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克莱文杰

约瑟夫·海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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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刑事调查部的那名工作人员倒是挺走运的因为医院外面依旧是硝烟弥漫。人人都成了疯子却又被授予种种勋章作为嘉奖。在世界各地士兵们正在各轰炸前线捐躯有人告诉他们这是为了他们的祖国。但似乎没人在意更不用说那些正献出自己年轻生命的士兵了。目下是见不到有什么结局的。唯一可望的倒是约塞连自己的结局。要不是为了那个爱国的得克萨斯人——下颌大得像漏斗头凌乱不堪脸部永远挂着的笨拙的笑容极似高顶宽边黑呢帽的帽檐——约塞连是本可以留在医院的直到世界未日。那个得克萨斯人希望病房里的每一个人都快快乐乐唯独约塞连和邓巴除外。他病得实在是很厉害。

    得克萨斯人不想让约塞连好过尽管如此约塞连亦是不可能快乐起来的。因为医院外面还是不见有什么逗人笑的事情。唯一在进行的便是战争。除约塞连和邓巴之外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一点。每当约塞连想提醒人们的时候他们便赶紧躲开他觉得他是个疯子。就连克莱文杰本该很了解他的这次却是一改往常的善解人意。就在约塞连躲进医院之前他俩曾见过最后一面当时克莱文杰便对他说他是个疯子。

    克莱文杰圆睁怒目地盯着他两手紧抓住桌子高声忿詈:“你是个疯子!”

    “克莱文杰你究竟要别人如何才是?”邓巴在军官俱乐部的喧闹声里提高嗓门极不耐烦地回敬了一句。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克莱文杰毫不退让。

    “他们是想把我杀了”约塞连镇定地对他说。

    “没人想杀你”克莱文杰高声叫道。

    “那他们干吗向我开枪?”约塞连问。

    “他们谁都不放过见谁便开枪”克莱文杰回答说“他们想杀尽所有的人。”

    “那又有什么不同?”

    克莱文杰早已失去了控制激动得把半个身体从椅子上抬了起来两眼噙着泪水嘴唇苍白直打哆嗦。为了维护自己坚信的原则他总免不了要跟人大吵一番可是每回吵到最后他总是气急败坏不住地眨眼强忍住伤心泪以示自己对信念的坚定不移。克莱文杰对许多原则信守不渝。他才是实实在在地失去了理智。

    “他们是谁?”他想弄个清楚。“确切点说你觉得是谁想谋害你?”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约塞连告诉他说。

    “哪些人中的每一个人?”

    “你看呢?”

    “这我可说不上来。”

    “那你又怎么晓得他们不想杀我呢?”

    “因为”克莱文杰语无伦次随即又沮丧至极缄口不语。

    克莱文杰确实自以为有理但约塞连亦有他自己的证据因为他每次执行空中轰炸任务总会遭到陌生人的炮火袭击这实在是毫无趣味的。假如说那种事无甚趣味那其他许多事情更是没什么乐趣可言了。比如说像流浪汉似地宿营皮亚诺萨岛上的帐篷背靠崇山峻岭面对蓝色大海——纵使风平浪静却能于瞬息间吞噬水中的痉挛者三天后再把他冲回海岸人就此一了百了遍体青紫浮肿且有海水慢慢地流出冰冷的鼻孔。

    他宿营的帐篷依偎一片稀落晦暗的森林——于他和邓巴的中队之间自成一道屏障。紧靠帐篷一侧是一条废弃的铁路壕沟沟里铺设一根输送管往机场的燃料卡车上运送航空汽油。多亏了与他同居的奥尔他才有幸住进这间全中队最舒适的帐篷。约塞连每次从医院疗养回来或是从罗马休假返回营地总会惊喜地现奥尔趁他不在时又添了些新的生活设施——自来水烧木柴的壁炉水泥地板。帐篷是由约塞连择定地点然后与奥尔合作搭建的。

    奥尔个头极矮成天笑嘻嘻的胸佩空军飞行徽章一头浓密的褐色卷由正中向两边分开。他负责出谋策划。约塞连较他身高肩宽强壮迅捷因而大部分粗活均由他承当。帐篷仅住他们两人尽管很大足以容纳六人。每当炎夏来临奥尔便卷起帐篷侧帘透些许清风纵然却是怎么也驱散不了帐篷内的暑气。

    约塞连的紧邻是哈弗迈耶。此人嗜食花生薄脆糖独居一顶双人帐篷每晚用四五口径手枪的大子弹射杀小田鼠。枪是从约塞连帐篷里那个死人身上窃得的。哈弗迈耶另一侧的邻居是麦克沃特早先跟克莱文杰同住但是约塞连出院时克莱文杰尚未回来麦克沃特便让内特利住进了自己的帐篷。眼下内特利正在罗马追求自己深恋着的那个妓女可那妓女却是成日一副睡不醒的面容早已深恶了自己的营生对内特利亦生了厌倦。麦克沃特很疯狂。

    他是个飞行员竟时常放大了胆开着飞机从极低的高度掠过约塞连的帐篷只是想看看约塞连会被吓成啥样。有时他又极爱让飞机低飞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掠过由空油筒浮载的木筏再飞过洁白海滩处的沙洲海滩那儿正有士兵**着下海游泳呢。跟一个疯子合住一顶帐篷实在不是件易事但内特利并不在意。他自己也是个疯子只要哪天有空便会赶去帮忙建造军官俱乐部——

    于此约塞连可是没曾插过手的。

    其实许多军官俱乐部营建时约塞连都不曾帮什么忙不过皮亚诺萨岛上的这个俱乐部倒是最令他得意。这实在是为了他的果断坚毅而竖起的一幢坚实牢固、构造复杂的纪念碑式建筑。俱乐部竣工以前约塞连从未上工地搭把手之后他倒是常去。俱乐部用木瓦盖的屋顶外观极漂亮尽管大而无当他见了满心欢喜。

    说实话这幢建筑的确很壮观。每当举目凝望时约塞连内心总升腾起一股极强的成就感尽管他意识到自己从未为此流过点滴汗水。

    上一回他和克莱文杰曾相互谩骂对方是疯子当时他们有四人在场一起围坐在军官俱乐部里的一张桌子旁。他们坐在后面紧挨那张双骰子赌台阿普尔比一上这赌台总会想办法赢钱。

    阿普尔比精于掷骰子就如他擅长打乒乓一样而他擅长打乒乓就如他善于应付其他任何事情一样。阿普尔比每做一件事都做得相当出色。阿普尔比是个衣阿华年轻人长一头金信奉上帝、母爱和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尽管他对这一切从来都不曾做过什么周至的思虑。熟稔他的人对他都颇有好感。

    “我恨那个狗娘养的”约塞连怒吼道。

    同克莱文杰吵架是早几分钟的事。当时约塞连想找一挺机关枪但结果没有找到。那天晚上极是热闹。酒吧间熙熙攘攘双骰子赌台和乒乓台上压根没见空闲的时候煞是一派繁忙的气象。

    约塞连想用机枪扫射的那帮人正在酒吧间里劲头十足地吟唱那些百听不厌的古老的感伤歌曲。他没有用机关枪向他们射击倒是用脚跟狠狠地踩了一下正朝他滚来的那只乒乓球这球是从两名打球的军官之一的球拍上掉落下来的。

    “约塞连这家伙”那两个军官摇了摇头笑道随后便从架上的盒里又取了一只球。

    “约塞连这家伙”约塞连回了他们一句。

    “约塞连”内特利向他低声警告。

    “你们懂我的意思?”克莱文杰问。

    听到约塞连学舌那两个军官又笑道:“约塞连这家伙。”这回声音更响。

    “约塞连这家伙”约塞连又照着说了一句。

    “约塞连你行行好”内特利恳求道。

    “你们懂我的意思?”克莱文杰问“他有反社会的敌对心理。”

    “唉呀你给我闭嘴吧”邓巴对克莱文杰说。邓巴喜欢克莱文杰原因是克莱文杰常惹他恼火仿佛让时间走慢了些。

    “阿普尔比根本没上这儿来”克莱文杰洋洋得意地对约塞连说。

    “谁在说阿普尔比?”约塞连想弄个清楚。

    “卡思卡特上校也没来。”

    “谁又在说卡思卡特上校?”

    “那你究竟恨哪个狗娘养的?”

    “哪个狗娘养的在这儿?”

    “我不想跟你吵。”克莱文杰下定了决心。“你自己都不清楚恨谁。”

    “谁想毒死我我就恨谁”约塞连告诉他说。

    “没人想毒死你。”

    “他们在我吃的东西里下过两次毒是不是有这回事?一次是弗拉拉战役一次是博洛尼亚围攻大战役他们是不是这么干过?”

    “他们在每个人的食物里都下过毒”克莱文杰解释道。

    “那又有啥不同?”

    “那根本不是什么毒药!”克莱文杰很激动地大叫道。他愈慌乱也就愈加重了自己说话的语调。

    约塞连耐了性子微笑着给克莱文杰做解释就他的记忆所及有人一直想谋害他。有人喜欢他也有人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那些人便恨他想尽办法害他。他们恨他就因为他是亚述人。但是他对克菜文杰说他们别想碰他一下因为他的躯体纯洁灵魂健全体壮如牛。他们别想碰他一下因为他是泰山曼德雷克霹雳火戈登。他是比尔莎士比亚。他是该隐尤利西斯漂泊的荷兰水手。他是所多玛的罗得忧伤的黛特树林里夜莺群中的斯威尼。他是神奇人物z——247他是——

    “疯子!”克莱文杰打断他的话锐声叫喊“你是个十足的疯子!”

    “——与众不同我的的确确是个非同寻常、长了三头六臂的了不起的人物。我是个真正的奇人。”

    “人?”克莱文杰嚷道“人?”

    “奇人”约塞连纠正道。

    “嘿伙计们别争啦。”内特利很是尴尬地恳求他俩。“大伙儿都瞧着咱们哩。”

    “你是个疯子!”克莱文杰大叫激动得热泪盈眶。”你心理变态想做耶和华。”

    “我想人人都是拿但业。”

    克莱文杰突然中止了自己的慷慨陈词面露猜疑状。“谁是拿但业?”

    “拿但业是谁?”约塞连故作无知地问道。

    克莱文杰知道是圈套极乖觉地避了过去。“你觉得人人都是耶和华。说实话你跟拉斯柯尔尼科夫没什么不同。”

    “谁?”

    “——没错拉斯柯尔尼科夫他——”

    “拉斯柯尔尼科夫!”

    “——他——我说的是实话一他以为自己杀了个老太婆是正当合法的。”

    “我跟他没什么不同。”

    “——是这样的杀了人再替自己开脱千真万确——用斧头砍死!我可以用事实证明让你心服口服。”克莱文杰喘吁吁地一一列数了约塞连的种种症状:无缘无故地把周围所有的人视作疯子;

    一见陌生人便顿生杀机想用机枪扫射;好怀旧却又时常颠倒过去的黑白;凭空猜疑别人憎恨他一直合谋着想害他。

    但约塞连知道自己没错因为正如他曾给克莱文杰解释的那样他很清楚自己从来就没错过。他目光所及处处是疯子而在这疯子充塞的世界里唯有像他自己这样明智而有教养的年轻人方能明察事理。他必须如此因为他明白他的生命危在旦夕。

    约塞连出院归队时不管遇见谁总要警惕地审视一番。米洛亦离开中队去了士麦那忙着收获无花果。尽管米洛不在但食堂照常运转医院和中队驻地之间蜿蜒了一条崎岖的道路恰似断裂的吊袜带。约塞连人还坐在救护车的驾驶室里沿那条路颠簸前行时便闻到了羔羊肉的扑鼻香味顿生津液食欲大起。午餐吃的是烤肉一块块又大又香的肉用炙叉串着搁在木炭上烤得咝咝直响。这肉烤前需在一种用秘方配制的卤汁里浸泡七十二小时而秘方是米洛从黎凡特的一个刁滑奸商那里窃取来的。食用烤肉时需拌上伊朗大米和芦笋尖帕尔马干酪接着上的便是樱桃甜食再来是一杯杯热气腾腾的用新磨的咖啡豆煮出来的咖啡里面还掺了本尼迪克特甜酒和白兰地。午餐分成若干份由熟练的意大利侍者端上铺着织花台布的餐桌。这些侍者由德科弗利少校从欧洲大6诱拐得来后交送给米洛。

    约塞连在食堂里拼命大吃直到觉得肚子快要胀破方才心满意足一动不动地瘫靠在坐椅上嘴里还含着薄薄的一层残菜渣。

    交米洛的食堂里中队所有的军官时常品尝珍馐美味除此之外谁也不曾如此畅快地大饱口福。约塞连思忖片刻或许还真划得来呢。可是他接着打了嗝想了起来:他们一直想杀他。于是他猛冲出食堂跑着去找丹尼卡医生请求免除自己的作战任务把他遣送回家。他找到了丹尼卡医生正坐在自己帐篷外的一只高凳上晒太阳。

    “完成五十次飞行任务”丹尼卡医生摇着头跟他说“上校要求飞满五十次。”

    “可我才飞了四十四次!”

    丹尼卡医生却无动于衷。这家伙长得像只鸟老是愁眉苦脸的模样。那张脸酷似一柄刮刀上宽下尖修刮得光溜溜的极像一只刷洗干净的耗子。

    “完成五十次飞行任务”他还是摇了摇头又说了一遍。“上校要求飞满五十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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