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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红涛把车停在五班驻地外,大张旗鼓地摁着喇叭,直到班里的人出来。何红涛向众人隆重介绍道:“这是咱团宣传科头号笔杆子张干事!大手笔!人专管团报的!今儿过来打算给咱们好好宣传一下!”
何红涛今天有点不同往常的咋呼劲,与他当时送新丁入荒原时有些恍似。
众人不大明白,只好敬礼:“首长好!”戴着金丝眼镜的张干事还礼:“大家好!你们别见带衔的就往大里喊,首长我担不起,叫干事又不乐意,痛痛快快老张行吗?”
老马和他的兵们照样端着军队的份儿:“老张好!”张干事扬起脸,看着五班的全体说:“今儿来没别的,为我自己考虑呢,采访采访大家,给团报上增添点光彩;为大家考虑呢,给大家拍点照。附带说明,我这相机是刚添的数码,不费卷不费相纸,印刷费团部出,拍好了是一定要寄给大家的!”
大家顿时眼神里冒了光,互相捅咕着。
正在站岗的李梦也拖着枪匆匆地跑了回来,混在中间。大家都在忙着换衣服,李梦将他们一头揪了过去:“薛林,我跟你换岗,你替我一班我给你站两班岗老魏,我给你买烟。”
薛林和老魏白了一眼李梦没有接茬。没办法,他只好找许三多了。
李梦死皮赖脸地缠着许三多声音格外的温柔:“三多子,我谈对象了,我得寄照片给人家!求求你了!”
许三多又迷茫了:“我是夜班啊!很辛苦的。我也想照相,好寄回家。”
李梦继续缠着许三多:“我不怕辛苦”许三多终于接过了李梦的枪一声不吭地就出去了。
薛林猛地给了李梦一脚:“你好意思啊?你对了个屁象啊?”
李梦笑笑,不回话,他看到指导员和老马正在里边的角落里默默地坐着,指导员是有话要说,却又一直犹豫着。
良久老马终于开口,语气是那么无奈:“指导员,你不用为难了,我知道了。三等功肯定没戏了。”
何红涛已经被老马的沉默压得喘不过气:“也不是全没戏,可团里的精神今年是这样的,有限的荣誉得留给那些一线训练的,后勤保障方面的尖子今年只好暂不冒尖。”
何红涛一直没有抬头对着他的说话对象:“老马呀,我今天有了张干事这个由头才敢过来,就是觉得对不住你今天死说歹说把张干事弄了过来,我就是想把这事再掀一掀”
老马叹息道:“不掀啦,指导员。老马从来没想跟军队要求什么,这是实话,也是个自尊。现在知道有这么些人对我好,老马知足。”说着话,老马笑了笑,笑得惨然,笑得释然,也笑得让何红涛惑然。
“我谢谢啦,指导员,谢谢这件事最后成了这个样子,这事成全了我,让我当几年兵,没对不住人虽然到最后险些干了出来。幸亏没干成呀,要不老马带了这么多兵,最后要对不住自己的兵,那可不是成了坏人吗?”
“你在叨叨什么呀,老马?”
“叨叨自个心事,是总算想明白的心事,不是情绪。别再费心了,指导员。”老马忽然笑了笑,这回笑得真有些开朗“去照相了,能留一辈子呢,指导员不照吗?”
何红涛琢磨了一会儿那个去得决然而又沧桑的背影,忽然之间苦笑,苦笑之后是种颇带酸楚的感动。他没有去照相,只是静静在旁边看着。
五班在照相,带着他们各人各种的情绪,征用了一切可能用上的道具,征用了天空、大地、山丘,新修的路、老旧的屋、何红涛的摩托车甚至是何红涛的尉官服。何红涛今天没有半分连指挥官的架子,军装和军帽甚至是他主动送过去的,他也感觉到今天这次对他们中间的某个人可能是最后一次。
张干事则越来越不耐烦,他本意并不是要来陪兵豆子们玩,尽管对他们中的某个人来说,这绝不是玩。
当李梦涎着脸凑在他旁边又蹭了一张时。
老马他立刻反应过来:“你不是有岗吗?许三多呢?你换给许三多啦?”
李梦讪笑:“嘿嘿,嗬嗬”
薛林插嘴说:“他告诉许三多他有对象啦。得给对象上照片。”
老马急了:“你忍心害理啊?去把人换回来!”
李梦也不好意思了正要跑开,张干事查着相机摇着头:“不能照了。”
老马急得要跳,此时张干事已快没了刚来时的热情,从他的位置,没耐心陪着帮小兵豆子一拍几十张:“没地方了。”
“怎么没地方了,不是数码吗,数码不是照多少都没数吗?”
张干事不耐烦了:“储存空间。人在世上活着要个空间,就算给你压成数码也要个储存空间吧,卡满了,没有储存空间了。”
老马基本不懂那套,倒是干着急之余想起说话的人来自团部,畏惧之余仍在争取:“能删的不是吗?删一些用不上的行吗?”
张干事摁给他看:“你看哪张能删?这团长,团政委,参谋长咱政治处主任这各营连军官在靶场这,我家里的删哪个你说。”
老马急作没话,这里边哪一张都是换了何红涛也不敢轻捋的:“行了五班长。张干事今儿也给你们照不少,论卷得有三卷了。”
“指导员你不知道,许三多没来,许三多这个兵”
何红涛递着眼神让他别再说,老马总算会意。
张干事带点例行公事的厌倦:“现在开始工作吧。马班长,今天来主要是采访你的,咱们这就言归正传了,这路我也看见了,真是不易。让我有种莫名的感触。说说,我相信在你真人实事的叙述中,会有升华。”
老马苦想,这种苦想简直有些负气:“升什么华?”
张干事有些迂气,继续解释说:“升华即是说”
老马打断了他:“我知道啥叫升华,首长。我在这天天都在等,等这个升华,可它没升起来,也不怎么华。”
“老马!”“班长!”
几个声音是一齐蹦出来的,老马看一眼,他并没打算打住:“李梦、薛林你们别吵吵。”说着他看回张干事“今天我想说实话,首长。”
何红涛想阻止:“有情绪跟我说,五班长。”
老马没理会:“不是情绪,是想开了的心事,叫啥”
“感悟”张干事提醒他说,这时他显得比刚才有兴趣得多的样子,所有例常中终于有了例外。
老马没理他们:“那我现在能说啦?等不来升华,等不来凝华,等来的是日子叠日子,大眼瞪小眼”
张干事忙不迭掏了本记下这生动的语言。老马因此而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等来个新兵蛋子,来了这把我们几个老兵油子给教育了!这路怎么修起来的知道吗?一个这辈子还没打够一匣子弹的新兵蛋子修起来的!怎么修起来的?一个人修墙四个人拆墙修起来的!怎么修起来的?拿心拿汗拿时间修起来的!什么叫专心?没见过他砌这路面你不知道什么叫专心?我们爱自己做的事吗?我们看看他我们再问自己”
李梦忍不住插嘴了:“班长,人家首长不是要听这个”
老马冲他挥挥手:“李梦,我们不是你要写的小说,不是你的人物,不由得你安排的!”
张干事很有兴趣地看着李梦:“你也要写小说?”
李梦:“是啊,是一本关于”
话没说完给薛林抢断了:“是光嚷开花却永不结果的故事,跟我瞎忙的事一样,所以没啥好说。倒是那个新兵蛋子许三多,我们一直巨烦他,他来这还带股新兵连的劲头,我们为活舒服点都快把自个变成老兵油子。老兵油子不那么紧张,能放松了。今天放弃一点,明天放弃一点,直到最后。”
张干事听得兴致勃勃,在一边连声说战士们的谈论多有思辨色彩,何红涛只是苦笑擦汗搓手心,伴之以一定的若有所思。
突然,张干事想起来什么事,扫了一遍眼前的草原上,却没有看到许三多:“这个新兵蛋子许什么在哪呢?”
老马嘟囔了一句,顺手把李梦揪了过bf来:“替bfq他!替他戳在本该他戳的岗位上!”
远远的空地上,老马推搡着李梦过来,一行人或左或右地跟着。地平线上终于能看见交会在两条路尽头的岗亭和红旗,许三多小小的身影在五角星形的端口上站着。
张干事突然喊了一声:“别吵!”吓得大家都静了下来。张干事看着眼前的景象,好像发了半天愣,然后猛地一个激灵喃喃地说:“有一阵灵感袭上心头咧,他妈的暴殄天物啊!没带尼康!这样的景致用傻瓜数码相机是拍不来的!等等,等等!”
说着猛砸了一下脑瓜,从腰包里掏出了一个大本子。那是一个速写簿,但他的笔却找不着。“我带没带笔?我到底带没带笔?他妈的我居然带了支圆珠笔!”
众人也学了乖,发现只要不喘气便不会挨这才子的骂。何红涛犹豫了一下,才掏出支钢笔,张干事就手抢过来,捡块石头就把笔尖给拗弯了。
何红涛心里不乐意,张干事却抽风似的在那笔走龙蛇。李梦想去把许三多替下来,给张干事头也不抬地喝住了。
于是大家全都不敢动,是那种泥雕木塑般的不敢动。张干事终于画完了最后一笔,然后基本上瘫了下来:“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张干事刚刚画完,老魏几个就跑过去,把许三多搂着挟着,拖到了张干事的面前,说是要让张干事好好采访。
张干事却摇着头说:“我才情有限呀。我今天兴致已尽,采访也出不了好文章啦。”几个热情正炽的立刻如被霜打了一样。谁都清楚,团部第一笔杆子说的下次,很可能是永远没有的事。何红涛看着自己的笔,心里挺不是个滋味。
团部的靶场,一辆主战坦克正在原地射击,四下里震得尘土飞扬。坦克转入行进射击,穿行于靶场障碍之中,坦克里的驾驶员简直像在耍特技。
101号车,乘员:王庆瑞,萧励,刘寰,段苍松。得分,一百零八分。一辆主战坦克发动机全开,原地射击,四下里震得尘土飞扬,
王庆瑞就是团长,他一从坦克上下来,就发现张干事在边上站着。
团长一把抓住张干事:“老张,恭喜你啊,在解放军报上看到你画的画在全军美术比赛上得了三等奖,画得挺来神,可哪有那么大个五角星能让兵站在上边啊?你瞧人家评论你,这是结合了象征主义与写实精神的作品。你跟咱当兵的玩什么象征?要实在!”
“报告团长,评论咱就不说了,可那画,是完全写实的。我画的地方就是咱团的地盘,画的兵也是咱团的兵。”
“有鬼了。我这团里还有什么地方我不清楚的?”
“团报上红三连五班那几个修路的兵,您也看见了?”张干事提醒团长“咱们八十年代曾经想在那儿修路”
“你这是对着和尚骂秃子。修路那会儿我就是那排的排长,动了全排力量,可最后还是泡汤了,没钱嘛。”
“可他们用五条路构成了我画的那个五角星,这已经是创作的雏形。您猜他们修这路花了多少钱?五块钱的人民币!也就是说他们仅仅用了买花子的五块钱!”
王庆瑞陷入了思考:“我是听说五班在那修了条路,那是我当年一个加强排也没干成的事。”
张干事能咋呼的时候绝不放过:“不是一个班,是一个人。修这路的人就是画上那个兵,那天我是特意画他去的!要的就是有感而发!据我深入了解调查,他修这路还顶住了来自他人的非议和冷嘲热讽。他还一直自觉自律,坚持严格的军事技能训练。”王庆瑞仔细看看张干事信心满满的脸,终于信了个三四成,这三四成已经能让他有些许的感慨。
他越听越有兴趣了:“如果真有这么个兵,我是说如果真有的话,放在五班是浪费他,应该放在这战车里打冲锋。”他是一团之长,他说话的时候,总会有人在旁边注意地听。
回到屋里,团长就让人把电话打到了红三连连部,接电话的是指导员何红涛。接完电话,他骑上摩托车,就到许三多他们的草原上来了。
那一周,是五班历史上见到指导员次数最多的一周。
何红涛是来要人的,点名让许三多跟他马上回团部。许三多一听倔劲就又上来了,死活不走,他舍不得他的五班,舍不得他的路,也舍不得他的老马班长。
老马用班长的口吻跟许三多吼道:“许三多,你要服从命令。”
可许三多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自己嘟囔着:“我要留在五班,我要留在五班。”
“你闭嘴。”老马又朝旁边几个喊道“李梦、薛林,你们帮许三多收拾一下行李。”
临走前,五班给何红涛和许三多做了一桌饭菜,算是给许三多饯行。可准备开饭的时候,却不见了许三多。
慢慢地,天已经断黑了,桌上的菜也早就凉了。
找人的几个兵很快就回来了,都蔫头耷脑的。远远的,李梦就朝何红涛摊着手,意思是没人。何红涛气得差点要跳起来:“我就搞不懂团里看上他哪点了?就这么个无组织无纪律的兵!”
老马琢磨着:“这孩子就是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转了这弯,就好了。要不,咱们先吃饭吧。吃完饭指导员先回,我们明儿保证把人交到您手里。”
何红涛一个人走了。摩托车声渐渐远去。
许三多从不远处的草窝里探出头来,他看见营房里灯还亮着,就又缩了回去,接着睡他的。草原上的风很大,可许三多却睡得没心没肺的。
第二天早上,五班的内务可以说差到极点了,昨天的饭菜根本没心收拾,几个人和衣而卧,几张凳子还摊在窗前。
许三多蹑手蹑脚摸了进来,昨天一晚可说冻得够呛,仍缩着,擦着鼻涕。
老马睡得很警惕,听到许三多进来霍然跳起,命令道:“抓住他!抓牢啦!别再跑了王八日的!”
李梦几个早就猛虎一般从床上扑下来,扑到许三多的身上。冻了一夜的许三多也跑不动了,只好让他们给牢牢地抓住。
“你以为你耗走了指导员就过了这关啦?累得我们这一晚上没睡!”老马吼道。
他们把许三多扔到了床上,鞋也扒掉衣服也撩了起来,所有的手都伸到他的身上,玩命地挠他痒痒,挠得许三多大笑着:“被子乱了被子乱了!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不去啊!班长救命呀!不去就是不去真的不去”到了最后,笑声没了,大伙儿听到的竟是呜呜的哭声,几个人在许三多的呜咽声中默默住手。
“你干吗不去?啥叫命令你知道吗?你为啥不听命令?”老马问道。
“我离开过家了我不愿意再离开家。”许三多的声音让每个人都心酸。
老马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李梦只好拉开老马,对许三多说:“从五班去团部,这是个机会。许三多,机会你知道吗?这个机会有多难,你知道吗?许三多。”
许三多愣着,那这个话题太过严肃了,机会这个词,许三多可能还要过很久才能明白,但现在足以把他吓住了。慢慢地,老马已经稳定了情绪,他命令许三多马上吃早饭。吃完早饭,就送许三多去连部。许三多委委屈屈起来穿上刚被扒掉的鞋。
许三多和薛林拎着行李,看着老马给连部打电话,刚拿起电话说一声:“我是五班”
电话便传来何红涛的咆哮声:“找着没有!?”
“回来了,一大早就回来了,他在野地里睡了一夜。”
“没出事吧?”
“没事,没事。”老马差点擦汗。
“立马带过来!我倒要知道这兵是怎么想的?”
“没啥事,真没啥事。”老马背过身去“这孩子心眼实在,他还真把五班当成自个家了。”老马的说话已经带上了哭音。
那边电话挂了,许三多和李梦呆呆看着老马背着身子不敢回头,回头的时候已经换成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现在就跟我走!别再磨磨唧唧了!你看这点事让你整的!”
老马张望着远处的来车,薛林死死拽着许三多的背包绳,后者仍不死心地在往来路上张望。终于来了辆拖拉机,趁着上车的当头许三多掉头又跑,让老马和薛林逮住,连踢带踹地拖上车。
连部门前,值日兵很奇怪地看着那三个人进来,薛林和李梦一左一右地挟着许三多,值日兵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敬礼。
何红涛的手指嗒嗒地在桌上弹动,许三多紧张地站在指导员面前,已经没有回五班的希望了,他现在也老实下来。
老马只好提醒道:“许三多,知道你该跟指导员说什么吗?”
许三多这才慢慢地说道:“对不起,指导员。”
何红涛摆摆手:“说错了就是错了,军队里没有‘对不起’这三个字。”
许三多于是说:“我错了,指导员。”
何红涛:“带了上千号的兵了,我最信一种有情有义的兵,你小子有情义,不枉你班长对你好。”
何红涛的态度令人有点错愕。
何红涛笑笑地接着说:“虽然你这样在部队里是不行的,可我现在忽然有点看好你了。许三多,可能的话还是在红三连吧,红三连军事训练排第三,文娱可是排第一的,我保你在连部不比在五班差,再说你这不是还和五班一个连吗?通信员,带他去收拾收拾。团长要跟他叙叙怀。”
团长!老马一听,眼睛都大了。何红涛苦笑着点点头,他也有些无奈。
陪许三多进去的,当然是何红涛。他几乎是一路地揪着许三多,一直揪到了团长的办公室里。团长王庆瑞只留下了许三多。
看着何红涛走去的背影,许三多如同困在笼里的耗子,他看看门,想夺路而出,却没有那勇气。许三多又回头看看团长,王庆瑞在看刚才未完的公文。于是许三多生戳着,如在站岗,站了很久。
“你知道吗?”王庆瑞说话时甚至还在看文件,以致许三多并不觉得在跟他说话,但屋里没有别人“我军装穿了这么些年,看到的标准立正真没几个。”
许三多下意识地纠正了一下自己的立正。
“不该纠正的,你本来姿势很对。我正想说,你是我看到能标准立正的人之一。对的话就不要再去拘泥小节。”
于是许三多本来标准的立正越发站得一无是处,他甚至不知道怎么站了。
王庆瑞终于放下手中的文件,正眼地看他,这家伙不在人前时少了很多武夫气概,其实他是个经常想事的人。“很多人刚从新兵连出来的时候都会立正,可不久后都会忘了真正的立正是什么样子。我现在相信了,是你一个人做成了当年我一个排没做成的事。”
王庆瑞好像要结束这场让许三多不知所措的谈话:“好了。我见到一个比我当年要强的人,我希望能给你调换一个岗位。你擅长什么?”
许三多看起来更加沮丧,以致王庆瑞很诧异地看看他:“擅长什么都可以说,哪怕是捏泥人呢,宣传科的小张当年就因为捏泥人来的团部。”
“擅长踢正步。”
王庆瑞愕然到正要吸进嘴的一口烟都没有吸,看着他。许三多忸怩而沮丧,说真的他已经鼓足了勇气,也绞尽了脑汁。
许三多:“别的别的我做不来。在新兵连最差的就是踢正步五班有枪没子弹,我就踢正步天天踢。”
王庆瑞:“那我该让你干什么呢?政委一直建议我在楼道放一个兵,踢着标准的正步来回走着,像门神一样。你愿意吗?或者替团部的卫生勤务传递文件,很细碎的事,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
许三多忽然想起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发枪吗?”
王庆瑞:“好像给我送文件的人都不用背着八一杠。”
许三多:“我服从组织安排。”
王庆瑞显得略有些不耐烦,又拿起文件:“你好好想一下吧,我把这个看完。”
于是又是枯燥的等待。在等待中许三多的眼珠子比刚才活络了一点,就是说他有勇气四下看看了。
王庆瑞看完了最后几行,发现许三多目光的焦点在他身后窗台的一辆战车模型上,那模型是完全按成才班上装备的步战车做的。许三多看得很专注,那东西对他几乎意味着当兵的一切理想,浓缩的,炽热的,高硬度装甲包裹的一个小小天堂。
王庆瑞:“喜欢这个?”
许三多惊了一下:“嗯啊!”王庆瑞自豪地笑了笑:“不能送给你。那是我亲手做的。用105和122的弹壳焊接了整整一年,几乎就像你修路。想要和得到中间还有两个字,叫做做到。如果你做出让我觉得值得的事,我会把它送给你。”
许三多:“我我没有想要。”
王庆瑞笑着摇摇头,他整理桌上的文件,但他也发现许三多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那个模型“我知道安排你去哪了,钢七连。”
许三多:“我服从组织安排。”
王庆瑞:“这回我不问你愿不愿意了。”
许三多:“服从组织安排。”
王庆瑞似乎对这句话有些厌恶了,他拿起桌上的电话叫白干事过来一趟。然后他等待,在等待的间隙中又仔细看看许三多,许三多已经恢复一开始那个自然的立正姿势,也就是王庆瑞军事生涯中没见过几个的标准姿势。王庆瑞看得似乎漫不经心又若有所思:“许三多,很多复杂的事情其实是简单的,只要你有心,新兵连学会的立正就是最标准的立正。很多简单的事情又是复杂的,就像我一说,你立刻不知道什么叫做立正。”
许三多又立刻不知道怎么立正了。王庆瑞看他的眼神像是微笑,又像淡淡的厌倦。
何红涛一直在团部门口等着,看见白干事领着许三多出来,忙迎上去,一听说许三多去的是钢七连!顿时傻在了那,然后愣愣地看着许三多跟人走开。
老马和李梦遮遮掩掩过来,看见有团干事陪着,也不敢上去搭讪。老马只是急心急肺地问何红涛许三多到底去哪儿了。
何红涛没好气地说:“咱们三五三团的一把刀,对敌人是尖刀,对训练是剃刀,对自己是剔骨刀,你说他去哪儿?”
“钢七连?”李梦目瞪口呆地喊了一句“他能在那待得了三天吗?”
老马有些担心,有些焦虑,他看着许三多的背影都带着些许哀悼。
钢七连就是钢七连,连值日兵都和别处不一样,离老远便站起来,一个干脆有声的敬礼弄得白干事不得不老远便把手举到了眉际,嘴里问道:“七连长在吗?”
值勤兵回答说:“连长去车场保养,指导员去食堂检查卫生,请问首长是否需要立刻通知?”
白干事让这兵的一丝不苟弄得有点没脾气:“算了算了,我在这等着。”
许三多不住地打量着钢七连的外围,那个整洁,简直不近人情,连操场上晾的鞋都全朝着一个方向。进连部的第一道墙上,交插着两面钢七连的旗帜,一面是“浴血先锋钢七连”一面是“装甲之虎钢七连”一个连队的旗帜做得如此精致,似乎正说明了这个连队的一种殊荣。墙上,是几个笔走剑风的大字:“训练,训练,继续训练。”
最独特的一点,在空地边缘上树了一块板壁,每个兵都背诵过的入伍誓言方方正正一字不差地刻在上边。
过了一会儿,钢七连连长高城和三班长史今,按照双人成列,三人成行的规定,从外边进来。白干事伸着手迎向高城,高城的回应是敬礼,白干事只好把手缩了回去,如果野战部队丝毫不让的话,机关人员确实有些无所适从。
白干事讪笑着说:“团长给钢七连推荐了个兵,好兵!团长特喜欢这兵”白干事的语气里很有些吹嘘和推销的热情。话没说完,高城的眼睛早已毫不打弯地直落到许三多身上,史今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前者毫不掩饰地错愕和恼火,后者有些亲切和久别重逢的感情,当然,也有许多诧异。
“呵呵!许三多,你是个好兵吗?”高城的口气有些轻蔑。
“我不是。”许三多顿时就蔫了下去。唯一能让他还没掉头就跑的,是史今温和的目光。
许三多和他的行李委委屈屈地蜷在过道里,过往的士兵,基本上把他当成透明的。
连部的会议室里,高城正大着嗓门吼着:“不要!没考虑就不要,考虑过了更加不要!转了个大半年,他胡汉三倒又杀回来了!我不管他跟团长是什么关系,言而总之,钢七连的门对这个兵,永远是关着的!战斗力不是凭个人好恶决定的,我现在就出去跟那个兵说,我让他哪来的回哪儿去,钢七连容不下举手投降的兵!”
史今竭力地拦着,但是对高城没有一点作用,他还是一个人怒气冲冲地喊着:“团长那边没发言权!他能比我更了解我的连队。我的兵都是我一个一个选的,我这连的勇气是一个一个激出来的!你知道什么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吗?一颗老鼠屎”
连指导员洪兴国从楼道里进来,很奇怪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反感这个兵?”
高城说:“因为我记忆犹新,你是没福看见,他被自家的坦克吓得都举起了双手,他是投降,你知道吗?你也不用说服我,你指导员同志还是去跟兵多做做说服工作。”
史今终于忍不住说:“这个兵,给我吧。”
高城冷淡地看着他:“理由。”一个永远热情的家伙冷淡起来有点吓人。
“没有理由。我就是想要这个兵,我不能不要这个兵。我保证把他带好。”
高城还是冷冷地道:“这不是理由。”
史今长吸了一口气:“我欠他。一个承诺。是在心里说的!连长!就像七连的人在心里对您说:连长,让七连更像样!跟这一样!连长!”
高城的目光犹豫了。
史今接着说:“您有在心里答应要完成一件事的时候吗?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连长?”
高城眯缝了眼看着他,不吭声,但有一件事是明白的,他答应过的。我们都在自己答应了自己的事情中生活。
就这样,许三多和史今两人,在命运中又连在了一起。许三多拿着行李跟了史今,从过道上走过,宿舍里各班的兵都在忙各班的事情。许三多对史今极为亲热。史今目不斜视,钢七连的兵几乎全是这样,已经不仅是军纪森严,而是生活上的森严。
许三多:“班长,看到你好高兴,我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史今只是难以觉察地点了点头。当躲开高城那样过于迫人的压力后,许三多现在就几乎是沉浸在幸福中了,幸福的实质是什么,正忙着幸福的家伙一般不会想到。
许三多话明显地多了:“我上一个班长是老马,现在的班长就是你。”
史今皱皱眉:“别说什么上一个。他就是你的班长,我也是你的班长,老马跟我是同年兵。许三多现在不要说这个。”
突然,许三多听到后面有人用极低的声音在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成才在七班宿舍里瞠目结舌坐着,正跟几个兵在开班务会。看到成才,许三多顿时乐了。
到底,成才是他的老乡呀!
史今和许三多一走进三班,一屋或坐或立的兵都有些愕然,班副伍六一一脸冰寒地在门边站着,他已经知道了这桩祸事。
“咱班来新人了,”史今说“这是许三多。白铁军,把你的铺挪一挪。许三多,你住我下铺,回头再给你介绍战友。班副我还要去和连长谈话,你先照顾一下他。”
说完他径直出去,一向与人无争的史今今天显得有些疲倦。
伍六一有些恼火地看看许三多,许三多连忙地对他一笑,那种友好信号似的傻笑。许三多想说伍班副,看到你好高兴事实上是一点也不高兴,许三多也扯不出这个淡来,伍六一也不想听他扯这个淡。
伍六一在他开口之前已经开始说话:“许三多,整洁的素质和战斗力是分不开的,作为最讲协同的装甲兵尤其如此。内务方面的问题在新兵连就已经说过”
许三多接口机械地背着:“不准坐床躺床,应该在统一的休息时间休息,被褥要求,整整齐齐,平四方,侧八角,苍蝇飞上去劈叉,蚊子踩上去打滑”
伍六一打断了他的话:“不要拿这种编来解乏的顺口溜来卖弄嘴皮子,尤其是在我们接受你作为七连一员的时候。”伍六一苦恼地摇摇头“你也算进了七连三班,三班就有你的位置,你用十二号储物柜,一号书桌,十二号挂钩,允许挂军帽、军装和武装带”
许三多迅速恢复到新兵连的姿态,就是一个永恒地挺着脖子挨训的姿态。这时成才悄悄走进来,他的表情忽然放松了很多,伍六一跟着许三多的目光转过头去。伍六一的冷淡使成才的满脸笑容冰冻在了脸上,给伍六一递烟的手也停留在了空中,烟的牌子是红河。
成才讪笑着:“伍班副,咱三个是老乡。”
伍六一半点面子也没给。依旧冷得吓人:“我知道。”
成才很无奈地正要转身出去。史今进来了:“成才,怎么不跟你老乡多聊会儿?伍班副,出来帮我搬点东西。——你们俩聊。”
伍六一横了成才一眼,跟史今走了出去。
操场上伍六一把军帽摘下,瞧史今一眼,坐下使劲抹后脑,透着一股怨气。史今的兴致也并不高昂,因为心事重重。
伍六一闷沉沉地看史今:“挨连长骂了吧?”
史今说不出是笑还是没笑:“连长不会为既成事实发火。”
“你是怎么说服他的?能让吃下这种让人消化不良的家伙?”
史今大概并不想多说这个,敷衍道:“出自尊重吧。”
“我认为他不尊重你。”伍六一他苦笑了一下“挑了这个时候来。”
“这是什么特殊的时候?”史今他看看天“要月黑风高才来吗?”
“别把我当傻子。”伍六一他只能狠捋本来就很短的头发。史今没说话,过会儿摸出根烟捅到那只正捋头发的手心里。伍六一下意识接住,乐了“你怎么知道我没烟了?”
“听见你口袋里钢镚响了。你小子只要还有钱会在身上放钢镚?”接着又递过去一盒“当兵的没几个钱,省着花,抽烟也不是好事。”
“烦死了。在家被妈念,来这被你念。”伍六一嘴里这么说,却是一种温柔,点着了烟,尽情地体会被人关心的幸福,而且他希望这个人关心他。
史今是不抽烟的,伍六一拿过烟就揣了,根本没有要给他的意思。
两人静静呆了一会儿,听着远处操场上传来的口令声。
伍六一突然说:“我们怎么办?”
这一年多是史今能不能留下的甄别期。史今要交两张成绩单,一个自己的科目,一个全班的课目。伍六一的担心不无道理,许三多一个人的成绩会把全班的成绩拖下来。
史今不想说话,隔了一会儿,才bf说:“帮bfq我个忙。帮我练好他,让他和别人一样。”
伍六一的表情像吃下只苍蝇。史今苦笑:“干吗这表情,他总算是你老乡。”
伍六一继续维持着自己的表情:“我不信这两字。我这两老乡,一个精似鬼,一个笨得像个死人,他俩只要一提老乡,就是让你放弃原则,顺了他们的意思走。”
三班的宿舍里。成才刚一坐下,就让许三多猜猜他现在用的什么枪。
一旁的甘小宁马上揭他的老底,说:“成才,你又开始吹了?”
成才没理他,继续和许三多炫耀着:“我现在用的是八五式狙击步枪!我用的子弹都跟他们不一样,那是专用的狙击弹”
三班的白铁军凑过来找成长要烟。成才没说什么就扔了他一根,白铁军一看生气了:“你小子,刚我看到是红河嘛,怎么换成建设了?”
成才还是和许三多热聊:“我打的靶都是专用靶,比他们的小一倍,距离还远一倍。”然后压低了声音说:“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吗?我的目标是什么?从机枪副射手做到狙击手,现在我的目标已经完成啦。许三多你也做得不错,从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五班来了钢七连,往下咱们就得好好干啦。”
正当成才享受着许三多羡慕的眼光时,他的排长不合时宜地在门口叫他,成才连个招呼都没打,便急忙溜了出去。
白铁军看看许三多,说:“你老乡不地道,揣了三盒烟,十块的红塔山是给排长连长的,五块的红河是给班长班副的,一块的建设,专门给我们这些战友。哪个连没几个这样的兵,可七连,就这么一个。”
许三多替成才分辩着:“他是我好朋友,他人挺好的。”
甘小宁有些生气:“我们是你同室,同班的战友。”
许三多并不懂得这些尖兵单位极强的荣誉感,各单位和各人之间极强的抱团感和激烈的竞争。屋里几个士兵互相看一眼再没说什么,目光里已经透出些生分。
晚上,宽敞的三班宿舍里,所有人的神情都很肃然,看得出这不是一次一般的集合。班长史今在主持仪式,是为新来的许三多举行欢迎仪式。
史今的声音饱含着情绪:“希望新同志能从这个已经延续了四十年的古老仪式中,明白七连的精神,对于老兵,这个仪式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我希望老兵仍然能从中感到七连的自豪。”
许三多在队列之中,脸上一如往常的温顺、欢喜,他在想着自我介绍的说辞,暗暗地有些忐忑不安。
“列兵许三多,出列!”这是伍六一的喊声。
许三多随声站了出来:“大家好。我叫许三多,我是去年才入伍的新兵,我是从红三连五班调来的,我们五班在草原上。”说着拿出了一大堆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出来“这是我在草原上给大家捡的矿石,这是铜矿,这是石英矿,这是云母石”
伍六一一把把许三多的东西抢了过去:“列兵许三多,严肃一点!你当你在转校插班呢?从今天起,你正式成为钢七连的一员!列兵许三多,立正!手上的石头扔了!列兵许三多,钢七连有多少人?”
许三多晕晕然执行着伍六一机关枪似的命令,忘了回答。
五班的士兵们,脸上都出现了许多不屑。
史今的声音倒有些柔和,问:“列兵许三多,钢七连有多少人?”
许三多不知道。他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周围:“一百一百来人吧?”
“错!是四千九百五十六人!其中一千一百零四人为国捐躯!许三多,钢七连建连至今五十一年,番号几经改变,一共有四千九百五十六人成为钢七连的一员!”伍六一一字一句地喊道。
“列兵许三多,你必须记住,你是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名钢七连的士兵!列兵许三多,你必须记住,你是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名钢七连的士兵!”史今接着喊道。
“列兵许三多,有的连因为某位战斗英雄而骄傲,有的连因为出了将军而骄傲,钢七连的骄傲是军人中最神圣的一种!钢七连因为上百次战役中战死沙场的英烈而骄傲!”
“列兵许三多,钢七连的士兵必须记住那些在五十一年连史中牺牲的前辈,你也应该用最有力的方式,要求钢七连的任何一员记住我们的先辈!”
“列兵许三多,抗美援朝时钢七连几乎全连阵亡被取消番号,被全连人掩护的三名列兵却九死一生地归来。他们带回一百零七名烈士的遗愿在这三个平均年龄十七岁的年轻人身上重建钢七连!从此后钢七连就永远和他们的烈士活在一起了!”
“列兵许三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是活在烈士的希望与荣誉之间的!”
“列兵许三多,我们是记载着前辈功绩的年青部队,我们也是战斗的部队!”
如果说每一声都是当头一棒,那许三多早已经昏昏然不知所措了,他茫然地看着史今和伍六一,身子早蜷了下来。
“列兵许三多,下面跟我们一起朗诵钢七连的连歌。最早会唱这首歌的人已经在一次阵地战中全部阵亡,我们从血与火中间只找到歌词的手抄本,但是我们希望,你能够听到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吼出的歌声!”
伍六一继续着迎接的仪式。
史今忽然瞧见连长高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外,知道他有话说,就出去了。
高城在看着七连那两面交叉的旗帜发愣,幽暗的月光下那两面旗微微飘舞,似乎有了生命一样。看看史今走近,他说话了:“我的经验是,好兵孬兵通常从这个仪式上就看出来了。”
史今:“他还不明白,你得给他时间。”
高城:“可有血的人,他的血是能被喊出来的。”高城有些咬牙切齿“他干吗要来当兵?他干吗要来钢七连?”高城又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对这个兵不抱希望。”
史今哑然。
三班的士兵正在朗诵他们的连歌,朴实无华的歌词竟然喊出一种尸山血海的感觉:
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
钢铁的意志钢铁汉,铁血卫国保家园。
杀声吓破敌人胆,百战百胜美名传。
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
许三多混迹其中,嘴一张一合,明显是在滥竽充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