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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她显得很轻浮。雅罗米尔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有这种行为。就在这天早晨,她去了理发店,把头发做成引人注目的年轻人式样;她说话声音比平常大,不停地大笑和格格傻笑,运用她听说过的所有妙语,沉着镇静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一个劲地给摄制组的那几个男人供应咖啡和点心。她用一个密友轻松随便的口吻对那位黑头发姑娘说话(这样就使人联想到一种复杂的姐妹关系),同时降格以从地用手臂搂住雅罗米尔,称他是她的捣蛋鬼(这样就把他踢回到他的少年,童年和婴儿时期)。
(多么不寻常的情景,母亲和儿子,在激烈地拔河!她要把他拉进他的尿布里,他要把她拉进她的尸布里。啊,多么可爱的情景!)
雅罗米尔向不可避免的命运低头了;他看出这两个女人就象两个火车头一样充满了蒸汽,他无法抵抗她们的雄辩;他看出摄制组的那三个男人是讥讽的观众,多半会嘲笑他可能走错的任何一步;他说话很小声,而玛曼和姑娘却谈笑风生,因为观众的在场对她们是有利的,而对他却是不利的。因此他宣布他停止抵抗,准备离开。但是她们反对说(又用卖弄风情的举止),他实在应该留下来;她们哄骗他,如果她们工作时他在一旁观看,这会给她们带来愉快;于是他留下来了,懒洋洋地瞧着那几个男人忙乱地搬弄他们的灯,给那本家庭照片簿拍摄快镜头;间或他走到自己的房间,假装阅读或工作;头脑里一片混乱的思想;在这种郁郁寡欢的状况中,他试图发现一些愉快的事,他想到也许只是为了有机会再见他,姑娘才安排了整个这桩事;他告诉自己,在这样一个情况下,他母亲只是一个需要耐心躲避的不幸的障碍;他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试图想出一个办法来利用这个讨厌的拍片事件为自己的利益服务。弥补自那夜他象一个懦夫从拍片姑娘别墅逃出来后一直折磨着他的那段插曲;他试图战胜他的尴尬,不时走出去观看拍片进行得如何,希望他和姑娘能重新建立起他俩初次见面时迷住他的那种神奇的眼神连接;但是,姑娘似乎全神贯注在她的工作中,以一种严肃的、讲究实际的样子忙于她的工作,因而他们的目光只是偶尔、短暂地相遇。于是雅罗米尔放弃了在拍片进行中从姑娘那里得到一个反应的任何尝试;他决定等这天的拍片结束后主动提出送她回家。
终于,摄制组的那三个人拆卸了设备,把摄影机和灯运到停放在外面的密封卡车上。雅罗米尔正要走出自己的房间,这时他听见母亲对姑娘说,"咱们走吧,我和你一道。我们也许还有时间在什么地方坐一坐,交谈一下。"
雅罗米尔仿佛觉得他到手的东西从他眼皮底下一下子被拿走了。他冷冷地对姑娘说了声再见,当两个女人刚一离开房子,他也走了出去,怒冲冲地快步朝红头发姑娘的公寓大楼走去。她不在家。他在街上来回走了约半小时,情绪更加阴沉。终于他看见她来了。她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而他脸上却是愤怒的指责。她怎么一直没来家?难道她就没想到他也许会突然来看她吗?她为什么在外面呆得这么晚?
她几乎还没来得及关上门,他就开始脱掉她的衣服。他设想他是在同那位漂亮的拍片姑娘作爱;很快他就听见了红头发姑娘的呻吟;在他的想象中,他把这些声音与那位黑头发姑娘联系起来,这使他兴奋万分,以致他连续几次进入红头发姑娘的身子,但每次都只在她里面待几秒钟。红头发姑娘觉得这十分奇特,禁不住大笑起来。但雅罗米尔这天对嘲笑特别敏感,他没有察觉姑娘的笑是出于鼓励的娱悦。他觉得受了莫大侮辱,便打了姑娘一耳光;她顿时泪流满面,这使雅罗米尔高兴起来;她啜泣着,他又打了她几下。一个女人为我们洒下的眼泪——这是赎救,耶稣基督为了我们死在十字架上,雅罗米尔欣赏了一会儿红头发姑娘的眼泪,然后他亲吻和抚摸她,回到家中,痛苦多少有点减轻了。
几天后,拍片又重新开始。密封卡车来了,三个小伙子从车上爬出来(另一群表示轻蔑的观众),接着是那位漂亮的姑娘,她那由别人代替的呻吟仍然在雅罗米尔耳边微响。当然,玛曼也在场,变得愈来愈年轻,象一个乐器,唱着,轰鸣着,大笑着,卖弄风情地离开全部管弦乐器跳到独奏段。
按计划这次摄影机的镜头要集中在雅罗米尔身上;他应该显现在他出生的环境中;在他的写字台前;在花园里(因为根据脚本,他喜爱花园,花坛,草坪,鲜花);他将和他母亲一道出现,她已经在影片冗长的开头部分讲述了她的回忆。姑娘让他俩在花园里的一个长凳上摆好姿势,督促雅罗米尔开始与他母亲自然、随便地聊天。这种对自发性场面的排练持续了大约一小时,但玛曼并没有泄气。她一直喋喋不休地谈个不停(在实际影片中,他们的谈话是不会听见的;母亲的儿子将表现出是在交谈,由声带播出玛曼预先录好的旁白);当她注意到雅罗米尔的表情显得不够积极时,她开始告诉他,做他这样一个孩子的母亲是不容易的,一个羞怯、孤僻的男孩总是在不断生气,不是对这件事就是对那件事。
然后她们把他塞进密封卡车,运到布拉格近郊富有浪漫气息的乡村,根据玛曼的信念,雅罗米尔就是在这里怀下的。玛曼一直闭口未向任何人吐露,她为什么觉得这块风景特别珍贵。她不愿意讲——然而她却讲了。她兴奋地谈着,用一种拐弯抹角,含糊其辞的方式,声称这块乡间对她本人来说始终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她把它看成是一块爱情的土地。"瞧瞧这片风景,它多么象一个女人。那些丰富柔和的曲线具有一种母性的味道。瞧那些岩石,那些孤独的大鹅卵石!那些凸出在空中坚硬粗糙的鹅卵石不是有一种男人味吗?这不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土地吗?这不就是一块性爱的土地吗?"
雅罗米尔一直在打算反抗;他想告诉她们,她们的影片是一个陈腐的劣品;他高雅的情趣遭到了蹂躏;也许他可以小闹一场,至少可以跑掉,就象他曾经同母亲及母亲的朋友一起坐船游览时逃掉一样,但这一次他不能逃走。他被拍片姑娘的黑眼睛俘虏了,害怕第二次失去她。
她们让他在一块大鹅卵石前摆好姿势,要他背诵他最喜爱的诗歌。玛曼激动万分。有多久了!很久很久以前,就在这块地方,她曾与一个年轻的工程师作爱;就在这里;她的儿子此刻正在隐隐出现,仿佛象一个蘑菇从地里冒出来。(啊,是的,仿佛在父母把他们的种子撒下的地方,孩子们就象蘑菇一样冒出来!)这个奇异、美丽、不可思议的蘑菇形象使玛曼心醉神迷,她用颤抖的声音讲起她曾渴望死于火中。
雅罗米尔感觉到他的朗诵糟透了,他无可奈何。他提醒自己他决不是那么容易怯场的,他曾对警察听众朗诵过同一首诗,而且朗诵得很流利,很成功。但是这次话语卡在他的喉咙里了;站在一处可笑的地方的一块可笑的岩石前,随时担心被一些牵着狗散步的过路人注视(他母亲在二十年前也感到过同样的不安),他不能把精力集中在他的诗歌上,朗诵得笨拙而不自然。
她们强迫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朗诵他的诗歌,但最后她们放弃了。"甚至当他上大学时,他就害怕每次考试。他经常都是那样恐慌,我简直是不得不把他赶到学校去。"
拍片姑娘说,他们也许可以用一个演员的声音来配音。她要求雅罗米尔再次站在岩石前面,蠕动他的嘴唇,仿佛他在朗诵。
他照办了。
"我的天哪!"她不耐烦地叫道。"你得象正在讲话那样蠕动你的嘴,不要象刚才那样!演员的声音必须同你嘴唇的蠕动吻合。"
于是雅罗米尔站在岩石前面,不断地张开和闭上他的嘴,摄影机终于开始嗡嗡地响了起来。
两天前他还只穿着一件薄外套面对着摄影机;现在他却得戴上围巾,帽子,穿上冬天的大衣了;落了雪。他应该六点钟在红头发姑娘的房子前与她见面,但已经过了一刻钟,还没有她的影子。
几分钟的等待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悲剧,雅罗米尔在前几天经受了那样多的耻辱,他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他不得不在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踱来踱去,街上的行人都能清楚地看出,他正在等某个并不急着要见他的人,这样他的耻辱便尽人皆知了。
他怕看手表,这种富有意味的动作将在众目睽睽下证明他是一个徒劳等待的恋人;他把大衣袖子轻轻地拉上去,把袖子边缘卷到表带下,这样他就可以不引人注意地时时觑视手表;当他看到分针已经过了二十分,他变得怒不可遏;为什么他总是要设法早到几分钟,而那位愚笨、难看的人从来不能准时?
终于她出现了,遇到的是雅罗米尔板着的脸。他们走到她的房间,坐下来,姑娘竭力为自己辩白:她一直跟一位女朋友在一起。这是她可能说出的最糟的解释。实际上,当然也许没有什么解释能使雅罗米尔平静下来的,尤其是他一直在等待是由于某个不打紧的女朋友——这一微不足道的实质。他对红头发姑娘说,他很抱歉她因为他的缘故不得不中断与一位女朋友的重要讨论,他建议她马上转身回去。
姑娘发现雅罗米尔的心绪十分烦乱。她说,与她女朋友的会面的确很急迫:那位女朋友要跟她的未婚夫断绝关系,她非常抑郁,因此红头发姑娘不忍离开她,直到她的情绪好了一点。
雅罗米尔说,擦干她女朋友的眼泪太高尚了,他希望她的女朋友会报答她,既然雅罗米尔打算结束他们之间的整个关系。正是这样。他准备断绝关系,因为如果有谁把一个愚蠢女朋友的愚蠢眼泪看得比他重要,他就拒绝与这个人有任何关系。
红头发姑娘发觉事情正在变得愈来愈糟;她说,她非常抱歉,她请求他原谅。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减轻他那受辱的自尊心贪得无厌的要求;他宣布她的道歉一点也没有改变他的信念,红头发姑娘所说的爱情根本不是爱情;也许他认为他把一桩明显的小事过分夸大了;但正是这些芝麻小事暴露了她对他的真实态度;无法忍受的漠不关心,满不在乎的淡然态度,嗨,她对待他就象对待她的一位女朋友,商店的一位顾客,街上的一个行人!请她决不要再说她爱他!她的爱只是对爱情的可怜的模仿!
姑娘意识到事情已经变得糟透了。她试图用亲吻来突破雅罗米尔的仇恨和悲哀;他用几乎粗暴的动作把她推开;她跪下来,把她的头压在他的腹部上;雅罗米尔动摇了,但随即就把她扶起来,冷冷地要她别再触碰他。
仇恨象酒一样涌上他的脑际;这是一种心醉神迷的感觉。使得这种感觉更加令人陶醉的是它从姑娘身上反弹回来伤害和惩罚他的那种方式;这是一种自我折磨的仇恨,雅罗米尔完全清楚,把红头发姑娘赶走,他将失去他拥有的唯一女人;他感觉到他的愤怒是不正当的,他是不公平的;但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他变得越发残忍,因为吸引他的是深渊:孤独的深渊,自我谴责的深渊。他知道如果没有姑娘他就会感到不幸(他将孤零零一个人),会对自己不满意(因为明知他冤枉了她),但所有这些认识都无力抵御那愤怒的美妙陶醉。他告诉她,他刚才说的话永远适用;她的手决不准再触摸他。
姑娘以前遇到过雅罗米尔的愤怒和忌妒,但这次她从他的声音里觉察出一种狂怒的决心。她明白为了满足他那莫名其妙的愤怒,雅罗米尔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几乎在最后一刻,在深渊的边缘,她说,"别生我的气,我求求你!不要生气。我对你撒了谎。我根本没有同一个女朋友在一起。"
这使他吃了一惊。"那么你在哪里?"
"你会对我发狂的,你不喜欢他,但我没有办法——我必须得去看他。"
"你说的是谁?"
"我去看望我的兄弟。简,就是在我这儿住过的那位。"
他勃然大怒。"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关心你的兄弟?"
"别生气,他对我一点也不重要。同你相比,他一点也不重要。但是你必须得理解——他仍然是我的兄弟,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十五年多。他要走了。要很长时间。我得去跟他告别。"
雅罗米尔对这种多愁善感的告别很反感。"你的兄弟能到哪里去,竟值得你抛弃一切?他要出差旅行几周吗?或者他要到乡下去度周末?"
不,既不是出差旅行,也不是在乡下度周末,而是严重得多的事,但她不能告诉雅罗米尔,因为他会非常生气。
"这就是你所说的爱情?对我隐瞒事情?对我保密?"
是的,她完全明白,爱情意味着彼此毫无隐瞒。但他必须极力理解。她吓坏了,她简直吓得要死
"吓什么?你兄弟能到哪里去,竟使得你害怕对我讲?"
"你不能猜猜吗?"
不,雅罗米尔猜不出来。(此时,他的愤怒正在慢慢落到好奇心后面。)
终于姑娘向他吐露了秘密。她的兄弟已决定离开这个国家,秘密地,非法地;他预期后天通过边境。
什么?她的兄弟想背叛我们年轻的社会主义共和国?背叛革命?她的兄弟想当一个移民?难道他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所有的移民都自动成了外国间谍机关的雇员,企图暗中破坏我们的国家?
姑娘点头表示赞同。直觉使她确信,雅罗米尔可能宁肯原谅她兄弟的叛国,也不会原谅她十五分钟的迟到。这就是她不停地点头的原因。她赞同雅罗米尔所说的一切,她说。
"你赞同我有什么用?你应该劝他放弃这个!你应该阻止他!"
是的,她曾极力劝他放弃这个决定。为了使他改变主意她已尽了一切努力。这就是她来迟的原因。也许雅罗米尔现在会理解她为什么来迟了。也许雅罗米尔现在会原谅她了。
雅罗米尔的确原谅了她的迟到。但他告诉她,他不能原谅她兄弟的背叛。"你兄弟站在街垒的另一边。所以他是我个人的敌人。假如一场战争爆发,你兄弟会向我射击,我也会向他射击。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红头发姑娘回答,她向雅罗米尔保证,她坚决站在他这一边,决不忠于别人。
"你怎么能这样说?如果你真的站在我一边,你就决不会让他离开这个国家!"
"我能做什么呢?我又没有强壮到能把他拉回来!"
"你应该立即通知我。我会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你却对我撒谎!编造一个你女朋友的故事!他想要愚弄我。现在你竟有脸皮说你站在我一边!"
她发誓她站在他一边,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会对他忠实。
"如果你真是这样,你就会去叫警察!"
"你是什么意思,警察?你肯定不会认为我会把我的亲兄弟交给警察吧!这是不可能的!"
雅罗米尔不能容忍任何反对。"不可能?如果你不马上去叫警察,我去!"
姑娘重又说,兄弟就是兄弟,她简直不能想象向警察告发他。
"那么,一个兄弟对你来说比我更重要罗?"
当然不。但是这与向警察告发他完全是两码事。
"爱情意味着要么得到一切,要么全无。爱情是完整的,否则它就不存在。我在这里,他在另一边。你必须站在我这边,而不是站在中间。如果你同我在一起;你就得想我所想,做我所做。革命的命运和我的命运是完全一致的。谁反对革命就是反对我。如果我的敌人不是你的敌人,那么你就是我的敌人!"
不,不,她不是他的敌人;她愿意在所有事情上与他同心同德。她完全明白爱情意味着要么一切,要么全无。
"说得对。爱情意味着要么一切,要么全无。与爱情相比,其它一切都黯然失色,其它一切都会渐渐消失。"
是的,她完全赞同,这也正是她的感受。
"这是对真正爱情的最好考验——真正的爱情完全不理会别人的看法。但你总是听别人的,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顾虑,并用这些顾虑来打我的头。"
她根本不想打他的头,一点也不。但是她害怕伤害她兄弟,极大的伤害,她担心他可能遭到很重的惩罚。
"如果他遭到惩罚怎么办呢?假设他遭到很重的惩罚——这也是公平合理的代价。或者你也许怕他呢?你怕离开他?他怕离开你的家庭?你想一辈子都留在他们身边?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多么恨你的冷淡,你的半心半意,你的毫无能力的爱!"
不,这不是事实,她爱他,也知道怎样爱。
"是的,说得对,"他嘲讽地大笑。"你也知道怎样爱!问题在于你就是不知道怎样爱!你根本不懂得怎样爱!"
她说,这不是事实。
"没有我你能活下去吗?"
她发誓说她不能。
"如果我死了,你能继续活下去吗?"
不,不,不。
"如果我离开你,你能继续活下去吗?"
不,不,她摇头。
他还能问什么呢?他的愤怒消退了,但兴奋仍然还在。死亡突然出现在面前,甜蜜的,赏心的死亡,如果离别发生,他们已相互发誓去死。他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说,"没有你我也不能活下去。"她重申,没有他她就不能活下去,他们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应,直到他们漂浮在一朵模糊欲望的云上;他们互相宽衣解带,作起爱来。他抚摸她面颊,感到湿漉漉的。太美了,以前他从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一个女人因为爱他而哭。对他来说,眼泪就象一剂神奇的灵丹妙药,给人的状况带来解救和超越。眼泪消解了一切肉体的局限,造成了与无穷的结合;雅罗米尔被姑娘泪湿的脸所感动,意识到他自己也在啜泣;他们交欢,他们的脸和身躯都湿透了,他们溶化在一起,他们的气息和液体象两条河流汇在一起,他们哭泣、作爱,超脱于这个世界之外,象一片湖离开了大地,朝着天空漂流。
后来,他们平静地靠在一起休息,继续抚摸对方的脸;姑娘的红褐色头发纠结成一缕缕可笑的发束,她的脸虚胖,发红;她很难看,雅罗米尔想起了他的诗,那首诗描写他怎样渴望吸收他的恋人,甚至怎样渴望她的丑陋,她的纠结纷乱的红头发,她生有斑点的皮肤,以及那些玷污了她肉体的旧情人;他抚摸她;钟爱地欣赏她可怜的丑陋。他发誓他爱她,她也同样信誓旦旦。
由于他不想放过这一绝对完美的时刻,这以一死相誓的令人陶醉的时刻,他再次说,"没有你我真的不能活下去。绝对不能。"
"是的,如果我失去你,我也会感到特别孤单。这太可怕了。"
他变得僵硬了。"你是说,你可能想象没有我你照样会活下去的情景吗?"
姑娘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暗藏的陷阱。"我会非常伤心的。"
"但是你能够照样活下去。"
"如果你离开我,我还能干什么呢?但是我会非常孤独的。"
雅罗米尔明白了,他一直成了误会的受害者;红头发姑娘并没有真的以死为誓。当她说没有他她就不能活下去时,她仅仅是把它作为一种惯常的爱情行话,一句漂亮的措辞,一个比喻;可怜的傻瓜,她对这句话的全部含义一无所知——向他发一点悲伤的誓言——而他只知道绝对!要么一切,要么全无,生存或是死亡!带着苦味的讽刺,他问,"那么你会伤心多久呢?一天?或者甚至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她笑了。"我亲爱的泽维,我不可能在一星期内恢复过来"她紧紧靠着他,用她身躯的接触来表示,她的悲哀几乎不可能以星期来衡量。
但是,雅罗米尔在沉思着这件事。她的爱究竟值多少呢?几星期的悲哀。很好!那么,什么样的悲哀?一点挫折。一星期的悲哀又是什么呢?毕竟,没有人能够一直悲痛。她在早晨忧伤几分钟,晚上忧伤几分钟。加起来会有多少分钟?她的爱值多少分钟的悲哀?他值多少分钟的悲哀?
他试图想象他死后她的生活,平静,沉着,泰然地跨过他死亡的深渊。
他不愿重新开始的狂暴、忌妒的谈话;他听见她的声音在问,为什么他看上去那样苦恼;他没有回答;温柔的声音就象一贴无效的止痛膏。
然后他站起身,开始穿衣。他已不再愤怒;她不断地问他为什么那样悲伤,他若有所思地抚摸她的面颊代替回答;接着他盯着她的眼睛说,"你打算自己去警察那里吗?"
她原以为他们美好的作爱已经永远消除了他对她兄弟的恶意,因此他的问题使她吃了一惊,不知作何回答。
他再次问她(悲伤地、平静地),"你打算自己告诉警察吗?"
她结结巴巴地说了点什么。她想对他表示异议,同时又害怕对抗。然而,她结结巴巴说出的话的意思是清楚的,雅罗米尔说,"我懂。你不想去那里。我自己来处理它吧。"他又抚摸了一下她的脸(怜悯地,悲伤地,失望地)。
她困惑了,讲不出话来。他们接吻,然后他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玛曼已经出去了。当他还在睡觉那会,她已把他所有的衣服摆在一把椅子上:衬衫,领带,裤子,外套,当然还有内裤。要除去这个二十年的习惯是不可能的。但是那个早晨,当他看见那条折叠的淡灰色内裤,它那可笑的不成形状的式样,开口上实际用来控制小便的钮扣,他不由得狂怒之极了。
是的,那天早晨他起来,就象一个人起而迎接重大的、决定性的一天。他拾起内裤,把它伸得远远地审视它;他怀着一种近于钟爱的仇恨仔细察看它。然后他咬住裤子的一头,用手紧紧抓住另一头,使劲地一拉。他听见布撕开的声音。他把撕坏的内裤扔在地板上。他希望母亲会看见它撂在那里。
然后他穿上一条黄色的"教练员",穿上玛曼为他准备的衬衫,领带,外套和裤子,离开了家。
他在接待室里交出身份证(这是进入国家安全局大楼的惯例),然后爬上通往三楼的楼梯。瞧瞧他上楼的样子。他意识到了每一步!他看上去好象他肩上正扛着他的命运;他爬楼梯仿佛他不仅是在爬向一幢楼房的更高一层,而是在爬向他自己生活的更高一层,从那里他将可以眺望一个崭新的全景。
所有的迹象都是吉利的;当他踏进老同学的办公室,看见他的面孔时,他就知道,这是一个朋友的面孔;它对他微笑;它现出令人愉快的惊讶;它是使人快慰的。
看门人的儿子说,他很高兴雅罗米尔来看望他。雅罗米尔心里漾起了极大的欢乐,他在给他拿来的椅子上坐下。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他面对着他的老同学,就象一个意志坚强的成年人面对着另一个成年人;平等对平等;男人对男人。
他们随便聊了一会儿老朋友之间的应酬话,但对雅罗米尔来说,这只是一个愉快的序曲,在此期间,他急切地等待着幕启。"我来看你的主要原因是,"最后他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说,"我想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我得知有个人打算就在这几小时之内逃离祖国。我们必须设法阻止他。"
看门人的儿子变得格外留心起来,向雅罗米尔问了几个问题。雅罗米尔迅速而准确地回答了。
"这是一桩很严肃的事情,"看门人的儿子说,"我本人不能处理它。"
他领着雅罗米尔穿过长长的走廊,进了另一间办公室,在那里他把他介绍给一位穿着便服年纪较大的人。在看门人的儿子介绍雅罗米尔是他的一位老同学后,那个人给了雅罗米尔一个同志式的微笑;他们叫来一个书记员作笔录;雅罗米尔不得不提供精确的情报:姑娘的名字;她的职业和工作地点;她的年龄;她的家庭背景;她父亲,兄弟,姐妹们的职业;她告诉他关于她兄弟打算叛逃的确切时间与日期;她兄弟是什么样的人;雅罗米尔对他有何了解。
雅罗米尔说他知道得很多,因为姑娘经常谈到他。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认为这件事十分重要,匆匆忙忙地赶来告诉他们,把他们看作他的同志和同胞。姑娘的兄弟仇恨我们的社会制度。这是多么不幸!他来自一个下层的贫苦家庭,但因为他曾经给一个资产阶级政客当过司机,现在心甘情愿成了那些谋叛国的人的工具。是的,他可以完全肯定地这样说,因为姑娘曾把她兄弟的观点十分清楚地转告过他。据她说,他很乐意枪毙共产党员。人们完全可以想象这种人——他唯一阴谋目标就是破坏社会主义——一旦通过边境会干些什么。
三个人用简洁有力的平淡语气向书记员口授了这一陈述,那位年纪较大的官员告诉雅罗米尔的朋友,赶快去做必要的安排。看门人的儿子冲出去后,这位官员对雅罗米尔的帮助表示感谢。他告诉他,如果全国人民都象他一样警惕,社会主义祖国就会不可战胜。他说,他希望他们的见面不会是最后一次。"你一定知道我们的祖国有多少敌人,"这人说,"你长期和大学里的学生在一起,毫无疑问你认识许多文人。当然,他们大多数都是诚实的人,但他们中也有不少捣乱分子。"
雅罗米尔钦敬地望着警察的脸。在他看来,这张脸很美,纵横交织的深深皱纹证明了一个毫不妥协,精力充沛的生活。是的,雅罗米尔也希望他们的见面不会是最后一次。他很高兴能尽微力。他知道他的立场是什么。
他们握着手,朝对方微笑。
带着印在他脑子里的微笑(一个真正的人的美好、起皱的微笑),雅罗米尔离开了警察总局。他在通往人行道的那段台阶上面停了一会儿。一个晴朗严寒的早晨笼罩在城市屋顶的上方。他吸了一口冷空气,感到自己浑身充满了活力,差一点要唱起来。
他首先想径直回家,坐在他的桌前写诗。但走了几步他便停下来;他不想独自一人。他觉得在过去那一小时内,他的容颜已变得坚强起来,步伐更加坚定,声音更加果断。他希望让人看见他新的化身。他经过大学,对每一个认识的人讲话。没有人谈论他看上去与平常有什么不同,但是太阳仍然在照耀,一首未写的诗仍然在房顶上翱翔。他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满了几张纸,但对写出的东西并不满意。
于是他放下笔,沉缅于白日梦中;他梦见一道神秘的门槛,青年人要想成为成年男人必须跨过这道门槛;他知道这道门槛的名字:它的名字不是爱情,而是责任。要写有关责任的诗是很难的。这个词能唤起什么意象呢?但是雅罗米尔觉得,正是这个严厉、刻板的词可以唤起新的、意想不到的意象。毕竟,他写的责任与这个词的旧的含义不同,不是由外部的权力强加的,而是人们为自己创造,自由选择的责任,这种责任是自愿的,体现了人类的勇敢和尊严。
这些想法使雅罗米尔热情洋溢,它们帮助他勾勒出一幅崭新的自画像。他再一次渴望让人看见这个新的变形,于是匆匆奔向红头发姑娘的住处。又是快六点了,她应该早就回到了家。但她的房东告诉他,她上班还没有回来。房东说,大约半小时前有两个男人一直在找她,他也是这样告诉他们的。
雅罗米尔要消磨时间,他在红头发姑娘住的那条街上来回漫步。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有两个男人似乎也在踱来踱去。他心想他们也许正是房东提到的那两个人;然后他看见姑娘从街对面走来。他不想让她看见他,于是他迅速闪进一个黑暗的门洞,瞧着她轻快地走向那幢楼房,消失在里面。他感到不自在,也不敢动。接着他看见那两个男人紧跟在她后面。几分钟后,他们三个人都出来了;这时他才注意到一辆汽车停放在离大门几步远处;那两个男人和姑娘爬进汽车,然后开走了。
雅罗米尔明白了,这两个温文尔雅的人多半是警察;但除了一种冰冷的恐惧感,他还感到惊奇,他这天早上的行为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行动,它使一连串真正的事件调动起来。
第二天,他匆匆赶到姑娘的房子,以便她刚一下班回来就截住她。但是房东告诉他,自那两个男人把她带走以后,这位年轻姑娘还没有回来。
他心慌意乱。第二天一早他又去警察总局。看门人的儿子仍然显得很亲热,热情地握住他的手,笑语吟吟。当雅罗米尔询问他的女友为何还没有回家时,他告诉他不要着急。"你使我们跟踪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得把那些病菌摆在放大镜下面。"他带着一种暖昧的微笑说。
雅罗米尔再一次走出警察总局大楼,步入一个晴朗严寒的早晨;他再一次吸了一口冷空气,感到浑身充满了命运感。然而,有一样与前一天不同。现在他想到,由于他那个决定性的行为,他已经步入了悲剧的领域。
是的,当他走下通往大街的那段长长的台阶时,他正是这样对自己说的:我已经步入了悲剧的领域。他朋友那句笑里藏刀的话,我们得把那些病菌摆在放大镜下面,激起了他的想象。他意识到他的女友现在正落在一帮陌生男人的手中,任凭他们摆布,她正处在危险之中,持续几天的审讯肯定不是闹着玩的事。他也回忆起他的朋友跟他讲过的有关那位黑头发犹太人的事,有关他工作中更冷酷无情方面的事。所有这些念头和想象以一种甜蜜、芬芳和庄严的物质充满了他,以致他觉得自己变得愈来愈大,象是一个有生命的悲哀的纪念碑,大步穿过了街道。
他心想,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两天前费力写的那首诗为什么没有价值。两天前他还没有理解自己的行为。两天前他还想写有关责任的诗。可现在一切都很清楚了:责任的庄严产生于爱情血淋淋的、劈开的头!
雅罗米尔走在街上,被自己的命运弄得很茫然。后来他回到家,发现一封信。特此邀请你下周某某日来见一些我想你会觉得趣味相投的人。信的署名是那位拍片姑娘。
尽管这个邀请并没有任何明确的允诺,雅罗米尔仍然感到非常高兴,因为它证明了这个漂亮的拍片姑娘并不是一个失去的机会,他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一个奇特的念头掠过他的头脑,这封信在这一天来到,在他第一次完全明白了他悲剧的境遇的这一天,这决不是偶然的巧合;显然,这一切都有着某种更深沉的意义。他内心充满一种模糊的、令人鼓舞的感觉,他这两天所经历的一切已经终于使他有资格泰然自若地凝视黑头发拍片姑娘令人眼花缭乱的美丽,怀着男子汉的自信心参加她的聚会。
他的感觉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他的头脑里充满了诗歌,他在桌前坐下。不,爱情和责任不是两个对立的概念,他对自己说。那是用一种曲解的、旧的方式来看待这个问题。要么爱情要么责任,要么爱情要么革命,——不,不,没有这样的两难处境。他并不是因为爱情对他无足轻重才使他的女友面临危险——恰恰相反,他想实现一个人们会比以前更加相爱的世界。是的,事情正是如此。雅罗米尔使他情人的安全遭受危险,正是因为他爱她胜过其他男人爱他们的女人;正是因为他知道,爱情和洋溢着纯洁感情的光明的新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当然,为了未来的世界牺牲一个具体的、充满生气的女人(红头发,矫小,健谈,有雀斑的脸)是可怕的。这种牺牲,是我们时代唯一真正的悲剧,是值得写出一首伟大诗歌的!
他坐在桌前写作,在房间里踱步,他觉得他正在创作的这首诗是他所有诗歌中最伟大的一首。
这是一个心醉神迷的夜晚,比他能够想象的所有爱情的夜晚还要迷人;这是一个神奇的夜晚,尽管他独自一人在他童年时代的旧房间里。玛曼在隔壁。雅罗米尔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一直在生她的气。事实上,当她敲门问他在干什么时,他对她很温柔地讲话。他解释说他需要安静和集中精力。"我正在写我一生中最伟大的诗。"他说。玛曼笑了(母亲的微笑,善于接受、富有同情的微笑),让他处在安静中。
最后他上床睡觉。他突然想到,就在此时此刻,他的女友肯定正被一群男人围住——警察,审讯员,看守。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她。观看她换上囚衣,透过单人牢房的窗子窥视她坐在桶上小便。
实际上,他并不真的相信这些极端可能性的真实(他们多半只是录下她的口供,然后就会放她走)。但是幻想却不能控制住;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象她坐在单人牢房里,由一个陌生男人看守着,审讯员脱掉她的衣服。有件事使他困惑:这些幻想竟然没有激起丝毫的忌妒!
你必须属于我,如果我想要,你就得死在刑架上,济慈的叫声穿过了多少岁月在回响。为什么雅罗米尔应该忌妒呢?红头发姑娘现在比以前更加属于他:她的命运是他的创造;当她朝桶里小便时,正是他的眼睛在瞧着她;当看守粗暴地对待她时,正是他的手在抚摸她;她是他的牺牲品,他的创造品;她是他的,他的,整个属于他的!
雅罗米尔不再忌妒,这个晚上,他象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沉沉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