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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序由暮春转入盛夏,腹内的小生命也随著时日的增加而逐渐膨胀隆起,薄薄的衣衫下,已掩不住他的存在了。
天热,人很容易疲倦,加上室内郁结著那股驱不散的澳闷,象一层无形的网,捆得人整天都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
每天固定的家事做完之后,总觉得好累好累,实在没有闲情和多余的时间去做其他的事。尽管阿渔一再来信催我该去看看房子,该去拜望刘老师,该去这,该去那,我都一拖再拖懒得动,连大弟子武的婚姻大事,我也只管动口不动手,负责提供意见而不参予实际工作。要不是何船长一通电话,我可能还一直懒下去,等生完孩子之后再说呢!
何船长告诉我在永和竹林路底,镇公所对面,正在兴建一批公寓;建筑、结构都不错,他已经订了一、二楼两层,要我也去看看,如果喜欢不妨订一户,将来彼此好有个照应。我去看过房子,什么都好,就是价钱不好,以我们目前的经济能力来讲,实在是一种奢望。
两天后何船长来电话问我决定了没有,我支支吾吾地道出了心里的矛盾与难处,他很快地否定了一切,爽声地说道:
“那天我不是讲过,钱的问题不要担心的吗?你真是太客气太见外了。”
“可是,我”
“好了,不要多说了,就这么决定,下午我陪你去缴订钱。”
就这么简单,我买下了一幢房子,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写信告诉阿渔,他似乎比我还兴奋,写了一大堆注意事项,还亲自画了设计图,剪下许多画片供日后布置新居时参考,真恨不得亲自跑回来监工;说实在的,我还真巴望他能回来,省得我挺个大肚子四处忙到处跑。
十月底,房子全部完工,随著竹林路的拓宽,附近的店铺、住家有如雨后春笋地竖了起来,一下子变得好热闹好拥挤;和我第一次来看房子时的冷清,真有天壤之别。完工后的新屋,有如修饰整齐的少女,显得清晰明亮,充满著蓬勃的朝气,给人一种欣欣向荣的振奋感,想到这将是我和阿渔的家,一个属于我们的爱窝,不由打心底高兴起来。
忙与累,在搬家这天达到了最高潮。虽然有搬家公司的人来搬东西,子武、子成两兄弟也都来帮忙,许多事还是要自己动手去整理。喉咙又干又渴,肚子饿得咕咕叫,盈盈也吵著喊饿。我拿钱让她叔叔带她到下面去找地方吃点东西,顺便带些水果回来。
他们一走,我就瘫在沙发里,再也动弹不得了。
才舒服了一下,听见敲门声,八成是找不到卖吃的地方又回来了,刚才明明把锁匙给他们,怎么不知道用?
拖著千斤重的腿,踅去开门。门外站著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脸上布满著友善动人的笑容。
“我是住在对面的陈太太,你是新搬来的吧?”
“是,是的,请进,里面乱七八糟的。”我有点意外仓皇,听说住在公寓的人家,彼此鲜有来往,有的甚至住了几年都不讲一句话,不知道姓名,想不到第一天搬来就遇上这么亲切的邻居。
“搬家是累人了。”她大方地走进来,环视著四周零乱的东西,最后将视线停在我腹部。“快生了吧?”
“嗯,预产期在十二月底。”
“怎么就你一个人?你老公呢?”
“他不在家。”
“?”她眼睛里写满了疑惑和暖昧的问号,我知道她一定是误会了我的意思而将我归诸某种类型的女人,看来不说明一下是不行的了。
“我先生在船上工作。”
“什么!你老公也在跑船哪?”她提高了声音,特别加强了“也”字的音阶。
“是啊。”
“哟!我们还真是有缘呢。告诉你,我老公也在船上工作,他是个老船长,跑港台定期货轮,你们家那位呢?”
“他才当大副,干的是远洋油轮,一年半才回来一次。”
“其实回不回来都一样,对船员太太来讲,丈夫只是一个名词,一个有形却抓不著的另一半,有跟没有一样。”她的神情暗淡下来,语气也失去了方才的热切,变得冷了许多。“他不回来,我和孩子还安静些,他一回来我们整天吵。”她的眼中闪过一抹怨怒,象两条火舌般地舞卷著,我注意地打量著她那张看来象孩子般的脸庞,细白的皮肤,眼下有一些雀斑,增加了几分俏皮,浓眉、大眼、阔嘴,披著一头长发,帅气的牛仔长裤,使人很难看出她的年龄。持她告诉我大儿子已经上高一时,我惊讶地不敢相信。
“真看不出来呢。”
“我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一点,看起来比较有活力,其实啊,我都快四十罗。”她耸耸肩膀自嘲地笑笑。一个人如果懂得一点自我戏虐,未尝不是件愉快的事,至少不必时时为自己某方面的缺失而刻意掩饰。
“这样吧,你今天刚搬,一定没时间烧饭,晚上过来到我那儿吃个便饭。”
“不用麻烦啦,我们随便吃碗面就行了。”
“麻烦什么?是你运气好,难得我今天晚上有空在家。就这么讲定了,六点钟过来,别忘了。”
这种近乎蛮横的热情,简直有点象霸王请客的味道。
他们房子的大小榜局部和我家相同,布置得十分热闹,或许是由于东西大多,使得活动空间很小,整个房子给人的感觉就象一个女人,乍见之下,觉得挺抢眼很漂亮,等仔细再多看几眼,却觉得只有庸俗而没有美,只有外表而没有灵魂一样的空洞。
餐桌上已摆好了四菜一汤,女主人亲切地招呼我和盈盈。大儿子长得很象妈妈,细瘦、白皙,带著一副黑丝边眼镜,神情冷漠。下面两个小孩的年龄和老大差得很远,一个念小学三年级,另一个和盈盈差不多大,姐妹俩无论在外形上个性上都不象,很难让人相信她们是亲姐妹,唯一的共同点是两个人都好乖,安安静静地躲在房间里玩,比起盈盈真是乖得太多了。
饭后,盈盈挤到两个小姐姐房里去玩。才一会儿工夫,她已经将一切收拾妥当,再出现时手里端著一盘冰西瓜,真是个手脚利落的女主人。
“暖,来吃块西瓜。”
我送了一块西瓜入口,她接著问我。
“你平常在家都做些什么?打不打牌?”
“做做家事,带孩子,看书,听音乐。我不会打牌。”
“跳不跳舞?”
“以前最爱跳舞了,结婚之后就很少去,除非阿渔回来的时候才去,不过我参加了早觉会,跳跳土风舞。”
“土风舞?谁跳那种舞,多没意思。谁是阿渔?”
“就是我先生。”
“哦,这个名字倒挺有趣的。”她膘了我一眼说:“你一定很爱他,我看得出来,一讲到他的名字时,你的声音都变了,充满了绵绵的情意,对不对?”
“嗯”“是了,女人就是这么傻,只要有爱倩做支柱,什么苦都可以忍,即使没有了爱情,也很容易认命,伯的是有一天原有的支柱忽然倒了,造成一种幻灭,那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我用狐疑的眼光望着她,不大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没有再往下讲,只淡淡地笑笑,那笑容中竟蕴含著一些苦涩,难道在她这张看似灿烂的脸孔底下,隐埋著什么痛苦的秘密,或者她那份豁达与热诚只为了掩饰某些内心的孤寂?
半晌之后,她又转过脸来,那阵黯然已经消失了,重新布满了热切的笑靥。
“你一个人住吗?”
“嗯。我替公公留了一个房,他随时会过来住。”
“怎么没跟妈妈住在一起?大部分船员太太都住在娘家。”
“我们情形比较特殊一点。在结婚前阿渔就要求我,除了做他的妻子之外,还要做他们季家的媳妇、嫂嫂,担负起家庭主妇的全部责任。”
“你愿意?”
“我为了阿渔我愿意做任何事。”
“真是不容易啊,先生不在家,你还这么辛苦,侍候老的照顾小的。”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尽力做好分内的事而已。’”
“你那个阿渔真有福气。对了,你坐月子时怎么办?”
“我妈妈会来,另外我想请一个佣人,这附近我不熟,麻烦你帮我介绍一个好吗?”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她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
看看时候不早了,家里还有一大堆东西没整理,于是起身告辞,临出门前,她诚恳地望着我说: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千万别客气欧。”
我重重地点点头,接受了这份真挚而可爱的友情。
一阵剧烈的抽筋将我由梦中惊醒,窗外一片漆黑,小台灯下的钟正指著午夜十二点十分。我屏息地等了一两分钟,那种疼痛的感觉好象没有了,有点象做了个恶梦,没多久我又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但是很快地又有一阵绞痛横扫全身,是那么的强烈而真实,我吓出一身冷汗,知道这不是在做梦,而是实实在在的肚子疼。
会不会要生?
早产!
这两个念头在脑中象一道闪电般地掠过,震得我不但睡意全消而且惊惧无比。
不会吧!离预产期还有两星期呢。讲好了后天妈妈要住到我这儿来陪我待产,帮佣的吴嫂晚上都回家睡觉,要到明天清早才会来,现在家里就只有我和盈盈,万一真要发动那可如何是好?
打电话告诉妈妈,请她立即赶来。
刚要往外走,才想起电话还没有装。失望象一股巨浪般的向我扑来,更引发了心中的恐惧。疼痛愈来愈厉害,我急得一身是汗,手脚发软,陷入痉挛当中直不起身子,四周一片寂静,黑暗中象是隐藏著什么,又象是一个无情的巨人,漠然地俯视著整个大地,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据弃在孤岛般的无援,又象被整个世界所遗忘般的悲戚,泪水、汗珠成串地迸散著基地,我想到对面的陈太大,有如在黑境的深谷中发现一丝亮光般的狂喜,顾不得痛楚,我躬著身子,蹭到她门前,用力拍门,一声声,一声声,在此刻我整个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一扇紧闭的门扉之上,待陈太大出现在门口时,我已经疼得直不起身子,只有呻吟的份儿了。
“请帮我打个电话给给我妈”
她迅速地瞥了我一眼,立即以最快的速度拨通了电话,换上衣服,叫醒了她的孩子过去陪盈盈,然后扶著我往楼下走,这二十级楼梯简直象地狱之梯,我用了全身的力气和最大的勇气,强令自己的腿往下迈,好几次,我急得哭出来,坐在楼梯上不想往下走,最后陈太太几乎半拖半抱地将我弄上计程车,累得她气喘不已。
在极度痛楚的分娩过程中,我昏厥过去。直到一串粗壮婴儿哭声传入耳膜,接著听见黄医生慢吞吞地说著:“恭喜你,是个男的。”
只觉一阵彻骨的舒畅流入体内,打通了每一个关节,松散到了骨髓里面,我流下了欣喜的泪水,这是一种如愿以偿,天从人愿的顺心的欢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重要的不在于生儿子的本身,而在于你的期望成真的那种圆满感。我忽然想起苏格拉底说过的一句话“快乐是件奇妙的东西,常与痛苦有著不可分割的关系。”事实上痛苦和快乐常常是一体的两面,有著极其微妙的关联,没有尝过绝对的痛苦,又怎能体会到真正的快乐?
我轻轻嘘了口气,疲倦而安适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