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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才端坐,甚至比在场的每一位高阶军官更像军人,他已经只好捞这点印象分了。成才所面临的评估与那几个都不同,接近于穷追猛打。
袁朗:"在与所有人失去联系后,你判定行动失败,因此撤出战区?"
成才:"是的。"
袁朗:"判定依据是什么?"
成才:"作战部队减员过半视为丧失战斗力,e组减员达四分之三。"
袁朗:"这是常规战争中常规部队的逻辑。昨天的态势是常规战争吗?我们是常规部队吗?你意识到放弃行动的后果吗?我们的一切训练是不是都预示我们将在高压甚至绝境下作战。"
成才:"我害怕了,我承认,可这只是第一次,以后不会。"
袁朗:"我们都能理解。其实我们也用了一切手段来让你们害怕。"
成才把这误认为一线生机,他是从不放弃机会的人:"我错了。觉悟不够,以后一定加强学习,军人是要有随时舍生赴死的觉悟。这次我失败了,但下次我不会做得比别人差,我有这个自信。"
袁朗看着他,眼神越来越显得遗憾:"成才,让你们把演习当成真实,需要比演习本身花费更多的精力,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看我们的真实表现。"
"错了。成才,你总把什么都当成你的对立,总想征服一切。费了很大力气,只是想你们在没有战争的时候就经历第一场战争。在战争中伤亡最重的总是新兵,因为没有心理经历,没有适应时间。我们制造这样的心理经历,可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下次就不灵了。成才,我是说,这样的经历在你的人生中也只有一次,可你放弃了。"
成才显得很不安:"对不起,我很遗憾。"
袁朗:"我也很遗憾。成才,我们肯定你的能力,但无法接受你为我们的成员。我不怀疑,真正的战争中,你会奋勇杀敌,仅凭杀伤数目就能成战斗英雄。可是,那真不是这支部队需要的,甚至不是现代战争需要的。"
成才咬着嘴唇,端坐,脸色发白,他在坚忍,也在崩溃:"为什么?理由?理由!就是这么一次!只是这一次!"
袁朗:"理由是你太见外。别人或者团队,很难在你心里占到一席之地。你很活跃也很有能力,但你很封闭,你只是关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自己的,做自己的。成才,我们这些人不是为了对抗你的战友甚至你的敌人,需要你去理解、融洽和经历。"
成才:"凭什么这么说我,我是什么人你又怎么知道!"
袁朗:"小小的测试一下吧,成才,给我们解释一下七连最重要的六个字。"
成才在愤怒中愕然,在这一年的疯长中,七连对他来说已经是个太远的话题。
"七连?"
"你军龄才三年,不至于连待过两年的老部队都忘了吧?"
"钢七连!怎么会忘?没忘!六个字?"
袁朗苦笑:"这道题我收回。我一直在想,你怎么会违背这六个字,是我们让你不安,还是你太过患得患失。现在我知道了,你在那里生活了两年,那地方为之自豪的根本,可那六个字根本没进过你的心里-不放弃,不抛弃。"
成才脑子发炸,眼前黑了一下。
就在几分钟前,就在门外,许三多伸过来的手,"成才别泄气。不放弃,不抛弃"。成才根本没理那句话,也没理那只手,没理他唯一的机会。眼前仍在发黑,脑子还在发炸,把他炸回了现实的世界。袁朗已经站在他身前,看着,同情但是遗憾。
袁朗:"你经历的每个地方、每个人、每件事都要你付出时间和生命,可你从来不付出感情。你冷冰冰地把它们扔掉,那你的努力是为了什么呢?为一个结果虚耗人生?成才,你该想的不是成为特种兵,是善待自己,做好普通一兵。"
成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指这六个字!"
袁朗:"你知道,可心里没有。七连是你过路的地方,如果有更好的去处,这里也是你过路的地方,所以我们不敢和这样的战友一起上战场。"
"我不服!不信!我的分是排最高的!表现也最好!一个月前你就说了,欢迎成为老a的一员!还有这臂章!我早就是老a了,怎么说走就让走?"成才看来已经失去自控,袁朗压低了身子,他说的话不想让铁路他们听到。
袁朗:"记得27吗?"
成才茫然:"拓永刚记得。"
袁朗:"我给了他一次机会,你知道我能做到的,你和我较量过,我希望你阻止他,但是你淡漠地站在靶坑里,旁边正在发生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他跟你没有关系。你们是同寝,一起经历那样的艰难,但你认为他和你没有关系。他是你的竞争对手,你想到你少去了一个竞争者,却没想失去了一位战友。"
成才淡漠地站着,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从伍六一身边跑开,他离开沙漠中的五班,他扔下一个烟头,从孬兵许三多身前走开,他离开正在患难中的七连。
现实中的成才呆坐着。
袁朗:"我很失望。我想,这样优秀的一名士兵,为什么不能把我们当做他的战友?从那时候我已经对你失望。"
成才呆坐着,袁朗的声音很轻,但对他如同雷电。
袁朗:"你们是团队的核心,精神,唯一的财富。其他都是虚的,我无法只看你们的表现,只能看人。成才,你知道我觉得你唯一可取的一点是什么吗?"
成才木然地道:"不是我的射击。"
袁朗:"是你在放弃之前叫了你朋友的名字。我终于发现还有一个人是你在意的,可这不是说你就学会了珍惜。回去吧,成才,对自己和别人都仁慈一点,好好做人。"
那是逐客,成才僵硬地站了起来,从这里走出去他就没了希望,但就算在这里戳到明天他又有什么希望。成才从办公楼里出来便开始奔跑。许三多一直在外边等待着。
成才没理他,往一个没人的角落里狂奔,在一个无人处终止,他扑在地上恸哭。
许三多追来,什么都不用问了,慢慢地靠近,在成才身边坐下。
成才哽咽着:"我已经累了。跟他们争争了好久争得声嘶力竭争得筋疲力尽争辩把所有事情拿出来过一遍争辩,争的时候还知道,没了希望,自己理屈我不配。该找个地方去哭自己的他说得对,我哭的时候,都不配你在旁边"
许三多小心地从成才口袋里找到了烟,点上一支塞进他的嘴里。
我明白,队长说回去,说白了就是哪来的回哪去。对成才来说,回荒原,五班,他在心理上早已经永别了的地方。
许三多犹豫不决地站在大门内,他看着门口的哨兵,因为还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有自由出入的权利。一辆车停下来,车上坐着齐桓,从反恐演习后,棺材钉的脸已经与齐桓永别,他真正的个性是棺材钉的反面:"完毕先生,我回来了!"
"你好。"
"想出去吗?"齐桓看看哨兵,冲许三多挤挤眼。
"想。可是不知道"
"你有出入自由,可周围几十公里都是山地。"
"这样啊。"
"你小子!跟你使半天眼神了!你是女人啊?上车!"
"哦。"许三多上车,"谢谢。"
"说明一下,这个大号是c3给你取的,是洋名,姓完毕,叫我在跟进。全称,我在跟进,点,完毕。尊称完毕先生。去哪?完毕先生。"
"想买点东西,给朋友。"
"成才?"齐桓的笑容没了,也不再玩笑,成才对他是个外人。
齐桓把车开出了山,许三多茫然看着渐渐繁华起来的路,瞪大了眼睛,他没来过这么大的城市。
齐桓又好气又好笑:"老天爷,一个县级市嗳!不能怪你,军队总是离城市很远。想买什么?"
许三多:"枪"
齐桓吓一跳:"这可不行啊,年轻人。"
许三多:"枪上用的瞄准镜。"
齐桓打着哈哈拍拍自己心口,并且攀着许三多的肩走,他尽一切可能在拉近与许三多的距离,为了以往的内疚。
军品店柜台上已经放了好几具枪用瞄准镜,基本都是号称俄罗斯军品的货色,齐桓帮着许三多,用他们的方式在挑。
"你肯定要这个吗?你知道的,这种货色连军品规格的脚丫子也凑不上还贵得死人。"
"他喜欢狙击枪,他去的地方没有,甚至没有子弹。"
"什么枪用?"
"八一杠。"
"八齐桓活活给噎住,那种枪从来没有用过瞄准镜的打算。"
"你们这样对他是不公平的,你们不知道他多棒。"
齐桓摇摇头,对店主说:"给实价,这里就一个外行。"店主下意识地看许三多:"对不起,是说你呀。"
成才呆坐在寝室的床边,旁边是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行李上放着许三多买的瞄准镜。远远的枪声、操练、车声和从不间断的直升机旋翼声传进这间屋子,但已经与他无关了。
门开了条缝,许三多往里看了一眼,进来。
成才:"你没去训练?"
许三多:"请假了。"
成才:"马上就走了,没必要。"
许三多:"就是帮着拿东西。"
他提起成才的行李,轻到让他不由得看了成才一眼。
成才:"很轻吧?这几年换的地方太多,颠沛流离的,什么也没留下来。这个我自己拿,谢谢你。"他把瞄准镜小心地拿在自己手上。
许三多:"那东西其实一点用没有我总是做这种可笑的事情。"
"怎么会?倒是你,死老a,过些年看着我这个大头兵,不要觉得可笑。"
"怎么会怎么会?"
"许三多,当了三年兵。你能想起每一天吗?"
"能啊。每一天。"
"我昨天拼命地在想,什么都想不起来。能想起咱们家想起咱们俩,其他全空白。我怀念钢七连,又臭又硬的钢七连,我的七班,可想不起他们,我把自己想哭了,可想不起一张脸一件事。你是一棵树,我是电线杆,为了出人头地,我把所有的枝枝蔓蔓全部砍光。"
许三多:"不是的。"
成才:"是的。离开家乡的时候,你把自己打开,我把自己关上。"
许三多:"不是这样的。"
成才:"是这样的。现在,我回去找我的枝枝蔓蔓。"他出去。楼下,一辆车已经在那里等待。
基地外的清晨有些雾气,许三多站在雾气里发呆。成才已经走了,他坐的那辆车正消失在雾气中。
成才说:"我走了,老朋友都走了,你要有一个新的开始了。"
我不知道怎么开始。被淘汰的人知道怎么开始,被留下的人不知道。
他带着湿气和忧伤回他不得不回的宿舍。
宿舍楼下,吴哲在做一件让人诧异的事情,他在浇宿舍楼下的花,并且伴之以偶尔的修剪。他看起来很快活,快活得要命。许三多过来,看着他忙。
吴哲看见他了:"哈,许三多,你逃避训练。"
许三多:"我请假,送成才。"
吴哲:"我查岗来着。我已经查了三天了,我很满意。"
许三多呆看着,他不知道什么叫满意。他从来没让自己满意。
吴哲:"顺便说一声,以后这块花地不许你们碰了。我在园艺上还是有小小成就的,园艺要的是参差和错落,不是你们这种一概通杀的整齐划一。他看看许三多,我找到一个理想的地方,我要在这里安家了。快把你的家也安下来吧,许三多。"
许三多只有在自己的寝室里在尝试给自己安家,齐桓在旁边挑剔和观赏,并且很快地挪出在棺材钉时期被他占用的空间。
"完毕先生,你是一个有财产的人嘛,家私真不少。完毕。"
许三多正很郑重地把团长送的战车模型放在一个位置,把高城送的放录机放在一个位置:"都是别人送的。"
"朋友不少嘛。不错的机器,法国货?这模型不像是买卖品,要是自己手铸的就扯了。"
"是手铸的,用了一年。"
"我的妈呀,我看着都感动。"
许三多看着发呆。
"用下你的机器好吗?有什么音乐?磁带?不是cd?"齐桓找盘带塞进去,然后自我陶醉地打着拍子,直到那盘带发出呜咽的声音。
齐桓:"我干的?我把带弄坏了?完毕先生,带坏了。完毕?许三多?三?"
许三多在哭,齐桓在他眼前晃着手指。
我把东西放下,想把这里叫做家。可是,我不觉得它是家。
今天的攀缘和越障被搞得极具争斗性,两组人各分一头,在抢上制高点后便阻止后来的一组攀上,后来者亦不相让。不断有人从高处摔下落在软地上,然后顾头不顾脸地再度冲上。
许三多一人对付着两位队友的侵袭,头上脚下笑骂一片,对别人来说,这种锻炼接近娱乐,对许三多来说是苦撑。对观战的袁朗和齐桓来说,他是两人注目的焦点。
齐桓:"还是那样,表现无懈可击,就是迷迷瞪瞪,说难听了叫鬼缠身。昨晚上睡着了哭,跟他搭讪,不哭了,早上问他家里出事了,说没有,问他怎么了,说不知道怎么了。"
许三多的眼睛空虚、恍惚,光看眼神根本看不出他在争斗,他正把c2从攀缘架上摔下去。
袁朗:"压力,长期的压力、焦虑、紧张,生活动荡,一天一变,他不知道怎么把握自己。说要在绝境中作战,可不是在绝境中生活,总得有个寄托。没有寄托。明天是什么,将来是什么,诸如此类的。简单说吧,空虚。"
齐桓苦笑:"不会吧。这里?现在?多少事要做?甚至要考虑学直升机驾驶,忙成这样还空虚。"
袁朗:"你们和他不一样,你们来这之前就是各部队的兵王、宠儿,来这你们觉得可扎堆了,军中骄子的大团圆嘛。他呢,他是这里第一个来自最底线的士兵。"
齐桓:"有什么区别。我以为穿上军装都是一样的。"
袁朗:"齐桓,你们也许是军中的栋梁,栋梁有栋梁的命运,可军中他这样平平常常的兵才是基石,多得也像铺路的基石,铺路石有铺路石的命运,浮浮沉沉,总在底线左右你或者吴哲,你们能理解这种感受吗?"
齐桓默然,想了一会儿,摇头。
袁朗:"所以他在这里找不着落点,在你们中间找不着同伴,他最不需要就是我们的同情。他是这批新人里最听话也最让人操心的兵,也是最值得操心的。"
训练完的老a们集结列队中,袁朗在训话:"这话是对新来的同志们说的,咱们为什么称自己为老a?"
许三多下意识看看齐桓,齐桓没看见他一样,肃立。
吴哲:"因为abcdefg,a是老大。"
袁朗:"战场上有生死没老大,谁要真这么想我削他。a是老大这种话听起来是不是很讨厌?就是编出来让你们讨厌的。"
许三多又看齐桓,齐桓做个鬼脸,立刻恢复严肃。
袁朗脸上有些调皮的表情:"现在解释老a的真正意思,你玩牌吗?"他问的是许三多。
许三多:"报告,玩牌没意思我是说不玩。"
袁朗笑了笑:"那你体会就不会太深刻了,这基地流行的一种玩法,a是总得藏着掖着,最后用来出奇制胜的那张牌。老a就是藏着掖着的那张牌,藏着掖着,才能出奇制胜。"他特意看了看新来的几个,果然都有些哑然。
袁朗:"还有第二个意思,你看来有上网聊天的习惯?"这回问的是吴哲。
吴哲:"报告,明白了。网聊说a是骗的意思,我a你一下就是我骗你一下。第二层意思是兵者诡道,对敌人要a,对我们他存心让话里有点其他意思——更加要a,老a嘛。"
袁朗:"这里有个举一反三的家伙。玩笑到此,我们是把刀,我们的训练主要就是把这把刀捅出去再收回来,尽可能不损锋刃地收回来。我保证一点,你们光练这个捅出和收回花费的精力,足够把两门外语学会像母语一样好。"说着,他挥了挥手,"练吧。"
我告诉我自己,应该满意。队长说这些话有他的意思,不光明确战术目的,也是告诉我们,以后是自己人。他们尽一切努力消除审核期留下的阴霾。作为自己人,每个人都有了外号,我叫完毕,吴哲喜欢园艺,叫八一锄头,对应据说刀功一流的齐桓,齐桓叫八一菜刀。
突然的,某处拉响的尖锐警报,"整备!一级战备!四号着装!十五分钟后机场集结!"
四号着装是亚热带丛林迷彩,老a们集结在敞开舱门的直升机边整理装备,每个人都是各司其职,装备上也是不尽相同。袁朗的车直接停在了直升机旁边,跳下车拖出装备就往后舱走。老a们似松实紧地跟着。
吴哲东张西望注意着每一个细节,想瞧出哪怕一丝破绽,最后有点泄气,他们越演越像了。
直升机在夜色下飞行。忽然一道闪电将漆黑的天穹映成了血红,雨水瓢泼。在一处不知名的丛林里,还未停下的旋翼击打着雨水,但直升机已经着陆。
老a们冒雨在停机的空地边集结,袁朗离开了他们,径直走向迎过来的几个人,那是几名公安和武警的官员,事急从权,这样的大雨中竟然没人打伞,仅有几个人穿着雨衣。
许三多看着袁朗在那边与人低语了两句,然后向他们这边挥手,到路边集结。临战准备。
许三多茫茫然随大队离开了这里,那几位公安和武警的如临大敌让他印象深刻。
袁朗所谓的路边,也就是一条上山的羊肠小径,这条上下山的必经之路已经完全被封锁了,雨夜的丛林里闪动着武警雨衣和枪械的泛光,几辆警车把下山的路完全堵死,几个人钻在车里使用无线通讯,一辆救护车刚刚停稳,警车和救护车的尖啸,让这个静寂的山谷充满了喧哗和不安。
因为是临战准备,刚下飞机的老a完全省去了队列章程,直接在路边的枝丛里蹲踞下来,沉默地浇着,但气氛如此紧张,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齐桓又往丛林里看了一次,袁朗仍没有过来。
吴哲仍是永恒的怀疑主义精神:"上次是毒气加巷战,这次是丛林和雨夜泥潭。"
几个上次被折腾过的家伙们都露出大有同感的神情,齐桓瞄他一眼,也不说话。
吴哲:"你们这次编排的是什么状况?菜刀。"
齐桓:"我比你还想知道。"
山路上人影闪动,一小队武警正下山,那是个很引人注目的队伍,因为中间夹着几副担架,有几个人带着伤,所有人都没穿雨衣,仅有的几件雨衣都盖在担架上。丛林里潜伏的武警因此而拥出几个到路边,沉默地看着那一小队人路过,老a们本来就在路边,一多半倒站起身来,他们更急于看清情况。
什么也看不清,武警们垂着头,干脆连表情也看不清。担架上的几个人形也被他们的队友遮得过于严实,最多能看到一角制服。
作为最好奇的家伙,吴哲拦住靠他最近的一名武警:"伙计,您哪中队的?别逗了,你不会真是武警吧?"
被他拦住的人沉闷地看着他,没表情,雨水沿着檐帽滴成了雨线。
吴哲被看得有点无趣:"这回气氛造得不如上次"
那边二话不说,一拳对着他脸上挥了过来,许三多正在吴哲身边,一伸手抓住。
许三多放开那只拳头,那名武警看他一眼,也没二话,跟着担架走开。
吴哲有点哑然,看看许三多,看看齐桓,看看其他队友,有点下不来台的感觉。
许三多用拧亮的电筒对地上指了指,光束下一滴血正在雨水中化去,那是从担架上滴下来的。血水一直滴到担架被抬上救护车的地方。
吴哲干咧了咧嘴,又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我还是不信。他什么干不出来?"他看看正跑过来的袁朗。
这一小队人已经呈散开队形,平行地在丛林里推进。迈过了可能踏出声响的枯枝,一边往脸上抹着油彩,袁朗已经把他们练成了这样,不论信与不信,都能立刻进入一种战场心态。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吴哲还是将信将疑,尽管队长早已经说清了事态:一队越境毒贩,军队化武装,像军队一样的纪律严明,他们的秘密通道被边警发现,于是驳火,激烈地驳火。我方拦截未果,毒贩逃回原境,但据可靠情报,近日将会再犯。袁朗说,行文上大概就这几个字,字的背后就是这个。我们不会叫它战争,但对经历中的每一个人,它就是战争。
晨光下,一滴血水滴在积水里泛成淡淡的红丝。
许三多他们踏足的这一小片丛林像被犁过一样,折掉的灌木、被刀削过一样的常绿植物。
许三多和其他人一样在警戒,他注意着深嵌在树干里的几颗钢珠,在这片人烟罕至的丛林里那太是个异物。这是被称为丛林杀手的定向雷几千颗钢珠,音速发射,定向散布的结果。吴哲用刀抠了一颗递过来给许三多。
许三多摇摇头,他从本能上嫌恶这种赶尽杀绝的武器。吴哲耸耸肩,自己收了起来。"昨晚的家伙是中了这个吗?如果是真的该去道歉呢。"
许三多看着吴哲茫然,吴哲的神情里有一丝惘然。
袁朗关闭了电台,指了指一个方向,他们将去那个方向。
拂开草丛,便看见国界碑上的2071字样,在这个丛林世界里,它可能是唯一的人工造物。当视野不再被密林遮蔽,晨雾下的山谷和峰峦便让这帮兵们神情都变得迷茫起来,杂树生花群莺乱飞,这里实在是个还未为文明玷污的化境,连他们的武器在这里都显得突兀了。
吴哲轻声地道:"这可真不好。"
许三多:"怎么?"
吴哲:"小生尚未婚娶,倒先找着一个可以终老之处。"
许三多不自禁地咬着牙忍笑,齐桓忍不住皱了眉提醒:"小心警戒!你还以为是假的吗?"
吴哲:"正自思量。"
背后一个家伙张扬地伸懒腰打呵欠,齐桓回身不由得有些气结,那是一队之长袁朗。
袁朗:"马放南山,埋锅造饭,那帮子白粉军现在还扛着火箭炮在境外晃荡呢,又不舍财又想要命,一路磕碰,不到天黑绝不敢来的。"
齐桓:"可是"
袁朗:"不相信军警联勤的情报网络吗?"
齐桓:"但是"
袁朗:"好吧,每次三人,轮值警戒。你跟我去看地形。"他施施然走了,齐桓不放心又只好跟着。
吴哲:"坏了坏了。"
许三多:"又怎么啦?"
吴哲:"如果他刻意让咱们放松,那多半就是真章了。"
老a:"吴哲少废话,咱们首值。"
所有人的工作瞬息就分配了下来,大部分人休息,袁朗和齐桓看地形,吴哲和另两个老a值勤。
许三多没事干,他也不想休息,一脸惆怅地在树边坐了下来。
他今天的心情不好,可以说比昨天更糟。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二十三岁,可能没人愿意在生日时来到陌生的边境,阻击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不管是真是假。
一支被枝叶包缠着的枪口从枝丛里探出来,连瞄准镜都用枝叶遮住了可能的反光。老a已经布阵完毕,他们并不像平常的步兵那样选择同一阵地,而是在距离很远的地方抢制要害点,几乎是单独作战,但又互为支援。
吴哲趴在草窝里用高倍望远镜观察,耳边鸟语啁啾,视野里漫无人烟,幽静得让他生惧。
许三多用一种步兵最习惯的姿势蹲踞在树干下,没轮值的队友大部分在补昨晚没睡的觉,但许三多在看一只在他枪上爬来爬去的硕大山蚁,那只山蚁似乎颇有把枪管当家的意思,每当它往那里边钻的时候,许三多就用手指把枪口堵住,迫使它换个地方。他介乎心事重重和忧心忡忡之间和那只蚂蚁较劲,袁朗的话占据了频道:"你们的观察位置仍有死角,往337k派人。完毕。"
老a:"派谁?完毕。"
许三多终于有了点精神:"我可以吗?其他人都在休息。完毕。"
袁朗:"你不行。完毕。"
许三多:"我希望记住今天做过什么。完毕。"
袁朗明显是想了想。
袁朗:"许三多前往337k。完毕。"
对他的无所事事是个解脱,许三多立刻往那个位置穿梭。
静默,许三多穿过树林。
丛林里,袁朗在摘花,并且已经摘了一大把,很讲究地摆放着,齐桓一秒不肯松懈地警戒着周围,于是袁朗把他的枪口当了花瓶,把稍次一点的花插在他的枪口上。
齐桓很别扭地看看自己的枪口。
袁朗:"能逸则逸,该劳则劳。你以为林子里就你一双眼睛?空天地面,各路线报,情报分析,既然他们拖了支军队过来,也就没打算让他们再拉回去。"
齐桓:"是这些花够了吧。"
袁朗:"不够,我们给他的实在是少了点他摇了摇头,苦笑,真说起来,你用不着总把枪端手上,倒是很有型,可现在没镜头对着你。"
齐桓:"习惯了。"
袁朗:"是我不习惯,有横着放的花瓶吗?"
齐桓犹豫一会儿,很无奈地把枪口朝上背了,也就是默许了袁朗的花瓶。袁朗换了个角度看着,并且是真的心无挂碍地在欣赏着。
袁朗:"这一天可以很枯燥,也可以变得很有趣。你看看,以后你拿起枪不光会想起瞄准和射击,会想起它还有花瓶的用途,你就又变得有趣一点了。"
齐桓:"嗯,我会记得您这话的。可现在我只觉得害臊。"
许三多从瞄准镜里瞄着齐桓枪口上的那朵花,他有点莫名其妙。然后他继续监视他的区域,风声如涛,山林叠翠,许三多纹丝不动看着那片亘古不变的山林。他突然很想成才,这种方式的战斗是他的至爱,在茫茫中寻找一点,一个目标,瞄准,锁定,击发。
成才、六一、班长、爸爸,你们知不知道?今天我二十三岁。像往常一样,又要在岗位上度过这一天,旁观、做分内的事,这样过了这一天。二十一岁我丢了班长,二十二岁我没了七连,二十三岁我会失去什么?
他有些跑神,由林间看到林梢上的白云,今天的天气好得出奇,白云的群落如同从头顶奔腾而过的马群。
就在此时的远方。
一个人坐在山顶上俯视着五班的屋、五班的路,只有五班的地平线。那块平展的岩石上放着一支八一杠步枪和一具绝不配套的瞄准镜,那是成才。
就在此时的远方。
一个穿着制式迷彩裤的人在走路,先迈出左脚,再提过去右脚,我们会叫他瘸子,但我们可能很少见过走得这样有力的瘸子,这是伍六一。
就在此时的远方。
一辆农用的三轮小货车在稻田边的公路上小停,一个人下了这种当地出租,一身俗套的西装,很气粗地付给人一堆毛票。这是许三多他爹许百顺。
就在此时的远方。
生日快乐的旋律在响,一个男人的手握着一只婴儿的手,两只手一起握着一支笔,这支笔在生日卡上画出一个光屁股的婴孩,然后他在信封上写的地址是七连许三多收。这个家不宽敞但温暖,不富裕也不贫穷,这是史今的家。
暮色西垂,丛林中,吴哲几个正用汗巾把许三多的眼蒙上,当兵的没别的,连汗巾都是迷彩。
对许三多来说命令就是铁板道理,于是眼前成了一片漆黑。被吴哲几个领着从林间走过,只能从蒙眼布里看见一条线的地面。他听见周围有人在轻笑,似乎整个分队的人都聚在他周围。
许三多眼上的蒙眼布一下被拉开了,他发现他的战友们把他拉到了山峦之巅,正对着一轮刚触上山顶的落日,流金的世界耀得他满眼生花,连自己也被染成红色。
这种瑰丽让他目瞪口呆兼之眼泪长流,后一个效应是源于忽来的强光而非感动。从来不安于室的老a们也安静了,心情随着这片金红一起流动。
吴哲:"许三多哭啦!真是个感性家伙!"
许三多擦着眼泪:"明明是被晃的!真漂亮。"
吴哲:"那是老天爷送你的生日礼物,这才是我们为你预备的。"
他把许三多扳过身来,许三多第一印象是面对着一个小小的花坛,然后明白那便是他的生日晚餐,尽管只是些野战口粮和野果野菜,但他的战友们精心地用野花野草在视觉上弥补了吃的遗憾。
一帮老a鬼哭狼嚎唱着生日快乐,难听不够,还要尽可能跑调和刺耳。
许三多怔着,似乎刚从另一个时空被拉到眼前的世界。
许三多:"怎么怎么会这样?"
齐桓:"是啊,有看头没吃头。这个半吊子花匠弄的,活像个诓人钱财的礼品果篮。"
许三多:"我是说怎么在这时候?这地方?"
吴哲:"谁让你偏挑这会来人间添乱?二十三年前的今天,一颗孤独的灵魂降生了,反省着自悔着,完了一屁股坐在这烦着我们喂?!"
他边说边摁着许三多坐下,齐桓因他嘴上的无所顾忌一掌扣了下来,钢盔被扣出一声大响:"基地食堂的蛋糕只好回去再吃了。可队长说,不能因为几个白粉鬼就不过日子吧。"
许三多茫然地感激着,看向袁朗。袁朗的注意力似乎在食物上,并且找了个位置坐下。
袁朗:"坐,坐。你们都会记住这个人的生日,而且你们谁有过这样的生日?这边happy着,那边武装到牙的多国白粉联军正在抵近,为毒品献身的佣兵,扛着火箭炮,端着轻机枪,刀头舔血,久经沙场。他打着哈哈——羡慕不羡慕?"
吴哲:"能记住一天都做过什么,那可真不错不过队长,你说得那么邪乎,到底真的假的?"
袁朗很认真地看着他:"你已经错过一次了,正企图错过第二次。"
吴哲想了想,明白了。不要再去想它的真假,就当它是真的。
袁朗点点头,转向许三多:"生日快乐,许三多,天天都快乐。这里都是你的朋友,这很重要。我们都真心喜欢你,这也很重要。"
许三多听着、看着,在这样一个非常战斗日其他人为他做的一切:"我也很喜欢你们真的以前没有觉得,我总是看不清身边的事很幼稚,又错了"
袁朗:"有人又急于忏悔了,这样的生日可不快乐。"
许三多笑了笑,住嘴,齐桓把一束东西拿过来:"吹吧,你的蜡烛。"
二十三支蒲公英,这样一种蜡烛。许三多看着,眼里忽然有些调皮之意。
许三多:"吴哲、齐桓,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告诉你们。"
往下他小声嘀咕了什么,很严重的表情,以至齐桓和吴哲都把头凑了过去。
许三多一口把蒲公英吹了他们满头满脸,然后大笑。
这是我二十三岁的生日,似乎全世界都知道这个平平无奇的辉煌日子。二十一岁他失去了班长,可学会了自立。二十二岁他没了七连,可懂得了荣誉。二十三岁他和从前断掉了联系,可得到了现在。
袁朗把手做出一个拍照的姿势,没人会在这种时候带来相机,所以他摆出的是一个空架子。
夜视镜里有红外信标在各处闪动,然后依次灭去。虽然只是寥寥十人,但选择的位置已经把整个山谷完全包围。许三多卧伏在灌木丛中,即使在白天看他也只会是一丛遍地皆是的灌木。另一丛灌木在附近移动,那是袁朗在检查阵位。耳机噼啪地在响。
"到达a点。完毕。"
"到达b点。完毕。"
""
最后一个是许三多。远处几只夜鸟惊飞,那不属于这边的动静,甚至是不属于中国这边的动静。
齐桓:"f点观测到目标现在297c位置。预计十五分钟后越过2071国界碑,十分钟后进入狙击距离。完毕。"
当等了一个昼夜的目标终于来临,所有人都静默下来。
袁朗在许三多身边停下来,他选定了这个阵位:"各小组注意,目标拥有强大火力,并屡次杀伤我边防军警。在未彻底放弃抵抗之前,力求予以击毙。完毕。"
许三多忽然间有些惶然了,他看近在咫尺的袁朗。
袁朗:"我提醒你们,干上这行就成了亡命徒,就把自己当了死人,和他们短兵相接时千万不要有侥幸心理。完毕。"
但尽管是在公用频道里发言,袁朗看的却是身边的许三多,他随手关上了送话器:"紧张?"许三多:"不紧张。"
袁朗:"反恐演习你的杀伤纪录全是自卫,这是设伏,主动出击,不紧张?"
许三多犹豫一会儿:"不是紧张。"
袁朗用夜视仪观察着边境方向:"记得我胳膊上的伤吗?许三多。"
"记得。穿透型枪伤,m16打的。"
"骗你的,改锥扎的。"
"改锥?"
"碰上一个亡命徒。我全副武装,他只有一把改锥。"
"为什么不开枪?"
"我忘了我有枪,也忘了一切战斗技能。他记得他有改锥,也记得他要杀人。袁朗苦笑,善一旦遇上恶,总是善良先受伤。"
许三多在哑然中看着他监视的方位。
袁朗打开通话器:"各小组,我要零伤亡。完毕。"
简短的应是声。
齐桓:"已确认目标二十一名,驮畜十。全部越过2071国界碑。完毕。"
袁朗:"全部放入狙击圈,不要跑了一个。完毕。"
许三多看着山谷里第一个映入他夜视镜的人影,僵硬的手指扶着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