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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记客栈是苏州城最大,也是生意最兴隆的客栈,它的建筑楼高四层,外观既气派又豪华。客栈一、二楼规画为食堂及茶馆,三、四楼才是住房。
此时,二楼茶馆一处靠窗席位,冷星寒与步青云正对坐而饮。
冷星寒已经沉默良久,冷俊的脸若有所思;而步青云也识相地不发一语,免得言多必失。他心里明白,精明的冷星寒必已看出一些蹊跷,果然──
“青云,我们从酒泉郡一路走来,如今已到了苏州,为何沿途风平浪静,没发现你说的那个神秘帮会呢?”把玩着手中的空杯,冷星寒终于冷然开口。
“嘿嘿,大哥,这大概就是所谓暴风雨前的宁静吧?”步青云打着哈哈。“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是最最可怕的,愈是不见一丝风吹草动,愈是代表随后而至的破坏力超强,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
“少跟我耍贫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在搞什么鬼?”他要是那么好打发,那他就不叫冷星寒了。
“大哥,你别冤枉小弟唷,苏州派到冷家堡报讯的人,可是你亲自接见,详细情形不都是他向你当面报告的?”步青云耸耸肩,把事情推得一乾二净。
“的确,是他向我当面报告没错。可我想苏州会派人来,该不是你跟万奇搞的把戏吧?”冷星寒一双精目逼视步青云。
“呵呵,怎么会呢,我跟万奇吃饱了没事干呀,唬弄大哥做什么?”
步青云端出一张可以骗死人的无害笑容力图洗清嫌疑。
“依小弟判断,那个神秘帮会,应是得知大哥亲自出堡铲奸锄恶,故而销声匿迹不敢轻捋虎须吧!”他继续发表高见。
“这可怪了,他们如何得知我出堡的?难道冷家堡出了内奸不成?”冷星寒嗤笑一声,他可不会轻易被步青云看似天真无邪的笑容所蒙骗。
七年来他蛰居酒泉郡不出,久已不问江湖是非;此次重出冷家堡也曾严命手下不得走漏消息,两人又改名换姓,想隐藏身份暗中查访那个神秘帮会。
这一路往江南走来,他们均以化名宿在各地的冷记客栈观察,却发现一切营运都极为正常,看不出一点异常状况,冷星寒心中遂起了疑窦。
“冷家堡的部属绝对忠诚可靠,大哥别瞎疑心。依小弟浅见,那个帮会所以称之为神秘,就是因为行事诡异,不能以一般常理测度。或许他们正在暗中集结力量,准备对抗大哥,故而暂时才会风平浪静。”步青云来个死不承认。
他这张嘴就是会胡诌一通!冷星寒暗自冷笑一声。
“是吗?没关系,反正都已经到了苏州,待会儿咱们就到冷记粮行走走,我想事情总会真相大白的。”他故意唬道。
冷家堡事业遍及全国各地,西北总部设在酒泉郡的冷家堡,江南分部则是设在苏州的冷记粮行。只要到粮行找出上回到冷家堡报讯的人,再跟粮行的总管万奇“聊聊”步青云想不露马脚都难。
“是、是,大哥英明。”步青云伸手抹去额上汗珠,对冷星寒陪着笑脸。
不过嘿嘿,大哥天纵英明,小弟可也不是庸才,他老早就防着冷星寒这一招,所以,事前就以书信跟万奇串好供、套好招。当初到冷家堡报讯的那个人,当然早被万奇派到远地办事去了,不会出现在粮行。
老大说的一点没错,诓他出堡这件事,万奇的确也掺了一脚,因为万奇跟他一样,不想再见老大一直颓唐下去呀!
“叔叔!”正当气氛有点僵窒之际,一声童稚的叫唤忽传入步青云耳际。
举目一望,只见水忘尘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处。
“咦,小弟弟,是你呀!”对男孩的去而复返,步青云有点讶异,不过还是笑着招手示意他过来。
水忘尘立刻开心地笑着跑向步青云。可当他瞧见步青云身边坐着一个表情冷冽的男人时,笑容立即冻结在小脸上。
这个叔叔是谁呀?看起来好严肃喔!水忘尘畏怯地偷睨着冷星寒,一时间竟忘了来此的目的。
这时,冷星寒也抬起头,凉薄的眼不经意地扫过小男孩,心底骤起骚动!
怪事?自己与这男孩素未谋面,何以却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而且那种感觉既亲切又强烈,彼此间像是有种紧密的关系牵引着。霎时间,温馨的感受仿佛抚慰了冷星寒冰寂多年的心房,那感觉实在太奇妙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么愕愕地对视着,最后还是步青云开口打破沉寂:
“大哥,我刚才跟你提过要卖身为奴的,就是这个小男孩,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孩子挺面善?”
之前,两人正要进入冷记客栈用餐时,步青云瞧见跪在对街的水忘尘,一向古道热肠的他立即趋前关心。但冷星寒却无动于衷地先行进入客栈,方才步青云告诉他这件事时,还因为老爱多管闲事的个性被冷星寒数落了几句。
冷星寒没有回答步青云的问话,犀利的眼仍不断打量水忘尘,犹为心中那股悸动百思不解?
水忘尘被他盯得有点胆怯,不由瑟缩地贴近步青云身边寻求庇护。
那个叔叔的眼光好严峻怕人喔!还是给他钱票的叔叔好,一脸亲切的笑容看起来和气多了。水忘尘暗自比较着这两位叔叔外表上一冷一热的明显差异。
“大哥,你能不能笑一个,别这么严肃嘛,瞧孩子都让你吓着了。”步青云笑着打趣。
冷星寒面无表情地瞪他一眼,总算调开了视线,但他依旧没开口,冷漠地端起桌上的酒杯独自啜饮起来。
他的心扉早就随着映月的死而封锁,对任何人、事、物,都是一贯地冷然与漠不关心,内心再也激不起一点火花。对这个男孩衍生的特殊感觉,不过是一种错觉罢了!冷星寒心中作出这样的定论。
看冷星寒又摆出一副冰山脸孔,步青云见怪不怪,毕竟要他再度打开心房是需要一段时间的。他愿意离开冷家堡走出来,已经算很不错了。
慢慢来,总有一天他会挥别过去那段阴霾回忆的。步青云不再寄望冷星寒对这男孩会有什么善意表现,要当好人还是由他来吧!于是他笑对水忘尘:
“小弟弟,你不是回家去了吗?怎么又来了呢?”
“喔!恩公叔叔,请受我一拜。”经这一问,水忘尘才想起自己这趟来的目的,立即跪倒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哟,你没事行这大礼做啥?快些儿起来。”步青云吓了一跳。
“这是我娘交代的,她嘱咐我见到叔叔时,一定要先拜谢您这份恩情。”水忘尘这才站起身应道。
“你娘太客气了。”步青云不由汗颜。区区三十两,在他眼中根本是九牛一毛不算什么,却受了人家这样的大礼跪拜,会不会折他的寿呀?
“叔叔,我娘还要我给你一样东西哦。”水忘尘像献宝似地又说道。
“是吗?是啥东西?”步青云也像个大孩子般,露出一脸好奇的兴奋神色。
“喏,就是这个啦!”水忘尘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纸包,双手递给步青云。
“这是啥玩意儿?”步青云看向手上的红纸包。它层层包裹得极为紧密,外面还用一条红线打个十字结系牢,用手摸起来的感觉好象是个镯子?
“叔叔,我娘说这是个玉镯子。”
果然是个镯子。但他一个大男人拿这个女人家的手饰做什么?
一你娘给我这个镯子做啥用咧?我又不是女人家。”他不解地问。
“娘说叔叔可以送给婶婶。”水忘尘一本正经答道。
“哈,可叔叔还没娶婶婶哩!”步青云朗笑出声。
“那也没关系,叔叔总有一天会娶婶婶吧?留着以后用得到呀!”水忘尘聪明伶俐地回答。
“呃,这”步青云一时竟语塞了。他困扰地搔搔头,才又想起另一个疑惑:“可你娘无缘无故给我这个镯子是什么用意呢?”
“娘说无功不受禄,不能平白接受恩公的馈赠,所以才要我拿这镯子来给叔叔,算是抵那三十两用的。”水忘尘口齿清晰地转述一遍娘亲交代的话。
“-,你娘未免太客气了。这镯子我可受不起,说不定它还有什么纪念性质,比方说是跟你爹的定情物啊什么的,你还是拿回去还给你娘吧。”既知他们家境贫寒,步青云岂会收下镯子,只得胡乱找个理由好退回去。
“可是我娘交代过,如果叔叔不肯收镯子,就要我把钱票还给叔叔。”水忘尘一脸为难地又从怀中掏出那张钱票放到桌上。
“哎,这是做什么?这钱可是要给你外公外婆治病的。”
“娘说了,若是叔叔坚持不收镯子,就要我把它拿到当铺去典当银两,好替外公外婆治病。”水忘尘的小脸神色坚决。
“这”步青云这下伤透脑筋了。
若不收下镯子,让这孩子拿到当铺典当,可想而知店家看他年幼可欺,肯定换不了几个钱。再说贫穷人家会有什么名贵的玉镯,这镯子应只是普通货色,值不了多少银两,怎能救得他家的急?唉!看来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好孩子,那叔叔就不客气收下这只玉镯喽,回去别忘了代我谢谢你娘这份心意哦!”步青云拿起桌上的钱票,又将它塞回水忘尘怀中仔细藏好。
“好,我会告诉娘的。”水忘尘这才笑开脸。“那,叔叔,我先走了。”
“别急着走,你还没吃中饭吧?留下来跟叔叔一起用膳好了。”步青云摸着他的小头颅。从刚才就听到这孩子肚子咕噜噜叫,不由心起怜惜。
“这”水忘尘瞄一眼桌上丰盛的菜肴,不自觉地吞咽一口口水,但最后还是克制住嘴馋的欲望,向步青云致谢:“不了,谢谢叔叔。我怕出来太久娘会担心,娘还在家里等我回去一起用饭呢。”
“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那这样吧,我让堂倌把这些料理打包起来,你带回去跟你娘一起吃好了。”
“谢谢叔叔,不必了”水忘尘摇着双手客气地婉拒。
“跟叔叔客气什么。堂倌!”步青云立即回头大声唤来堂倌,吩咐他将桌上的菜肴全部打包。
片刻后,两大袋打包好的佳肴已然提在水忘尘双手上。
“谢谢叔叔。”他有礼地向步青云深深一鞠躬。
“别客气,快回去吧,别让你娘久等了。”
“嗯,两位叔叔再见!”虽然另外那位冷冰冰的叔叔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但水忘尘还是礼貌地向他打一声招呼。冷星寒这才又抬起不带一丝温度的冷眸,若有所思地盯着水忘尘。
看到老大又端出那张冰块脸,步青云是看得很习惯啦,却怕他要吓坏人家老幼妇孺,于是忙推着水忘尘往楼梯口送。“乖,赶快回家去哦!”“好,叔叔再见!”水忘尘再次道别后,轻快地跑下楼去。
“这孩子年纪不大,就如此孝顺懂事,可真难得哪!”步青云目送水忘尘离去后,才感慨地轻喟。
“你也很难得啊!步大善人。”望着被打包一空的桌面,冷星寒不禁揶揄道。
然而,他内心却莫名其妙地为那孩子的离去,生出一股失落感,那种不舍的情绪,就像身上被抢走一样最心爱、也最重要的东西似。自己对那孩子不寻常的亲切感觉,委实教冷星寒纳闷不已。
“嘿,大哥,可别告诉我你舍不得这席酒菜哦,你不会这么小器吧?”兄弟不是当假的,听出冷星寒话中带刺,步青云赶紧灌点迷汤。
“没你那么大方就是了。你那张三十两的钱票跟这桌酒席的钱,不会要报公帐吧?”冷星寒偏不吃他这套,故意反问一句。
“-,大哥,别这么斤斤计较嘛!”步青云继续嘻皮笑脸。
“你没听过亲兄弟明算帐这句话么?更何况我们只是拜把兄弟,这两笔帐就从你的薪俸中扣下了。”冷星寒板着一张酷脸。
倒非他当真如此小器,而是步青云一向热心过度,老喜欢当散财童子,所以冷星寒故意划清分际,好教他能节制一点。
“老大,你太残忍了。”步青云心里明白冷星寒不会当真跟他计较这点小钱,但表面上还是故意苦着一张俊脸哀号。
此时,他视线忽瞄见桌上那只用红纸包住的玉镯,立刻又自得其乐地说道:
“嘿,好心有好报,人家送来这镯子抵帐,多少可以贴补我一点损失了。”
伸手拿起那个红纸包左看右瞧一番,步青云又自言自语起来:
“唔,待我拆开来看看,说不定会出人意料,是只名贵的镯子哩。可不能门缝里瞧人,把穷人都给瞧扁了,以为这玉镯不会是什么上品”
他嘴上边说,手也没闲着,解开系结的红线后,将红纸拆了开来。
“一层、两层、三层,喝!是什么宝贝哪,包了这么多层”
只见步青云边拆边叨念,未几,又听得他大大惊叹的抽气声:
“哗──这这只镯子还真的是上品耶!瞧,色泽翠绿、晶莹剔透,不带一点杂质,我看它少说也值个百两以上。哎呀,我才给三十两,这不是占人家便宜了么?”
步青云像个玉器大行家似,对着手中玉镯的质地、色泽品评起来。
“咦?”忽地,又听他惊疑一声。
冷星寒只顾低头喝酒,对那只镯子不起一点兴趣,对步青云夸张的赞叹之词根本充耳不闻。但,接下来却宛若听到一声青天霹雳──
“大、大哥,你、你快瞧瞧,这这不是你送给大嫂的星月翠环么?”步青云张大眼结结巴巴,难以置信地瞪着手中玉镯。
冷星寒心头倏地像有串爆竹炸开般大震,冷漠的脸立显激色,一把抢过步青云手中的玉镯。天!可不是么,他倒抽一口凉气,心,咚咚狂跳起来。
在翠绿得透亮的镯环内,镶着两颗星月状的白色纹理,正是那独一无二、天下无双的星月翠环哪!
短暂的惊楞过后,冷星寒身形陡地飞掠而起,像劲射而出的箭矢般疾速,直接穿越二楼的窗口跃落楼下大街。
“大、大哥,等等我,别冲动呀!”步青云赶紧掏出一锭银子丢在桌上后,也弹身俐落地穿出二楼窗口。
大街上早没了水忘尘的影子,只有冷星寒颀长的身影呆立在街头。
“大哥!”步青云连忙迎上去。
“青云,”冷星寒猛回头,一把扣住步青云手腕,焦灼的神情透露出他的心急。“快,快带我去找那孩子!我要问问他,这星月翠环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刚才不是说过,是他娘要他拿来给我抵帐的么?那当然是从他娘那里得来的喽。”步青云答得自然又顺口。
“步、青、云!”冷星寒气得暴喝一声。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开玩笑,真是不知死活。白痴也知道是从他娘那里拿来的,重点是他娘怎会有星月翠环呢?
“哎,好好好,老大,别发火!”步青云忙-住被震得嗡嗡响的耳膜。“问题是──我也不知道那孩子家住哪里呀?”他无奈地摊摊手。
冷星寒脸色一沉。“你没问过他?”
“没呀,我问这个做啥?做善事嘛,当然要施恩不望报,若相互留下姓名住址,不就显得俗气了么?”
“你”冷星寒怒瞠着他。
“老大,这不能怪我呀,我哪会知道他家有星月翠环嘛!”步青云觉得自己好无辜。
“那咱们就大街小巷分头去找,无论如何也要把那孩子找出来。”冷星寒急得大吼。七年前那个狂风骤雨的夜晚,星月翠环随着主人被暴涨的河水吞没,没想到经过漫长的七年,它会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玉镯犹在,那它的主人呢?是否也无恙?但这只是他的奢望吧?
以那晚河水的汹涌之势,就算是浪里白蛟也难有生还机会,更何况不谙水性的映月。难道是发现她尸身之人盗走她腕上的玉镯?
乍才点燃的希望之火,瞬间又被自己一向冷静清明的思路活生生熄灭,冷星寒的心再次跌落冰河。噢,不!他内心像被扯裂般,痛极地无声-喊。
但无论如何,若能寻到映月的遗骨,携回冷家堡安葬祭拜,一缕芳魂归来兮,从今后她的魂魄不再飘荡无依,最起码能抚慰亡者之灵,也稍赎他的罪愆吧!
冷星寒跟步青云在苏州城分头寻找水忘尘已经三天了,却一直不见他的踪影。这天黄昏,结束了又一天的寻人行动,两人回到投宿的冷记客栈碰头。
跑了一整天,步青云早已饥肠辘辘,面对堂倌送上的丰盛晚膳,端起香喷喷的米饭,就大口大口享用起来。
一口气解决了三大碗白饭,步青云才满足地放下碗筷抬头望去──
喝!他对坐的冷星寒竟然粒米未进,一口菜也没吃,径自低头喝着闷酒。
步青云摇摇头,心中不免叹气!当年若肯听他的劝,又何至落得今天备受煎熬呢!
“大哥,别空腹喝酒,伤身哪!”他也只能尽量劝慰他了。“别心急,那孩子既然住在苏州,迟早我们总会找到他的。”
“你肯定他是住在苏州城内?”冷星寒双眉纠结,脸色沉郁。
“大哥,你是急昏头了么?若他不是住在城内,怎可能咱们那天午膳还没用罢,他就去而复返拿来了他娘的玉镯子呢?”
这倒是,真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被步青云一提醒,冷星寒才稍微定下心来。
“但,可也奇怪,既然住在城内,我们已经搜寻了三天,为何还是不见那孩子的身影呢?”这时,又听步青云矛盾地咕哝着。
“该不会是他们举家搬走了吧?”才刚定下心的冷星寒立刻又紧张起来。
这几日他老是心浮气躁,跟以往的冷静沉着有若天壤之别。
“大哥,拜托你别瞎紧张好吗,没事他们搬家干啥呀?”
步青云受不了地翻起白眼。不过,能看到以前那个泰山崩于前,依然面不改色的老大如此沉不住气,也算是开了眼界吧!偏头想了想后,他才又开口献策:
“大哥,我看不如这样好了”话才讲一半,他却又故作沉吟起来。
“嗯,还不快说!”这时候还敢卖关子,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冷星寒气得直想揍人。
“是是是。”步青云这才赶紧摆出正经相。“我刚才可不是故意吊大哥胃口,小弟只是在想,不知目前对大哥而言,究竟是找那孩子追问星月翠环的来处重要,还是暗中探查那个神秘帮会重要?”
“废话,当然是先找那孩子重要。”冷星寒想也不想就回答。
莫说他对那个神秘帮会的真实性早就起了疑心,就算是真有其事,他也会先将它摆在一边,等找到那孩子再回头处理。
对冷星寒而言,没什么事比找回爱妻的遗骨更重要了。
步青云这才嗒地一弹指,笑曰:“那好,咱们就到冷记粮行走一趟。”
“用意?”冷星寒挑了挑眉。
听老大竟有此一问,步青云不免怀疑,是他这位英明的大哥七年不管事,脑筋生锈变迟钝了?还是他已经方寸大乱,以致于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都没想透?不过老大既然问了,他这个小弟也不能不答。
“很简单,只要我们到粮行露脸,要万奇发动江南分部所有弟兄一起找人,总比咱两人的力量要大太多了。只是这一来,我们化名暗中探查那个神秘帮会的事就得泄底啦!”
其实步青云心里雪亮得很,老大目前哪来心思去理会什么神秘帮会,追查星月翠环对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事;因此就算到粮行,想必也没闲情向万奇盘问究竟。再退一步说,万一老大还是追究起这件事,他跟万奇的“计谋”也不幸穿帮,顶多就是挨一顿骂罢了,故而才放心建议老大到分部去。
江南平原土壤肥沃,米、麦作物盈野,素有渔米之乡之称。
既是全国米粮最大产地,又是民生必需食粮,冷家堡当然不会错失这门行业,苏州冷记粮行遂成为江南一带规模最大的粮商。
今天,冷记粮行用来招待贵客的别院──金玉轩──大厅内,扬起总管万奇爽朗的笑语声:
“大当家、青云老弟,真是久违了呀,哈哈哈!”
万奇,四十多岁的年纪,外表看似粗犷豪迈,实则沉稳练达,是个粗中有细的壮汉。他跟生成一张娃儿脸,手腕却八面玲珑的步青云一样,都是属于人不可貌相的人物,否则也不会成为冷星寒十分倚重的左右手,一南一北为他打理冷家堡的事业。算来冷星寒可说是慧眼独具,十分有识人的眼光。
面对万奇的问候,个性沉稳的冷星寒只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招呼,可步青云的表现就热情许多,打一见面就跟万奇勾肩搭背、笑语寒暄,热络得不得了。
“万老哥,可不是么,咱们也有两、三年没见了,你跟大当家那就睽违更久啦,少说也有七年八载没碰头了吧?”
“是呀,日子过得真快,一晃眼,离上次我护送水家千金到酒泉郡跟大当家完婚,竟也过了七、八个年头喽!”万奇也兴起岁月匆匆之叹。
回想当年到水家提亲、下聘纳-、送嫁完婚,可都是他一手包办哩。只可惜这桩当时人人称羡的姻缘,最后却落个悲剧收场的结果。
步青云偷睨眼老大,心里不禁替万奇捏一把冷汗。几年不见,这老万怎地变糊涂了?难道他忘了这件婚事的结局,是大当家心口最深沉、永远的痛么?七年来,从没人敢当他面提起这件惨痛的往事,这不啻是在他伤口上抹盐呀!
冷星寒紧抿着唇不语,但脸部的肌肉却微微抽搐着,看得出是在强忍内心的某种情绪。现场气氛陷入凝滞,所幸冷星寒此时的心思完全被另一件事占据,短暂的沉默后就直接切入正题:
“万奇,有一件事,我要你立刻去办。”
“是什么事?”也惊悟到说错话的万奇这才松口气,忙问。
“立刻通令分部所有人,尽快在苏州城找出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他叫什么名字?”万奇再请示。
冷星寒锁深了眉宇。“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万奇以询问的眼光看向步青云。
步青云只能无奈地对他摊手耸肩。
“不知孩子的姓名,那可知他家住何处?”万奇调回视线后又问。
“万老哥,你糊涂啦?若知道他家住哪里,我们还需要出动分部的所有人马去找吗?”步青云好笑地插嘴。
“嘿嘿,这倒也是。”万奇尴尬地搔搔头。“那那男孩长什么样子呢?”
“呃嗯大约七岁左右,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步青云天马行空地描述着。
“噗!你这算什么形容,哪个人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的?”这次换万奇失笑出声。
“那叫我怎么讲咧,这长相可不太好描述耶!”步青云苦恼地抓着后脑勺。“哈!有了!”蓦地,又见他兴奋地双掌一击。“去找个画师来绘幅人像就解决了嘛。”
“我看照你这种笼统的描述法,画师绘得出来才怪。”万奇浇他一桶冷水。
“不会、不会,这儿有个现成的人貌,可以供画师取样作画。”步青云笃定地回答。这是他刚刚才灵光一现,突如其来蹦进脑海里的法子。
“现成的人貌,是谁?”万奇疑道。
“就是咱们大当家。”步青云指向冷星寒。
“我?”冷星寒错楞了下。
“大哥,我老觉得那孩子眼熟,但一时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现在总算让我想起来啦!”步青云兴奋地嚷着:“可不就像透了大哥你么,那简直就是小一号的你嘛。只要让画师照着你的五官,临摹绘出你七岁时的模样,包准是像到分不出谁是谁。”
冷星寒心头猛地一震!对呀,他也觉得那孩子眼熟,却一样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被步青云这一提醒,才发觉跟自己确实十分相似。咦,慢着──
拥有星月翠环、长相酷似他、算算年纪似乎也相妨这诸多巧合意味着什么?冷星寒的心再度炽热起来。
难道映月大难不死还活在人间?前几天已熄灭的希望之火,此时又被点燃,他衷心盼望老天垂怜,让自己还有赎罪的机会。
但有可能吗?这会不会只是他的痴心妄想?冷星寒不免又患得患失起来。如此一来,他想找出那孩子的心更迫切了。
“这个主意不错。万奇,你立刻派人到长街,找几个精于人像的画师回来。”冷星寒急急吩咐万奇。
这个谜底,唯有等寻获那名小男孩才能解开了。
苏州城所有的画师,几乎全被请进了冷记粮行。
他们照着冷星寒的相貌,揣摹他幼年时的模样作画,结果绘出来的人像,当真跟步青云料想的一般,简直就是那名小男孩的翻版。
于是那些画师全被留在粮行,日以继夜不停作画。只要完成一张画像,立刻迅速地被传送出去,张贴在苏州城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口;而冷记粮行的弟兄更是人手一画,走在大街小巷四处寻人。
步青云这个方法果然奏效,不出三天,就有好消息传回冷记粮行。
一名粮行伙计在保安堂药铺门口,碰上前去抓药的水忘尘,于是将他带回粮行。冷星寒及步青云在听闻万奇报讯后,立即火速赶往前厅。
“叔叔!”等在前厅的水忘尘一见步青云,忐忑的一颗心才安顿下来。
方才在药铺替外公外婆抓好药准备回家时,忽有一名汉子挡住他去路,告诉他赠他三十两钱票的叔叔有事要找他。水忘尘半信半疑,不敢贸然跟个陌生人走,怕是碰上拐诱小孩的人口贩子。
哪知还在犹豫间,那汉子却不由分说拉了人就走,他人小力气小挣也挣不脱,就这么被带到这儿来了。幸好那名汉子并没有骗人,真的是叔叔在找他。
“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步青云一个箭步上前,笑揽住他肩头。
“叔叔找我做什么?”水忘尘仰头讶问。
“哎,先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首要之务就是先问清楚姓名,这几天他已经被老大念到耳朵都快长茧了。
“我叫水忘尘。”他听话地报出自己姓名。
冷星寒乍听他姓水,内心顿涌一阵波澜狂涛。
他忖测着──这孩子虽不姓他的姓,但却跟映月同姓,毕竟姓水的人家并不多呀!当年自己不认这个孩子,又无情地休离了映月,所以孩子才从了母姓吗?
“那你娘叫什么名字?”他赶忙接问,心跳控制不住地加速起来。
“我娘叫水离情。”
“水离情?”冷星寒一愕。
不是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名字,失望的情绪立即攫住了他,令他整个人失神地呆怔住。
见老大像掉了魂般,步青云只好接下去问话:“那你爹叫什么名字?”
“我我不知道。”水忘尘小脸黯淡了下来。
“你不知道你爹叫什么名字?怎么可能?”虽然之前水忘尘曾经说过他没有父亲,但最起码也该知道自己生父的姓名吧!
“我问过我娘,但每次娘都流泪不语,为了怕惹娘伤心,问了几次之后我就不敢再问了。”
“那你可以问外公或外婆呀,他们总不会不知道自己女婿的姓名吧?呃,对了,你外公叫什么名字?还有,你怎么会姓水呢?”步青云认为唯一解释不通之处就在这里了。
大嫂幼年丧母,父亲七年前也在黑森林自尽身亡,这对老人家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一旁怔忡的冷星寒这时也回过神,他心中同样有这层疑惑。映月的双亲都已过世,除非她不是映月!
这想法令他不由也绷紧全身神经,等着水忘尘的回答。
“我外公叫林旺,外公外婆是娘认的义父母,他们也不知道我爹的姓名,因为娘从来没对他们提起过。还有,叔叔,我不该姓水吗?”小孩子天真单纯,还不甚了解姓氏代表的意义,小脸写满疑问。“因为我只有娘亲,当然要跟娘姓了,不然我能姓什么呢?”
原来如此!他果然是从母姓。冷星寒松了一口气,仿佛见到黑暗中露出一线曙光,又重新燃起希望。或许离情只是她的化名,自己跟青云这次南下不也用了化名吗?毕竟她拥有星月翠环的这个谜团太令人迷惑。
“忘尘,这只镯子是你娘的么?”他又急切追问,从怀中掏出步青云交还给他的那只星月翠环。
“这玉镯是?”水忘尘疑诧地盯着它。
“就是上次你交给叔叔,说是你娘交代要拿来抵那三十两的镯子。”步青云插口说道。
“喔,那应该就是娘的吧?要不,她怎会要我交给叔叔抵帐?”水忘尘如此推断。
“你是说你没见过这只玉镯?”
“嗯,我从没见我娘戴过这只镯子,或许她收藏起来了吧。”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玉镯的来历喽?”
“嗯。”水忘尘很老实地点点头。
“大哥,看来我们只好去问忘尘的娘了。”步青云转而征求冷星寒意见。
冷星寒点头同意,他比谁都更急着想揭开这个谜底呀!
步青云于是又转向水忘尘。
“忘尘,叔叔有些事想问你娘亲,你方便带我们去你家一趟么?”
“这个叔叔有什么事要问我娘呢?”水忘尘脸色有些迟疑起来。
娘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因此,总交代他不可随便带陌生人返家。但这个给他钱票的好心叔叔看起来不像坏人呀!他心里犹豫不定,既不好意思推辞,又担心自作主张会惹母亲不悦。
“忘尘,我们绝对没有恶意,只是想去问你娘玉镯的来历罢了。”步青云解释道。
“这镯子有什么问题吗?”水忘尘担心地看着他。
“这只玉镯十分名贵,我怕三十两给得太少了,所以想去问问你娘它的价值,好补足银子给你们。”步青云找了个理由。
“真的?”小孩子单纯没心机,当下就信了。“好,我带两位叔叔去我家。”
毕竟外公外婆久病未愈,能多些银两治病总是好的,相信娘也会很高兴。
青板巷老旧的屋宇远远在望,二大一小的身影渐行渐近。
谜底即将揭晓,冷星寒反而情怯起来,他真担心自己的希望再一次破灭,脚步不由迟疑地拖缓下来。
“叔叔,我家到了。”
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要面对的逃避不了,三个人终于站定在一间屋宇门前。
看着这间老旧的小屋,冷星寒心脏强烈收缩起来。
那是因为心中极度的紧张,更有着万分的不舍,如果真是映月,他们母子竟住在这么简陋的屋宇,教他如何不心疼呢!
“娘,我回来了。”水忘尘对两人露出一抹稚气的笑容后,举手拍着门。
“是尘儿吗?等等,娘马上来。”屋里立即传出温柔如水的女人回话声。
冷星寒霎时如遭雷击般,高大的身子竟止不住轻颤起来。
天哪!那声音是他这辈子想忘也忘不了的。而步青云也是庆幸不已,那柔美的声音他也耳熟得很,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他衷心为老大高兴呀!
嘎──这时,门板拉了开来,一张熟悉的美丽脸孔含笑出现在眼前。
果然是她!“大”步青云兴奋地正要称唤,但随即又哑口错愕。
因为他看见水离情抬起水灵的眸子望向他们,脸上却没有一丝丝震撼的表情,仿佛见到的只是两名陌生人。
而乍见魂萦梦牵的人儿,冷星寒更是欣喜若狂,一时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断地纳息吐气,藉以平抑心中翻腾的情绪,但旋即他也发现了不对劲。
为什么她的眼光如此生疏?为何她的态度能够这样平静?经历了七年前那场重大打击,她不该在再见他时,表现得如此漠然与无动于衷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那张脸明明就是映月,天底下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吧?就算有,也不可能拥有同样的玉镯。据他所知,天底下就只有这么一只星月翠环呀!
“尘儿,有客人么?”这时水离情开了口,声音透着些迟疑。
这句话又让冷星寒及步青云不解,难道她没瞧见他们这两名站在她面前的大个儿?但,接下来他们随即明白了。因为他二人惊异地看见水离情伸手向空中摸索着,而水忘尘立即趋前投入她怀中。
原来她竟是个瞎子!两人心中同时大震。
天哪!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不幸?冷星寒心如刀割,而步青云也是惊诧不已。
“娘,是叔叔他们有事要来问您。”在他二人怔愕中,水忘尘偎在娘亲怀里回了话。
“他们是谁?”水离情脸上立刻露出防备神色。
“娘,他们就是给我钱票的好心叔叔。”
“喔。”水离情的脸色这才稍缓。“原来是恩公驾临,尘儿,快请他们进来,可别失了礼数。”
“喔,两位叔叔请进。”水忘尘立刻乖巧地回头招呼。“两位爷,寒舍简陋,望勿见笑。”水离情也客气地侧身让客入内。
“大”步青云一句大嫂又要脱口而出,却见冷星寒已定下心神,抬手制止了他。
“水家嫂子莫要客气,冒昧来访还请见谅。”他的语调较平日低沉,似乎有意掩藏原本的音质。
“哪里,两位请坐。”水离情柔柔一笑。
“多谢。”盯着那抹熟悉甜美的笑容,冷星寒心情再起波动,现在他几乎可以断定她就是映月了。感谢上天!又将他的爱妻还给了他。
“两位恩公贵姓大名可否赐告?”水离情有礼地询问。
“呃,我叫莫仇,这位是我的结拜义弟,名叫钱飞。”冷星寒沉吟了下,报出的却是他们这次南下所用的化名。
“原来是莫爷跟钱爷,你们好。”
“呃,咳水家嫂子客气了。”步青云不知老大想搞什么鬼,只好先依样画胡芦,也学他变起嗓音。
“我还没谢谢两位大爷慨伸援手,致赠尘儿三十两钱票呢。”水离情又客气地向他俩致谢。
“说到三十两钱票,我们正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冷星寒立即顺着她的话叙明来意。
步青云尚不知老大腹内机关,因此决定暂时三缄其口,静观其变。
“是吗?为什么?”水离情明亮的眼浮上一层迷惑。
“忘尘拿来抵偿的那只玉镯相当名贵,恐怕不只值三十两。我想东西既是水嫂子的,应该知道它的价值,请-说个价钱好让我们再补足-银子。”冷星寒这么说自然有其用意,他想套她说出玉镯来历,好更确定她的身份。
“这”水离情却沉吟了起来。
“难道水嫂子也不知它的价值?”冷星寒一颗心不可抑地狂跳起来。
“玉镯有价,心意无价。”良久,水离情才意味深长地轻语。
“这是何意?请恕在下愚昧。”冷星寒一时参不透她话中玄机。
“两位爷有助人之心,这份心意岂是银两可以计量的,那玉镯就抵给爷们三十两,不必再补我银子了。”未料水离情竟大方地说。
“这玉镯少说也值几百两,水嫂子也忒大方了吧?”步青云忍不住插嘴。
“它在你们眼中或许价值不菲,但在我心中却已一文不值,事实上,我早该将它丢弃的。”水离情淡然摇头。
虽然星月翠环可以再为她换得不少银两,但她不想太贪心,诚如她刚才所说,他们当初助人的心意才是最珍贵的。更何况她已决定把往事彻底放下,又岂会执着于玉镯的价值。
“为为什么?”虽然她并未说出玉环来历,但冷星寒此时已能悟透她语意,心头顿时像火炙般难受。
“详情不足为外人道,只能说是想放下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吧!”水离情美丽绝伦的脸庞浮现一丝凄凉笑意,清澈的眼眸也变得深幽迷离。
听她如此说,冷星寒心情更受冲击,双手不由紧握成拳,竭力克制自己不让情绪外泄。是呀!在自己那么残忍地对待她后,又怎能奢望她不恨他呢?
每一思及往事,冷星寒都觉不能原谅自己了,更何况她是那个深受其害者?七年前,他将她伤得体无完肤,凭什么希冀她会心无怨尤?
屋内三人一时皆无语,不约而同都回想起七年前发生的那段爱恨纠葛、情仇交缠的如烟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