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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里的市集大街上,走过一位娉娉袅袅的藕衫姑娘,她容颜俏丽,却是黛眉紧蹙,微含愠怒,踩着重重的步伐,像是将杀上敌阵的前锋。
“盈儿!盈儿!你去哪儿?”有人在喊她。
陆盈儿一转身,换上一张笑脸“是高大婶啊!我去办事啦!”
几个三姑六婆聚在墙边阴凉处,大概是逛市集累了,大夥儿正挥着手绢聊天,见了盈儿,不禁赞道:“好俊的姑娘,是谁家的女儿啊?”
高大婶拉着盈儿的手,好不亲热“是我的女儿就好了,模样俏,又聪明。她是我家隔壁陆大掌柜的大千金,现在可是巨浪帮的小掌柜呵!”
三姑六婆又打量着盈儿,像是在挑选花布,看得盈儿好不自在。“哎呀,她爹就是巨浪帮的大掌柜啊!他们那个帮主江百万多少金银财宝,就让她爹掌握啊!啧!真是厉害!”
盈儿不想再让这群三姑六婆评头论足,忙道“高大婶啊!你们聊,我得赶紧办事。”
“好!你快去忙。”高大婶笑着推开盈儿“我们正在聊云中飞呢!”
“云中飞!”盈儿眼睛一亮,又回身问道:“又有他的消息吗?”
一个胖大婶挤了过来,故作神秘地掩嘴道:“就知道你们年轻姑娘喜欢听云中飞的英雄事迹,我偷偷跟你说。”
盈儿兴奋不已,忘了她的正事“大婶,快说嘛!是云中飞又作案了吗?”
“就是啊!听说前天夜里,他到吴天礼那个狗官家,手拿剃刀,抓住他爱妾的头发,要吴天礼捐一万两银子给松柏寺,否则当场就让他爱妾出家。”
“哇!”盈儿发出赞叹,却同时跟三姑六婆掩了口,东张西望一下,才又问道:“吴天礼真的捐了?”
胖大婶道:“昨天一早,松柏寺就收到一张银票,起初还以为是菩萨恩赐,后来吴天礼偷偷报官,衙门传开了,才知道是云中飞送过去的。”
盈儿高兴地道:“真是大快人心啊!那狗官污了那么多钱,一万两只是小意思。”
高大婶道:“就是呀!不只你们姑娘崇拜云中飞,我们这些婆婆妈妈也喜欢他,只可惜,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胖大婶也道:“他神出鬼没的,没有人知道他下一刻会在哪里出现,不然姑娘们早就抢着见他了。”
盈儿心中激动,这几年来,她听了不少这位神秘侠客云中飞的事迹。在她心底深处,早就勾勒出一幅器宇轩昂的画像:高大的身材,脸上布满风霜,一双清亮的眼睛看遍世间污浊,而手里,似乎要提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吧!
仗剑行千里,屠龙杀妖,大快人心,而他身边,是不是会伴着一位红粉知己呢?
正痴痴地幻想,忽听得高大婶道:“盈儿,说不定你有机会碰到云中飞。”
“真的?”盈儿的眼神迷醉,彷佛已陪伴在英雄身侧,她开心地道:“我真的能碰到他吗?”
“怎么不行?云中飞专门挑坏人下手,你们的江百万帮主也不是什么好人,也许有一天,云中飞就会直捣巨浪帮了。”
若真如此,盈儿还真希望江百万越坏越好,那就越能引云中飞上门,而她,就能看到心仪已久的英雄,上前向他倾诉她的爱慕
想着想着,她傻傻地笑咧了嘴。高大婶撞撞她的手肘“盈儿,你的东西掉出来了。”
盈儿低头一看,正是一卷帐册,她忽然想起正事,连忙捡了起来“糟糕!我要赶快去办事了!”
告别三姑六婆,盈儿收起笑脸,再度怒气冲冲地往梨香院而去。
梨香院,乃巨浪帮的众多产业之一,为城内一知名酒楼。每到夜里,便是歌台舞榭,衣香鬓影,杯觥交错;不过,在大白天,却是冷冷清清。
盈儿一出现在梨香院,便立刻吸引往来仆役的目光,有人驻足回头细看她的背影;有人停下除草的镰刀,目送她的脚步;更有几个年轻姑娘,朝她指指点点。大家都是一个疑问,梨香院何时来了这么一个活泼娇俏的姑娘?不过,美则美矣,看她那副神情,似乎怒气冲天,蓄势待发,还是不要去招惹她为妙。
陆盈儿感受到投射在她身上的异样目光,越想越气,越走越快,也无心去欣赏院落中的奇花异卉,更无视于一间间的雕梁画栋屋宇,好不容易走到一间屋子前,抬头一看,上头高悬一块笔劲飞逸的横区“听雨阁”
就是这里了,陆盈儿满腔怒气一口气爆发,大喊道:“江离亭,你出来!”
楼上一个姑娘凭栏下探“咦?”一声,回头娇滴滴唤道:“七少爷,有个漂亮的姑娘来找你耶!”
只听得楼板一阵杂沓脚步声,七、八个姑娘倚到栏杆边,往下瞧着盈儿,七嘴八舌地道:“果真是个标致的姑娘,七少爷,她以后就是我们的姊妹吗?”
“她好像不太高兴,是不是七少爷在外头的另一桩风流债?”
“哪有?七少爷才不拈花惹草呢!他的心思全在梨香院。”
众姑娘矫笑连连,胭脂水粉香味一波波飘到楼下,盈儿闭住呼吸,又喊道:“江离亭,你下不下来?”
一群莺莺燕燕中,探出一张俊眉朗目,吟吟笑道:“喔!是盈儿妹妹来了,快上来坐呀!”
正主儿终于出现了,江离亭手扶栏杆,居高临下,颇有玉树临风之姿,但那张脸盈儿恨不得撕碎那张自以为英俊、蛊惑多少女子的笑脸!
她仍站在原地,瞪视楼上的江离亭,拿出手中的册子扬了扬“你要的帐簿,我拿来了,你快点下来签名。”
江离亭笑眼眯眯地“奇怪,你有事求我,口气还那么凶?盈儿,如果我不签呢?”
身边几个姑娘也纷纷道:“是啊!谁敢大声大气和七少爷说话?”
江离亭左右瞧着身边的姑娘“她就是咱巨浪帮大掌柜的女儿陆盈儿,算盘打得快又巧。怎样?你们有没有兴趣学算术记帐?我安排时间,请盈儿妹妹来教你们。”
“好耶!又多学一技之长,以后我们出去,也可以自己开店做生意。”众姑娘说得开心,开始讨论如何开店赚钱。
陆盈儿见楼上说得热闹,几乎忘了她的存在,气呼呼地踏进听雨阁,找到楼梯,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上去。到了楼上,见江离亭仍和姑娘们靠在栏杆边谈笑,气得又是往前冲去“江离亭,你到底签不签名?”
岂料楼板上摆了许多长桌凳子,走起来曲曲折折,她脚步又快,不小心踢倒一个凳子,踩到自己的裙脚,一个踉跄,就往旁边的桌角撞去。说时迟,那时快,江离亭一个箭步,长手长脚,一把揽住盈儿的纤细腰枝“留心!别跌倒,哥哥我可是会心疼呢!”
众姑娘见他抱住了盈儿,莫不齐声怪叫,既羡慕又嫉妒。
盈儿气则气矣,忽然跌进了一个男子怀中,还是瞬间红了脸蛋,她用力一推,顶开了他的胸膛,一手扶住桌子“江离亭,你省省力气,我不用你心疼!”
江离亭扶起倒下的凳子“我哪心疼你?我是心疼这张雕花软凳。瞧,这里被你撞出一个凹痕。”他用手指头抚着椅脚,一面回头笑看盈儿。
又是迷死人不偿命的笑脸,众姑娘已经看得如痴如醉。盈儿伸长手,把帐簿挤到他挺直的鼻子上“快给我签名!好让我爹拿出去交差。”
江离亭拿过帐册,翻了一页“是梨香院上个月的收支嘛!辛苦你了,盈儿妹妹。”
“不要叫我盈儿妹妹。”
“这就奇怪了,你叫陆盈儿,年纪又比我小,当然叫你一声妹妹罗!”
盈儿指向围在他身边的姑娘“你这边好多妹妹,不差我一个。”
“妹妹多是多,喜欢的只有你一个!”目光从帐册飘到她的粉颊上。
“啊!”惨叫声四起,姑娘们为了七少爷心有所属而失望痛心。
“江离亭!”盈儿涨红了脸“你你”“盈儿妹妹,你太高兴了吗?说不出话?”
“江离亭!我不高兴,我生气,我愤怒。”
“你进了听雨阁,也不知喊了几声江离亭,这么挂念我啊?不如以后叫我一声离亭哥哥,好不好?盈儿妹妹?”
“江”眼里瞪着他,心中替他可惜。真枉费了他那张俊逸面容,只会用来讨好姑娘家,也糟蹋那优美弧型的嘴唇,原来是生来讲轻薄言语。
打从三岁第一次被他抓扯小辫子以后,她就知道这个可恶的小扮哥姓江名离亭。十五年来,他恶性不改,盈儿早已被他气过上万回,五岁那年,她不顾父亲责罚,开始懂得回骂他,从此她不再理会他的巨浪帮七少爷头衔,每次见了面,都是直呼他的名字,针锋相对;而他,竟然也乐在其中!
哼!喜欢我?你花花江七少回去照照镜子吧!只有无知的小姑娘才会喜欢你,我陆盈儿喜欢的是云中飞那种大英雄!
她告诉自己,不能再生气了,气死自己,江离亭还是那副乐陶陶的德行。
于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牵出一个微笑“好,江少爷,今天我依你的吩咐,亲自送了上月的帐册到梨香院,你少爷行行好,巨浪帮就缺你这本梨香院的帐册,我爹可是等着要上呈帮主。”毕竟按捺不住,越说口气越凶,笑容也不见了。
江离亭摇摇头,开始翻阅帐册“我爹真是麻烦,你们记记帐就好,何必又要我们负责人签名?”这是他每个月必然重复的一段话。
“既然你是梨香院的负责人,你就得为梨香院签名负责,我们帐房只是打打算盘,记记帐而已。”盈儿也是没好气地每月一答。
江离亭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大叫一声,惹得几位姑娘关切问道:“七少爷?”
江离亭拍拍心口“没事,没事,你们别玩了,快坐好,复习一下刚刚我教你们的功课。”
姑娘们闻言,纷纷找了自己的桌凳坐下,捧起书本摇头晃脑读着。
盈儿正想看她们念些什么,江离亭又唤住她,指向帐册上的一个数字“盈儿,你没算错吧?我梨香院夜夜笙歌,门庭若市,怎么上个月才净赚三十六两?”
“比上上个月好,多赚八两。”
“这不对呀!每天我都看蔡掌柜笑呵呵地收钱,满抽屉的银票元宝,咦?难道被他污去了吗?”
“江少爷,你不懂经营也就算了,可不要污蔑蔡掌柜的人格。”
“嗄?我不懂经营?”
“自己看看支出部份,全都是有凭有据,实报实销,赚得多,花得也多,姑娘们的月例钱啦!置装费啦!水粉费啦!你成天吃喝玩乐,不知物价,当然花钱如流水。”盈儿冷言冷语地。
江离亭笑道:“我是不知物价,但姑娘们的钱,可是不能省的。”
在座的姑娘路见不平,丢下书本,出言相劝“陆姊姊,你不要再骂七少爷了,他对我们姊妹很好耶!”
“对啊!我们在这里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又可以念书写字,学唱曲弹琴,以前我在田里捡牛粪,压根儿不敢奢想这种日子。”
“本来以为沦落风尘,日子会过得很惨,没想到是卖艺不卖身,七少爷真是我的再生恩人。”
“说到恩惠,七少爷可真是功德无量。上个月我爹娘拖了我重病的弟弟进城,向我借钱看病,我虽然恨他们把我卖了,但总是自己的亲弟弟,筹了些钱,还是不够,幸好七少爷知道后,帮我介绍大夫,又帮我付医药费,这才救回我弟弟一条小命。”
江离亭笑着挥挥手“你们别说了,盈儿妹妹耳朵长茧罗!”
盈儿听众姑娘说得活灵活现,俨然把江离亭捧上天,看成是再造恩人。怎么好像跟她认识的那个讨厌鬼不同?
她所认识的江离亭总爱开她玩笑、作弄她,是巨浪帮江百万第七个儿子,是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大少,是“梨香院”的少主。而这个专门欺负她的大恶棍,在这些姑娘眼中,竟成了一个大好人?
盈儿不禁望向江离亭,只见他还是笑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瞧着她。从小到大,也不知被这种眼光瞧过几遍,若非和父亲在巨浪帮混一口饭吃,她早就踢他一脚,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了。
“江离亭,你看好了没有?赶快签名!”
“还没!还没!”江离亭一撩衣摆,往身边的凳子坐下“我还得研究研究,这差点入不敷出,的确要检讨一下。”
“你先签名嘛!回头再研究。”
“别急,盈儿,你闲着也是闲着,帮我接着上课吧!”
盈儿瞪大眼“上课?上什么课?”
众姑娘指着盈儿身后的板子“方才七少爷在讲诗,你一来就打断了。”
盈儿回头一看,板子上贴着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乾。”
笔力遒劲奔飞,和楼下“听雨阁”匾额同出一人之手,正是那自以为英俊潇洒的江离亭的笔迹。
江离亭头也不抬,仍注目于帐簿“前两句我已经讲解过了,这两句给你解释。”
“你!”这个小少爷!我领你巨浪帮的月俸,就得样样事情都依你吗?
盈儿正待爆发,坐在最前头的一个小姑娘喊着“盈儿姊姊,你不要生气嘛!我在乡下没念过书,在这里要多学一点,你赶快教我们。”
好小的姑娘喔!像是自家的小妹妹,盈儿当下平息怒气,和颜悦色地问道:
“你几岁?叫什么名字?”
“我十岁,以前娘叫我阿花,现在七少爷叫我紫薇。”紫薇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说着。
同样是花,紫薇是戴在高中金榜的进士头上,是比野生的阿花高贵多了。
盈儿心头酸酸地“你才十岁,就被卖到这里?”
“娘说田里没有收成,哥哥弟弟都快饿死了,就叫我到这里来。”
盈儿心中低叹,环视在座的八个姑娘,她们有的抹着脂粉,有的素净着一张脸,各个也是盯住盈儿。
刚刚那个捡牛粪的姑娘道:“我比她好,十三岁才来,现在十六岁了,学唱很多曲儿。七少爷说,要把我们调教成知书达礼、琴棋书画皆通的歌妓,梨香院有很多大官文人来往,说不定被看中了,还能到官府当个姨太太呢!”
“晴川姊姊最好命了,过年前嫁给张秀才当正室,人家张公子疼惜她,说她是他的红粉知己,现在把晴川姊姊供在家里当少奶奶哩!”
“我不要当姨太太,也不要当少奶奶,我要存钱,以后出去开一间布庄卖绫罗绸缎给你们。”
“红棉,你好坏呵!竟敢回头赚七少爷的钱。”
“不会啦!只要是梨香院的妨妹来,我一律打七折。可是可是什么是七折啊?”红棉乞求盈儿“盈儿姊姊,我十个指头会加加减减,可是一超过十个指头,就糊涂了,你是不是要教我们算术?”
望着这群年纪与她相仿、甚至更小的苦命姑娘,盈儿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
家里有爹娘疼她,四个弟妹友爱和乐,她自幼念书,跟父亲学算帐,如今有一技之长,在巨浪帮的帐房谋生。虽然不免看人脸色,或是让江离亭轻薄欺负,但是再怎么比较,她都比被卖到梨香院的姑娘幸运多了。
盈儿软下心肠,先前对梨香院的成见都抛开了“你们想学算术,我有空就来教。”
红棉率先拍手“谢谢盈儿姊姊。”
众姑娘也是兴高采烈,小小的紫薇又说话了“可是,盈儿姊姊,你先教我们那两句诗嘛!”
“喔?”盈儿吞了吞口水,瞪向专心于帐簿上的江离亭,转头瞧着那龙飞凤舞的字迹,清清喉咙“嗯这个嘛!嗯,就是说春天的时候,蚕儿把丝吐完,就死掉了;蜡烛烧成灰烬,就乾了。”
十六只眼睛望向她,满怀希望地期待着。
盈儿顿时手足无措“我嗯,讲完了。”
“讲完了?”众姑娘齐声大叫。
江离亭总算把眼睛挪开帐册,笑看盈儿,似乎正等着看好戏。
红棉举手道:“昨天七少爷讲前两句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整整讲了一个早上,还说了好多李商隐的故事耶!”
“故事?”盈儿脑袋空空的“我没有故事啊!就算有,也被他讲完了。”
一直很认真学习的小紫薇道:“七少爷说这首无题诗讲爱情,从古到今,儿女情爱的故事是说不完的。”
又有姑娘道:“盈儿姊姊,我不懂,为什么蚕儿那么傻,它不要吐丝,就不会死掉了嘛!”
盈儿无力招架,她固然念过诗书,但是叫她引经据典地解释诗句,那功力可大大不如镇日沉溺诗词歌赋的江离亭。而江离亭竟然叫她在他面前讲诗,这这不是教她当众出丑吗?
“江离亭!”
江离亭搔搔耳朵“我就在这里,不要这么大声,全梨香院都听到了。”
“帐簿快签名还我,你自己过来讲解啊!”江离亭反倒把帐册抱在胸前“签了名,我还得盖个章,这儿没有朱泥,你跟我下去吧!”他又向姑娘们道:“学琴的时间到了,大家把琴准备好,等老师来,这两句诗,我明天再来讲解。”
红棉问道:“盈儿姊妹什么时候来教我们算术?”
江离亭代答道:“这样吧!三天后开始,盈儿妹妹,你可以吧?”
盈儿是满心愿意前来教这群姑娘,但若回应他,就等于应了他这声“盈儿妹妹”她一扭头,向着姑娘们道:“时间安排妥当,我就会过来。”说完,不等江离亭,迳自下了楼。
江离亭也跟着蹬蹬下楼“哎呀!盈儿,你跑这么快,急什么?”
“我不急,我怕你爹急,现在已经是初五上午了,他每月初五下午总要看看巨浪帮的上月帐册。”盈儿数落着“你一点都不像你那些哥哥,一到月底就催着我们帐房算盈余,隔月初一初二就看完帐册,签好名盖好章。哪像你,拖拖拉拉的!”
“我可没有拖拖拉拉,我哪一次不是初五一早就亲自到帐房签名盖章?只是这个月”
“这个月你忽然记得你是巨浪帮的七少爷了,是不是?要我这个帐房的小伙计亲自送来?”盈儿越想越委屈,今天早上才上帐房,就接到七少爷指定她送帐册到梨香院的讯息。她忍着气,顾不得路人的眼光,踏进梨香院的大门,如今还来受这位七少爷的奚落。
谁叫她和父亲皆靠巨浪帮生活?她一个小女子,哪有跟少爷顶嘴说理的余地?一想到此,不觉红了眼眶,低头不语。
“盈儿,我不是跟你摆少爷派头,我只是藉故叫你到梨香院看看。”
江离亭口气和缓地说着,忽然发觉她的异样“咦?好端端的,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沙子飞进去?让哥哥瞧瞧。”
盈儿揉揉眼“谁要让你看!”
两人往里头走去,两旁是修直茂密的蓊蓊翠竹,脚下是一长列的石板小径,阳光洒下来,林间不时传来鸟啼声,幽境似梦。难得在热闹的城里,竟然能布置出如此静谧悠然的庭园,盈儿看着眼前的绿意,气也消了一半。
江离亭道:“你总是说我纸醉金迷、醉生梦死、挥霍无度,今天你亲自走一趟梨香院,应该就知道我很用心在管理这份产业,可不是终日在这里饮酒作乐哟!”
“你有没有饮酒作乐,我不知道。”其实盈儿早已从帐目中看出超支的缘由“倒是你爹常常在梨香院招待官府、江湖朋友的,又不付帐,难怪梨香院赚不了钱。”
“我爹才不从梨香院赚钱,他从我哥哥他们的船队、钱庄,驿馆,就赚足了,你在帐房应该很清楚。”
复杂的巨浪帮事务,盈儿懒得去了解,她只要每个月领到月俸拿回去孝敬娘亲,她就心满意足了。
想到月俸,她问道:“我来教姑娘算术,你总得给我讲师费吧!”
“没有。”
“什么?”盈儿胸中的怒气又要上扬“你请人教琴、教曲、教舞,都给酬劳的,帐册上记得一清二楚,为什么我来教算术就没有?”
江离亭侧脸看着她“我教读书写字也没有酬劳。”
“你自己的店,还敢领酬劳?”
“盈儿妹妹说得好,你也是巨浪帮的人,梨香院既是巨浪帮的产业,你领了巨浪帮的月俸,理应为巨浪帮做事,不能再多拿酬劳了。”
“我的工作在帐房,不在梨香院。”她不服气的说。
“那有什么困难?你爹是帐房的大掌柜,我去跟他说一声,每三天抽调你一个上午到梨香院,应该不会影响帐房的运作吧?”
盈儿又瞪他一眼,爹是听惯了江离亭的话,怎会不答应他的要求呢?可她就是气他的吝啬。
“又在心底骂我了,是不是?”江离亭摸摸心口“只要你偷偷骂我,我的心口就会疼,已经从早上疼到现在罗!”
“哼!轻浮!”盈儿别过头不想理他。
可是,怎么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安静?早已听不到听雨阁传来的——琴声,也见不到其他人影,盈儿停下脚步“喂!你要带我到哪里?”
“去盖印章啊!”此时已经来到曲径尽头,除了一堵白色砖墙外,就是一道红色木门。江离亭拿出钥匙开了“我在梨香院后头盖一间幽竹居,用来金屋藏娇。”
盈儿随他走进这个别有洞天的小院子,打量着雅致的竹屋“嘿!不知道七少爷你藏了几个女人?”
他笑嘻嘻的“你是第一个。”
又被他轻薄了,早知道就不要随便说话。要避免被这个花花公子欺负,明哲保身之道就是闭嘴。
江离亭进了屋“要不要进来参观啊?你一定很喜欢。”
盈儿不理他,转身观看池塘里的鱼儿。
瞧见水面飘过一朵白云,忽然,一颗人头冒出来挡住云影,盈儿吓得回头骂道:“江离亭,你走路不出声,害我差点跌到水里!”
他又露出那个可恶的微笑“我轻功不错吧!而且在你跌下去之前,我一定会稳稳地抱住你。”
“什么轻功?还不是骗人的把戏!”盈儿看见他手中的帐册“拿来,我要回去交差了。”
江离亭递过帐册“咱巨浪帮帐房有你陆家两父女,我爹可是放一百个心。”
帐册最后一页翻开着,上头飘逸的“江离亭”三字犹墨汁淋漓,而红朱泥的印渍也未乾,盈儿小心翼翼的接过,埋怨道:“弄得这么湿,你真是麻烦。”鼓起了腮帮子,呼呼吹着。
江离亭站在一旁,凝望她白里透红的脸颊,就像香脆细滑的水梨,又像圆红的大苹果。而噘起的小嘴吐气如兰,正把一阵阵酥香吹进他的毛孔中。那水灵灵的眼睛则注目帐册,透着无邪与纯真,睫毛一眨一眨的,-出款款动人的流波。
这个黄毛丫头,何时长成如此标致的姑娘?
江离亭侧身前倾,偷闻她发上的香气,果然令人心神舒畅。他又往前近身一步,不动声色地偷闻她身上的柔柔体香,一边低下头,也是鼓起腮帮子,与她一起吹着帐册上的墨迹。
盈儿耳畔蓦然拂过一股轻风,惹得她耳根发痒,她猛然一抬头,没想到江离亭的脸就在旁边,她脸颊忽地转过,竟然擦过他噘起的唇,软软热热的,刹那间像火把点燃,猛烈烧起她的心。
“江离亭!”盈儿拿起帐簿就往他脸上摔,随之跳开几步“你不要脸!”
“我不要脸?”江离亭无辜地摸摸自己的脸“我的脸还在这里啊!我的脸这么英俊,不要可惜。”
“你!”盈儿以手掌用力抹脸,理直气壮地骂道:“你就是不要脸、下流、卑鄙、无耻、好色”
“是你来撞我,又不是我去亲你。”
“什么亲不亲的?我回去跟我爹说你非礼我。”
“我又不是第一次亲你,你就不要大惊小敝了!”
“什么?”盈儿简直气炸了,难道她的名节就要毁在这个花花江七少手上?“我警告你,你不要胡说八道。”
江离亭捡起帐册,挥了挥上头的灰尘“陆先生第一次带你出来拜年,我抱住你亲了至少三十下,盈儿妹妹,你都忘了吗?”
三岁的事情,她怎么会记得?但她始终记得,她的辫子被江离亭扯得好痛。
“江离亭,小时候的事情不准你再拿出来说。我可还要嫁人,你不要败坏我的名声。快点拿来!”她一脸严肃地警告他,伸手向他要帐册。
江离亭奉上帐册,笑嘻嘻地道:“你嫁不出去也没关系,我可以娶你呀!”
盈儿才接过帐册,闻言又惊又怒,他实在是欺人太甚!士可杀,不可辱,今天叫他看姑奶奶的厉害!她又将帐册摔向他那张可恶的俊脸“我就算去当尼姑也不会嫁给你,我不做了,你们巨浪帮有什么了不起”
话说一半,随着“咚”一声,盈儿睁大眼“帐册帐册”
原来江离亭稍稍侧身,躲过盈儿狠命的一击,但是帐册却掉到小池塘了。
江离亭惊呼一声,赶忙卷起衣袖,伸长手想捞起帐册,无奈吹起一阵风,一池春水荡呀荡地,又把帐册移向池中央,眼见帐册在水中载浮载沉,一下子就浸湿了。
盈儿慌了,她随时可以辞职不干,但父亲还是巨浪帮的大掌柜,现在就等着她拿这本梨香院的帐册回去。可是,帐册竟然湿了!她气得大喊:“江离亭,你不敢担当吗?躲什么躲?”
突然见江离亭轻轻一跃,从水面上低低掠过,右手一抄,捞起湿淋淋的帐册,单足在水上点跳,一个轻盈的回身,又飞身回到岸边,把帐册交给盈儿。
他好像还真的有轻功!盈儿一把抢了过来,帐册湿答答的,字迹糊成一团,就算晒乾了也是字迹模糊,她欲哭无泪“完了,全湿了,都是你害的!”
“帐房不是留有副本吗?”江离亭也紧张了,他父亲那儿的公事,他可不敢开玩笑。
“帐房留一本,帮主那儿也要留一本,我誊写一本帐册少说也要一个时辰”盈儿望了望太阳“糟了,吃过午饭就要送出去,来不及了。”她忘了要和江离亭斗嘴,急着就要离开。
江离亭跟住她“走,我跟你回帐房,我帮你誊。”
“你可以吗?”盈儿不敢相信他会那么好心。
江离亭指指脑袋“自己的事业,盈亏全记在这里了。你抄前半部,我不用看副本,抄后半部给你。”
“真的?”盈儿脚步走得急,仍然不敢置信。
“唉!盈儿,你这么看扁我?我不只会饮酒作乐,还会做很多事。”
“你不要坏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江离亭紧追不舍“好妹妹,难道你要你爹交不了差?我爹可是很凶的喔!”
是啊!那个不可一世的江百万帮主,刚愎自用,丝毫不留情,在他下面做事,谁敢不兢兢业业啊!盈儿权衡轻重“好!祸事全由你惹起,你就要来帮我善后。我先声明,你可不要乱写一通,否则有你好看!”
盈儿急急走着,不免气喘吁吁,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她今天只身走进梨香院,再从梨香院伴着一位公子爷出来,教附近的小贩店家看了,不免指指点点。
唉!走过这几条街之后,她陆盈儿的名声全完了,前因后果,就是身后这黏得紧紧的江离亭!她在心中埋怨。
又准备给他致命的一瞪,入眼的是那张引起街上姑娘注目的俊俏脸蛋“盈儿妹妹,走慢些,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
盈儿负气地转过头,不理会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