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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三十五
一觉醒来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来有雨面粘心硬像夏天热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说昨天走得累了湿衣服还没干休息一天明早上路。顾尔谦的兴致像水里浮的软木塞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就提议午后游雪窦山。游山回来辛楣打听公共汽车票的习法。旅店主人说这车票难买得很天没亮就得上车站去挤还抢买不到除非有证件的机关人员可以通融早买票子。五个人都没有证件因为他们根本没想到旅行时需要这东西。那时候从上海深入内地的人很少走这条路大多数从香港转昆明;所以他们动身以前也没有听见人提起只按照高松年开的路程走。孙小姐带着她的毕业文赁那全无用处。李先生回房开箱子拿出一匣名片道:“这不知道算得证件么?”大家争看上面并列着三行衔头:“国立三闾大学主任”、“新闻学研究所所长”还有一条是一个什么县党部的前任秘书。这片子纸质坚致字体古雅一点不含糊是中华书局聚珍版精印的。背面是花体英文字:“professormaydinlea”李先生向四人解释“新闻学研究所”是他跟几位朋友在上海办的补习学校;第一行头衔省掉“中国语文系”五个字可以跟第二三行字数相等。鸿渐问他为什么不用外国现成姓lee。李梅亭道:“我请教过精通英文的朋友托他挑英文里声音相同而有意义的字。中国人姓名每字有本身的意义把字母拼音出来毫无道理外国人看了不容易记得。好比外国名字译成中文‘乔治’没有‘佐治’好记‘芝加哥’没有‘诗家谷’好记;就因为一个专切音一个切音而有意义。”顾先生点头称叹。辛楣狠命把牙齿咬跟唇因为他想着“mating”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义。鸿渐说:“这片子准有效会吓倒这公路站长。我陪李先生去。”辛楣看鸿渐一眼笑道:“你这样子去不得还是我陪李先生去。我上去换身衣服。”鸿渐两天没剃胡子梳头昨天给雨淋透的头东结一团西剌一尖一个个崇山峻岭装湿了身上穿件他父亲的旧夹袍短仅过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裤筒。大家看了鸿渐笑。李梅亭道:“辛楣就那么要面子!我这身衣服更糟我尽它去。”他的旧法兰绒外套经过浸湿烤干这两重水深火热的痛苦疲软肥肿又添上风瘫病;下身的裤管肥粗圆满毫无折痕可以无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对空心的国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皱领带”给水洗得缩了瘦小蜷曲像
前清老人的辫子。辛楣换了衣履下来李先生叹惜他衣锦夜行顾先生啧啧称羡还说:“有劳你们两位咱们这些随员只能叨光了。真是能者多劳!希望两位马到成功。”辛楣顽皮地对鸿渐说:“好好陪着孙小姐”鸿渐一时无词可对。孙小姐的脸红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国时饭上冲酒的凉水;自己不会喝酒只在水里冲一点点红酒常看这红液体在白液体里泛布爱逮(这两个字应该是“云爱”、“云逮”——输入者注)做出云雾状态顿刻间整杯的水变成淡红色。他想也许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说不上爱情只是一种温淡的兴奋。
辛楣俩去了一个多钟点才回来。李梅亭绷着脸辛楣笑容可掬说明天站长特留两张票后天留三张票五人里谁先走。结果议决李顾两位明天先到金华。吃晚饭时梅亭喝了几杯酒脸色才平和下来。原来他们到车站去见站长伟递片子的人好一会才把站长找来。他跑得满头大汗一来就赶着辛楣叫“李先生”、“李所长”撇下李梅亭不理还问辛楣是否也当“那馆”主笔。辛楣据实告拆他在华美新闻社当编辑。那站长说:“那也是张好报纸我常看。我们这车站管理有未善之处希望李先生指教。”说着把自己姓名写给辛楣言外有要求他在报上揄扬之意。辛楣讲起这事妨不住笑说他为车票关系不得不冒充李先生一下。顾尔谦愤然道:“这种势利小鬼只重衣衫不重——当然赵先生也是位社会上有名人物可是李先生没有他那样挺的西装所以吃了亏了。”李梅亭道:“我并不是没有新衣服可是路上风尘仆仆我觉得犯不着糟蹋。”辛楣忙说:“没有李先生这张片子衣服再新也没有用。咱们敬李先生一杯。”
明天早晨大家送李顾上车梅亭只关心他的大铁箱车临开还从车窗里伸头叫辛楣鸿渐仔细看这箱子在车顶上没有。脚夫只摇头说今天行李多这狼(字“犭亢”——输入者)家伙搁不下了明天准到反正结行李票的不会误事。孙小姐忙向李先生报告李无生皱了眉头正有嘱咐这汽车头轰隆隆掀动了好一会突然鼓足了气开李先生头一晃所说的话仿佛有手一把从他嘴边夺去向半空中扔了孙小姐侧着耳朵全没听到。鸿渐们看了乘客的扰乱拥挤担忧着明天只说:“李顾今天也挤得上车咱们不成问题。”明天三人领到车票重赏管行李的脚夫叮嘱他务必把他们的大行李搁在这班车上每人手提只小箱子在人堆里等车时时刻刻鼓励自己不要畏缩。第一辆新车来了大家一拥而上那股蛮劲儿证明中国大有冲锋敢死之士只没上前全去。鸿渐瞧人多挤不进便想冲上这时候开来的第二辆车谁知道总有人抢在前头。总算三人都到得车上有个立足之地透了口气彼此会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人还不断的来。气急败坏的。带笑软商量的:“对不住请挤一挤!”以大义晓谕的:“出门出路大家方便来挤一挤!好了!好了!”眼前指点的:“朋友让一让里面有的是地方拦在门口好傻!”其势汹汹的:“我有票子为什么不能上车?这车是你包的?哼!”结果买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车真料不到小车厢会像有弹性容得下这许多人。这车厢仿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的挤得身体都扁了。可是沙丁鱼的骨头深藏在自己身里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体里硬嵌。罐装的沙丁鱼条条挺直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弯成几何学上有名目的角度。辛楣的箱子太长横放不下只能在左右两行坐位中间的过道上竖直自己高高坐在上面。身后是个小提篮上面跨坐着抽香烟的女主人辛楣回头请她抽烟小心别烧到人衣服倒惹那女人说:“你背后不生眼睛我眼睛可是好好的决不会抽烟抽到你裤子上只要你小心别把屁股揞我的烟头。”那女人的同乡都和着她欢笑。鸿渐挤得前靠近汽车夫坐在小提箱上。孙小姐算在木板搭的长凳上有个坐位不过也够不舒服了左右两个男人各移大腿证出来一角空隙只容许猴子没进化成*人以前生尾巴那小块地方贴凳。在旅行的时候人生的地平线移近;坐汔车只几个钟点而乘客仿佛下半世全在车里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归宿一劳永逸地看书、看报、抽烟、吃东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暂时等于身后身外的事。
汽车夫把私带的东西安轩了入坐开车。这辆车久历风尘该庆古稀高寿可是搞战时期未便退休。机器是没有脾气癖性的而这辆车倚老卖老修炼成桀骜不训、怪僻难测的性格有时标劲像大官僚有时别扭像小女郎汽车夫那些粗人休想驾叹了解。它开动之际前头咳嗽后汇气于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东倒西撞齐声叫唤孙小姐从卒位上滑下来鸿渐碰痛了头辛楣差一点向后跌在那女人身上。这车声威大震一口气走了一二十里忽然要休息了汽车夫强它继续前进。如是者四五次这车觉悟今天不是逍遥散步可以随意流连原来真得走路前面路还走不完呢!它生气不肯走了汽车夫只好下车向车头疏通了好一会在路旁拾了一团烂泥请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摇摆地缓行着。每逢它不肯走
汽车夫就破口臭骂此刻骂得更利害了。骂来骂去只有一个意思:汽车夫愿意跟汽车的母亲和祖母生**恋爱。骂的话虽然欠缺变化骂的力气愈来愈足。汽车夫身后坐的是个穿制服的公务人员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是父女。那女孩子年纪虽小打扮得脸上颜色塞过雨后虹霓、三棱镜下日光或者姹紫嫣红开遍的花园。她擦的粉不是来路贷似乎泥水匠粉饰墙壁用的汽车颠动利害震得脸上粉粒一颗颗参加太阳光里飞舞的灰尘。她听汽车夫愈骂愈坦白了天然战胜人工涂抹的红色里泛出羞恶的红色来低低跟老子说句话。公务员便叫汽车夫道:“朋友说话请斯文点这儿是女客啊!”汽车夫变了脸正待回嘴和父女俩同凳坐的军官夫妇也说:“你骂有什么用?汽车还是要抛锚。你这粗话人家听了剌耳朵。”汽车夫本想一撒手说“老子不开了”!一转念这公务员和军官都是站长领到车房里先上车占好座位的都有簇新的公事皮包听说上省政府公干自己斗不过他们只好妨着气自言自语说:“咱老子偏爱骂不干你事!怕剌耳朵塞了它做聋子!”车夫没好气车开得更暴厉了有一次一颠连打恶心嘴里一口口浓厚的气息里有作酸的绍兴酒味、在腐化中的大葱和萝卜味。鸿渐也在头晕胃泛闻到这味道再忍不住了冲口而出的吐忙掏手帕按住。早晨没吃东西吐的只是酸水手帕吸不尽手指缝里汪出来淋在衣服上亏得自己抑住没多吐。又感觉坐得不舒服箱子太硬太低身体嵌在人堆里脚不能伸背不能弯不容易改变坐态只有轮流地侧重左右屁股坐着以资调节左倾坐了不到一分钟臀骨酸痛忙换为右倾百无是处。一刻难受似一刻几乎不相信会有到站的时候。然而抛锚三次以后居然到了一个小站汽车夫要吃午饭了客人也下去在路旁的小饭店里吃饭。鸿渐等三人如蒙大赦下车伸伸腰活动活动腿饭是没胃口吃了泡壶茶吃几片箱子里的饼干。休息一会又有精力回车受罪汽车夫说这车机器坏了得换辆车。大家忙上原车拿了随身行李抢上第二辆车。鸿渐等意外地在车梢占有好卒位。原车有卒位而现在没卒位的那些人都振振有词说:该照原车的位子坐中华民国不是强盗世界大家别讲。有位子坐的人不但身体安稳心理也占优势;他们可以冷眼端详那些没座位的人而那些站的人只望着窗外没勇气回看他们。这是辆病车正害疟疾走的时候门窗无不抖坐在车梢的人更给它震动得骨节松脱、腑脏颠倒方才吃的粳米饭仿佛在胃里(字“王争”——输入者)琮有如赌场中碗里的骰子。天黑才到金华结票的行李没从原车上搬过来要等明天的车运送。鸿渐等疲乏地出车站就近一家小旅馆里过夜。今天的苦算吃完了明天的苦还远得很这一夜的身心安适是向不属今明两天的中立时间里的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