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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盼盼,二十岁,艺大二年级,主修文学。三岁时,父母相继过世,被送到慈晖之家,十三岁时,由秦英伟收养,至今。”
眼前,坐在披著虎毡的宽敞毛椅里的男子,手持著一份文件资料,像在宣读法律条文般地,逐条念出我的过去和现在。
十天前,他们把我送到这里,交给眼前的这个男子。他们说他是j的弟弟,j的遗言里交代他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这里是他的房子,同孤儿院旁的那处一样,也是临湖的别墅。
我来了十天,只见到别墅的管理人,和一位打扫煮饭的阿婆。阿婆的孙女偶尔会来帮忙,但只是偶尔。春天来了,学校都开学了。
他很忙。马不停蹄的会议要召开,小山篓篓的文件要批示。管理别墅的黄老伯通知了他三次,总算他能抽出时间来看我。
他一来,办公室也跟著被移到别墅的书房,机要人员全都跟来了。
他只打算给我半小时的时间。因为我听到他交代秘书通知各部人员准备三十分钟后开会。
在他来之前,我曾无意间在花园里听到阿婆和黄老伯谈起他的事。阿婆叹气说:
“英伟少爷也真是的,竟然把小姐交给英夫少爷!英夫少爷那个个性啊!一工作起来就没完没了,小姐跟著他一定会吃苦的!”
黄老伯边修剪花木,边回答阿婆说:
“不会的!英夫少爷虽然性情冷漠,不苟言笑,可是他的心肠很好。我从小看着他长大,了解他的个性,他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姐的。更何况是英伟少爷的遗言!”
由底下人的谈话,通常可以了解主人真正的性情。可是从秦英夫抿得紧紧,透露出距离的唇线;从他剑眉不展,传递出冷漠的视线;我不敢相信黄老伯那席话的可靠性。
他把文件丢在桌上,思索地看着我。
“你已经成年了,本来我们已没有义务再照顾你,可是我大哥在遗嘱里交代,要我照顾你的生活,并且继续供你念完大学。”
我低著头,垂著眼,听他继续说。
“我很忙,根本没有空照顾你。你已经是大人了,应该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不过,你可以搬来跟我一起住,有专门的人会照料你的生活起居。”
“请不用费心,先生,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我仍然垂著眼。
“随便你!”秦英夫的声音里,并没有诚恳。“不过,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海边的那栋别墅,我已经交代律师把它处理掉,你不能再回去那边住。”
“不能回去?”我愕然地抬头。
这项宣布太残忍了。那里有我和j七年的回忆啊!
秦英夫却一点也没有怜悯的心肠。他面无表情的说:
“是的,你不能再回到别墅住。我大哥已经死了,留著那栋别墅也没有用,而你说你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是的,我明白了,先生。”我顺从的回话,没有再答辩。“我会找个房子,搬离开别墅。”
“好!我会在银行帮你开立户头,把你每个月所需的生活费汇入银行。”
我又低下了头,没有开口。我的确需要那些钱。
“你还有什么事要说的吗?”奏英夫把背转向我,意思很明显。
“我想先生,如果不会很麻烦的话,我想在离开之前再回去别墅一趟。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带走j留下的一些纪念品。”我无意识的看着地上。
“j?”秦英夫转过身,扬了扬眉。
“我是指英伟先生。”
“哦”秦英夫将语气转折的意味深长,我以为他会追问什么,不过他没有。只说:“好吧!你自己看看爱挑什么走就拿走吧!找到住的地方时记得通知我一声,我虽然很忙没有时间管你的事,但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还是得向我报告,这一点,我想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先生。”
“好吧!没事的话就下去吧!”他挥挥手。
离开时,我在门口和英夫先生的秘书擦身相遇。她亲切的对我微笑,身上散发出-股淡淡的茉莉香。
那是我最讨厌的味道。
我想尽快离开这里,便走回廊底的房间。阿婆把走廊上的窗子打开了好流泄一点阳光进来,我忌不住探头出去,阿婆的孙女咏薇正在草坪上洒水。
“盼盼!”她看到我,挥手招唤,忘了手上正拿著洒水管,水柱倒流,溅湿了她一身。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问。
“才刚开学,时间比较多,也比较闲。”她说:“你要不要下来?天气这么好,下来嘛!陪我-起洒水!”
我望望看起来很暖和的阳光。才开春,空气中其实还充满凉人的气息,咏薇却
这样开心的玩乐著水珠。
她是一个开朗的女孩,只比我小一岁,发育却很好,模样儿、外表举止,都比我还像个大人。
“下来嘛!”她又邀催了我一声。
我迟疑著。
我没有和同年龄或接近同龄的玩伴戏耍的经验。在孤儿院时,每次的游乐玩戏和天真活泼都是有目的的,难得有真正自由解放的时候,我不是偷跑到j的湖边别墅,就是埋在那一堆早已脱线分尸,弥散著一股陈腐气息的故事书里。
j送我上中学,高中,大学——可是除了他,我不愿意感染到任何人的气息。
咏薇却是一个极其平易近人的女孩。我们才认识十天,见面不到几次,她招呼我的方式却像是已认识了千年万年。
她似乎对人充满了信心,举止言行处处表现出她对人生的乐观态度。第一次和她见面,她就亲切的叫著我的名字,自动且自发,和盘托出她的故事。
当我知道,她和我一样,从小案母就死丧,和阿婆相依为命时,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那个笑容那么灿烂的她,会是她叙述里的那个小女孩。
同是自小失去怙靠,我想改变她和我对人不同的态度,在于她还有一个阿婆相依为命。
亲情是一种很微妙的情愫,不值什么钱,却可以让一个人彻底的改头换面。
“盼盼!快下来嘛!”她又催著我到草坪,这次挥著双手。
“好!我马上下去!”我被她的热诚感动了。
我谨慎的走进草坪,她看我长衣袖、长裤、紧得密实的短靴,那样一身的不轻松,夸张的以手覆额说:
“天啊!盼盼,你干嘛穿得这么严肃?把裤管卷起来、鞋子脱掉吧!春天的泥土是很香的,要赤luo才感受得到。”
“赤luo?”我吓了一跳。
“我是说赤脚啦!你看看我!”她抬了抬脚。
她赤著脚,裤管卷高到了小腿肚,上半身是一袭春衫。
我怀疑的看着她,为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咏薇,你这样不冷吗?”我问。
“冷?才不会呢!”她来到墙边把水笼头关掉。“我看你一脸苍白才倒是真的。”
她又走回草坪中央,慢慢把洒水管收好。
“你把鞋子丢掉踩踩草坪试试。”她说:“真的,我不骗你!草坪刚洒了水,赤脚踩起来很舒服。而且,有春天的味道。”
我看着她,她鼓励的回视我。
所以我就把短靴脱掉了,再脱掉白袜塞进靴子里,两手提著靴子,慢慢的踩著。
“怎么样?很舒服吧?”
我慢慢走着,没卷摺的裤脚沾了-点微湿。
草坪踩起来很冷,水珠很冰凉。寒气由脚心直透到我心脏,我冷不防打了个颤。
可是那个感觉真的很舒服,寒寒凉凉。凉气微麻著我的心脏,虽然我一直不禁地打著颤,然而失去了j以来的悲痛,同时也被那凉寒冻封在一角。
我不禁仰起头闭著眼向著太阳。青光融水光,春阳暖心房。
“我说的没错吧!很舒服对不对?你实在应该多多出来晒晒太阳!”咏薇说:“明天下午我带你到别墅附近逛逛。你还没看过吧!这附近风景很美!”
“谢谢你,不过,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我还是把脸朝向阳光,舍不得太阳温温的吻触。
咏薇一下子扑到我身边来,连珠炮似的问:
“什么?你明天就要离开这里?这么快!去那里?是不是英夫先生要带你去他那儿?”
我收回向日的仰姿,看了她一眼,然后微低了头,踢踢脚踝下的草露。
“不是。”我说:“我要先回去海边的别墅一趟,然后在学校附近找间房子。已经开学了,我不能再耽搁下去。”
“学校?你还在上学?”
“嗯。”我点头。
“我还以为——”她甩甩头发。“你都没说,我还以为——算了!你念那间学校?大学吗?”
“嗯。”我又点头。“跟你一样,不过我是文学部的,高你一班。”
“是这样啊!”声音有些消沈。
很意外的,她的反应竟是这样无精打采。我还以为又会发生一场惊天动地。
我看看她,她脸上的表情管不住的在说她心里有事。
这似乎不像她的个性。她的神情就像有根鱼刺鲠在喉咙里般那么古怪。
“对了!你说你要在学校的附近找间房子,搬来跟我当邻居怎么样?”她稍稍恢复一丝活泼的生气。“我住的那栋公寓,顶楼还有一间套房要出租,你如果有意思,我就帮你先跟房东订下来。”
“这”我犹豫著。我不想和人群有太接近的关系。
“怎么样?”咏薇热情的眼神很坦率。
“好,那就麻烦你了。等我把事情办完就去找你。”我用脚趾触摸草丝,又加了一句说:“我以为你跟阿婆住在一起。”
“本来是住在一起。”她走到草坪边缘,坐在小径上,脚却仍踩在草坪里。“后来上大学来往麻烦,我就搬到学校附近,阿婆还是住在别墅旁的小屋子,我有空就回来看她。”
“你呢?海边离大学相当远呢!”她抬头间。
我跟著坐在她身旁,学著她,也把脚搁在草坪上。
“我搭火车通勤,不过j都会送我到火车站和接我回家。”我把靴子搁在一边,把手玩弄著草丝上的水珠。
这一处的草坪没那么凉,而且乾乾的,大概刚刚咏薇洒水时漏了这个方向。
“j?”她有些疑惑,尾调扬得很特殊。“你说的是英伟先生?”
我轻轻点头,把脚缩回来,放在太阳下曝晒。
“我很好奇-!你和英伟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她终于把鲠在喉咙里的那根鱼刺吐出来。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她有些自言自语。“本来我还以为你是英伟先生的情人或什么的,可是你那么年轻!然后我猜你大概是英伟先生爱慕的人的女儿,不过这更不合逻辑,英伟先生从来没有爱上任何女人!”
“我真的对你和英伟先生的关系感到很好奇!”她继续自言自语。“英伟先生虽然对人很和蔼,可是他只有对英夫先生和你这么特别。”
她看我一眼。我拍拍晒乾的脚踝,慢慢穿回白袜。听见她又接著说道:
“你大概不知道,英夫先生和英伟先生不是同一个太太生的。英伟先生十岁时,秦先生又娶了英夫先生的母亲。秦夫人很生气,一直不肯承认他们母子,秦先生就把他们母子安置在这间别墅。”
“英夫先生是在这里长大的。二夫人一直得不到秦家的承认,英夫先生也一直受到秦氏家族的排挤。在秦氏企业里,秦夫人娘家的势力一直很盛,事实上,秦家那些亲戚根本不承认孤儿院出身的二夫人和庶出的英夫先生。”
“可是英伟先生却对二夫人和英夫先生很好。”咏薇一直在自说自话。“我记得我小时候,英伟先生常来别墅看二夫人和英夫先生,很疼爱他这个弟弟。”
“二夫人一直郁郁寡欢,英夫先生十四岁时,她就积郁成疾过世了。二夫人死后,秦先生才正式领养英夫先生,让他认祖归宗。奏家所有的亲戚都激烈的反对这件事,秦夫人更是不承认这个儿子,可是英伟先生却独排众议,敦促秦先生早日领养英夫先生。”
“本来,英伟先生是秦氏企业当然的继承人,秦家家族也只承认他是唯一有这资格的人,秦先生心里也比较偏爱他。可是七年前,他拒绝他父母为他安排好的婚事离开家,听说是为了一个孤儿院的女孩,秦先生一怒之下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英伟先生从此也就不知所踪,直到你出现——”
故事怎么会这么复杂!我穿好鞋袜,表情木然。
“那个女孩就是你了,对不对?你和英伟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好奇心起来就撩人厌了。
我将腿并拢,曲收到小径上。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我问她。
“你忘了?我就住在这里,一天总要听阿婆叹上几回!”她放下裤管,拍拍脚丫,开始穿鞋著袜。
看她仔细把鞋带穿好绑紧,我也起身拍掉裤子上沾的尘土说: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房把东西整理好。”
我从草坪穿过去,没有等她。她在我身后喊叫说:
“盼盼,你记得事情办好要来找我哦!房间我会帮你留著的!”
我回头对她挥挥手,再转身准备进入别墅。头一抬,秦英夫站在书房落地窗前望着草坪,手上的香烟袅袅绕回在头顶周侧,蒙成了一层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