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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的夜空下,明碧阁后园月明如水。皓月素影朗朗,孤游千里。回忆起十年来一重重的悲欢往事,薛玄卿的眼神渐渐黯淡。
冷月的清辉轻柔,那些华美万端的楼阁寂然无声,印下层层阴影,透出直入人心的孤寂。
此刻,那些名动扬州的歌姬舞女大都还在殷勤陪伴着来客恣意饮宴,尚未回楼歇息。偌大的一片后园中,只有西面的一盏孤灯还亮着,在漫漫长夜里执著如一。
那灯光透过一丛丛茂密的修竹射出,到达他身畔的时候早已微弱,几乎要被寂静清冷的月光掩盖。然而,那一线微弱的光亮映入他眼中的时候,他心里陡然间就升起了些许暖意,不由自主向着灯光亮起的方向走去。
那是每日夜里,含烟所居的弄影楼中彻夜不熄的深宵灯火,只为他而亮起,只为他而守侯。
尽管当初相逢时他就已说过,每年都只有十月十五这一天会来明碧阁找她,但她丝毫不理,执意将廊下的风灯每日每夜点起,照亮黑暗,引路明心,等候他的再次归来。
在那盏风灯日日夜夜的亮起熄灭间,十年就这样过去。
“含烟……”茫然的凝眸中,黑衣男子轻轻念及知交的名字,此番行来的一路风尘瞬间消散。他喃喃地念着,心底蓦然间就是彻底的一宽。
在这个世上,即使有些人已经不在,也还会有另一个人一直惦记着他,不曾忘怀。
在这个聚散难期的人世间,这样的暖意,难道还不够么?
人间桑海朝朝变,恐怕也只有如她一般的女子,才能独守楼中,于万丈红尘的喧嚣之外,十年如一日地静待他的归来。
够了,够了……只要那一点长夜漫寒中的温暖,他的一生便已足够。
在后园那条盘旋环绕的小径上疾行了片刻,那缕微弱的光终于在他眼前渐渐变亮。黑暗中,弄影楼孤灯飘拂,就在他前方不远处,再走几步就可以到达。
眼中映着那一盏在廊下的夜风中寂寞亮起的灯火,薛玄卿在楼外放缓了脚步,徐行上前,似是害怕惊破了此地的静谧安宁,每一步都走得悄无声息。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这座小楼以张子野《天仙子》一词中“云破月来花弄影”之意命名,暗示居住楼中的正是一个花姓女子。
弄影楼位于明碧阁后园的正西面,虽然地势极佳,但从十年前筑成以来一直冷清,门可罗雀,极少有人能够获得花含烟的允许,登门造访。而他自然是来客中唯一的例外,可以在任何时候前来此处,与弄影楼的女主人一聚,小酌畅谈彻夜,不拘此前是否曾和她有过约定。
小楼四周修竹丛生,只要有微风吹过,便会有簌簌如雨的萧瑟声音响起。楼前空地上有一个呈半月形状的小池,池水清幽。池中睡莲丛丛簇簇,在长夜中闭合了花瓣,于寂静的天空下寂寞地安眠。成双成对的鸳鸯羽翼五彩,垂头敛翅地休憩着,靠在莲叶边安静睡去。池上木桥玲珑精巧,横架两端。在冷月的照耀下,池水银光离合,水波摇曳,将天心明月映入。
夜风清寒拂面,一阵琴声从楼中淡淡传出,琴声清切,幽怨宛转,哀愁欲泣,穿过楼外丛丛茂密的翠竹直抵他耳畔。
站在廊下风中驻足聆听,他一时无言。
“见过薛公子。”侍女手执一盏琉璃灯立在走廊中,一见到他来,就殷勤迎了上去,执灯向他行了一礼,“奴婢这就去禀报小姐,请薛公子稍候。”
“不用了。”被楼中侍女的轻声一呼惊醒,薛玄卿方才回过神来,出言阻止了那个转身欲走的侍女,“我自己进去就是,不用多劳。”
“是。”侍女顺从地应着,提灯退了下去,“奴婢告退了。”
“好,你退下吧。”他点点头,右手拂开了廊下那幅由南海夜明珠穿缀而成的华贵帘幕,静静走了进去,轻声唤起她的名字,“含烟。”
“玄卿,是你。”坐在雕花窗户下信手拨弦的白衣女子放下了轻抚琴弦的手,琴声戛然而止。她抬眼看着他,蓦然间展颜一笑,“你来了。”
“是啊,是我来了。”只是淡淡回应了她一声,他走进了弄影楼女主人的房间,径自在桌边坐下,将手中的纯钩剑置于桌上,随口问道,“别来可好?”
“呵……不过还是老样子罢了,多少年都是这个样子,又有什么好不好的。”花含烟浅浅地笑了起来,走到桌边,在他身边坐下,执壶为他斟酒,“一天都不得安宁,好什么呢?都是被这个虚名累的,……真是片刻也不得清净。……柳妈妈那边,可是天天都在催我出去见客呢。……我倦怠了不想理,一一回绝过去,那些人还是纠缠不休的,三番四次地赶,也是不走。……都道是明碧阁中女子风光,我们是怎么风光的,让那些人来看看便是。”
“柳妈妈还在催你出去见客么?都十年了,怎么还是纠纠缠缠的没个清?”他的手下意识地按上了剑柄,不知不觉已将剑扣紧,“是什么人?”
“算了,玄卿,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是外面那些人在作怪,柳妈妈也没办法。”她斟满了一杯酒举到他面前,温言相劝,“你别管,且由他们缠去就是。若是我执意不见,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呢?只是一直不得清净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反正这十年也已经这么过去了,我难道不是还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么?你不要管你一插手进来,事情反倒要复杂的。”
听到了她最后的话,他心中悚然一惊,抬起头来。
这十年里,她是怎么过来的?
直到现在,听她亲口说出了那些话,他才明白,自己自诩明白她,其实对她的一切几乎一无所知。
以前,他只道她为了他闭门谢客,瘦尽灯花又一宵,却不知,在寂寞守侯他归来的同时,她还要独自忍受那样纷繁喧嚣的干扰。
尽管心中是那样苦,面对他,她却是一直微笑着,没有将那份苦泄漏半分,更不曾对他说过,她过得究竟是怎样艰难。
阿曼拉失踪之后,他心如死灰,一心一意沉沦于自身的苦难中,醉生梦死,对其他的都无动于衷,漠不关心,仿佛陷入了沼泽地,无论怎么挣扎,他都再也没有爬起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