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尔斯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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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时的马厩一个木板搭的棚子建在跑马场附近他的牝马昨天就应该牵到那里去了。他还没有去看过它。在最近几天内他自己没有骑着它练习却把它委托给调马师了因此现在他简直不知道他的牝马过去以及现在情况如何。他还没有下马车他的马夫所谓“马僮”的老远就认出了他的马车把调马师叫出来。一个干瘦的英国人穿着长统靴和短衣刮净了脸仅在下巴下面留了一撮胡须迈着骑手那种不灵活的步伐张着臂肘摇摇摆摆地走出来迎接他。

    “哦佛洛佛洛1怎样了?”弗龙斯基用英语问——

    1马名。

    2英语:很好先生。

    “a11rightsir”2英国人的声音从咽喉深处出来回答说。“还是不进去的好”他补充说举起帽子。“我给它套上了笼头那马不安静得很哩。还是不进去的好那会使它激动起来。”

    “不我要进去。我要看一看它。”

    “那么来吧”英国人皱着眉还是没有张开嘴说于是摆动着胳臂肘他迈着拖沓的步伐走在前头。

    他们走进马厩前面的一个小院子。一个穿着干净的短上衣又年轻又漂亮的值班的马僮手里拿着一把扫帚迎接他们跟着他们走去。马厩里有五匹马站立在各自的厩室里弗龙斯基知道他的劲敌马霍京的马“斗士”一匹高大的栗色马也牵到了那里一定在那群马中间。弗龙斯基想看看他没有见过的“斗士”的心情比要看他自己的牝马还要急切;但是他知道依照赛马的规矩对手的马非但不允许看就是探问一下都有失体统。正在他走过走廊的时候马僮把通左边第二厩室的门开开于是弗龙斯基瞥见了一匹长着雪白蹄子的高大的栗色马。他知道这就是“斗士”但是抱着避而不看别人拆开的信那样的心情他扭过头去走近了佛洛佛洛的厩室。

    “这儿这匹马是属于马克马克我总说不出那名字来”英国人回过头来说用他那指甲很脏的大拇指头指着“斗士”的厩室。

    “马霍京的?是的那是我的最厉害的对手呢”弗龙斯基说。

    “要是你骑那匹马的话”英国人说“我一定在你身上下赌注了。”

    “佛洛佛洛神经质一点那匹马要强壮一些”弗龙斯基说因为自己的骑术受了赞美而微笑着。

    “在障碍赛马中一切全靠骑术和p1uck”英国人说。说到p1uck——那就是精力和胆量的意思——弗龙斯基不但觉得他已经够多的了而更重要的是他坚信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他更有p1unetbsp;“您的确觉得我不需要再训练了吗?”

    “啊不需要”英国人回答。“请别大声说话。那匹马很激动哩”他补充说向对面那间关上门的厩室点了点头从那厩室里面传出来马蹄践踏稻草的声音。

    他开开门弗龙斯基走进由一扇小小的窗里透进微弱的光线的厩室。在厩室里站着一匹黑褐色的牝马它套上了笼头用蹄子翻腾着新鲜稻草。在厩室的昏暗光线中环顾着周围弗龙斯基不由自主地又仔细端详了一遍他的爱马的全部体格。佛洛佛洛是一匹中等身材的马从养马者的观点看来并非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它全身骨骼细小;虽然它的胸膛向前突出但却是窄狭的。它的臀部稍稍下垂前腿明显地往里弯后腿弯曲得更厉害。前后腿的筋肉都不怎样丰满;但是这匹牝马的肋骨却特别宽这个特点因为它被调练得消瘦了的缘故显得格外触目。它的膝部以下的脚骨从正面看上去不过手指那么粗细但从侧面看却是非常粗大的。它整个身体除了肋骨看上去好像是被两边挟紧挟成了一长条似的。但是它却具有使人忘却它的一切缺点的最大的优点。那优点就是血统如英语所说的那种奏效的血统。在覆盖着一层细嫩、敏感、像缎子一般光滑的皮肤下筋肉从血管的网脉下面突出地隆起来像骨头一般坚硬。它那长着一双突出的、闪耀明亮、喜气洋洋的眼睛的瘦削的头在那露出内部软骨的张开的通红鼻孔那里扩大起来。在它的整个身躯特别是它的头部有一种富有精力同时很柔和的神情。它是那样一种动物仿佛它所以不能说话只是因为它的口腔的构造不允许它说话。

    至少在弗龙斯基看来好像他望着它那一瞬间所体会到的心情它全都懂得。

    弗龙斯基刚走到它面前它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且斜着它那凸起的眼睛以致眼白都露出血丝来它从对面惊视着走近的人摇摆着笼头富于弹性地轮流用四只蹄子蹴踢着地面。

    “您看它多么激动呀”英国人说。

    “啊亲爱的!啊!”弗龙斯基说走到牝马面前抚慰它。

    但是他越走近它就变得越兴奋了。仅仅在他站到它头旁的时候它这才突然静下来而筋肉在它那柔软的、优美的毛皮下面颤动。弗龙斯基轻轻地拍了拍它的结实的脖颈理好它那隆起的颈背上垂到一边的鬣毛把他的脸凑近它那好像蝙蝠的羽翼一样的张大的鼻孔。它从紧张的鼻孔里大声吸进一口气又喷出来战栗了一下竖起尖尖的耳朵向弗龙斯基伸出它那又厚又黑的嘴唇好像要咬他的袖子似的但是记起套着笼头它又抖动起来又开始不安定地轮流用它那纤细的腿践踏着。

    “安静些亲爱的安静些!”他说又轻轻抚摸了一下马的臀部愉快地觉察到他的牝马是处在最良好的状态中他走出了厩室。

    牝马的兴奋感染了弗龙斯基。他感觉得热血往心头直涌感觉到他也像那牝马一样渴望活动、咬人;这是又可怕又愉快的。

    “哦那么我托付您了”他对英国人说。“六点半到赛马场。”

    “好的”英国人说。“您到什么地方去阁下?”他问突然用了他差不多从来不曾用过的my1ord1这样的称呼——

    1英语:阁下。

    弗龙斯基惊讶地抬起头来很知趣地不望英国人的眼睛只望着他的前额惊异他问得这么大胆。但是觉察到英国人这样问时并没有把他看成主人而只当他骑手于是他回答道:

    “我得到布良斯基那里去一下一个钟头以后就回家。”

    “今天人家这样问了我多少回呀!”他暗自说涨红了脸他是不轻易红脸的。英国人注意地望着他好像他也知道弗龙斯基要到什么地方去似的他补充说:

    “最要紧的是在赛马之前保持镇静”他说“不要动怒不要为什么烦恼。”

    “a11right”弗龙斯基笑着回答于是跨进马车他吩咐马车夫驱车到彼得戈夫去。

    他还没有走多远从早上起大有风雨欲来之势的乌云密布了一阵倾盆大雨降下来。

    “多糟糕呀!”弗龙斯基想张起车篷。“路本来就很泥滑现在简直变成沼泽了。”独自坐在遮上车篷的篷车里他取出他母亲的信和他哥哥的字条来看了一遍。

    是的说来说去还是那件事情。每个人他母亲也好他哥哥也好每个人都觉得应当来干涉他的私事。这种干涉在他心中唤起了一种愤恨的心情——一种他以前很少体验到的心情。“关他们什么事呢?为什么大家都感觉得有关心我的义务呢?为什么他们要跟我找麻烦?就是因为他们看出这是一件他们所不能理解的事情。假使这是普通的、庸俗的、社交场里的风流韵事他们就不会干涉我了。他们感觉到这有点儿不同这不是儿戏这个女人对于我比生命还要宝贵。而且这是不可理解的所以使得他们恼怒了。不管我们的命运怎样或是将要成为怎样我们自作自受毫无怨尤”他说以我们这个字眼把他自己和安娜联系起来。“不他们一定要教导我们怎样生活。他们丝毫不懂得幸福是什么他们不知道没有这个恋爱我们就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简直就活不下去了”他沉思。

    就因为他们横加干涉他生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气正因为他内心里感觉到他们所有这些人都是对的。他感觉到把他和安娜联系在一起的这场恋爱并不是一种一时的冲动就像社交场里的风流韵事那样在双方的生活上除了愉快或不愉快的记忆以外不留另外一点痕迹。他感到他自己和她的处境是痛苦的感觉到以他们在社交界人士心目中的显著地位要隐瞒他们的恋爱要说谎和欺骗是困难的;在把他们结合起来的那热情强烈到使得他们两人除了恋爱忘怀了一切的时候还要说谎、欺骗、装假和不断地顾及别人那实在是困难的。

    他十分真切地回想起他不得不违反本性而几次三番地说谎和欺骗的种种情形。他特别清晰地回想起他不止一次在她脸上看出她由于不能不说谎和欺骗而感到羞耻的神情。而且他体验到自从他和安娜秘密结合以来就有时浮上他心头的那种奇怪的心情。这是对什么东西抱着的厌恶感——是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呢还是对自己呢或者是对整个社交界呢他不知道但他总是把这种奇怪的心情排遣开去。现在他抖擞起精神继续沿着他的思路想下去。

    “是的她以前是不幸的但却很自负和平静;而现在她却不能够平静和保持尊严了虽然她不露声色。是的这事一定得了结”他下了决心。

    于是他的脑际第一次明确地起了这样的念头:这种虚伪的处境必须了结而且越快越好。

    “抛弃一切她和我带着我们的爱情隐藏到什么地方去吧;”他自言自语说。

    二十二

    大雨没有下多久当弗龙斯基驶近目的地驱赶着辕马全飞跑松开缰绳让两侧拉边套的马在泥泞的地面上奔驰过去的时候太阳又露出来别墅的屋顶和大街两旁庭院里的古老菩提树水淋淋的闪耀着光辉水珠轻快地从树枝上滴下水从屋顶上滔滔地流下来。他不再想这场骤雨会怎样毁坏了赛马场现在只觉得高兴——多亏这场雨——他准会赶上她一个人在家因为他知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最近才从温泉回来还没有从彼得堡来到这里。

    弗龙斯基希望看到她一个人在家为了避免引人注意像往常一样还没有过桥就下了车徒步向那幢房子走去。他没有走上大门的台阶却走进院子里去。

    “你们的主人回来了吗?”他问园丁。

    “没有。太太在家呢。请您走前门;那里有仆人他们会开门的”园丁回答。

    “不我由花园里穿过去。”

    证实了只有她一个人想出其不意地使她吃一惊因为他并没有约定今天来而她也决不会料想到他在赛马之前还会来他握住佩刀小心地踏着两旁栽着花草的沙石小径朝面向花园的凉台走去。弗龙斯基完全忘了他在路上所想起的自己处境的艰难。他一心想着他马上就要看见她不是在想像里而是整个活生生的如她实际上那样。当他已经走进去为了不要出声响蹑手蹑脚地踏上凉台的不陡的台阶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他常常忘记了的东西形成了他和她的关系中最苦恼的一面的东西那就是她那露出一双询问般的——在他看来好像是含有敌意的——眼神的儿子。

    这小孩比什么人都频繁地成为他们关系上的障碍。当他在旁边的时候弗龙斯基和安娜两人不但都避免谈他们不能在别人面前说的话甚至也不讲一句小孩听不懂的暗示的话。他们并没有商量好这样这是自然而然的。要是他们欺骗了小孩的话自己一定会觉得可耻的。他在面前的时候他们像朋友一样交谈着。但是虽然这样小心弗龙斯基还是常常看到这小孩凝视着他的注意而迷惑的目光在这小孩对他的态度上有一种奇怪的羞怯和游移不定的神态时而很亲密时而却冷淡而隔阂。似乎这小孩感觉到了在这个人和他母亲之间存在着某种重要的关系那关系的意义却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实际上这小孩自己也感觉到他不能理解这种关系他极力想要弄明白他对于这个人应当抱着怎样的感情但他却弄不明白。由于小孩对于感情的流露非常敏感他清楚地看出来他的父亲、他的家庭教师和他的保姆——不但都不欢喜弗龙斯基而且用恐怖和厌恶的眼光看他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他什么;而他的母亲却把他看作最好的朋友。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是什么人呀?我该怎样去爱他呢?要是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错;我不是笨就是一个坏孩子”这小孩这样想着。因此他露出试探的、询问的、有时多少含着一些敌意的表情和使得弗龙斯基那么着恼的羞怯而游移不定的神态。但凡小孩在场的时候总在弗龙斯基心里引起一种异样的无缘无故的厌恶心情那是他最近常常体验到的。这小孩在场的时候在弗龙斯基和安娜两人心里都唤起这样一种心情好比一个航海家根据罗盘看出他急航行的方向偏离了正确的航向但要停止航行却又非他力所能及而且随时随刻都在载着他偏离得越来越远了而要自己承认误入歧途就等于承认自己要灭亡了。

    这小孩抱着他对人生的天真见解就好比是一个罗盘向他们指示出他们偏离他们所明明知道但却不愿意知道的正确方向有多么远了。

    这回谢廖沙不在家只有她一个人在她正坐在凉台上等待她的出去散步遇了雨的儿子回来。她差了一个男仆和一个使女去寻找他。穿着镶着宽幅绣花的白色连衣裙她坐在凉台角落上的花丛后面没有听见弗龙斯基的脚步声。低下黑色鬈的头她把前额紧贴着摆在栏杆上的冰冷的喷水壶用她那双戴着他那么熟悉的戒指的纤手捧住那把壶。她的整个身姿、她的头、她的脖颈、她的手的美丽每次都像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使弗龙斯基倾倒。他站住了狂喜地望着她。但是他刚要向她再走近一步的时候她就感到他到来了于是推开水壶把她那泛着红晕的脸转向他。

    “怎么回事?你病了吗?”他走向她用法语对她说。他本想跑到她面前去但是想到也许附近有人他就回头向凉台的门望了一望微微涨红了脸就像他在感觉到他不能不有所顾忌和小心提防的时候常常红脸那样。

    “不我很好哩”她说立起身来紧紧地握着他伸出的手。“我没有想到你来。”

    “啊唷!多么冰凉的手呀!”他说。

    “你吓了我一跳”她说。“我一个人在等谢廖沙。他出去散步了他们会从这边进来。”

    但是虽然她努力镇静她的嘴唇却在颤抖着。

    “请你原谅我来你这里但是我一天不看见你都过不下去”他继续说照例是用法语为的是要避免俄语的“您”和“你”这两个字眼前者听起来未免太冷淡难堪后者却又亲密到危险的地步。

    “为什么原谅?我多么高兴呀!”

    “可是你身体不好要么就是心中烦恼”他继续说没有放下她的手弯腰向着她。“你在想什么呢?”

    “老是想那件事情呢”她微笑着说。

    她说的是真话。无论什么时刻有人问她在想什么的时候她准都会这样回答的老是想那件事情想她的幸福和不幸。正当他到来的时候她就在这样想着:她奇怪为什么在别人比方在贝特西(她知道她和图什克维奇的秘密关系)这完全不算一回事而在她却是这样痛苦。今天这个念头不知什么原因使她特别痛苦。她问他赛马的事。他回答了她的问题看见她很激动就极力给她解闷开始用最平常的语调把赛马的准备详细地告诉她。

    “告诉他呢还是不告诉他?”她想望着他那镇静的、亲切的眼睛。“他是这样快乐这样全神贯注在赛马的事情上面他不会很好地了解这件事他不会了解这件事对于我们的全部意义。”

    “但是你还没有告诉我当我进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他打断了自己的话说“请告诉我吧!”

    她没有回答微微低着头她皱着眉头询问般地望着他她的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闪耀着。她的手一面摩弄着她摘下的一片树叶一面在抖。他看到了这个他的脸表露出曾经博得过她那样的欢心的那种完全的顺从那种奴隶般的忠心的神色。

    “我看一定生了什么事。你想我知道你有什么忧愁而我却没有为你分担的时候我还能够安心吗?告诉我吧看在上帝面上!”他恳求地重复说。

    “是的假使他不了解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我是不能够原谅他的。还是不告诉他的好;为什么要考验他呢?”她想还是那样盯视着他而且感觉得那只拿着树叶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看在上帝面上吧!”他拉着她的手重复说。

    “我要不要告诉你呢?”

    “要要要呀”

    “我怀孕了”她低声慢慢地说。

    她手里的树叶抖动得更加厉害了但是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注视着他将怎样接受这个消息。他脸色变白了想说句什么话却又停住了他放下她的手他的头垂下去。“是的他了解了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她想于是感激地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但是她以为他了解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像她一个女人所了解的那样这就错了。听了这个他感觉得他对于不知什么人所怀的那种异样的厌恶心情以十倍的强度袭上他的心头!但是同时他感觉得他所渴望的转变关头现在来到了感觉得再要瞒住她的丈夫已经不可能无论如何非得把这不自然的状态了结不可了。但是除此以外她**上的激动也感染了他。他用顺从的温柔的眼光望着她吻了吻她的手立起身来于是默默无言地在凉台上来回走着。

    “是的”他说毅然决然地走到她面前。“你和我都没有把我们的关系看做儿戏现在我们的命运已经决定了。我们一定要了结”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说“了结我们所过的这种弄虚作假的生活。”

    “了结?怎样了结法阿列克谢?”她低低地说。

    她现在镇静些了她的脸上闪烁着温柔的微笑。

    “离开你的丈夫把我们的生活结合在一起。”

    “事实上已经结合在一起了”她回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是的但是完完全全地完完全全地。”

    “但是怎样做法阿列克谢告诉我怎样做法?”她用嘲笑自己的走投无路的处境的忧愁的口吻说。“有什么办法摆脱这种处境呢?难道我不是我丈夫的妻子吗?”

    “什么处境都有办法摆脱的。我们得打定主意”他说。

    “随便什么情况都比你现在这种处境好。自然我看出你为了一切多么苦恼——为了社会和你的儿子和你的丈夫。”

    “啊就是没有为我的丈夫”她露出平静的微笑说。“我不了解他我不想他。他在我看并不存在。”

    “你说的不是真话。我了解你。你为了他也苦恼着。”

    “啊他连知都不知道呢”她说突然她的脸涨得通红;她的两颊、她的前额、她的脖颈都红了羞愧的眼泪盈溢在她的眼里。

    “可是我们不要谈他了吧。”

    二十三

    弗龙斯基曾经好几次虽然没有像这次这样坚决极力想使她考虑她自己的处境而每次他都遭到了她现在用来答复他的请求的那种同样肤浅而轻率的判断。好像这里面有什么她不能够或者不愿意正视的东西好像她一开始说到这个她真正的安娜就隐退到内心深处而另一个奇怪的不可思议的女人一个他所不爱、他所惧怕的、处处和他作对的女人就露出面来了。但是他今天下了决心要把一切都说出来。

    “他知不知道”弗龙斯基用平素那种镇静而坚决的语调说“那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不能够你不能够这样过下去特别是现在。”

    “照你说怎么办好呢?”她还是带着轻松的讥讽口吻问。她原来那么惧怕他把她的怀孕看得太随便现在却唯恐他由此断定非采取某种步骤不可了。

    “把一切都告诉他离开他就是。”

    “很好假定我这样做”她说。“你知道那结果会怎样?我可以预先告诉你”于是一道邪恶的光芒在她那一分钟前还是那么柔和的眼睛里闪烁。“‘呃你爱上了另一个男子和他生了有罪的关系吗?(摹拟着她的丈夫她像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样特别强调有罪的这个字眼)我曾警告过你这在宗教、公民和家庭的关系上将会有怎样的后果。你不听我的话。现在我不能让你玷污我的名声和和我的儿子’”她原来想这样说的但是她却不能拿她儿子开玩笑“‘玷污我的名声’和诸如此类一套话”她补充说。“总而言之他会打官腔用清楚明确的话说他不能让我走他要采取一切力所能及的手段来防止丑闻四播。他会冷静认真地照他的话去做。事情准会弄到这种地步。他不是人而是一架机器当他生气的时候简直是一架凶狠的机器。”她补充说一面说一面细想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姿态和说话的样子她历数着可能在他身上找得出来的一切缺点并不因为她自己对他犯了可怕的罪而稍微原谅他一点。

    “可是安娜”弗龙斯基极力想要安慰她用柔和的劝导声调说“我们无论如何非得把一切都告诉他不可然后再针对他采取的措施采取对策。”

    “那么逃走吗?”

    “为什么不能逃走呢?我真不明白我们怎么可以这样继续下去。并不是为了我的缘故——我知道你很痛苦啊。”

    “是的逃走做你的情妇吗?”她愤怒地说。

    “安娜”他说温柔中含着谴责。

    “是的”她继续说“做你的情妇把一切都毁了”

    她原来又想说“把我的儿子”的但是这句话她说不出口来。

    弗龙斯基不能了解以她那坚强而又诚实的性格她怎么能忍受这种弄虚作假的状态而不想摆脱。但是他没有猜想到主要的原因就是“儿子”这个字眼这个她不便说出口的字眼。她一想到她的儿子以及他将来会对这位抛弃了他父亲的母亲会抱着怎样的态度的时候为了自己做出的事她感到万分恐怖她简直不知所措了只好像一个妇道人家一样极力以虚伪的判断和言辞来安慰自己好使一切维持原状使她也能忘记她儿子会落到怎样的结局这个可怕的问题。

    “我求你我恳求你”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用一种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恳切而又柔和的声调说“永远也不要再对我说这话了吧!”

    “可是安娜”

    “永远不要说了吧。由我去吧。我的处境的全部卑劣全部恐怖情况我都知道;可是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解决。由我去吧照我所说的做吧。再也不要对我说这个了。你答应我吧?答应答应呀”

    “我什么都答应可是我安不下心特别是听了你刚才说的话以后。你不安心的时候我是怎样也安不下心呀”

    “我?”她重复说。“是的我有时候苦恼;但是只要你不再提起这个那就会过去的。当你提这个的时候只有这时才使我苦恼”

    “我真不明白”他说。

    “我知道”她打断他“以你的诚实性格说谎有多么困难我替你难过。我常常想你是为了我毁了一生。”

    “我也在这样想哩”他说:“你怎么可以为了我把一切都牺牲了呢?你若是不幸我就不能饶恕我自己。”

    “我不幸?”她说更挨近他了露出热情洋溢、含情脉脉的微笑望着他。“我好像一个得到了食物的饿汉一样。他也许很冷穿得很破烂而且害臊但他却不是不幸的。我不幸吗?不这才是我的幸福哩”

    她听见她儿子走近的声音于是迅地向凉台周围瞥了一瞥她突然立起身来。她的眼睛里燃烧着他所熟悉的火焰她用迅的动作举起她那双戴着戒指的纤手捧着他的头看了他的面孔许久然后把脸凑上去嘴微微张开含着微笑迅地吻了吻他的嘴和两眼就把他推开。她正待走开但是他把她拉住了。

    “什么时候?”他低低地说神魂颠倒地望着她。

    “今晚一点钟”她低声说沉重地叹了口气就迈着她那轻快的、敏捷的步伐走出去迎接她的儿子。

    谢廖沙在大花园里遇了雨他和保姆一道在凉亭里避雨。

    “那么再见”她对弗龙斯基说。“我马上就该去看赛马了。贝特西约好了来邀我一道去的。”

    弗龙斯基看了看表就匆匆地走了。

    二十四

    当弗龙斯基在卡列宁家的凉台上看表的时候他是这样激动这样心神不定以至他看了表面上的指针却没有能够看清时间。他走上大道小心地踏着泥泞一直向他的马车走去。他是这样完全沉浸在对安娜的热情里他连想都没想到这时候几点钟以及他还有没有时间到布良斯基那里去。他像惯常那样只保持住了表面上的记忆力指示他第一步做了以后第二步该怎样做而已。他走到他的马车夫面前马车夫正在一株葱郁的菩提树的倾斜阴影下面坐在车台上打瞌睡;他叹赏那在冒汗的马身上盘旋着的成群的蚋唤醒马车夫他跨进马车命他驱车到布良斯基家去。直到走了将近七里路他才定下神来看了看表知道已经五点半钟他要迟到了。

    那天规定有几场比赛:骑兵比赛其次是士官两里比赛其次是四里比赛再其次就是他参加的比赛。他还来得及赶上他的那场比赛但是假如他到布良斯基那里去的话他就刚赶得上而他到的时候全宫廷的人一定都已经就座了。那是不大好的。但是他答应了布良斯基去的因此他还是决定去叫马车夫不要顾惜马。

    他到了布良斯基家里在那里停留了五分钟就急急地乘车返回来。这急行驶倒使他安静了。他和安娜的关系中一切使人痛苦的东西他们谈话所遗留下的渺茫的感觉都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他现在带着欢喜和兴奋的心情想着赛马想着他总算来得及赶上而今宵欢会的期望不时地像一道火光一样在他的想像里闪过。

    当他过从别墅或彼得堡驶来的马车越来越接近赛马场的环境的时候近在眼前的赛马的兴奋就越加支配着他了。

    他的宿舍里没有一个人:他们都到赛马场去了他的仆人在门口等候着他。当他换衣服的时候他的仆人告诉他第二场比赛已经开始好几位先生来找过他马僮从马厩跑来过两次。

    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他从来没有慌张过从来不曾失去过自制力)弗龙斯基吩咐驱车上马厩去。从马厩那里他就可以看见赛马场周围像海洋似的马车行人和兵士们和挤满人群的亭子。看来正在进行第二场比赛因为当他走进马厩的时候他听到了钟声。走向马厩他碰见了马霍京那匹白脚的栗色马“斗士”正披着蓝边橙黄色马被竖起镶着蓝色边饰的大耳朵被牵到赛马场去。

    “科尔德在哪里?”他问马僮。

    “在马厩里备马胺。”

    在打开了门的单间马棚里站着已备好马鞍的佛洛沸洛。

    他们正预备牵出它来。

    “我不太迟吗?”

    ‘a11right!a11right!”英国人说“不要心慌!”

    弗龙斯基又瞥了一眼那浑身颤动的牝马的优美可爱的形态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它走出了马厩。他为了避免引人注意趁最有利的时机向亭子走去。两里比赛刚要结束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跑在前面的一个近卫骑兵士官和在后面追赶的一个轻骑兵士官两人都在使出最后的气力向终点冲去。所有的人都一齐从赛马场的中央和外面涌向终点近卫骑兵队的一群兵士和士官对于他们的长官和同僚即将取得的胜利大声高呼表示喜悦。弗龙斯基悄悄地钻进人群的中心差不多正是在鸣钟宣告赛跑终结的时候这时捷足先登的溅得满身是泥的高个子近卫骑兵士官正俯伏在马鞍上放松了他那匹因为出汗显得黧黑的气喘喘的灰色马的缰绳。

    牡马用力站定脚减缓它那庞大躯体的迅前进的运动骑兵士官恍如从酣睡中醒来的人一样向周围打量了一番勉强笑了一笑。一群朋友和旁观者簇拥着他。

    弗龙斯基有意避开那沉着冷静、自由自在地在亭子前面走动和谈话的上流社会那一群人。他知道卡列宁夫人、贝特西和他的嫂子都在那里他故意不走近她们怕的是乱了心。但是他不断地遇到熟人他们拦住他告诉他刚才几场比赛的详情而且问他为什么这样迟才到。

    当骑手们被召到亭子里去领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一方向的时候弗龙斯基的哥哥亚历山大一个佩着金边肩章的上校走到他面前他身材不高虽然生得和阿列克谢一样强壮但却比他更漂亮更红润他有着一个红鼻子和一副坦率的醉醺醺的面孔。

    “你接到我的字条没有?”他说。“怎样也找不着你哩。”

    亚历山大弗龙斯基虽然过着放荡的生活尤其以酗酒著名却完全是宫廷***里的人。

    现在当他和他弟弟谈论一件一定会使他弟弟不愉快的事情的时候他知道许多人的视线都会集中在他们身上所以装出笑脸好像他是为一件无关轻重的事在和他弟弟说笑话一样。

    “我接到了我真不明白你担忧什么”阿列克谢说。

    “我担忧的是因为我刚才听到别人说你不在这里并且说星期一有人看见你在彼得戈夫。”

    “有的事情是和外人不相干的而你那么担心的那件事”

    “是的假如那样的说你就可以脱离军职”

    “我请求你不要管别人的事这就是我所要说的。”

    阿列克谢弗龙斯基的皱眉蹙额的脸变得苍白了他的突出的下颚抖他是从来不轻易这样的。他是一个富于温情的人不轻易生气但是他一旦生了气而且他的下颚抖的时候那么亚历山大弗龙斯基知道他就变成危险的人了。亚历山大弗龙斯基愉快地微笑着。

    “我只想把母亲的信带给你。回她封信吧赛马之前不要心烦吧。bonnenetce!”他微笑着补充说就从他身旁走开。

    但是接着又一声亲切的招呼使弗龙斯基停步了。

    “你连朋友都不认得了吗?你好呀moncher?”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在彼得堡所有的显要人物中显得像在莫斯科一样地出众他的脸泛着玫瑰色他的颊髭润泽而又光滑。“我是昨天到的我很高兴看到你胜利。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

    “明天请到食堂来”弗龙斯基说抓住他外衣的袖子道了声歉就拔腿向赛马场中央跑去参加障碍比赛的马正给牵到那里来。

    参加过比赛的马汗淋淋的精疲力尽被马僮牵回马厩去而预备参加下一场赛跑的新马就一个一个地出现大部分都是英国种的精神抖擞戴着头罩肚带勒得紧紧的像奇异的巨鸟一样。牵到右边的是佛洛佛洛纤弱而俊俏举起它那富于弹性的、长长的脚胫好像上了弹簧一样地蹬踏着。离它不远他们正在把马被从两耳下垂的“斗士”身上取下来。这雄马的健壮美丽而又十分匀称的身材它那出色的臀部和蹄子上面的异常短的脚胫不由地引起了弗龙斯基的注意。他正待向他的牝马那里走去但是又被一个熟人拦住。

    “啊卡列宁在那里!”和他交谈的熟人说。“他在寻找他的妻子她在亭子当中哩。你没有看见她吗?”

    “没有”弗龙斯基回答连望都没有望一眼他的朋友指出的卡列宁夫人所在的那亭子他就走到他的牝马那里去。

    弗龙斯基还未来得及检查马鞍关于这个他原应有所指示的骑手们就被召到亭子里抽签决定他们的番号和出点。十七个士官显得庄重而严肃大多数脸色都变了齐集在亭子里抽鉴来决定番号。弗龙斯基抽了第七号。只听得一声叫喊:“上马!”

    感觉到和旁的骑手们一道成了众目所视的焦点弗龙斯基带着紧张的心情走到他的马跟前去在那种心情中他总是举动从容而又沉着的。科尔德为了赛马穿上最讲究的衣服扣上钮扣的黑礼服撑住两颊的浆硬领子黑圆帽和长统靴。他像平常一样镇静而又庄严站在马前面亲手牵住佛洛佛洛的两根缰绳。佛洛佛洛还是像害着热病一样颤抖着。它的眼睛充满了怒火斜睨着走近前来的弗龙斯基。弗龙斯基把手指伸进它的腹带下面去。牝马更加斜视着他露出牙齿竖起耳朵来。英国人撅起嘴唇无论什么人检查他备的马鞍他都要露出一丝微笑。

    “您骑上去它就不会这么兴奋了。”

    弗龙斯基向他的对手们最后瞥了一眼。他知道到了赛跑的时候他就看不见他们了。其中两个已经骑上马向出点驰去。加利钦弗龙斯基的友人而又是他的可畏的对手之一在一匹不让他骑上去的栗毛牝马周围绕***。一位穿着紧身马裤的小个子轻骑兵士官纵马驰去摹拟英国的骑手像猫一样弯腰伏在马鞍上。库佐夫列夫公爵脸色苍白地骑在他那匹由格拉波夫斯基养马场运来的纯种牝马上一个英国马夫拉着马缰绳。弗龙斯基和他所有的僚友都了解库佐夫列夫以及他的“脆弱的”神经和可怕的虚荣心的特性。他们知道他惧怕一切惧怕骑上战马;但是现在正因为这是可怕的因为人们会折断脖颈而每个障碍物旁边都站着一个医生一部缀着红十字的救护车和护士所以他打定了主意来参加赛马。他们的视线相遇了弗龙斯基亲切而带鼓励地向他点了点头。只有一个人他却没有看见那就是他的劲敌骑在“斗士”上的马霍京。

    “不要性急”科尔德对弗龙斯基说“记住一件事:在临近障碍物的时候不要控制它也不要鞭打它;让它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

    “好的好的”弗龙斯基说接过缰绳。

    “要是你能够的话就跑在前头;但是即使你落在后面也不要失望一直到最后一分钟。”

    牡马还没有来得及动一动弗龙斯基就已灵活矫健地踏上装着铁齿的马镫轻快而又牢稳地坐在那咯吱作响的皮马鞍上。把他的右脚也伸进马镫他很熟练地在手指间把两根缰绳弄齐而科尔德就松开手了。好像不知道哪一只脚先迈步的好佛洛佛洛突然用长脖颈拉直缰绳好像装着弹簧一样动起来使骑在它的柔韧的背上的骑手摇晃着。科尔德加快脚步跟在后面。兴奋的牝马使劲地把缰绳一会拉向这边一会又拉向那边想把骑手摔下来弗龙斯基竭力想以声音和手来使它镇静但是没有用。

    他们向出点走去已走近了筑着堤坝的小河。有的骑手在前面有的在后面而这时弗龙斯基突然听到背后有马驰过泥地的声音他被骑在那匹蹄的两耳下垂的“斗士”背上的马霍京追过去马霍京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大牙齿但是弗龙斯基却生气地望着他。他本来就不喜欢他现在更把他看作最可怕的对手他生气的是他在他身边疾驰过去惊了他的马。佛洛佛洛突然抬起左脚奔驰起来跳了两下由于拉紧缰绳很恼怒换成颠簸的快步使骑手颠簸得更厉害。

    科尔德也皱起眉头差不多跑步似地跟在弗龙斯基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