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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黄泉之上有座奈何桥,连系人间冥界。一过此桥,再难回头。奈何桥尽头守着一名女子,她给过桥的鬼魂一碗汤,喝了它,你会忘却所有,爱的恨的恩的怨的。那女子叫做孟婆,那汤就是孟婆汤。
一世功过,千古兴衰。尽在奈何,舍情忘爱。
勾魂使勾魂,引魂使引魂,待束魂使将功过簿批过后,任他是什么人物,任他有盖天能耐,终免不了一碗清汤去了所有。只是带着前世功过,再入轮回。
世间众生都要走上这么一遭方才转世,孟婆守着茶棚,不知道有多少魂灵由此经行,不知道有多少魂灵在此喝下那碗汤,付出所有记忆。多少不忘多少爱恨,终化在那碗清汤之中,留不下一点痕迹。叫着来世的男男女女,终是对面不相识,换了个人约定此生。孟婆眼中,所有的感情不过如此,再深厚也不过就是透明中的一点混浊,随后无影无踪。
哭泣的赌誓的恳求的,在这桥上讨要自己的记忆,可谁曾见孟婆有过怜悯?
那碗汤,看着每只魂喝下,激动的眸中渐渐空白一片,再也叫不出适才还在唇边心上打转的名字。
凡过奈何的,都要舍下记忆。不抛今生,便无来世。
可若有一天,这奈何失去了孟婆,又是怎生光景?
“言萝,你闯下的乱子你负责,这次别想着我给你收拾!”男子板着脸,给这不怎么庄重的阎殿偏厅带来几分严肃。但这样的冰冷之气对于对面笑嘻嘻的女子完全不起作用,她倚在石椅中,一副懒洋洋的神情,对男子的话似完全不在意。
“我负责就我负责好了,有什么关系,你吵吵嚷嚷做什么?”言萝以手托腮,语气轻松之至。
“哦?那你倒说说你要怎么负责?你到奈何桥代替孟去?”风这一次可是真的有些动怒,言萝几乎可见他周身的气,她笑意依然,风瞪着她,不知自己是哪辈子欠了她的,非要用无尽的生命去还“不是什么鬼都可以守着奈何桥的,道行不够、修行不足、意志不坚的,只会沦为桥下鬼。放眼整个冥界,除了你我等寥寥几人,旁的都不够资格。而在这所有人中,只有你成天无所事事,我看也就是你了!”
“干嘛非得找谁替孟的职位啊,既然没人能守着,那就不要守着好了,反正孟很快就会回来了。”言萝一副“你怎么这么大惊小敝”的表情。
风深深吸了口气,他的冰冷与平静往往在这个女子面前化为乌有:“言、萝,你知道不知道你说的‘很快’是一百年啊!一百年过奈何转世的魂魄都不喝孟婆汤,人界不大乱才怪!”
轮回是天地之道,记忆却是破坏轮回的东西。所以,转世前的魂魄都要喝下那一碗孟婆汤。管你是人是畜生,龙椅上的皇帝或是路边乞丐,在此更无分别。
若不喝孟婆汤而入轮回含情的带怨的不甘的这天下哪还能安生?天界人界冥界三者相连,其一动荡,其余二者也随之变动。而身为冥界之主的言萝,竟然如此轻松地说出这等话来,怎能不让他为之气结?
“那就不要过奈何嘛!空个一百年没魂魄转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手指偷偷伸向耳朵,随时等着掩住耳。
果然,风大喊的声音响起,她忙掩住耳朵,隔着屏障,他声音仍然清晰:
“一百年不转世!你是想让人界毁灭吗?!还是你以为百岁老妇仍能生子?!”
“我又不是白痴,怎么会那么认为?”言萝抗议。
“你不是白痴?不是的话,你为什么让孟去人间照顾一个小表头,留下一大缸孟婆汤,却没有守奈何的人!我早说过,地府中有千年以上道行的鬼几乎没剩几个,你偏偏——”
风忽然止住语声,见对面女子脸上似笑非笑,心知自己触到了她的禁忌。言萝一抚发,额上一道伤疤露了出来,她笑道:“可不是,这地府之中,千年以上的鬼没剩几个啊——”
“言萝,我——”
“孟去人间,还不是为了你外甥女儿那宝贝儿子——这么算起来,你也是祖父辈分的了——要是她不去,谧儿和子尘对朋那小表还不是束手无策?”谧儿是风妹妹之女,子尘则是她的丈夫。朋本是谧儿身边小表,谧儿与子尘婚后投胎成了他们的儿子。孟是孟婆的名,因骗下朋喝孟婆汤转世,欠下了债。这一世,怕是要用孟的终身来还。
孟婆本不该干预别人记忆,过桥者喝汤,不喝孟婆汤者不能过桥,想要转世,拿记忆来换!但对宁愿永远漂泊都不愿失去记忆的魂魄,她也不能强求。可,她居然怜那个朋苦恋百年未果而骗他喝下孟婆汤转世,她骗走了他的记忆骗走了他的心,他不找她要找谁去?
言萝心中也微微叹息,她,何尝不是怜惜那孩子的?否则又怎会叫孟投胎,给那孩子一世?爱人而无回应,百年,千年,其苦无别。
风叹了口气:“我知道,可孟投胎,生死簿是你画的,足足给出她和朋百余年寿算。这期间奈何怎么办?难道真让你去守着?”
“诺大的冥府,就再没有能守奈何之人了?”言萝侧脸看他,问道。
“引魂使之上的鬼使倒是可以,你我、阴阳判官、大帝及将军,除了你,无一不是镇天忙碌,谁有那空闲守着奈何桥头等魂魄经过?”也就那个孟有这份闲心吧!
“看来你是想让我去喽?”言萝轻笑问道。
风不语,他确是想不出更好的人选,但言萝怎么说也是阎王,就算她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名义上这阴曹地府也是由她掌管。若让她去奈何桥上看着过桥鬼众喝孟婆汤,多少也有点说不过去。可除了她,还有谁有这份功力,有这个时间?
“当日你说过,孟去转世,后果你负责!”风开始思索:要不要到人界去找找修炼有成的游魂,许之以利或动之以情劝其入地府?——当初,他就是这么被言烨招来的。
“负责就负责,不就是找个能代替孟的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言萝笑了一声。
“你能找到?”风听她语气似乎胸有成竹,追问道。
“我‘已经’找到了。”言萝加重语气,带几分得意地看着风。
是的,她找到了。已经找到了。
“逐羽,这位是束魂使风,地府大小表吏,皆由他管束,你亦然。”阎王殿规模宏伟,向来是阎王及阎王身边鬼吏办公之所,同时也是他们居住之处。只风住在离阎殿不远的风雨居,向来处理完冥界事务便离去。而此刻言萝将他领至阎殿一处僻静院落,扣扣门,然后大模大样推门而入。
屋内一道白色身影倚窗而立——地府也分黑夜白昼——长长黑发披散下来,从门口只能看到她的身形。
风忽然觉得一阵晕眩:这身影,好生熟悉只见那女子回身一笑,笑语嫣然:“那他就是我的上司了,我要多加小心才行。”
女子容貌极美。柳叶眉眉梢微微上扬,为恬静的五官带上几分英气;目光流盼之间,竟似是珠光闪动;嘴角微翘,笑容之中似乎蕴了几分天真。风完全怔住,一双眼呆呆地盯着她。
她她怎么会是一身白衣?粉红,是的她最爱粉红,她的活泼她的朝气她的恬淡,和那一身粉红衫子正相称她风的怔忡吓到了那女子,她走近拉拉言萝衣袖:“言萝,束魂使怎么了?怎么呆呆看我不说话?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他是看到美女,看愣神了。”言萝揶揄的语气“喂,我带你来见人,可不是让你来发呆的。就算逐羽貌美如花,你也不能这么盯着人家看啊!”“言萝你说笑了,在你面前自称美女,这不是想出丑嘛!”逐羽此言倒是不假,她美则美矣,但较之言萝还差上一截。只是若说逐羽的美是美在灵气,言萝却是美在慵懒娇媚,甚至是邪气。她眉一挑,看向三人中唯一的男子:“风你说说,逐羽不美吗?”
“逐羽?”
“是的,逐羽,追逐的逐”言萝故意顿了顿,见风脸色一变,悠悠说下去“羽翼的羽。”
“追逐的逐”风忽地一笑,竟化了脸上僵硬“好名字!”
言萝也一笑:“逐羽死后在人间修行,道行已近千年,这奈何桥总能守得吧?”
风倒也不理会她,径直问逐羽:“那逐羽姑娘愿意暂代孟婆的职位,在奈何桥上守一百年吗?”
逐羽微微点头:“能在地府任职,是逐羽之幸。”
“无论过桥鬼魂怎样恳求,即使再可怜再深情再不甘,也不能让他们不喝孟婆汤而过桥,这一点,能做到吗?”风继续问。
“带着记忆是不幸,忘却方是有舍有得。若不是百年丢弃一次记忆,这魂魄哪来的力量轮回?”逐羽笑着,语间是透彻。
风忽然震动了,眼中迅速闪过什么情绪,却在瞬间收拾好。然而,在场两位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言萝低下头,只觉得手心发冷。
这阎殿,还是偏寒啊!
“那逐羽姑娘,你现在就是孟婆了,请随我到奈何桥——”
逐羽忽然打断了风的话:“我我有一个请求,不知道可不可以”
“姑娘尽管说。”风淡淡笑道。
“我来地府,一方面是为了帮言萝;另一方面,我自己也想借此多了解一下冥界,多和一些擅长灵术的鬼使接触,提高自己的修行所以,我希望偶尔能离开奈何桥,四下看看”逐羽有些歉然,却坚定地说。
“逐羽姑娘肯帮忙,已经是冥界之福,这小小的要求无需多虑。这样吧,每——”风略微顿了下,想想间隔多长时间合适:五天显然太短,十天却又长了“七为阴阳轮回之数,每七天逐羽姑娘休一天,可否?”
“不用那么短,其实一个月有一天已经足够”逐羽忙说道。
风抬手阻住她的话:“我可以拿着生死簿、功过簿守在桥边,反正那些在哪里都能批阅。”
“这怎么好,我——”
“哎呀!你们两个也别推来推去的啦,地府不还有我这一号闲人吗?”言萝指了指自己鼻头道“风你要是闲下来,就带着逐羽到处转转;逐羽,风可是冥界灵力最高、灵术最强的,你多多和他切磋才是真的。”
“那束魂使——”逐羽微有些兴奋,清亮的眼对着风。风有些呆愣,竟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言萝一声朗笑:“你说你们,束魂使来逐羽姑娘去的。逐羽,你就叫他风好了;风也直接叫你逐羽,可以吗?”
“风。”逐羽轻声,有点羞怯。
“逐羽。”风叫了声,第二个字几不可闻。
言萝看着他二人,笑意愈深,却未到达眼底。
一滴沙,两滴沙,三滴沙,四滴沙“言萝,是不是你在搞鬼?”如言萝所料,在沙漏里的沙滴完之前,他回来了。一进门便是责备询问的语气,言萝却恍若不觉。
“我?我怎么了?”斜倚在椅上,异常无辜地反问,言萝并无半分心虚的表情。
“逐羽是不是你故意找来的?”压抑怒气的声音,风问。
“当然是我好不容易找来的,否则你不是得让我去守奈何了?天天站在那儿,不累死也烦死了。”言萝故意曲解他的话。
“你明知道——”风顿住,半晌方继续道“她的相貌,是你施法变幻的?”
“若非她生前如此相貌,我哪里来得如此高的灵术瞒过你眼睛?”言萝拿起桌上紫砂壶倒了杯茶,递向风“这是徽州新茶,武从人界带回来的。品茶养性,不要总是气势汹汹的。”
风一时哭笑不得:他哪一次不是被她气成这样的?她居然还嫌他火气大!
话是这么说,他倒真拿起茶杯,紫砂茶杯上现出白色点点颗粒,似夜空繁星。
言萝,向来是懂得享受之人。这偏殿中一花一石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均是来历非凡,放至人间,不知会引起多少抢夺。
言萝也为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品着:“初见逐羽时,我也是吃了一惊。天下竟有如此相像之人,相貌,气质无一不似。可我查过了,她确是近千年的游魂,生前容貌也确实如此。”
“于是你找了个由子遣走孟,让她来地府上任?”风追问。
“别说得我好像是有预谋一样,孟的事又不是我安排的,她自己动了怜悯坠入轮回,与我何干?”言萝的眼隐在雾气之后“至于逐羽,她是最合适的人选,我当然会去找她,哪里有什么目的——况且,这么做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哦?我还以为,看我变脸,是你最快乐的事。”风目光锐利射向她。
言萝目光微变,震动了下,随即恢复正常,掩袖而笑:“风‘叔叔’,您想多了。我不过是看到有位神似故人的女子,和她结交并让她入地府为官罢了。
难道叔叔不怀念那位故人吗?尤其——在谧儿都嫁了人之后——““你——”风心头一阵茫然,手一松,茶杯向地上落去。言萝手一挥,茶杯停在半空:“这套紫砂茶具可是我的珍藏呢,就算我在什么地方惹到叔叔你,也不要拿它来出气嘛!”
风盯着她,半晌平静了表情:“罢罢罢,我说不过你,我认输。你爱搞什么鬼把戏自己玩去,别搅乱了地府就行。”
“鬼的把戏,当然是鬼把戏。”言萝丝毫不以为意,依然笑吟吟。
“言萝。”风叹息了一声“你多少有点正形,你是冥界之主,这冥界迟早要由你掌管。我知道你还是孩子心性,但我总不可能一直越权掌握生死轮回,你总该——”
“哎呀!”言萝倚在椅子上,前后晃来晃去,终于一个不稳张了过去,连椅子一起倒在地上“痛痛痛!”
她连忙蹦了起来,拼命吸气,另一边还不忘扶起椅子:“紫檀木的呢,可不能摔坏了!”
风皱起眉,心中暗叹:这言萝,该说她机灵呢,还是顽皮过头?满腔聪明,却都不用在正地方。而他,既然给了言烨承诺,就不会在这时离去,即使——即使,出现了个逐羽,揭起无数回忆。
“怎么这么不小心?”风伸出手拉起她“心不静,宁心术还要多练。”
“啊?”言萝这下真是拧紧了眉,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还要练法术啊!
好烦的!““你是阎王!”风不耐。言萝一直如此,提到修炼便插科打诨偷懒装傻头痛脑热。他是擅长处理公务,对这小孩子却没有分毫办法。
“再不我让位好不好?反正我也是冥界最闲的有名无实的阎王了,占个位子干嘛?”
“让?让给谁?”风反问。
“当然是风叔叔你喽!”言萝重新坐回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不可能。”风望向窗外,目光悠远“一千年了,我总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去?魂归地府,这里才是魂灵归来的地方。”言萝咬住唇“为什么要走?因为她?”
“小孩子别管这么多。”风起身拂袖,告辞离开“我还有事要处理,先去了。你好好修练法术,我明天过来。”
小孩子,言萝讽刺一笑。她叫他“风叔叔”他就真当他大她一辈吗?
拿她当小孩子的,已经死的死转世的转世,只他一人还拿她当孩子。
只是那逐羽,确是她冲动之下的结果。既然这五百年平静无法改变任何事,那就让她打破这平静吧。她也累了。
逐羽如此像“那个人”的女子,是巧合?是有心安排?
她是阎君,却不知上天安排。她掌握生死控制轮回,却破不了劫。
尤其是——情劫。
黄泉水静静流着,混浊的水上,架着奈何桥。桥尽头一间小小茶棚,孟婆守着奈何,无数鬼在桥上经行,抛下记忆,走向茫然的来生。
每只魂在上奈何之前,都只有今生的记忆,而不记得几十年或百年前在这里经过的场面,自然也不知道那守着桥的孟婆,还是不是前世的那女子。他们讶然于那女子的秀丽,讶然于她终日不变的盈盈笑容。呆呆从她手中接过孟婆汤,仰头喝下。
这样的美丽,是一种诱惑。惊心动魄。
现在的孟婆,叫做逐羽。追逐漫天的羽翼,笑得温柔,却是成规的温柔。给予每只魂魄来世祝福,却决不会让其中任一只不喝孟婆汤过桥。
逐羽每天立于桥头,白衣随着身周的气微微飘动。有时,她能感受到桥周似乎有道视线,带着炽热,带着怀念,带着哀伤,看着她。但当她沿着这视线望过去时,却看不到半点鬼影。
她也并不急着追寻这视线的主人,只是拂拂被阴风吹散的发,嫣然一笑,竟带上了妩媚。
言萝有时也从桥旁经过,奈何桥连系阴阳二界,逐羽守着近人界那端,而临近冥界这侧,立着一块石。石分七色,绚烂无端,正是三生石。桥下石畔,有无数孤魂野鬼游荡着。或是不愿转世的,但大多数是在等待其他鬼魂——仇人、亲人、恋人,他们终日看着上桥的魂魄,想在那无数茫然惧怕的青白色的面孔中发现他们等待的一个。但,就算等到了,又能如何?无数相爱之人在桥下许来生,三生石成了他们恳请的神明。可,一过奈何人奈何,那口口声声的誓言,那紧握不放的双手,究竟,怎么飘到来世?况且,三生三世,即便是真又如何?
魂还是那个魂,盛放魂的躯壳却早已非昨。许愿的,补偿的,到了另一世,哪里还有意义?
“你终于来了——”言萝看到桥下一女魂叫着迎上,却在瞬间僵住。她对面男子五十余岁,手中,握着另一女子之手。
“你说过你会终生不娶的,你说过要奈何桥下见的!她她是谁?”那女魂尖叫,不甘,却只换来漠然的笑。
她是谁?言萝冷笑。死去的人就放弃了和活人争夺的资格,那男子握住的女子,也许不是他最初的爱,却是他携手一生的人。那女魂等了数十年,她的时间在死去时终止,但他人的时间,并不因此停住。傻傻以为会等到所爱之人的那女魂,怎可能如愿?
死了就是死了,死人——是不该束住活着的人的!
看着那男子握着那女子上桥,女魂泪水满面怔怔站着,言萝划出了一个笑。
可奈何,就是有人,看不透啊看不透这生死,看不透这轮回——即使,再也等不到,却还在这里站着等着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