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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是多变的,有时沁凉怡人,有时森冷生寒,有时如娇羞的少女般覆着半透明的雾纱,有时又如老态龙钟的白发老人拖着沉重的步伐等着初阳的到来。
但是,无论它的色彩如何变换,亘古不变的是,它永远只能掌管一半的天空。
瞧!此刻晦暗山头的夜意在曙光的催促下,正憾然地与大地道别,悄悄地消逝。
柔和的晨光穿过层层云霭,点亮了蜿蜒林间的小溪,再照到溪畔一只如玉般白晰的纤纤玉手上,细长的手指不规则地点着清澈的水面,仿佛要唤醒沉静溪水的睡意般,带起圈圈涟漪。邻邻水波中,倒映出一张古典柔美的脸庞,深邃黝黑的眼眸正专注地凝视水中一个愈浮愈上的暗影。
“公主!”一声焦急的呼唤打破似有魔力的静穆,惊起一阵拍扑的飞翅声,暗影也立即退回水中深处,不复见踪迹。
美丽脸庞的主人失望地“噢”一声,又密又长的睫毛懊恼地-了两下,朱唇轻启“又失败了。”
她拍拍裙子站起来,抬头望向朝她飞奔而来的丫鬟。
俏丽的丫鬟边停步边喘息“公主,你怎么一大早就跑这儿来,害我们找你半天。”
易星影美眸瞪着她“小竹,都是你,害我的五彩锦鲤又跑掉了。”原来她刚才一动也不动地倚在水边,竟是在用手指钓鱼,真是异想天开!
俏丫鬟像是早已习惯了她的娇嗔,低头瞧瞧清澈的溪水,陪笑道:“公主,对不起啦,不过这回可不能怪我,谁教你没跟嬷嬷说一声就跑出来,害她老人家着急得要命,找你找了半天,而我光用膝盖猜就知道公主一定又跑到这儿来钓那条狡猾的鲤鱼。”
易星影看她那副得意的小人模样,觉得好气又好笑“难不成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连我想什么都知道?”
“公主,这你就不懂了,要当人家肚子里的蛔虫也不是人人做得来的,除了要有机智的头脑、迅速的反应力外,还要有--”
易星影头疼地一翻白眼,插口道:“还要有比别人都厚的脸皮,对不对?”
小竹摆出受伤害的神情,不服地抗议“公主,你怎么能这么说,嬷嬷哎呀,糟了!”一讲到易嬷嬷,小竹的神色紧张起来,拉了星影的云袖转身就走“公主,快点回去,嬷嬷说有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
看她一副猴急的模样,易星影失笑地摇摇头,真不知道是不是她把这个丫头惯坏了,她这副没大没小的样子,要是让嬷嬷看到,准又要念上半天。
自幼因误闯这片山林而被收留的孤女小竹,一向是她恶作剧的好伙伴,虽然她比小竹年长两岁,但是因为身材较娇小,所以两个人站在一起,她反倒像是妹妹。从小,也多亏有小竹作伴,她的童年才不会只充斥那些绣花弹琴的枯燥课程。以前没有小竹的陪伴时,易嬷嬷根本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家门,所以八岁以前,她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后花园,都快闷死了。
等小竹来了,她的年纪也稍长之后,易嬷嬷才放她出门。从那以后,她和小竹就成了最佳拍档,成天在山林间玩耍嬉戏,过得好不快活。可惜易嬷嬷也不会任她们太过胡闹,她老人家最常耍的手段就是“要玩可以,先把这首曲子练好,外加绣好一幅喜鹊图。”
她真不明白,她们成天窝在这山野林间,她的手艺再好又有什么用?
在她思索回忆间,不知不觉已走回她们三人相依为命的简朴雅宅,望眼欲穿的老嬷嬷看到她们平安回来,焦急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她顿顿手中的长紫拐,半责怪地开口“星影,一大早为什么暖和的被窝不待,偏偏要跑出去吹山风?”她边说边把手中的轻裘披到星影身上,满脸疼惜。
易星影一看到嬷嬷责备的脸色,立刻使出撒手简--撒娇。“嬷嬷,清晨的山风才舒服呢!要不是怕您身体受不了,我一定唤您起来共同欣赏,在院子里迎着清风泡盏热茶,多惬意啊!”她扶着嬷嬷转回屋里。
听着她娇脆的甜美声音,嬷嬷就算再大的气也生不下去,她摇摇头“你啊,从小就这样待不住,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要让你折腾多久。”
星影浅浅一笑,露出两个迷人的梨涡“放心,嬷嬷一定会长命百岁,要不然谁来管我这个野丫头,对不对?”
“你这孩子!”听到星影贴心的话,易嬷嬷不觉老怀弥慰,深觉自己没有白疼她一场,露出宽心的微笑,让星影搀扶着走进屋里。
等坐定后,易嬷嬷打量眼前娇柔娉婷的身影,不禁心生感慨,没想到十五年一晃眼就过去,留都留不住。她忍下心中的欷吁,脸色转为严肃,沉喝一声“星影,热茶。”
星影心中虽然奇怪嬷嬷今天怎么一大早就要考她魔法,但她仍然乖乖地照做。她调整坐姿,凝神注视放置在桌上的茶壶,口中默念咒语,食指朝茶壶轻轻一点。
看着星影全神贯注的神情,易嬷嬷和小竹也不禁有些紧张,三个人的目光全紧紧地盯着桌上的茶壶。
但是等了半天,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蓦地,室内漫开一股衣料烧焦的味道。
她们三人面面相觑。
“哎呀!”易嬷嬷倏地弹离椅子,两手猛拍自己宽大的臀部,动作之迅速,令人完全看不出她已经快八十岁了。
星影赶紧跳起来扶住她,一脸歉意。“嬷嬷,您没事吧?”
老嬷嬷两手猛拍烧得火热的臀部,口中忍不住朝星影发火“你这孩子,我叫你热茶,又不是叫你热我的**”她猛然停嘴,老脸不禁也红了起来。
小竹憋得满脸通红的笑意,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笑得捧着肚子直喊疼,还边笑边喘着说,还好这次遭殃的不是她,气得老嬷嬷顾不得依旧火热的臀部,高举着拐杖开始追杀小竹。
易星影尴尬地坐回椅子上,手指绞在一起,嘴角也忍不住往上弯,但是她知道若是她真的笑出来,一定会死得很难看,搞不好会被罚个禁足七天。
但是刚才也太奇怪了,她两眼盯的明明是茶壶,为什么反而烧到椅子?她望一眼还在冒白烟的木椅,懊恼地说:“真是对不起,嬷嬷,我瞄准的明明是茶壶,怎知却转了个方向。我再试一次好了。”
星影纤手一伸就要朝茶壶挥去。
“等等!”刚坐下的嬷嬷克制不住地尖声高吼,顾不得满头大汗,飞快地伸手压住星影朝前挥去的手,脸上勉强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看我们换别的项目好了。”
看到嬷嬷那副不敢再尝试又不忍伤公主自尊心的干扁笑容,刚被敲了个大响头的小竹忍不住又笑出声,结果当然是招来两只大白眼。
嬷嬷头疼地压压额角,轻咳一声,再度摆出威严的姿态。她瞥一眼仍然止不住笑意的小竹,老眼骨碌碌一转,计上心头。“我们换个简单点的魔法,你把小竹移到那张椅子上好了。”她边说,一手指向对面的椅子。
小竹的笑声瞬时僵在半空中,飞快地转向易嬷嬷,口中不依地嚷嚷:“嬷嬷,您怎么可以陷害我?”
“谁教你刚才居然敢发笑,不尊重长上!”
“小竹,你怎么对我这么没信心!”
易嬷嬷和星影挺有默契的,不约而同地瞪向不住本哝抱怨的小竹。
“好,这次我一定要成功。”星影傲气地望了满脸紧张、口中直念上苍保佑的小竹一眼,正襟危坐地集中精神,脑中想着她的目的,口中喃喃念着咒语,杏目一睁,纤手先朝小竹一点,再朝对面的椅子一挥。
两声“哎呀”不分先后地同时入耳。
星影呻吟一声,两手飞快地捂住脸,实在没勇气看她的杰作。不过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心,自指缝间偷觑出去。
咦,还好嘛!星影愉快地放下双手,笑着朝迭成两层的小竹和嬷嬷走去“嬷嬷,我成功了耶!”
小竹听来有点凄惨的声音自老嬷嬷身下响起“公主,如果你能立刻把坐在我身上的嬷嬷变回她的椅子上,那就更成功了。”
嬷嬷努力维持所剩无几的尊严,一手扶着差点闪到的腰,在星影的搀扶下,自被她压得哀哀叫的小竹身上起身,回到原来的椅子上坐好。“不错,不错,虽然把我也送过去了,但是目的总算达到,我看我们今天就考到这儿好了。”她这把老骨头实在禁不起再一次的折磨。
但是星影可玩出兴致来了,意犹末尽地问:“真的吗?我觉得我现在手气比较顺了耶,我看我再练练射箭或是飘浮好了,你们说怎么样?”
“不!”
这回换易嬷嬷和小竹同仇敌忾,再让星影这么练下去,她们一老一少的灾情可能会持续扩大,搞不好会魂归九重天。
星影美好的唇翘起来,忿忿不满地说:“你们对我就这么没信心?”
老嬷嬷看到星影满脸的闷闷不乐,立即安慰她“不是没信心,只是”易嬷嬷轻咳一声,开始转移话题“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这句话立刻转移了星影的注意力,她想起小竹说易嬷嬷一大早就急着找她,关心地问:“嬷嬷,您一大早把我找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嬷嬷摇摇头,一手揉揉发酸的腰,一手宠爱地轻拍星影的柔荑“星影,你对小时候的记忆还有多少?”
星影努力想了一会儿后,黛眉微颦“好奇怪,我一点记忆都没有。”
嬷嬷长叹口气,面上现出一抹忧伤,目光移向窗外的晴空“也难怪了,那时候你才刚满五岁”她的话语乍停,眼神变得恍惚遥远,仿佛在考虑要从何说起。
星影不敢打断她,自小她不知问过多少次,为什么她们要住在这与世隔绝的山壑中?她的父母为什么不能留在她身边?虽然嬷嬷给她的爱和关怀绝对不亚于世上其他父母对其子女的呵护,但是她真的好希望知道和父母共享天伦之乐的感觉。
而且她也忘不了每当夜阑人静总会在她耳边回响的温柔声音,那是她母亲吗?她又在说些什么呢?对这种种问题,嬷嬷从不曾给过她任何答案,今天为什么又反常地提起?她心中满是疑问。
“嬷嬷?”她忍不住轻摇易嬷嬷的手,打断她的沉思。
易嬷嬷回过神,露出慈祥的笑容“星影,以前你问我你的父母在哪里时,我都不肯告诉你,”她略带歉意地拍拍星影的手“不要怪嬷嬷,实在是时机未到。”
她叹口气,目光变得有点恍惚“从小我就告诉你,我们影族和一般人不同,拥有施展魔法的能力,但是为了怕我们的魔法被人利用或胁迫,所以一向不跟外人来往,若是有人不小心误入我们的领地,我们通常是暗中把他们送往最近的城镇。小竹若不是孤苦无依,我也不会留下她。”她关爱地望一眼也在旁聆听的小竹,她们虽名为主仆,但她心中其实也把小竹当作是一个意外获得的孙女。
“可是我读过的一本医经上说,如果近亲成婚,后代往往会有智力方面的问题,如果我们不和外族来往,那不就”星影担心地指出这一点。
易嬷嬷赞赏地看她一眼“所以我们族内严禁近亲通婚,族人也因此愈来愈少。到你曾祖父那一代只剩下不到五十人,长老们只好同意挑选外族人做为配偶,但是对方必须斩断跟原来家族的所有联系。这么做虽然残忍,却是必要的保护措施。”
讲到这儿,易嬷嬷流露出一丝落寞“没想到在你娘接掌信符的时候却出了意外。”
一直专心聆听的星影忍不住紧张地脱口而出“什么意外?”
易嬷嬷的眼神变得更加忧伤。“你娘有一次偶然地救回你爹跟他的朋友李世安,他们俩同时爱上她,但是你爹和你娘相恋,也为了她毅然切断和家里的所有联系,和我们隐居在山中。没想到李世安却由爱生恨,五年后带了一大群手下趁着夜色回到村里,我们虽然有魔法,但是大多疏于练习,又是在睡梦中被惊醒,所以没多久村子就被占领了。当时我独自住在山的另一头,你爹奋力把你娘跟你送到我那儿后,就回去护卫我们的族人,但是他却一去不回。几天后,你娘忍不住回去查看,才发现他们都被掳走了。李世安留下一张纸条,要你娘亲自去找他。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我和你娘边哭边埋葬不幸死去的族人,当时的情景真的是”
讲到这儿,易嬷嬷不禁哽咽地眼角垂泪,星影和一旁的小竹也难过地眼眶泛红。
易嬷嬷抽出手绢擦擦眼泪,欷吁地继续说:“隔天晚上,你娘决定要去救他们,她要我带你躲到这里等她,还吩咐我,若是她没有回来,要等你二十岁的时候,才可以把当时发生的事告诉你,她希望你好好保存王族的信符,以身为影族人为傲。”
“可是我身上没有什么信符啊?”星影一脸困惑。
易嬷嬷面露难色“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信符的传递方式只有王族才知道。孩子,你娘要我转告你,你的未来由你自己决定,若是你决定要离开山里,跟平地人一起生活,就要谨记慎用魔法;若是你决定要留在这儿,就要有面对孤独一生的心理准备。”
星影蛾眉轻拢,偏着头稍微思索了一会儿后,就下定了决心。“嬷嬷,那些事以后再谈,我要去找他们。”
易嬷嬷摇摇头“可是事隔多年,也许他们早已--”
星影打断易嬷嬷的话,一脸固执“我相信他们还活着,我有这种感觉,我知道希望渺茫,但是我要试试看。”
老嬷嬷看着她坚决的神色,跟当年的月影公主一模一样,知道不可能阻止得了她,叹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只古朴的戒指“这是当年你爹送给你娘的订情之物,也是跟你爹的亲人相认的信物,你要好好保存,也要有心理准备,他们说不定不愿意认你。不过你娘没有告诉我李世安在哪儿,所以我想你还是先找他们,看看有没有办法问到李世安的下落。星影,无论你寻找的结果如何,都一定要在六个月内回来,不要让我担心,知道吗?”
星影身穿一袭朴素的青衫,打扮成年轻书生,牵着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街道。她已经呆立在街角好一会儿,但是大半天过去了,她还是不知道她的脚下一步该往哪儿踏。
嬷嬷告诉她,她爹来自京城的富豪之家,这是她目前唯一的线索,她打算先找到她爹的亲人,再设法探寻李世安的下落。问题是,她要怎么到京城去?她下山没多久就发现,长久与世隔绝的生活使嬷嬷对当今的物价失去了概念,她带出来的银两光买这匹暂时代步的马就花掉了一大半。依照马贩的说法,她要靠这匹老马走到京城,起码还要走上一年半载。
这下子怎么办?她愁眉苦脸地想,原本爱笑的脸庞烦恼地皱成一团。
临行前,小竹尽量地把她误入山林以前的记忆全都告诉她,但是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她只说对了一件事:外面的确是个花花世界。
一阵菜香顺风飘来打断了她的沉思,也引得她的辘辘饥肠发出不平之呜。她迟疑地抬头望望大街对面的酒楼,不知道那儿的饭菜会不会很贵。她皱着秀眉,考虑要不要进去,最后咕噜咕噜响的肚子战胜,她下定决心牵着马走过去。
结果她还搞不清楚状况,就被在门口招揽客人的店小二一把扯进去,招呼她坐进二楼靠窗的雅座里。
圆胖的店小二等她一坐好就拉开嗓门,劈哩咱啦地吹嘘起他们这儿的各式菜色,但是星影光听到第一道菜名就觉得全身上下痒得起鸡皮疙瘩。
蚂蚁上树?在她们那儿,只要到后花园走一遭,蚂蚁可说是一把捉,要多少有多少,她没想到这里的人竟把它们当作名菜。她好奇地打断嘴巴仍喋喋不休的店小二。
“壮士。”星影很得意她没忘记这个重要的称呼,据小竹说见到男子只要这么称呼就对了。
店小二闭上嘴巴,困惑地左右张望一下。“客倌,您在跟谁说话呀?”
“就是你呀!”星影的头跟着店小二也左右看一下,二楼除了她以外,又没有其他客人。
“哎呀,不敢当,不敢当。”店小二立刻像充了气的气球,胸膛挺了起来。人嘛,有谁不爱被人捧的!
易星影奇怪地瞧着这个店小二陶醉的神情,想起嬷嬷交代过,遇到不懂的事情要勇于发问,于是清清喉咙,认真有礼地开口询问:“壮士,请问吃这道蚂蚁上树,是要趁蚂蚁爬上树时挟住它们,还是要等它们爬到树顶上才动手?它们那么细小,要是一不小心”她愈说眉头蹙得愈紧,忽然觉得那些蚂蚁很可怜,她还是不要点这道菜好了。
小二的嘴巴不自然地张着,好半天才吞口唾沫,迟疑地说道:“呃,客倌,这道菜不是用蚂蚁做的,所谓蚂蚁指的是肉末。”
“噢。”易星影白晰的脸庞倏地涨得通红,掩饰性地轻咳两声“那我就点这道菜,再给我一碟青菜和一碗白饭就够了。”
店小二应声诺,颠着**走了开去,但仍忍不住回头偷瞥星影一眼,口中小声地嘀咕“这位客倌怎么生得这么俏,脸一红简直像位大姑娘似的。”
易星影慢条斯理地品尝这道她从未尝过的“名菜”一面居高临下地观看街景。忽然,一阵隆隆蹄声自远而近,震得大地也发出共鸣,她好奇地把头探出窗外。
四十匹左右的健马在清一色的黑衣骑士带领下,整齐划一地沿着大街而来,最后停在酒楼前。为首的高大男子似乎是他们的首领,他把缰绳交给一旁的部下,下达一连串她听不太清楚的命令后,就举步跨上酒楼的阶梯。在进酒楼前,他仿佛感觉到她的注视,仰头向上望。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会。
好锐利的眼光!易星影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很快缩回头,掩饰地急扒两口饭,心中祈祷他们最好不要上来。
天不从人愿,杂沓的脚步声告诉她,她的希望落空了。二楼的空桌位一下子全满了,还有三个身影朝她这一桌走来,大片阴影立即笼罩住她娇小的身形。
“小兄弟,介不介意我们与你共用一张桌子?”清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不会,你们坐。”星影没有抬头,主动把自己的饭菜朝角落挪了挪。
这显然是一支很有纪律的队伍,因为二楼虽然坐满了人,却丝毫不见吵杂,除了杯盘交错的声音外,几乎没有其他声响。星影心里很好奇他们这么多人到底是从哪儿来,又打算往哪里去,但是嬷嬷说过这世上坏人很多,除非必要,最好不要和别人有多余的牵扯。她自显自地吃自己的饭。
没一会儿,原本只摆了两碟菜一个碗的桌子就挤满一堆她叫不出名字的菜。她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直往那些菜上瞄。
“如果不嫌弃的话,小兄弟可以跟我们一起共用。”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老天,他一定是发现她在看那些菜,以为她也想尝尝看。星影赧然地抬头解释“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只是”
她突兀地停嘴,眸光正对上刚才与她视线交会的男子。
天啊,世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有吸引力的男子!
她不知道她心里这句话,也是与她同桌这三人看到她的脸庞时,心中同样的赞叹。细致的脸庞上镶嵌着两颗如黑潭般深邃的大眼睛,挺直而微翘的鼻梁,健康而透着粉红色的柔滑脸颊下是张一看就知道常笑的小嘴。三名男人都不禁想,若是眼前这瘦弱男子是名女子的话,一定会是位倾国倾城的佳人。
星影的视线也无法自抑地盯在面前高大男子的脸上,修长的眉毛、坚毅略薄的嘴唇、锐利的眼神,再加上那股淡淡的、冷冷的气息,一看就知道是习惯发号施令的人。
男子剑眉一扬“看够了吗?”
星影呆呆地点点头后,才蓦然发觉自己居然承认做了这么丢脸的事,脸颊立刻涨得通红,不敢再抬头,筷子无意识地拨弄面前还剩下一大半的“名菜”
高大男子的目光在星影瘦小的身躯上很快地扫了一圈后,停在她姣好的脸庞上,好像有什么事困扰了他似的。他皱眉沉吟了一会儿后,突然开口“我是日堡陆子楚,小兄弟贵姓?”
同桌的两名骑士讶异地停了停箸,对望一眼。他们堡主素以“不爱管闲事”闻名,现在竟然会主动和人攀谈,真是奇闻。
星影怕自己又死盯着人家不放,没有抬头就回答“易。”
言多必失。不过他的声音还真好听,清晰而有磁性,又带着一种特别的威仪和优雅。
讶异于她只回答一个字,陆子楚扬扬眉毛“易什么?”
“易星影。”星影答得不甚情愿。
陆子楚略皱了下眉,这个名字稍嫌柔弱,难怪连人都长得如此瘦弱。“小兄弟是来自”
“山里。”易星影主动接口,开始玩起盘中剩下的“蚂蚁”她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唆,不知有多少姑娘巴不得能被她面前这个男人问上千万个问题。
目前江湖上排名前三名的世家分别是日堡、暗堡和梦湖。暗堡以京城及北方为主要活动范围,行事一向神秘;梦湖的行径不是很光明正大,时常受人非议;日堡则是由年纪不到三十的陆子楚一手建立起来,由于他为人相当精明干练,又善于领导,所以在短短十年内就将日堡的势力范围拓展到长江以南。
星影蒙日堡堡主“垂询”竟然还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要是被那些爱慕他的女人知道,不被捉起来打一顿才怪。
听到她简单的回答,陆子楚的眉头皱得更紧“哪座山里?”
“无名山。”星影老实的回答。
陆子楚略微抬手,压制手下不满的情绪。这名瘦弱书生在知道堡主的身分后,居然还用这种开玩笑的方式回答他们敬仰的堡主,令他们相当愤懑,哪知道星影她们的确是把那座山称为“无名山”
陆子楚打量她秀气的吃相,和悦地再度开口“小兄弟这次是离家还是正要回家?”
“离家。”
“去办事?”
“对。”
“请问去哪儿办事?”
星影没有立即回答,想了想才说:“北方。”嬷嬷也没去过京城,只知道它在北方。她心里实在很担心她是不是能顺利找到她爹的家,搞不好他们早巳不住在那儿,毕竟二十年可不是一段短时间。
与他们同桌的两名骑士听到星影的回答都快抓狂了。这种回答简直跟没回答差不多,他们现在更佩服他们堡主的定力和修养了,听到这种回答竟然没有显露出一丝火气。
陆子楚若有所思地盯着星影带着灵气的俊俏脸庞“小兄弟待会儿打算去哪儿?”
星影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盘子,放下筷子“去楼下。”说完,她拎起自己的小包袱,真的起身朝楼下走。
陆子楚再度抬起手臂阻止要拦下她的手下,默默地凝视她的背影,发现这名柔弱的少年书生身上有一份奇异的神秘气质,让他觉得既熟悉又不可捉摸。他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后才回过头,正要举起筷子时,才注意到那盘被她吃得还挺有规则的“蚂蚁”
他忍不住低笑出声,放下筷子。
一旁陪坐的侍卫惊异地瞪大眼,难得有笑容的堡主今天怎么如此反常,不但对一个没礼貌的小表这么有耐心,现在还轻笑出声?他们呆呆地看着陆子楚起身。
星影心疼地付了半块碎银给掌柜后,带着今后要“吃馒头配白水”到京城的决心踏出酒楼。在莫名的情绪驱使下,她抬头望向二楼的雅座,没想到陆子楚竟像在等地似的,顽长有力的身躯立在窗前,两臂环胸,灼热的视线朝下凝视着她。
他们的视线再度交会。
陆子楚没有开口,只是意有所指地扬了扬眉,揶榆的眼神告诉她,他看到她那盘“杰作”了。
星影不觉双颊绯红,早知道他的观察力那么敏锐,她就不会那么做了。她赶紧上马离去,但那双让她的心怦怦跳的有神眼眸却在她心中徘徊许久。
“朝北”陆子楚目送她略嫌瘦小的背影缓缓走远,喃喃地玩味她的名字,唇边泛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易星影,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店小二哈着腰先行将星影吃剩的盘子撤掉,正要拿起盘子时,忍不住轻噫一声“这肉末怎么排得好像一张人嘴,不过舌头好像太长了点。”
反应慢半拍的两名侍卫这才了解他们的堡主在笑什么。刚才那小伙子竟然骂他们堡主“长舌”?!
陆子楚好笑地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娇小身影再度停马,她光为了摘野花就停了不下数十次,现在她那匹老马被她用花装饰得都快看不出它原本是匹马,反而像是一团五颜六色、会走路的花。
而她本人则开心地哼着小曲,完全没发现陆子楚和他的贴身侍卫马浩山借着密林的掩护,正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大队人马则远远地缀在后头。
马浩山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把一朵花插到发际,忍不住小声地问:“堡主,他是不是疯了?哪有书生头戴鲜花的,真是不成体统。”
陆子楚现在已经完全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测,他露出笑容说道:“浩山,你还没看出来吗?她是位如假包换的姑娘。”
马浩山的表情像是生吞了一颗鸡蛋“女女的?”
对呀,要不然哪有男人会这样沿路摘花,还边摘花边哼歌,而且歌声还这么甜美好听。他敲自己一个响头,暗骂自己笨,刚才还以为堡主是为了她骂他长舌要找她麻烦,正在奇怪一向胸怀宽大的堡主怎么会介意这种小事,看样子他是错得离谱了。
陆子楚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在星影身上,讶然地看着她弯身蹲下来,不知道捡起了什么东西,抬头看一下高大的树之后,竟然就开始往树上爬,那姿势挺优雅的,不过好像快掉下来了。
陆子楚立即策马向前。
“你要乖乖待在这儿,不要再掉下来了。”星影温柔地把怀中吱吱叫的雏鸟放回它的母亲身边。她该下去了,正准备念咒语时
“午安!”树下一个磁性的低沉嗓音忽然响起,吓得星影手一松,哎呀一声就往下掉。
一双铁臂和一个宽阔的胸膛早等在树下,刚好接住她的娇躯。
星影瞪着眼前与她只有一拳之隔的英俊脸孔,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恢复神智,拍拍胸脯低吼道:“你差点吓死我,你知不知道?”
陆子楚好笑地扬起一眉“我救了你,你不感激还怪我?”
“我可以自己下来,用不着你救。”讲了半天,她才想起自己还被抱在他怀里,脸颊倏地涌上红霞,开始猛力挣扎“快放我下来!”
陆子楚不必要地又搂了她一会儿后,才温柔地把她放到地上。
一离开他的怀抱,星影立刻后退三大步,满脸戒慎地盯着他“你来这儿做什么?”她的心怦怦地跳得好快。
陆子楚答非所问,皱眉道:“你知不知道一个人爬这么高的树很危险?”
咦?他倒管起她来了。
星影不悦地走向自己的马,高傲地回他一句“不用你管。”她跨上马,大刺刺地自陆子楚身边骑过去,还故意哼一声。
陆子楚伸手拉住她的缰绳,语气中带着一丝命令“一个人走树林不安全,你要去哪儿?我送。”
星影一把抢回自己的缰绳,没好气地说:“我可是男子汉大丈夫,谁需要你送!”
男子汉大丈夫?亏她还讲得这么理直气壮的。陆子楚心中觉得好笑,嘴上取笑道:“像你这么娘娘腔的书生有自保的能力才怪。”
星影有点心虚,很快地瞥过全身上下,还摸了摸头上的书生方巾。
没有破绽啊!
她再度恢复自信“谁说我娘娘腔,你长得这么漂亮,还是多小心自己,省得被女强盗捉去当押寨郎君。”
一旁的马浩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冷漠、连对美若天仙的“梦湖公主”都不假辞色的堡主,破天荒第一遭要护送素不相识的姑娘上路,而这位姑娘不仅断然拒绝,还说他们堡主“漂亮”得可以去当“押寨郎君”?!
他真替她纤细的脖子担心,不过陆子楚的反应更令他大吃一惊,他竟然不以为意地朗声大笑起来。
星影瞪着眼前大笑的男人,心想他肯定是个疯子,不过这个疯子低沉的笑声还真好听不行,她怎么能胡思乱想!
她嘟着嘴咕哝道:“再笑吧,你一个人在这儿笑死好了!”她不再理睬他,策马朝前走。
没想到陆子楚戏谑的声音又在她身后响起“俏书生,你头上的花若是再继续插着,要是遇上那些孔武有力又喜欢小白脸的女强盗,会被抓去当押寨郎君的人恐怕非你莫属了!”
星影的俏脸立即又涨得通红,她气得扯下头上的花,回头朝他丢去“我可不敢抢你的头街,这朵花就送给你去巴结那些女盗匪好了。”
陆子楚接住她丢过来的花,上面还有一丝她独特的发香,他笑望着她气唬唬地转身“我们前面见。”
星影连头都没回。“不见!不见!你别再跟着我。”
陆子楚眼中陡现神秘的温柔笑意,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道:“你想跟我不再相见,却由不得你了,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