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真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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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细碎的白雪乘着风势吹开珠帘,三三两两飘了进来,跌落在窗台上、地板上,静静的化成水,然后无声地蒸发消失。

    房内,放有三盆烧得火红的炉子,用来驱走凛冽的寒意,然而此刻宁静的氛围却只听得见炭块烧熔的声响;空荡的卧室中央,摆着一张圆桌,永昼正坐在桌前,拿着针线缝补一件墨色的衣裳──当然,不是她的。

    针进,线出,葱白似的纤指熟练地来回穿梭在布料之间,已经垂泪的蜡攀附着低首的棉线燃烧着,橘红的火光映照着那细致的面庞,在琉璃蓝的水瞳中摇曳,她神情认真地专注于缝补的部位。

    昨夜,她在他的睡袍上发现了一道撕裂痕,吃惊地看着破洞的无垠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造成的,不过因为他的衣料子都很轻薄,划出这样的口子并不是没有过的事。令他意外的是,永昼竟然表示希望让她来缝补。她说,在坤簌宫的时光实在太过悠闲,闲得发慌的她只是想找些事做,无垠惊喜之下当然就答应了。

    然而,深深刻画在永昼脑海里无法忘却的,是当他听见她要为他缝衣裳时从内心深处绽放出来的笑容──那种天真的表情,简直跟个孩子没两样。进宫一个月,永昼看过白天的无垠、夜晚的无垠、朝上的无垠,和大臣议政的无垠,昨夜却是她初次看见拥有那般无邪笑容的无垠。是她的主动让他这么开心吗?

    不,永昼认为原因是来自“缝补”这个举动。

    当孩子的衣裳破了,该由谁来补呢?一般来说是母亲。绝大多数的孩子都穿过母亲一针一线缝纫过的衣裳,无论布料多么的粗糙,因为有母亲温暖的双手织进无限的关怀和母爱,那穿起来比任何一件新衣裳都值得骄傲。只有那双神奇的手,才知道孩子什么时候冷、什么时候发烧、什么时候饿肚子,即使贫穷,只要有母亲,就好比拥有无限的财富。

    但是无垠的母亲却在他最需要母爱的年纪离他而去,残酷的命运竟又在他失去母亲之后,间接让他失去了父爱,顿时,他彷佛像个被还弃的孩子,站在全国的最高处,却没有人注意到他。在那样幼小的心灵中,懂得什么叫寂寞吗?

    希望他不懂,因为,那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上天是公平的,身为一国之主的黑-战君,却连根本的亲情都无法拥有。

    被父王遣忘、被大臣期待的无垠是否曾经急于成长而偃苗助长呢?每晚当她看着他,看着那张没有一丝犹疑不安的面庞,几度差点脱口问出:那颗强壮的心脏,是否也有脆弱不愿让人见到的一面?但她终究没有问出口。

    徘徊在无垠内心边缘的她,始终不肯去碰触、打开两人之间最后一道门的关键,即使永昼知晓,他夜夜都在等待她的行动,守在原地,不肯进一分,也不会退一步,但是她不能,她不能背负着千万人的信任,转而投入他的怀抱。

    想得出神,永昼没注意到尖锐的银针穿过布料,深深地刺进了那白玉般的指腹,直到她吃痛地拿起手指检视时,鲜红的血珠已经渗出了伤口,凝结在指头上。无声地按住出血处,于是小小的血珠跌进了黑色的衣裳中,化为无形;鲜血失去了它原有的色彩,与黑融为一体,但即使看不见,它依然存在。

    在永昼平静如冰的面容上,忽然从眉心蹙起一道皱痕。

    溅洒在黑-战君身上的,何只成千上万滴鲜血,它们被黑所吸收,埋藏在黑-深处,即使肉眼看不见,但它们仍然存在。穿戴着黑-的无垠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盔甲,却依然提着长刀挥舞出更多的鲜血,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是自愿?还是责任使然?

    罗-将人命把玩于股掌之间,视痛苦为享受,不知怜悯为何物,因此被称作罗。但他不是,无垠总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任何的小事都逃不过那双银眸,然而他注意这些不为别的,只因他在关心、在体察每件发生在他国内的事,彷佛是个付出一切的父亲,那样地令人敬佩。即使永昼从未说出口,但在她的内心早已体会到了这点,无垠为国家所做的,已超越所有人能够做的──想必,也牺牲了更多。

    忽地,门被推开的声响扰乱了一室的寂静,也打断了永昼的思绪。

    来人是神色慌张的默芸,踩着紊乱的步伐,呼吸急促地喘着气,看得出来必是一路赶着来到这,白净的小脸上此时泛着红潮,额角渗出滴滴汗珠,她来到永昼跟前。

    “参见王后。”她揖身后脸上还是写满了无措,这让第一次见到她这副模样的永昼十分疑惑。

    “发生了什么事吗?”永昼放下针线,审视着默芸乱了方寸的神情。能让向来冷静的默芸如此慌乱的,在这宫里能有几人?无垠?是他出事了吗?这个乍现的想法无预警地让恐惧爬满了永昼全身,她急促的问道:

    “是无垠出什么事了吗?”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又关心又担心的语气和表情,是多么像一个担心丈夫出事的妻子。

    咽下一口唾液的默芸边摇头边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永昼。“战君请王后到正殿一趟,有贵客来访。”

    放下心中一颗悬石的永昼在听完默芸的话后,更是不解。

    “贵客?是谁?”

    来到黑沃国,无垠将她安置在坤簌宫,也鲜少让人来烦她,或者该说是刻意不让人接近她。除了默芸和少数宫女,还有无垠本人,她这个月以来看到的面孔屈指可数。永昼一度以为,他是否想囚禁她,让她与外界隔离,与世界脱轨,终有一天她会心甘情愿的作他的笼中鸟。但与其认定这种悲哀的设想,永昼却宁愿相信另一种。

    这个宫里的人并不是全部都当她是国母,这在她初来到此地时就已经领教过了。然而就从那日起,永昼就再也没见过那些嘲讽她的脸孔,服侍她的全都是温顺的宫女,口中唤的句句是王后。默芸说,这些人都是她的好姐妹。所以,无垠是想为她隔离恶意与危险?现在的情势还不是她可以露面的吗?

    而方才默芸说要她去正殿见客,这可是头一遭。是什么样的客人非要她去见不可?虽然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但她还是无法抑制的妄想了一下,是白露国的臣子或是使者来探望她了吗?是不是父王挂念她,因此派人捎信来了?

    真是可笑。白露和黑沃互视如仇,又怎么可能让国人跨越国境呢?永昼可悲地在心底嗤笑着自己。

    “是个大麻烦。”没头没尾丢下这五个字的默芸移开脚步往挂着永昼衣裳的木架走去。

    黛眉已皱在一起的永昼搁下手中和腿上的东西站起身,朝默芸着急来回巡视衣裳的背影问:“什么叫大麻烦?是我认识的人吗?”

    “王后也许不认识,但应该听说过。”回答后的默芸来回检视每一件手工精美、质料上乘的外袍,口中念念有词:“不能穿得太美可是王后本来就很美啊。不能穿得太华丽这些袍子怎么一件比一件夸张啊?”说着让人摸不着头绪的碎语。默芸终于选定一件白纱滚金边的罩衫,拿下它后,急忙跑到永昼身边为她换上。

    情绪是会感染的。默芸的急躁使得永昼也跟着紧张起来。不过是换件外衣而已,却使两人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大功告成,默芸看了看永昼的妆容,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定会被染指的。”

    永昼的蓝眸里已经写满了问号,但还来不及开口再问,手腕已被默芸捉住。

    想将王后拉到铜镜前让她梳妆的默芸感到手中的细腕抽离了她的掌握,回过头看向永昼,只瞧见她摸着自己的手腕沉默不语。

    “奴婢只是心急,冒犯到王后还请见谅。”她以为永昼是被她的笨手笨脚惹怒,赶紧揖身赔不是。

    永昼面无表情地摇着螓首,径自移动莲足到妆台前落坐。

    不消多久的时间,此刻的永昼和默芸已经穿过一条又一条的黑色殿廊,通往正殿的拱门已在咫尺。

    原以为默芸会为她梳个更复杂的发髻,没想到正好相反,她将她一头的金钗玉坠纷纷解下,只捞起中央的一绺发,再从锦盒中挑出最朴素的一只彩蝶步摇,在永昼的右耳后绾成一个髻,仅此而已。但永昼不了解的是,为何默芸在看了自己一双巧手做出来的成果后,却还是摇头叹气,直嚷着:“不行,太美了,太美了。”

    也许解答就在前方,永昼这样盼望着。

    宫人为王后永昼拉开珠帘,绣鞋踏上了正殿,在众目睽睽之下,永昼面不改色地走了出来。这个宽不见边、深不见底的正殿已不再让她恐惧,因为坐在最上方的男人已从陌生的黑-战君变成了夜夜共枕的无垠;这个阎黑的宫殿也不再是深不可测,纵使她身着的依然是白衣,但某些事物已经有了微妙的不同。

    来到正殿的永昼并没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文武大臣表情有多狰狞,只因她的视线已被一抹火焰般的鲜红倩影给占据。

    黑得发亮的黑曜石地板上散落着一道艳红的痕迹,那是花瓣。那轨迹从大殿外蔓延至殿内,彷佛是一个人走过的轨迹;顺着鲜红的指引,先是看到六名全身红衣、手持竹篮、巧笑倩兮的清丽女子,再来于花路尽头的,就是一簇像火苗燃烧着的形影。

    背影。女子的黑发用红色缎带高高束起,一身亮红的铠甲没错,是铠甲,配上朱红色的披风,俨然是一名威风凛凛的潇洒少年,但却又让人一眼便看出她是个女儿身,因为纤瘦的身形和白皙的肌肤不言而喻地道出这项事实。

    火焰似的女子转身看向走进正殿的永昼,这才让永昼看清楚了她的面貌。

    高傲的弯眉下是一双红艳似火的瞳眸,高挺的鼻梁衔接着薄厚适中的唇瓣,由唇形看来,她若笑起来,将会是相当灿烂的笑容。

    当她向永昼走来时,忘了反应的永昼只看见女子白如珠玉的耳垂下分别挂着深红通透的宝石,随着女子的移动左右摇摆。

    当女子轮廓分明的俏颜来到永昼面前,女子先是对永昼饶富兴味地一笑,接着开始自我介绍:

    “想必-就是白露国的宓姬,黑沃国的王后──永昼。本王乃东方赤娘国的国王,红莲。久闻大名,今日终得一见芳颜,果然名不虚传。”

    什么?赤娘国?国王?

    永昼被这突如其来的讯息吓着,睁大了水眸。眼前的少女,就是远方赤娘国的王?

    大陆成三角状,中间为广大的黑沃国,左边为次大的白露国,至于右边,就是占地最小的赤娘国。白露与赤娘两国之间横亘着一个黑沃国,导致两国的交流不盛,甚至可以说互不往来,因此永昼对这个遥远的红之国很是陌生,只知道他们人人都有着一双红瞳,以红色衣着为主,至于他们的王竟是个如此年轻又貌美的女王,这可让永昼开了眼界。

    趁永昼看着自己出神,红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她雪白凝脂的嫩颊上偷了个香:此举不但让永昼比方才更加呆滞,在场的包括默芸、众大臣和坐在王座上的无垠都倒抽了一口气。

    抚着被红莲亲过的地方,永昼微启的小嘴发不出一个字。她没料到赤娘国的国王不仅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有怪异性向的女子。

    “红莲!”无垠的吼声响遍整个正殿,双掌几乎要将扶手捏碎的他,想用眼光射死那个偷亲他老婆的采花贼!鳖异的是那个采花贼却是个女的。

    被吼的红莲掏掏耳朵,不以为意的朝上位说道:

    “无垠哥哥不要这么生气嘛!本王只是在打招呼罢了,别这样大惊小敝的。”

    听见红莲是怎么称呼无垠的,永昼缓缓抬起眼,蓝眸对上那双银眸,她内敛的眼光中蕴含着什么?一般人很难猜解,但对这时的无垠来说并不难。

    只是当他心急地想向她解释些什么时,冷漠的蓝眸已经将焦点从他身上移开,不给他丝毫辩解的机会。

    “红莲陛下,请自重。”看不下去的默芸对这个每来一回凌霄殿就要大闹一次的赤娘王很是无奈。没有人能预知她下一步想做什么,任何的威胁和阻止,在她看来,都只是嬉闹般的笑话。

    红莲听见默芸的劝阻,双眼又亮了起来。她三步并成两步地来到默芸身边,勾起她下颔微笑着。“这不是默芸妹子吗?几年不见,又更标致了啊。”

    默芸撇开脸,语气不甚温和。“红莲陛下,请不要开默芸的玩笑。”

    “这哪是玩笑啊!这都是本王的肺腑之言。真是羡慕无垠哥哥,每天都被这么多绝世佳颜围绕,处理起政事一定特别有动力。”将双手背在背后的红莲一脸羡慕的神情,接着又摇了摇头。

    此时,红莲带来的侍女们发难了。

    “大王真坏!闭着弯儿骂咱没有美貌。”

    “就是说嘛,以后不理大王了。”

    这些娇嗔已经让大臣们和永昼目瞪口呆,接下来的景象更是让他们不敢恭维。

    红莲走到她们中央,左抱一个右搂一个,急忙哄道:“本王不是这个意思啊!只是美的味道不同,各有所长啊。”

    听着耳边的银铃笑声,永昼不禁想,现在上演的戏码是叫做调戏吗?这个调戏别人的人真的是个女人吗?还是灵魂装错了躯壳,她根本应该是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才对?

    偷偷看着无垠,他身为这个宫殿的主人却丝毫不受影响,彷佛这一切本是理所当然似的,还拿起一旁的茶杯啜了几口香茶。也许是他真的习惯了。

    他们认识很久了吧?

    从红莲对无垠的亲昵称呼,到她对默芸说的话,甚至现在回想起来,方才在坤簌宫默芸的担心焦急,都代表着他们对红莲的认识和交情匪浅。同样是黑沃国的邻国,一国是邦交友好,另一国却落得被强侵蹂躏这是为什么?他,怎能如此偏袒残忍?

    自己是多余的,这样的掏空感忽然充塞心中。

    无垠透过弥漫茶香的热气凝望着台阶下的永昼。她又在烦恼什么?每当她露出这种受伤却又佯装坚强的表情,无垠明白,那就是她最痛苦的时候。但以她的身分、她的个性,又不可能向别人吐露心事,包括他也被阻挡在外不得其门而入。

    这是多么的残忍!明明清楚地听见墙的另一边传来细碎柔弱的啜泣,却无法立即在她身边抱紧她安慰她,只能不停的寻找入口,心急如焚。即使总是碰壁,弄得一身是灰,他还是不愿放弃。世上知心难求,对他们俩而言,拥有一个与自己身分对等的知己更是天方夜谭。有个道理,无垠比永昼早一步明白。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她不知道,早在

    “无垠哥哥。”红莲-腰看着他。“我们上一次见面已是三年多以前了吧!”

    放下茶杯,俯视着红莲那张带有不容忽视的高贵气质,又随时可能变成登徒子似的脸,无垠回道:

    “是。”

    红色的马靴来回在漆黑的地板上踱步,犹如镜子般的黑曜石倒映了她的英姿和从容不迫。

    “没想到这三年之间,黑沃国变了这么多,无垠哥哥的梦想实现了不少嘛。”说着,那双红瞳再次锁定在永昼结了层霜的丽颜上。“特别是某桩心愿,是吧?”

    由肺叶吐出一口闷气,无垠摆了张臭脸,就是摆给她看的。

    甚是了解这位黑沃国王的红莲,知道什么时候该歇歇,什么时候开开玩笑也无妨,只要不碰触到他的弱点,这位老大哥是很宽容的。

    从怀中拿出一张红纸,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说过我今天是来送礼的。”

    挑起眉,无垠从她骄傲的面容中读到,这次她可真的不止是路过来捣乱的。

    命侍女将红纸奉上给无垠,接着,红莲将习惯性微扬的下颔转向站在一旁好久都没出声的大臣,看见他们各个脸上都写满了对她的不满和对她来访的不欢迎,却又碍于战君的威严敢怒不敢言,那些老脸真是让她看了就想发噱。

    接过由殿上侍卫递上的红纸,无垠慵懒地一手撑颊,一手翻开四折的红纸。

    殿内顶时人声全无,大臣们目不转睛的看着战君,他们都十分关切赤娘王那张红纸上写的到底是什么。虽然红莲这人行径怪异又违礼背俗,但她是个能力强大的君王,这是不容置疑的,若是以国王的身分与战君交流,那么内容就将会是非常关键而且重要。

    食指贴着唇,手掌拖着下巴的无垠,没有露出任何让外人能够分辫出情绪的表情,直到看完,折起红纸,他才和红莲四目相对,这一望,两人竟默契十足地同时笑了出来,而且还是让人看了不禁要打冷颤的奸笑。

    “那我就收下了。”将红纸收进衣裳内里的无垠回敬了这么一句。

    “您别客气。”送礼的红莲也只客套了这么四个字,关于红纸的内容却只字未提,但这个话题在两国之王眉来眼去的协定下,就这样结束了。

    暗璐和黔柱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仍是没有得到一点线索,不过憋气憋到快断气倒是真的。

    清澈的湛蓝眸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们不用言语的默契,叫做心照不宣,他们只靠眼神交会的信任,叫做心灵相通

    前一刻还以为又回到痛恨无垠的自己,现下心中却满泛着酸味。永昼忘了,有一种东西是投入了之后便再也无法收回的,就好比丢入海里的银针,除非放弃它。

    几乎没时间让她喘息似的,红莲的声音又再次响起,而且是针对着她。

    “宓姬,我想还是这样叫-比较妥当吧?”

    好久没听过人家这样叫她,永昼甚至有些陌生。不明白红莲话中涵意的她问。

    “为什么?”

    “因为-依然是白露国的公主,就算外表是黑沃国的,-的心,就像这套衣服一样,还是属于白露国。”火眸瞬也不瞬地盯着永昼。

    红莲一向快人快语,但这次的有话直说似乎在昏暗的正殿上产生了一连串的发酵反应。

    这是一个公开的禁忌,虽然战君并没有正式颁诏同意王后在凌霄殿穿着白衣,但从他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已足够让悠悠之口不去攻击不守国礼的王后,只能默认。

    以黔柱为首的臣子相信战君是尊重永昼的信念,因而不强迫她换穿黑衣,以暗璐为首的臣子们则认为战君是因为宠爱永昼,而让她为所欲为。然而无垠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什么?大概除了他自己,没人知晓。

    万黑丛中一点白的永昼在红莲的注视之下,迟迟未开口。其实她大可当场承认红莲所言极是,因为屹立在她心中的坚持确实是为了祖国,而她,也的确对黑沃王后这个宝座一点兴趣也无。但,她说不出口。要为自己辩白不是难事,只要不考虑后果说了就是,可是一旦顾及到无垠的立场,这些话就哽在喉咙,上下不得。

    他用权力、用威严替她保住了最后的一点自由,让她能够用不会言语的衣裳来表达自身的反抗,所以,无垠等同于默许她的反击。一国之君何以要做这股自打嘴巴的傻事呢?没有其它缘故,就是为了她。

    相对于无垠的实宏大量,永昼面对红莲的打破砂锅,实在不能置他于不义地畅所欲言,这次,换她得替无垠保住面子。

    眼看永昼被刁蛮的红莲逼到死角,无垠多么想伸出援手;她的不语,已经给了他最大的安慰。从沉默中,无垠听出了永昼柔软的心声,她这就是在报答他,顾虑到他的立场、他的为难,因此选择不回答。可惜这份温情只会让她在这座宫殿的地位更加尴尬。

    幸好,愿助永昼一臂之力的,不只无垠一人。

    “红莲陛下,何谓家务事,您可明白?”和红莲有些私交的默芸冒着逾矩的罪名打破沉默。

    斜睨着挺身来解围的默芸,红莲扬着下巴回道:“懂啊,不就是关起家门来处理的事吗?”怎么不懂?这类事情她处理过不下千万件。

    “正是。您身为邻国的王,是否除了政事之外就不该再干涉本国的家务事呢?”

    喝!这句话威胁意味浓厚,一点缝细都不让钻。红莲皱了皱鼻子,虽然她爱女人,却对女人的嘴上功夫不敢恭维,好比默芸这小妮子,竟不顾念她们曾在寒风里赏了整晚的月,几句话就不着痕迹的把她训了一顿。

    “默芸妹妹,照-这样说,简直是拒本王于千里之外。好歹我也是这场和亲中的关键人物啊。”本来想把这个撒手?保留起来的,但情势所逼,由不得她了。

    永昼皱起了黛眉,对红莲所言之事感到困惑。黑沃与白露的和亲,为什么和赤娘国的王有关?到底还有多少事是她所不知道的?

    “-是关键人物?”她问。

    喜出望外地观察着永昼布满疑问的蓝眸,红莲吊诡地嘴角微扬,红瞳瞄了上位的无垠一眼,两道冷箭正不偏不移地穿透她。被威名远播的黑-战君这般冷视着,还能够随心所欲地行动的,这世上除了红莲,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人。

    无视高处散发出的威吓,红莲若有所思地开口:“看来无垠哥哥还有很多事没告诉-”

    此话未竟,机智过人的无垠自然是不可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不把他当一回事的红莲在全朝文武和永昼面前大放厥词,甚至不留情面地掀他的底。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要怪就怪他们太过于清楚彼此的状况;当对峙的情势展开,最后往往是以两败俱伤收场。

    宏亮的男声打断道:

    “我说,-的亲亲表哥怎么没跟-一道来?他不是最爱当-的跟屁虫吗?是被-禁足了?还是小两口又吵架了?我看可怜的他又留在赤娘国帮-收拾烂摊子吧?”

    “任嘴!”急于堵住无垠的口,红莲的一派悠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既羞赧又愤怒的神情。

    紧握着双拳,红瞳此刻简直如燃烧着一般迸出烈焰。全赤娘国的人都知道在红莲面前,有一人不能提,否则就是活腻了;偏偏此人又和红莲一辈子纠缠不清,俨然成为赤娘王最大的罩门。

    眼中映着无垠胜利的笑容,不巧她赤娘王性格中最大的败笔就是好胜,若不给他一点下马威瞧瞧,这赤字非倒着写不可。

    于是她语出惊人地说道:“看来,贵国和咱的交易是不想谈了吧!”哼,看谁握在对方手里的死穴比较多,她绝对不认输。

    所谓的交易,是无垠为了改善贫国的现况所拟定的一套计画。

    以往国内所产的矿石绝大多数是内部消化,外销到别的国家的数量少之又少。但石头不能当饭吃,即使让饿死的庶民用镶金嵌玉的棺材入殓,也不能挽回什么,他们需要的,是能够填饱肚子的食物。

    不同于土地贫瘠的黑沃,赤娘肥沃的红土每年都孕育出粒粒饱满的金穗,谷仓里的干粮囤积着,鲜少闹灾荒的情形之下,除了以备不时之需,也只是放着供虫吃鼠咬。如此天差地远的国情让无垠构思出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又牵扯到赤娘国人的另一项特性。

    从贵族到百姓,赤娘国人喜欢会发亮的东西,其中不乏金、玉、晶石,偏偏赤娘国不产矿石,正好和邻国相反,因此他们觊觎隔壁这块大饼已不是一两年的事了。

    于是,利用了这个契机,私交不错的无垠和红莲透过无数次的遣使交流和商讨内容,终于拟定这个双赢的计画在明年春天正式进行。

    黔柱曾预估,第一批运来黑沃的干粮至少能让平民的饿死率减少两成;若计画顺利进行,四年后,黑沃国人的生活将得到大幅度的改善,这正是君与臣日日夜夜期盼的景况。

    眼看涉及国家社稷,一旁坐山观虎斗的黔柱终于忍不住地跳出来说话了。

    “红莲陛下且慢,谷粮与金玉的交易乃两国耗费四个季节无数人力所建构而成的庞大计画,若在这几句言语之间就否定掉这些血汗成果是否不妥?况且战君与红莲陛下相识已久,红莲陛下尚称战君一声哥哥,这兄妹之间的嬉闹实不该牵扯到国家大计啊。”

    一心为国的黔柱循循善诱、说之以理,无非就是希望唤回红莲为君的一丝理智;但这些长篇大论听在暗璐耳里却只被认为是白费唇舌。在他看来,这性向偏差的君王本来就与常人不同,讲道理这种事对她而言无异对牛弹琴,起不了多大的效用。但老臣就是老臣,做法保守坚持和平,因此,暗璐和黔柱向来就不对盘。

    这玩笑开大了。无垠知道红莲不会把国家大事当儿戏,但她一旦狠下心来,会仿出什么样疯狂的举动确实很难预测,若是要安抚她,办法也不是没有,比如──

    “众爱卿稍安勿躁,赤娘王不过是想带点纪念品回去罢了。”这话马上引来红莲的兴趣,一点也不意外的无垠只管继续说:“红莲,我知道-恨不得把整座凌霄殿搬回赤娘国去,但这是不可能的。不过君子有成人之美,今天我当着众人的面,允-挑一块嵌在这殿上的石头拿回去。”

    红莲感到心头的痒处被搔到,笑逐颜开,果然是无垠哥哥最懂得她的心。

    “此话当真?”

    无垠哂笑着。“君无戏言。”

    众人──包括永昼,均以不敢置信的表情看着高坐上位的王。

    “战君,万万不可啊!凌霄殿乃吾国历史的象征、血泪的代价,更是先王一生的唔唔”即使嘴巴被一旁的暗璐给-了起来,黔柱还是不死心的试图说些什么。但不管旁人怎么劝阻,无垠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

    这座宫殿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悲剧的代价,证明着黑暗过去的证据。说穿了,他并不稀罕它,所以就算是搬走某根柱子,对无垠而言都算不了什么。然而和赤娘国的交易却关系着千万子民的生死,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永昼的目光从无垠无所谓的面容上移开,停留在红莲开始物色宝石的赤瞳上。正想着她会看中哪一块珍宝,忽地,红瞳锁定了蓝眸。

    红莲撩起红袍,从腰际抽出一把镶嵌着红玉的匕首,还没有人来得及反应,锐利的匕首已化作一道白光划过永昼贝耳旁的空气,直通通地插进某根黑柱上,只一瞬,重物落地的声响敲醒了陷于震惊中的众人。

    也让激动过度的黔柱禁不起打击地厥了过去。

    一阵风自耳旁呼啸而过,永昼还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身后就已经传来白刃嵌入石柱的响声,当她再度找回知觉,只感到手心冒出了冷汗。

    “红莲!”这下无垠再也坐不住了,从王座上站起的他一颗心狂乱的跳着,方才的景象足够让他强韧的心脏停止跳动,这绝对不是闹着玩的。

    嘴唇发白的默芸厉声指责着:“红莲陛下,-可知道方才若是失手会有什么后果吗?”

    接过侍女递上的匕首和被她看中的红玛瑙,红莲冷笑了一声。“失手?本王绝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是的,方才那把匕首只要偏差一毫,永昼的绝世丽颜就将面临破相的可能,若不是经过精密的计算和拥有炉火纯青的技术,谁敢这么做?

    但无垠可管不了这么多,盛怒的他终于忍无可忍,对这名任性妄为的客人下了逐客令。

    “-给我滚!”

    红莲吐着粉舌,凭着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反正已捣蛋过了,信也送了,目的全达到了,这趟凌霄殿之行,她只能说满意得不得了。

    “主不留客,那我们只好告辞了,诸位,后会有期。”临走前,还不忘向永昼抛个媚眼,才大摇大摆地离去。

    “送客!”黑着一张脸的无垠喊道。

    原本两手还架着不省人事同僚的暗璐收到圣旨后马上将双手一放,不顾将冰冷地板当床躺的黔柱,领着所有已经卷起袖子做好准备的臣子们往殿外走去。

    “驱邪,这一定要驱邪!”暗璐不自觉地碎嘴着。

    默芸看着对面地板上躺着的瘦弱老人一眼,发自内心地说道:“战君,默芸将右相带进去休息。”

    “准。”

    接着默芸便召来侍卫,合力将黔柱给抬了进去,庄严的凌霄殿上除了一地的花瓣,好不容易又恢复了原有的样貌。

    赤娘王红莲如一阵旋风,将所有的东西都吹离原位后,再彷若无事地离去,留下一片狼藉。

    殿上只剩两人,比起方才的混乱,眼下的宁静显得过分突兀,金色的火光在烛台上摇曳着,一阵风将散落在地上的红花吹舞了起来,黑与白的身影对照着,一动也不动。

    她缓缓抬起眼,对上那双银眸,才发现他已经注视着她有好一会。

    “上来。”坐在王座上的无垠朝她伸出一掌,是在邀她进入到属于他的范围。

    永昼有些迟疑。她知道,那是除了王外谁也无法踏入一步的禁地,但再看看无垠的眼,他的坚持终究说服了她。提起白色裙-,绣鞋踏上黑色的台阶,一阶一阶,她和无垠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最后,站上了象征君临天下的高台。

    “过来。”无垠又下了一道命令,这次是要她到王座跟前来。

    顺着他的意,永昼缓缓地移足至他面前,虽不懂他的用意,但身体就是无法拒绝他。

    一把捉住永昼的手,将那如棉絮的温软带进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就这样,围住了她。

    跌入他怀里的永昼试图挣扎。这里可不是寝宫,若是让人看到他们这举措,那他俩还有威仪可言吗?但无垠似乎不想顾虑这么多,一双铁臂将她搂紧,不许她离开他去其它地方。

    反抗无效的永昼停止了挣脱,静下心来凝睇他,想看清楚这个王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然而这一看,却让她将所有防备都卸了下来。

    银眸写满了担心与不安,一双应该是气宇轩昂的眉,此时却毫无生气地纠结在一块。

    冰凉的指腹为他熨开眉心的皱褶,这张俊颜她并不陌生,但现在看起来,竟是如此消瘦,和她第一眼见到他时相差甚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瘦了。”纤指从他的眉心出发,画着那深邃的轮廓。这一个月来,他们的关系不是没有进展,但也仅止于此。

    彷佛没听见她的话,无垠的大掌覆上她方才被匕首威胁的右颊,粗糙的拇指来回抚摸着早已刻入他心版的滑嫩。

    “让-受惊了。”他说。

    垂着头,永昼摇了摇头。来自无垠的关心,几乎要让她无法招架,这道防线,她守得很辛苦。

    “我没事。”在她心中,有堆积成山的疑惑要问他。关于红莲,她无法做到不去在乎,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让永昼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地不舒服,那种感觉就好像变成了一只毒蝎子,见人就想螫,她不愿意,却由不得她。

    但是等到真正面对无垠,她又一个字都问不出口,为什么呢?

    看着永昼若有所思的脸庞以及那颗闪耀着蓝光的额间坠饰,无垠悄悄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他盈握起永昼纤细的左腕,掀开袖子,一道环绕在白腕上的瘀青曝露在两人眼前。

    “-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吗?”无垠看着她。

    永昼微微摇头,只知道今晨起床,手腕就莫名疼痛,检查之下才发现平空多出了一圈瘀青,她也百思不得其解,没想到无垠竟主动问起。

    “你知道?”她期待地问着。

    无垠沉默不语,接着将细腕抬起,温柔的吻一个个落在那之上,永昼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但一股心酸却无端侵入了她的心房,令她一时无法言语。

    无垠抬起头,毫无预警地吻上了那张水润的红唇,永昼闭紧了双眼,这突如其来的吻让她不知所措,但他的吻却能够安抚她的不安,让永昼只沉醉在此刻,彷佛世界上只剩下无垠和她。

    然而当他的吻来到那凝脂玉颈上逗留时,永昼终于清醒过来,她推着无垠的肩,接下去,就到了她的极限了。

    “会有人来的,不要这样。”这是她的借口,残酷地阻挡住他的借口。曾几何时,这个借口不仅仅伤害了无垠,也伤害了她自己。

    埋首在她发间的无垠没有回答,却也不再继续动作。

    “无垠?”她又推了推他。

    忽然,沉睡中的呼吸声传来,无垠竟然睡着了。

    是那熟悉的香味让他乱了意识,也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疲劳终于击垮了他,无垠睡着了。

    永昼看着王座后的屏风上绘制着黠-与熏璞的传说故事,双手环抱着靠着她睡去的无垠,第一次,她感到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国家的历史中,要抽身,似乎已不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