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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舱室中,隐隐约约的流水声夹杂着时起时落的低声抽泣。丁涛裹紧毯子,仰躺在地板上,睁着眼睛。虽然他也开始想家,但还不至于伤心到要哭的地步。他被爹娘送出门的时候,已经被叮嘱过,他孤身一人在外,要少说多看,一定要与同村的几个孩子互相扶持,而且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别人面前哭,懦弱的人最容易被欺负。
‘开船有多久了?’丁涛想着,只是黑暗中掌握不了时间,却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他上船后就同岱山岛的其他孩子一起被安排到这间舱室中,只有分批吃饭和方便时,才被允许出舱两次。一开始,他还以为这个不及家中正厅大小的房间内根本睡不下四十多人,没想到几个水手不知从哪里搬来一批吊床,上下三层,往钉在舱壁上的钩子一挂,便很轻易的把所有孩子都安排躺下了。
可怜丁涛被安排在地板上,一直在担心睡在他上面的三个人会不会砸下来,怎么也睡不着。其实丁涛并不想去衢山读书,每天跟着爹爹撒网打渔,日子过得也不坏。他娘娘也是觉得就算读书也该去县城里找个家世清白的先生,到海寇窝里念书,还不知日后会怎样被拖累。
但他爹爹却骂他娘头发长见识短“当年浪港寨的老当家都造反称王了,但最后拖累了几个?涛涛舅家的小子没事,李家的两个儿子也屁事没有,岱山岛上入浪港寨的小子,没死一个,都活得滋润的很!况且,现在的大当家比原来的老当家还有能耐,跟着他只会沾光,哪会被拖累?”
虽然被老爹揪着耳朵,去向当村长的舅舅低头哈腰,丁涛心里很不痛快。但他爹爹说赵大当家有能耐,他却是赞同得紧。浪港寨老当家和他的两个儿子在东海上也算是传奇了,比起成天介向他们收税的官府,杀官造反的海盗总是更得人欢心。何况浪港寨只杀贪官土豪,从不骚扰百姓,还分土地,减税赋,当然更受拥戴。当初听到老当家和赵大郎被奸人所害,岱山岛上还有不少人为他们上香祈求冥福。
至于赵二郎,自从他带着百人夺下昌国城,又率残兵全灭官军舰队,早成了岛上少年崇拜的对象。赵二郎不但能文能武,就连头顶上这个晃晃悠悠的吊床,听说都是赵二郎使人用渔网改的。自从有了吊床,原本能只能载一百多人的海船,只要食水跟得上,现在能塞进三百人,如果要装货,把吊床撤掉也很方便,确是海上所有商船的福音。不过,这吊床悬在头顶上,让他睡不好觉,丁涛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从船身外传来的流水声突然小了,丁涛翻了个身,耳朵贴上船板。没错,被海船破开的浪涛的确不再哗哗作响。船行得慢了,‘到港了吗?’他猜想着。
悠长的号角声和着当当的钟鸣从通风口穿入舱中,证明了他的猜测。舱内也骚动起来,听过衢山入港号音钟声的不止丁涛一人。头顶上的吊床晃动着,咚的一声响,一个重物贴着丁涛的鼻子砸在地板上,是最上面的小子跳了下来。紧接着,一连串咚咚咚的落地声,其他吊床上的人也都跳下来了。
‘直娘贼,急个鸟啊!’丁涛低低骂了一句,仍然躺在地板上,还向内挤了挤。他去年跟老爹到过衢山,以他对衢山港的印象,那么大的港口,刚进港的船只,要想停稳到泊位上,至少还要两刻钟,实不必像赶着投胎那般着急。
不过,这次他却想错了。也就半刻钟的样子,金角交鸣声刚刚停歇,船就已经定了下来。水手们的号子在通风口响着,却是在招呼着下碇收帆。很快,舱门外的过道上一阵嘈杂,人声、脚步声响成一片,丁涛知道,应该是住在底舱的那些哥哥们闹出的动静。
等外面的一阵风过去,过道中重新安静下来,舱门便被打开了。一个船员在外面招着手,不耐烦的喊道:“小子们,快给俺出来!”舱里的孩子们应声而出,那个船员就在门口一五一十的点着人头,丁涛由于睡在最里面的角落,落在了最后。
等他跟在队列之后出了舱门,一只大手便重重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丁涛身子不稳,向前一跌,那水手大声数道:“四十二!”
“人都齐了?”厚重的低音从过道深处传来。
丁涛摸着脑袋,回头怒视。却见那水手抱拳躬身,恭恭敬敬道:“禀大当家,四十二个娃娃一个不少,却都齐了。”
他连忙转身,只见几个汉子站在过道中,领头的一个,身量不高,也就比他这个刚过十二的小孩高出半个头的样子,但厚实的身躯却足有他两倍多宽,把三尺过道堵得严严实实。虽然由于光线原因,看不清长相,但这外形的确是传说中赵二郎的模样。
丁涛不敢怠慢,也跟着弯腰行礼,大声道:“见过大当家。”
“哦!”赵瑜一笑,‘这小子倒精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涛忙答道:“俺小的唤作丁涛,横勾丁,水寿涛。”
“你识字?”见丁涛报出自己名字的写法,赵瑜便问道。
“只会写自家的名字。”丁涛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照实回答。
轻笑了两声,赵瑜走过来,拍着他肩膀道:“只会写名字也没什么?等到了义学,跟着先生好好学,只要用心,学会几千个字也不难。”
丁涛的脑袋一阵猛点,激动道:“俺俺会用心的!”
“以后能记得今天的话就好。”赵瑜说着,轻轻把他一堆“快上去罢,莫要脱队。”
“是!”丁涛挺起腰高声答道,转头小跑着上去了。
一上甲板,炽烈的阳光直刺眼中,他忙眯起双眼。黑暗的地方待久了,突然走到阳光下,一下适应不了。好半天,他慢慢睁开眼。前面先出舱的新招水手,已经在船下的栈桥上列队。现在在甲板上嘈杂一片的,都是要跟他一起入义学的小子。这些小子闹哄哄的,船上的水手连推带赶,才在主桅下清出一块空地,以便将降下的帆蓬整理好。看着水手们越来越黑的脸,丁涛毫不怀疑,如果再闹下去,脾气暴躁的水手们肯定会飞起一脚踹过来,把他们这些混小子都踹下海,又或是踢回舱内。
甲板上的孩子们好奇地张望着,对港内的新鲜事物指指点点。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连岱山岛都没出过,最多的也只是在渔船上围着岛打转,去过县城的屈指可数,倒是颇有几个来过衢山的——衢山离岱山极近,如果是顺风,来往两岛其实只需两个时辰,比去县城要方便得多。腊月时,到衢山买些年货,也是这两年岱山岛民刚刚养成的新习惯,丁涛与他老爹也是一样。
只是他一看周围景物,却完全不是记忆中衢山港的印象。不大的海湾,在东面有个直通大海的岬口,岬口处两山对峙,南面的山丘高些,上面有着一个高高的望楼。丁涛眼尖,还能看清望楼顶端吊起的大钟。岬口南北山丘上立着不少石柱,上面还架着长长的木梁,木梁随着风上下摇晃,却不知是做何用。回头向西看去,陆地上,远处,一间间大屋,有些还冒着烟,近处,一排排大坑,有的坑里是一具如被剔光了肉的黄鱼的木制骨架,有的坑里却停着海船。
‘这是哪儿啊?’丁涛摸不着头脑。
“是衢山船坊!”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子在他旁边惊叫着。
“衢山船坊?!”丁涛吃惊。这几年,打着‘衢’字字号的大型海船一艘接着一艘的下水,衢山船坊的名气在东海上也越来越响亮。价格适中,质量上乘的衢山海船,在船主中间有着不俗的口碑,就连岱山岛民也或多或少的都知道主持衢山船坊之人便是当年明州船场的大匠作,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匠,但真正进过船坊内部参观的却没几个。来衢山购物,都只能在岛西港口、集市中行走,衢山岛东部,尤其是船坊一带,向来都严禁外人出入。
“那是大澳!”还是刚才说话的小子,指着远处的大坑喊着。看他的衣裳,质地也好,裁剪也好,都很精致,比起其他孩子要强上不少。由于他嗓门大,看起来又有些见识,身边也聚起了十来个孩子。
“什么是大澳?”一个小孩不解的问道。
那小子斜着眼瞟了一下,下巴一扬,不屑道:“笨,就是造船的坑!”围观的孩子们一阵哄笑,提问的小孩脸红耳赤,恨不得找的缝隙钻进去。
‘原来是造船的地方。’丁涛恍然,‘怪不得会有船停在坑里。’其实他也不知,不过他还记得爹娘的叮嘱——少说多看,只把问题憋在心里。
那小子嘲笑人后,更加趾高气昂,指着最远处大澳道:“大澳不仅造船,还能修船。你们看那边,那艘有一排洞的船,就是要在这里修的。”
丁涛顺着望过去,只见那间大澳中,停着一艘比他脚下的船只要大得多的海船,侧舷正朝着这里。船的甲板下,贴近船舷的一层有一排方形小洞。他数了一下,足有十个,排列间隔煞是整齐,‘这么齐整,怎么可能是坏的?’丁涛不信,他猜测着,‘大概是窗户罢?’如果他脚下这艘船的船舱也有窗户的话,一路上也就不会那么闷了。
“一二一二”这时,船下响起洪亮的口号声。丁涛一看,却见栈桥上的新水手们终于把队排好了。在几个配刀着甲的军汉指挥下,听着口号,歪歪扭扭的队伍向港中走去。
“下船,下船!”一见栈桥空了下来,船上的水手忙推搡着把小子们往下面赶,丁涛聪明地走在众人中间,他可不希望后脑勺再被刷一下。
一步步地踩着舷梯,憧憬和不安交织在心中,丁涛终于踏上衢山岛的地面,他的未来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