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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的头一天,妈咪和我到三叔公家拜年。
除夕夜是在爷爷家过的。爷爷笑呵呵的。每个孩子都发一个大红包。怀智怀信怪叫一声,迫不及待地打开红包,遭二伯一道大白眼;怀静聪明多了,躲到厕所里数红包,怀礼自命潇洒,洋派的当着爷爷的面拆开红包袋,然后说一些感激涕零的话;怀义和怀仁笑了笑,不作声。至于我,我要的,他们总是给不起。
怀仁见到妈咪时,脸上表情平静,看不出什么大悲大喜的情绪起落。他含笑直视着妈咪,神情清爽纯净。闵家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曾经的心事,现在看来,他惨绿少年心事,不再是变调的悲歌。这样最好,他对妈咪的心情,虽然只是年少青春一时的崇拜迷惑,然而作茧自缚,能过的永远是自己。我很庆幸怀仁的心情过渡得这么快,否则,只怕他将来自己都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心情。
怀义见到了我,黯淡了好一会。他一直强颜欢笑,还是那样温暖的笑容。我们开肩而坐,看着红烛由红艳而泪干,两人都没有说话。最后他笑了笑,说:
“so,你还是我最亲爱的堂妹?”
我也笑了笑,淡淡的一句:
“ya!你本是我亲爱的堂哥。”
后来我枕着他的肩膀睡着了,一直到大人们的牌局散了,他才叫醒我。
天已经亮了,昨晚挑灯夜战的人都在补睡回笼觉。我随便清洗一下,等妈咪小睡片刻起来,才一起回家好好梳洗一番。
然后,上三叔公家拜年。
本来,只要留在爷爷家,那些个叔表公婆姑舅姨等之类的自然会上爷爷家,我们到时再上前拜年就好。妈咪之所以特意上三叔公家拜年,大抵为了我那回的事情。三叔公好面子,他的小儿子结婚,妈咪没到场,虽然事后爷爷责备妈眯一顿,妈咪也亲自登门道歉,他难免还是耿耿于怀。他们就是这样,面子比什么都重要。这次妈咪特地上门向他拜年——我可以想像,三叔公那笑歪嘴的模样。
我们到三叔公家已是近午的时刻,大厅里三三两两已有一些先来拜年的亲友。小堂叔过来招呼我们,我们跟他到三叔公和三婶婆的桌椅跟前。
三婶婆看见我笑眯眯的,拉着我的手亲切说道:
“阿椿啊,婶婆看看越来越漂亮喽!苞你妈咪一样!”
像这样的场合,我除了保持沉默。偶尔露出一丝傻笑,没有更好的办法。我的嘴巴不够甜,我的微笑也不迷人。
我想,有妈咪和他们谈心就够了,就悄悄抽回手,退到角落。
老实说,我很想赶快离开这些热闹的气氛,感觉上就是和我不搭调。我慢慢地退到门边,一边搜寻妈咪的踪影。她正和三叔公们在一起,旁边还有些看来高尚富贵的人。我冷冷瞧着他们,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想也知道,和闵家搭得上关系的,非富非贵的人;金钱一向是最容易造就人的。
我的眼光冷淡地扫着客厅里的众人,直到它接收到另一波冷淡的回应。我循着波痕回朔,眼光的主人礼貌地朝我点头就别过身影。
我急忙抓住正从我身旁走过的小堂叔。
“那个人是谁?也是亲戚吗?”我问。
“谁?,“那个。穿灰色毛衣的。”
小堂叔恍然大悟:
“你说阿雄啊!”“阿雄?”
“裴健雄。难怪你不认识他。你那时还小,才七、八岁吧!堂嫂就带着你搬走,他们也搬家。以后,大学、服兵役。出国,大家各过和的,还是我结婚时,这老小子刚好从国外回来,才又搭上的。”小堂叔虽然算是我的长辈,其实还很年轻,三十岁不到。听他说话的口气,一点也没有长辈的重矜持。
“那么,是亲戚吗?我问。
“也不算是。钟家和闵家是世交,住得近,上一辈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虽然我妈和钟家那边有点关系什么的,不过,不是血亲的关系。”
“那他为什么姓裴而不姓钟?”
“他舅舅没有孩子,他过继给他舅舅,所以姓了裴。”
原来如此!原来他真的就是钟健雄!可是,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难道他忘了老槐树下的许诺,还是仍然把我当做娃娃?
“听说他现在在教书,”小堂叔一脸好玩的神情:
“这家伙,放着好好的大少爷不做,竟然跑去教书!八成是吃错药了!家里事业等着他接手,他推说学非所用——这年头那个人真的学以致用了?亏他还拿了博士学位,脑筋这么转不开!还有啊!长得人模人样的,竟然连女朋友屁都没交一个,害得钟家二者急得什么似的,费尽心思安排相亲。人家女孩子身材、脸蛋、家世、条件好得没得挑,他老兄一句话就给挡回去,气得他老爷一星期不跟他说话。”
我朝裴健雄的方向看了一眼,问小堂叔:
“他看起来好像很冷淡——”老实说,我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约莫是想引小堂叔说出更多有关裴健雄的事。
“何止是冷淡,”果然,小堂叔话匣子又开了:
“这家伙简直是少了心肝脾肺。你没看他脸上肌肉线条僵硬成那样子,我看他八成忘记微笑是怎么运作的!打从前这家伙就这副模样,我以为老了几岁他至少会改一改,没想到狗改不了吃屎,他老兄还是这副死样子!”
扫校:惜惜双人鱼*寻爱*小说制作室我静默不出声,只是淡淡地笑。小堂叔自觉失言,打个哈哈就走了。妈咪以前听兰婶婆说的亲戚,大概就是指裴健雄。没想到我跟他居然扯得上那样的关系!
我走到妈咪身边,一边跟不认识的人点头微笑,一边低声跟妈咪说话。我说我累了,想回家。妈咪说再等一下。
所以我只好再等一下,一边跟不认识的人点头微笑,一边退回刚刚躲藏的角落。
穿灰色毛衣的向我走过来,递给我一杯果汁。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他喝了一口果汁,直视我的眼睛,没有殷勤的笑。
“是啊!地球太小了!”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考虑该说些什么,然后看着我手上的果汁说:
“我没想到你跟他们是亲戚。”
裴健雄大概有点笨,无缘无故他当然不会联想到我和闵家的关系,何必特别说明!虽然如此,我还是略带冷淡的回答:
“你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别太虐待你的脑细胞!”
一丝微笑浮上他线条优美的唇角,但随即淡掉。
“我知道,你对我的印象不是很好。不过,”他举起杯子,朝我一敬“我们是不是可以对彼此友善一点?”
我转头看他,奇怪他说出这种话。“你不觉得是你自己太过冷漠,太骄做了一点?”
“那你呢?你自己何尝不是一样?你对别人有过一点温暖的笑意吗?”
我瞪着他,仿佛假面被揭穿般的难堪,然后朝门冲出去,差一点和小堂婶撞个满怀。小堂婶"咦”了一声:
“要回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平抑高涨的怒气:
“没有。只是到外面透透气。撞到你了没?真抱歉!”
小堂婶摇头,嫣然一笑,这迳自忙她的事。
裴健雄走过来我身边,递给我一条湿手帕。刚才我愤然急步走开,手上的果汁,溅了一身甜腻。
“很抱歉,没想到那些话引起你这么大的不愉快!我只是想,我们能不能改善彼此的关系,对彼此友善一点。”
我心里暗自叹息。这些话出自裴健雄的口中,对他这种人来说,已经算是很低声下气。他其实不用对我那么客气“亲戚”这层关系不过是骗人的把戏,没必要太认真的。
我把手帕还给他,说:
“你不用道歉。我知道,我本来就是很僵硬,没什么笑容的人。我知道钟家和闽家的关系,你不必因为那样,对我特别客气。”
他正要开口说话,妈咪转头过来看见,招呼我过去。我轻轻一鞠躬,离开他的周边。
2大年初五,百业开张大吉。天气不是很好。大人们都在忙些招财进宝的事,我们这些小的,也难得都窝在家里。
我从雨帘外打帘进入屋内,正巧听见怀静“咔嚓”挂掉电话,瞪着怀礼,很不耐烦地对着若雪抱怨:
“这个女的真烦人!告诉她几百遍了,怀礼不在,不接电话,她硬是不听,厚着脸皮一直打电话进来。上次我在街上看见她和怀礼走在一块,嗬!男人婆一个,丑死了!怀礼的品味越来越差,这种女的也要——”
“你少多嘴!”怀礼打断她的话,不安地看我一眼:
“我爱跟谁交往是我的事,你少管闲事了!”
“我多管闲事?”怀静提高了音调:
“那你自己接电话啊!为什么不敢接,要别人帮你挡?”
这时电话又响了,怀静赌气不接,其他的人窝在一旁看了戏。我走过去,拿起电话。
“喂!闵公馆。”
“啊——我——我找闵怀礼。”这声音很熟,很像——
“冬瓜?!”我背对着他们,低唤了一声。
对方听见我的叫唤,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清润的女声又响起:
“闵怀椿吗?”
我嗯了一声。
冬瓜一听是我,急切地说:
“闵怀椿!请你帮我叫怀礼听电话好吗”我打了好几次电话,都说不在——”
我打断她的话:
“别傻了,你还不明白吗?”
冬瓜的哭声从电话中传来,我的喉头有点酸,很多事,幸与不幸,究竟不是由我们自己所能决定。
“你在家吧?不要走开,我马上过去。”我说。
真没想到她是怎么跟怀礼扯上的。我警告过她们了,她还是不听。原来我担心的是玫瑰,谁知出纰漏的竟是冬瓜。
挂上电话后,我不理会众人询问的眼光,冷淡地看着怀礼。
“我告诉过你,不要惹她的。”
“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好聚好散,怎么可以怪到我头上!”怀礼还是那副吊儿啷当样,一点也没有惭愧不安。
我拿起桌上怀仁喝剩的开水,往他脸上泼过去,怀静夸张的大声尖叫,怀礼一身的狼狈。然后,我离开屋子冲入雨帘,留下一屋子的惊愕。
我到的时候,冬瓜已经止住泪。东方秀一向是很坚强的女孩,拿得起放得下。只是,何苦,这一遭!
“想通了?”
冬瓜点点头。她坐在地板上,靠着床,双手抱住膝盖。
“其实怀礼不是薄情寡义的人,只是他的心太野,管不住。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情之所钟的认真与执着。”
冬瓜双眼望着地板,愣愣的,有点出了神。
我抑头看着天花板,暖黄的灯光晕开了一圈又一圈。十七岁的我们,对爱情,仍然有着太多的迷们。
直到天色昏暗以后,我才踏着铁灰的暮色回家。细雨蒙蒙的,下得有若情人的泪,拂在脸上平添许多忧伤。
每盏灯火的背后,都满溢出幸福的笑声,我突然觉得自己可叹可怜,在这样处处欢乐愉快的日子,竟然一个人在湿寒冷清的暗夜里踽踽独行,仰望飘坠的雨花落泪叹息。
泪是咸的,我知道。可是那种孤独无靠的滋味呢?卸除了武装的面具,我的心,在这孤寂的暗夜,不过是一团淌血的烂肉。
我觉得好累,很想就此躺在冰冷的大地。雨花从黑暗天际一直朝我身上落来,也许,只有它们对我是真正的温柔,也许,只有它们懂得我满心的疲累。
走到巷子口,我的灵魂总算被拉回现实的躯壳。家在那里了,我的心却没有一点暖意,感觉上遥远冰冷得宇宙的黑洞
我停下脚步,巷子口的街灯,慈悲地散射给我一点温热的白光,大年初五的团圆夜我最亲近的伴侣,竟然是这一柱冰冷不带情的街灯。
我靠着灯柱,任由雨丝漫天向我洒落而来。一个人影却阻隔住雨丝和我之间的连系。
“傻瓜,这样会感冒。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这似曾相识的语句——我抬头,裴健雄的身影挡住了大半的天空,同时也承受了大半的阴寒冷湿。
我对他虚弱的微笑。这样的暗夜,我的心特别脆弱,一点温情就足以使我溃防。他的出现,让我有着某种的温暖亲近,说不出为什么,大概因为寂寥的缘故。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后那一片漆暗。街灯和夜雨将他衬托得无懈可击,我的视线不禁被拉回驻留在他周身那一圈光华。
“我在等你。”
“等我?”我迷惑了。
“我在这里徘徊,”他伸手抚摸我的鬓发。“希望能遇见你,真高兴遇见了你。”说完,嘴角一扬,露出喜悦的欢欣。而也许是因为夜的迷离,也许是雨花的关系,我是真心的感动,感动在这样的雨夜里,有人在街头徘徊等我归来。
“如果我整晚都不回来呢?”我不禁问。
裴健雄露出些许落寞的神态,仰头朝天际看上一眼,才悠悠淡淡地说道:
“那我就一直等下去。你总有回来的时候。”
我不禁深深看了他一眼。我从没有好好看等过裴健雄,现在我才发现,从前的我,被偏见激昏了头,忘了即使像他这样贵族般冷漠的人,也有他情感悲欢的软弱,和喜悦欢乐的温柔;而且,裴健雄笑起来相当好看。他的笑和劳勃瑞福阳光般的清朗,又带着一丝落寞的笑容没有这么大的魅力.显然的,他并不擅长微笑。我只能说他笑起来相当好看,至于好看到什么程度,就全凭对他的好感到了几分的程度。
他静静看着我,背对着街灯,雨花从暗夜的天空四散而上,打在他身上,在他周身溅出一圈光华。我看着那圈光华,觉得心头暖暖的,有根弦轻轻被拨动。
“好了,你已经等到我了。”我仰头凝视,黑暗中,他的双眼清亮如天狼星。
“是的,我很高兴终于等到你。”他再度抚摸我的鬓发,然后缓缓移上脸颊。“你是否愿意明天和我共同野游?”
我觉得脸颊经他手指游移触摸过的部份,无端的发烫起来,无力地点头,软弱地靠着灯柱。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语气温柔无比。
“明天一早我来接你。现在,赶快回去吧!午夜游魂!否则你明天如果赖床,我可得等惨了。”
我仰头看他,没说什么。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说:
“我以为你是很冷漠的人。”
他笑了笑,只是对我挥手,我转身快步跑回家。
“请问两位用些什么?”
穿着整齐,一身洁白制服的服务生礼貌地在一旁问道。
这家餐厅格调高雅,气氛宜人,和以前我去过的那家感觉很像。大概天下的餐厅都差不多。
这气氛很容易就让我想起劳勃瑞福。我不该想起他的,他交叉的是另一颗温柔的心,并不是我心底渴盼的那个人,不是拨动我心弦的那个人。可是,这满室幽怨缠绵的往日情报)乐声,我还是忍不住要了火腿蛋炒饭。
服务生不动声色,依然很有礼貌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