着鲜艳的国旗,我深深被感动:真是太漂亮了!杨老师没有夸奖我,却很认真地对我说:“你和他们不一样。如果你觉得我不讨厌,以后咱们多探讨一下书画。既然是朋友,叫我老杨好了,亲切。”
我还不能适应和他做朋友,显得被动,甚至怯懦,可能是因为他第一次给我的“下马威”让我不能释怀,也可能是同事曾告诫于我“没人喜欢他”我便不能和他成为朋友。不过,老杨在人前从不讳言,说我是他的朋友。
我不知该不该怨他,我在学校的朋友越来越少了,同事把我当间谍一样防着。
一次例会上,老杨点名时,很多人嗡嗡不停,我也一时忘形和别人说着话。老杨点我的名时,第三遍我才回答,他突然大声喝道:“你耳朵呢?”
我一下羞红了脸,无地自容。整个会场静得只有呼吸的声音。这次会议开得很成功,没有一个人说闲话。这是老杨的功劳,还是我的功劳?
以后的一段时间,我有意无意地疏远了杨老师。这时,我的朋友多了起来,便有幸了解到许多关于杨老师的怪癖。
杨老师是北京人,难怪普通话说得那么标准。可就是这一点,他得罪了很多人。每一个本地老师都知道杨老师有一大怪:谁和他用普通话交流,他跟谁急。顺他眼的,他便写信告诉你:他已经到咱们这奉献了三十年了,不用方言和他交流就是不接纳他,瞧不起他这个外地人。收到这种信的老师都先是惊讶,然后愤怒——咱用普通话才是尊重你是北京佬,而你不让咱们用普通话分明是你老杨自以为是,瞧不起我们本地人,以为咱不会说普通话。既然各执一词,便互不谅解,隔膜愈发地厚起来。受伤的自然是老杨。
同事问我收到这样的信没有,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其实我没有,但我不能这样说,那会让我很难做,我已经身处夹缝中了,不得不考虑好了再回答。
杨老师的父亲是北京大学教授,继母是医生,兄弟是北京某部实权派人物。而老杨却在咱们这个小地方生根发芽,这引起了所有同事的好奇与不解。这是一个迷,没有人知道究竟为什么,各种版本的说法都有。直到有一天,老杨的儿子向父亲提出了质疑并抗议:我要回北京!同事说,他儿子的愿望,老杨可以达成,只要给兄弟或尚且健在的老教授说一声即可。然而,老杨暴跳如雷,认为儿子的想法不可思议,在这个县城生活有什么不好?后来儿子去了部队,三年不给老杨写信和打电话。
知情的同事都觉得老杨太迂腐固执,儿子不待见,纯属咎由自取。可老杨的确是一个不可理喻的老头。去年,在一次酒宴上,别人谈起了儿女之乐,老杨竟当众恸哭,说自己如何如何思念在部队服役的儿子
不知不觉,我已经半年没有和杨老师以朋友相交了。我的业余时间几乎都被同事挤占了:闲聊、打麻将、酗酒。
这天,杨老师问我最近是否在坚持练习书画,我立即紧张起来,不知所措。好在他只是问问而已,随即走开了。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信。信是用比较精准的古文写成的,字迹工整,信封也很考究。
读着散发着清香的书信,我的汗一层一层自后背心冒出来。杨老师这次是以父亲的身份告诫我,不可随波逐流自甘堕落,要有青年人的朝气等等。我把信读了好几遍,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我才知道,几任校长都收到此类“谏”信。杨老师曾告诉我,他给三任校长上过十八道“奏折”有的长达万言。
我不敢问有多少人理会过杨老师的信,但我对他的认识因此深了许多。我们又成了朋友。同事把时间也还给了我。杨老师再次要求我称呼他“老杨”
我不得不说说老杨的哭,尽管这是一件不怎么光彩的事。
今年三月,本县遭遇水灾,百姓损失惨重。应上级要求,我们学校开展了募捐活动。老杨是此次活动的负责人。
几天下来,全校学生踊跃捐款捐物。老杨露出了少有的笑脸。他用广告颜料把“光荣榜”写得大气磅礴。他说,这是他最满意的书法作品。接下来,是老师捐款。为了不出纰漏,提前由党支部组织开了一个动员会。捐款结束后,还是老杨写“光荣榜”
老杨让我给他报名单和捐款金额。写着写着,老杨不动笔了。我正要问他是否不舒服,却听见他哭出声来,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落在“光荣榜”上,浸湿了一个刚写好的字。我说,你休息一下吧,如果有什么难事,说出来,看能不能帮上忙?老杨摆摆手,抹抹眼睛说:“你把这榜写了吧——算了,不写了。贴出去更丑。很多老师还是党员,都不愿捐款捐物,我真替咱们受灾的老乡难过啊。”
坐了一会儿,老杨的情绪还是无法平息。他突然一把将“光荣榜”撕得粉碎,然后坐在那儿生闷气。我恰如木鸡呆立在老杨面前。
老杨“莫名其妙”痛哭之事作为笑料,在茶余饭后被人们嚼得津津有味,不厌其烦。也有人故作紧张地讨论:老杨是不是那儿有问题了?哪儿啊?就是,这儿,司令部。
老杨今年五十八,快退休了,可同事都担心他的精神会提前出问题。
然而,谁又能想得到,老杨是这么提前退休的呢?
先得说说宋疯子这个人。此人是学校食堂的承包人,三十五六岁年纪,一脸的横肉,生得一副恶相,对人恶声恶气,倘若醉酒便撒疯骂街。他是校长的妻弟,在学校颇有些架子。你要吃点什么,得看他高不高兴。一般人对宋疯子的傲慢,都忍在心里,也有老师和他对吵的。
这天,学校开会,老师都能吃一顿不花钱的便饭。老杨向来都是最后一个离开会场,这次也一样。他把会议室打扫干净之后才到食堂吃饭。可饭菜早没了。
或许因为所有人都把饭菜嚼得很大声刺激了他,老杨便带气地质问宋疯子:“为什么不留一点?”
宋疯子当即抢白了老杨一句:“你以为你是校长啊?”
老杨气得想骂人,却找不到有力的措辞,因为普通话里根本没有多少骂人的词汇。看着老杨无计可施的样子,有人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正在这时,厨房的老板娘对宋疯子说:“校长他们几个人要的菜炒好了,你快去请他们,顺便拿一瓶酒啊。”
老杨偏偏就把这几句话听得一清二楚,更是心头火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骂了出来:“你简直就是校长的一条狗——”
话音未落,宋疯子的话也递过来了:“我就是一条狗,你姓杨的老不死,还不是共产党养的一条狗!”
老杨突然一头撞向了宋疯子。当我和其他老师发现事态严重时,已经晚了。宋疯子手中正好提着一瓶酒,这瓶酒顿时在老杨的头上开了花。
老杨住院了,伤情很严重。校长在会上提议,同事一场,大家买点礼品去看望一下老杨吧。一星期过去了,除了我和几个与宋疯子吵过架的同事去了医院一趟,其他人似乎都忘记了学校还有这么一个人正躺在医院里。只有少数人偶尔会提到他:这下老杨终于可以退休了。
今天,我又去了医院,老杨正在熟睡中。我把康乃馨插在花瓶里,在老杨身旁坐下。因为无事可为,便认真地研究起老杨的面相。
此时看老杨,他其实算得上温文尔雅学者形象:满头银丝,金丝眼镜,方脸隆鼻,微薄的双唇,银白的短须。思想写在脸上,爱憎写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