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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高级住宅区,每一户都有高高的围墙、大大的院子,以及两三只凶恶的看门狗。
现在是下午四点钟,小学刚放学,但大部分的成人都不在家里头,会留在家里的不是菲佣、越佣就是台佣。
僻静的马路上,偶有一两部奔驰车经过,路的两旁种着大树,即便是炎热的夏季,人们来往于这条马路也会觉得清凉无比。
私立小学的校车在路旁停下,放了七、八个学童下来,安凊叙刻意在原地停留了十几分钟,等所有人都到家后,才缓步前行。
他背着书包,低头走着,书包里有老师刚发的奖状。他月考又拿到第一名了,奖品还没有拆,大概是水彩、文具用品之类的东西,他不是太在意。
他比较在意的是,今天朝会的升旗台上,校长颁发各年级演讲比赛的冠亚季军,小三的他和小六的哥哥安帼豪视线对上时,对方眼底的忿忿不平,让他一阵头皮发麻。
因为,大哥只拿到季军,而他得冠军,最糟的是,校长还对他们说:“安议员怎么没抽空来看你们兄弟领奖?两位公子都这么优秀”
大哥痛恨别人说他们是兄弟,痛恨凡事输给他,他不允许自己输给弟弟这样说并不正确,应该说,他不允许自己输给“那个女人”的儿子。
安凊叙皱起浓墨的双眉,将脚边一粒小石子远远踢开,他一路走,嘴巴里一路叨叨念着,忍耐加和蔼就是力量,忍耐会让敌人相形见绌,会使自己益加强大
突然一堵高墙挡在他面前,眉梢一抽,他咬牙,紧握拳头,缓缓抬头,直至接触到安帼豪那怒不可遏的目光。
安帼豪发育得很好,才小六就已经快长到一百七十公分,相较于身高不到一百四十的安凊叙,他简直是巨人国的居民。
“你很得意吗?”他双手环胸,俯视着矮人国的“弟弟”
“没有。”他咬牙回应。
怎么得意的起来,早就猜到他会在半路上拦截自己,就像过去每一次输给他时那样,给他一顿好打。
“没有?你在升旗台那一眼,不是在心里嘲笑我?”他手一推,恨恨地把安凊叙的头推到另一边。“说话啊,怎么不敢说?”
安帼豪又推他一把,这回推在胸口,安凊叙站立不稳往后倒去,**先着地,整个人摔在泥地上,他仰头望向安帼豪那双饱含怒意的眼睛。
“你是不是在心里想,安帼豪这个废物又输我了?就算他拚死拚活、用功到三更半夜,也不可能像我这么厉害?你是不是很得意,奖状上面写的是冠军不是季军?”
说着,他用脚踹上安凊叙的腰腹,一阵疼痛入心,痛得安凊叙身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就算比我优秀又怎样?你妈就是不要脸的女人,贱女人生的贱种,你身上流着肮脏的血,一出生就是垃圾!”
他每说一句便踢一下,见安凊叙不回手、不喊救命,光是用手护头,更火大了。他怒不可遏,双眼冒着熊熊烈火,蹲下来,拉开安凊叙的手,一拳揍上他的脸。
他对着安凊叙尽情吼叫,拳头一记记落下,恨不得这个讨人厌的家伙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但无论怎么打,他就是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生存,他恨!他恨得将全身的力气全发泄在对方身上。
他恨他,从一年前安凊叙被带回家里那刻,他就恨不得把他杀掉!
他原本是天之骄子,父母眼中唯一的骄傲、师长心目中的模范生。
好胜的母亲什么事都不要他做,即便到现在,鞋带也不必自己绑,他要做的只有考第一、比赛夺冠,他做到了,在安凊叙来之前。
但安凊叙一来,他就被比下去,安凊叙的小提琴拉得比他好,他刚加入学校乐团,自己的首席位置就被挤掉;安凊叙的功课比他优秀,他从不考一百以下的分数;安凊叙的人缘比他好,打到家里的电话,十之八九都是找他;左右邻居对父亲夸奖的人是安凊叙,现在连家里的佣人也对安凊叙比对他好。
他痛恨这种状况。
最恨的是,就算母亲再讨厌安凊叙,也不愿落人话柄,她不打他、骂他,连动都不敢动安凊叙一下。
母亲只会关起门来对他恐吓“我看你,样样不如人!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不如好好栽培你妹妹!这两天,会有新的英文家教到家里帮你上课,你认真学吧,国小毕业就出国念书,免得输你弟弟太多,太难看。”
他不想孤零零地被丢到国外,他想跟在最崇拜的父亲身边,想象爸爸一样,念台大,毕业后竞选市议员、市长、立法委员,当个政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都是安凊叙害的!他不要出现就好了,他为什么不要去死一死
安帼豪越打越用力,直到力气全抽尽,才狼狈起身,喘着气,指着他痛骂。
“你最好不要给我回家!你要是敢再让我看见你,我见一次,打一次!呸!”安帼豪在他身上吐一口痰后,拍拍手上的灰尘,往家的方向走去。
安凊叙趴在地上,肿胀的眼睛微微睁开,看着安帼豪脚步走得够远了,才缓缓撑地坐起,找了一棵大树靠着。
仰头望天,他突然好想妈妈,好想院子里的桑树,他知道身为男孩子不可以哭,但此刻他的泪水无法克制,泪珠一串串滚过满是尘土的稚气脸庞,画出两道痕迹。
他搬到安家已经九个月了,日子过得不愉快。永远不在家的爸爸、冷漠的大妈,以及时不时对他拳脚相向的哥哥,如果不是爸爸那句承诺,他连一分钟都待不下。
爸爸说:“你乖点,等住满一年,就可以搬回去和妈妈一起住。”
为这些话,他忍耐,天天把对阿紫说过的话搬出来讲,鼓吹自己不要心存怨恨,他每用红笔画去一天,心里就得到一分安慰。
再三个月,再三个月他就可以回家,那时妈妈一定熬了满冰箱的桑椹汁,等他回去喝。他会分给阿紫,但是要她陪自己背名人语录,他还要给阿紫讲故事,就讲她最喜欢的雪后好了
下垂的嘴唇微微上扬,分明是狼狈不堪的脸,却带着幸福光辉
路的另一端,十四岁的阿雪左手提着一个有造型的宠物笼子,右手拉起名牌皮箱,她正打算离家出走。
没错,就是离家出走,她再也忍受不了亲人们争夺财产的丑陋面容,宁可一只皮箱走天涯。
远远地,她看见树下那个瘦弱身影,冷冷一笑,他也无法适应弱肉强食的家庭吗?
她认得他,安凊叙,他是安议员家的“养子”
去年安议员要竞选连任,安家全家都出来为他站台,但有家八卦周刊挖出他在外面养小老婆、生下私生子的事件。为证明没这回事,他把安凊叙推上台面,说他是自己哥哥的私生子,但哥哥几年前去世,孩子由情妇带着,既然事件曝光,他和哥哥的情妇商讨过后,决定领养这个侄子。
这个解释不论真假,他都得到妻子的大力支持,报纸上他好男人的形象更加稳固,也因此安凊叙正式搬入安家。之后,安议员更是高票获得连任,结局皆大欢喜。
只是果真皆大欢喜吗?
家里事关起门来,谁也管不着,阿雪已多次看见安凊叙像现在这样,被安帼豪揍到一身狼狈地坐倒在树下,身上挂伤,神情落寞。
她顿顿脚步,考虑两秒,向他走近。“你”她才说一个字,他就蜷缩起身子,满眼防备地望着她。
有趣,他的神情和“阿飞”看见老鼠时一模一样。
阿飞是她的猫,猫抓老鼠是千年不变的定律,但,她的阿飞看见老鼠会拱起身子,虚张声势地做出攻击姿势,可事实上牠根本就是害怕,害怕一只小到不能再小的天竺鼠。
放下宠物提笼和行李箱,她走到安凊叙身边,坐下。她屈起膝,嘴边噙起一抹冷笑。
“生气吗?有什么好气的?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比你强的,自然要打压你、欺负你,哪天轮到你比他强了,他还不是得眼睁睁看你掠夺他的一切。”她清亮的嗓音说道。
安凊叙转头看她,一脸质疑,掠夺两字像钟声,清脆响亮地敲击着他的耳膜。
“与其在这里可怜兮兮地觉得自己受委屈,不如壮大自己,任谁也不敢欺负你。”
壮大自己?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念头。
他只想要乖乖忍耐,忍耐到暑假,就可以见到妈妈;他想照着爸爸的意思,努力当好小孩,努力熬过这一年;他以为忍耐是力量,怎么会是反击更有力?
见他眼底的戒备松懈,阿雪淡淡一笑,十岁的孩子和肚子饿的阿飞一样好拐,她揉揉他的头,像揉阿飞的毛那样,她喜欢这个小子。
“你想跟我走吗?”
话出口,她才晓得原来自己还是会害怕,虽然那样有骨气的一挺背离家出走,终究这个世界于她太大、太孤单,她想要他这个盟友。
安凊叙直直地盯着她老半天,才缓缓摇头。“不行,我要留在这里,等我妈妈来带我。”
想起母亲,他脸上漾起一弯柔软笑容,漆黑的双眼涌入温暖。
她扯唇,说不出心口涌上的滋味是什么,是嫉妒他还有妈妈可以来带他远离肮脏龌龊的家庭,还是害怕未来将要一个人生活?
不,所有人都知道她天不怕、地不怕,知道她骄傲得就算害怕也不会允许自己表现出害怕。撂下冷笑,她起身,拿起宠物提笼和行李箱,头也不回的远走。
当时她并不晓得,这天,安凊叙望着她背影的眼神里,有着淡淡的依恋与不舍。
再遇见安凊叙时,已经是八月底的事。
阿雪在捷运站看见嘴角破裂、眼睛挂着黑轮,一脸无措的安凊叙,失魂落魄地坐在捷运站一角,垂下头,拧扭着自己的十根指头,无助得像只流浪猫。
只花了一分钟考虑,她走到他面前。
安凊叙顺着她的球鞋往上看,首先见到两条裹着黑色牛仔裤的腿,再往上,她的腰很细,细得用力一扭就会断掉似的,继续往上,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庞,倔强自负却充满戒备的目光在看清楚她的五官时,瞬间温柔。
他再不是几个月前那个乖巧的小可怜,他眼底增添了桀骜与愤懑,微扬起的嘴角噙着一丝冷漠淡笑。很好,他似乎开始认同这个社会的冷酷傲慢,阿雪有些得意地想着。
至于她自己,独居的几个月时间里也有了若干改变,她的心更冷,她的嘴巴更坏,她也更勇于面对那群“长辈们”
现在的她,把寂寞当成零嘴,把孤独视为理所当然,她再不需要同党盟友,不需要友谊依恃,她要的是另一只可以被改造的阿飞。
“你去哪里?”她问得简短。
“去找妈妈。”他答得简单。
从七月初学校放暑假,他就一直等待母亲来带自己回老家,但七月份过去,八月份来临,眼看开学的日子渐渐逼近,母亲没来,父亲借口忙碌,不愿带他回去。他再也等待不了,便背起行囊和全部零用钱,独自返乡。
“找到了吗?”看他那副落魄模样,她不必听就知道答案。
“她,不要我了。”他眼中凝起寒光,咬牙切齿的道。
她双手环胸,望着被弃养的男孩,脸上的笑容和他的一样冰冷。“所以现在—”
“我还可以跟你走吗?”
她把视线拉开,对上不远处的售票机,像在思索什么似的,而他没有不耐,静静等待她的答案。
许久,她问:“你不怕我是坏人?”
“不怕。”他凝目回答。
她再坏也坏不过抛弃自己的母亲,坏不过天天拿他当沙包打的安帼豪,坏不过时时出阴招害他的大妈,更坏不过无视自己存在的父亲。既然不要他,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为什么要把他带回来?为什么他有无数的问号,而每个问号都带着浓浓的恨意。
阿雪清冽的目光像两道射线,射向他的脸,她弯下腰,勾起他布满青紫的小脸。
“你应该怕的,说‘不怕’,代表你还不够认识这个世界的阴险。没关系,我会慢慢教导你,别轻易相信任何人。”
于是,他跟着她回家,成为家里的第二只阿飞。
阿雪的家很大,虽然是公寓,却有近百坪,六房三厅、一只猫,还有个二十四小时的女佣。女佣只会在铃响的时间里出现,其它时候就像个隐形人。
在安凊叙住进去的第二天,有一整面落地窗的空房间被改成健身房,阿雪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你想打赢安帼豪,就得先练出几块能看的肌肉。”
然后,在健身教练的安排下,他一天运动三个钟头。
阿雪没让他上学,不只他,她自己也没到学校念书,但他们有各科家教,他们学的不是国语、数学、艺术与人文,而是经济、哲学、会计、英文和西班牙语。
她还聘请国立交响乐团的首席来教他拉小提琴,请知名大师教导他们国际礼仪,他们有一间很大的书房,书房里全是专业书籍。
没人研究过这种与人群隔离的精英教育,对孩子的成长会不会造成心理上的影响,然而阿雪和安凊叙很满意这样的生活。
十岁到十七岁,七年当中,阿雪把他从瘦小的一百四十公分的躯体拉拔到一八五,也把一双温暖眼眸变得锐利清冷。
他很少笑,每次发出的笑容都带着某种目的,如果缺乏目的,他吝于施舍笑意。他很少说话,但一开口,就能直指标的,说动人心。
他长得很帅气,有种超乎年龄的成熟气质,走在街上,常吸引许多大龄妇女。曾经有模特儿公司经纪人看上他,想尽办法邀他加入,而他的回答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冷到让人心惊胆颤的眼神。
阿雪在十六岁那年小试身手,开始玩股票、基金、期货,虽赚得不多,只获利两成,但心养出自信,她越玩越大,成为股市里的大户,本来就有钱的她,钱更是多到可以翻天。
循着自己的经验,她让安凊叙在十五岁那年也尝试投资,结果却是惨赔,比起她,他缺乏对金钱的敏锐度。
但他的意志坚定,不肯认输,于是他们开始日夜研究国内外股票、全球经济,之后他决定再度出手,向阿雪借两百万,投入股市。
十六岁那年,他不但将欠阿雪的钱还清,还赚到人生的第一个一百万。十七岁,阿雪在他身上大手笔投资,年底时,一个登记着蓝伊雪的名,实际上却属于安凊叙的户头里,已经有着让人瞠目的财富。
清晨七点,多数十七岁的孩子,正背起沉重书包赶公交车、赶捷运,赶着在钟声响起时进入校园,但安凊叙没有,他正在练胸肌,一颗颗汗水争先恐后在他**的上半身冒出,年轻的肌肉、完美的线条,他因为健身,磨练出坚强毅力。
忽然,门被打开,他离开健身器材,顺手拿起毛巾,拭去身上汗水。
转身,只见阿雪慵懒地靠在门板上。他微微的笑意渗入眼角,她是唯一一个,让他还愿意免费微笑的人。
“我有话要告诉你。”语罢,她把手上的开水递给他。
“好。”他接过水,不急不躁,一口一口慢慢吞下。
两人走进书房,阿雪走到阿飞窝着的沙发里,把脚连同身子蜷进去,右手缓缓顺着阿飞柔软的金黄色毛发。
安凊叙坐在书桌前,打开笔记型计算机,没有催促阿雪开口。
“你先做好心理准备,近日,我们要去拜访你的父亲。”她一开口,就是震人心神的语句。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父亲,事实上在心里,他早就没有父亲。
闻言,他敲着键盘的手一顿,阿雪的话虽震撼人,但他早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小男生,略做思索后,他打开网页,浏览全球股票,貌似不经意地问:“为什么?”
“你需要身分。”
“为什么?”
“你赚的钱应该存在自己的户头里。”
她语气清淡,抚着阿飞背毛的那只手没有停下,那是她在思考时专有的表情与动作,他知道。同居七年可以让人了解彼此的许多小习性,因此他没打扰她。
“阿叙,你害怕回家吗?”她又问。
“不会。”他并不害怕去见自己的父亲和那位已经二十岁、上大学的异母哥哥,不过要他见他们,需要一个充分的理由,否则他连应付都不想。“我不介意把钱存在你的名下。”他补充说道。
“但是”她沉默了两分钟,再度开口“我想送你出国念书。”
“为什么?”出国念书的理由有许多个,见世面、学语言、拿文凭这些理由他都不需要,他的能力不用文凭来背书。
阿雪离开阿飞热爱的那张沙发,走到书桌边,盖上笔记型计算机屏幕,强迫他与她视线相迎。“我要结婚了。”
“为什么?”她才二十一岁,不是应该结婚的年纪。
“我要从‘她’的手里抢回我爸爸的公司。”她脸上带着冷酷。
所以她要把他从这个家里赶走,迎入一个陌生男人?安凊叙皱起眉头,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叩,那是他焦虑时的小动作,就如他明白她,她一样清楚他的习惯。“你要那个公司做什么?你不缺钱,也没有经营意愿。”
“所以,我要找个能够替我经营的人嫁。”她转开视线,看向他背后那排书架。
“你只是在赌一口气。”
“也许,我想证明自己够强大。”
“那么,你等我。”
“等你做什么?”
“等我满十八岁娶你,我替你经营公司。”
她轻巧地漾出笑容,身子往前趴,手肘靠在桌面上。
“谢谢你,可惜我等不及了,姑姑的野心越来越强烈,我要在她爬上董事长宝座之前将她拉下来。”
她连多一天都不要等,不要让那女人称心如意。
“你已经找到适合人选?”
“对。”那是个有魄力、有担当的男人,他需要她的钱,而她需要他为自己效力,两人在一起,互蒙其利。
“那是个好男人吗?”
“我为什么需要好男人?期待他给我好生活吗?”
她嗤之以鼻,好生活要依靠好男人给?算了,这世上连亲人都妄想把她的骨头拆吞入腹,她凭什么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存有过度期待。
他的眉毛益发紧聚,她说得对,与其期待别人,不如依靠自己,但那个男人可靠吗?他会不会回头吞掉阿雪所拥有的一切?
“你已经决定,再没有转圜空间?”
她拉紧嘴唇。“对。”
看着她固执的眉目,安凊叙只能把担心抛诸脑后。算了,若真有那么一天,换他来收养阿雪。
“好,我回去。”久久,他抛出一语。
“我陪你回家。”
“你不必帮我,这点小事我能够自己解决。”
小事?很好,她喜欢他的笃定自信,不枉她花了七年心血,把他养成坚毅独立、自信卓然的男人。
“我不打算帮你,我只是想看热闹,看看安理卫发现失踪多年的儿子突然蹦出来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微勾的嘴角噙起冷然笑意。
会很震惊吧?亲人间的震惊,她喜欢得紧呢。
高级的牛皮沙发散发着淡淡光泽,原木制成的书架上排列着许多精装书,安理卫的书桌比一般的尺寸要大上一倍,坐在后面,不怒自威。
父亲的权威是靠这些外在的东西填装起来的,而他安凊叙,不需要。
第一次站在这张书桌前的时候,他九岁,害怕得全身发抖,却还在心里用伟人名句安慰自己。书桌后面的父亲距离他遥远且威严,而站在父亲身边的大妈和哥哥愤懑不平的脸色,至今,他记忆犹新。
安凊叙刻意挑个全家都在的时间出现,他冷漠地拉起眼角,他不认为这号表情叫微笑,但教导他礼仪的教师说过,身为绅士,即便无心意,脸上仍要挂着高贵的表情。
没错,这个表情不是笑,而是一种俯瞰天下的高贵。
他刻意穿着一身昂贵的手工西装和手工订制鞋,这家里每个人都是识货的,自然看得出他一身价值不菲的装束。
沙发上,大妈脸上的嫌恶即刻出现,只消一眼,安凊叙便看穿她的心思,她以为他是阿雪包养的禁脔。
无所谓,他不打算解释,她要怎么想都行。
安帼豪的脸色则在瞬间变得尴尬难堪,他可以将之解释为罪恶感吗?
倘若他当年死在外头,那么他脸上的表情的确合理地反应出他的罪恶感,因为他是造成自己在这个家,一刻都待不下去的主要原因。
至于拿着一块水果,不晓得该不该往嘴里塞的妹妹,他对她已全无印象,他相信她对自己也没有任何记忆,毕竟那他离开那年,她只是个五岁的幼稚园小孩。
安凊叙与父亲对望,父亲的惊讶让他眼角的浅笑加深,没想到是吗?没想到离开父亲的孩子可以活得更好,更茁壮?他恨他们,恨这一大家子,恨他们联手欺凌一个缺乏反击能力的小男孩,这个恨,他会带着,负着,直到自己拳头够硬的那天为止。
“父亲,我想和你谈谈。”他的声音醇厚,姿态气度沉稳得不像个十七岁少年。
吐了口长气,安理卫回过神,思忖着,这些年这孩子究竟去了哪里?
他曾几度暗地托人找过,却不敢明目张胆,生怕消息传出去,毁坏自己的的形象,身为政治人物,他必须时刻谨慎小心,绝不能落人话柄,否则前途毁弃不过是转瞬间的事。
“好,我们到书房里谈。”他起身,转身走向书房。
安凊叙微点头,向大妈和“哥哥”示意后,优雅旋身,微弯起手肘,让阿雪勾起他的手。
此际,他收回打量的目光,站在这张曾经让自己感到害怕的书桌前面,轻撇了撇唇,他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恐惧的,他已经不是当年被强势带离母亲身边的小男孩,如今的他有学问,有能力,也有教人欣羡的财力。
“这些年,你在哪里?”
“父亲不必担心,我过得很好。”
他高贵的神态竟让身为父亲的安理卫自觉矮了几分,仿佛他是睥睨天下的王者,自己不过是匍匐他脚边的小角色。
摇头,安理卫发觉不对劲,强振起精神,他不应该受影响。
“看你的样子,是混得不错,既然如此,你回来做什么?”
“我计划出国念书,需要借用父亲的证件,和父亲的亲笔签名。”
“是出国念书还是出国当人家的专属牛郎?”他不屑地看了穿着亚曼尼套装的阿雪一眼,只觉她面容熟悉却记不起来,她究竟是哪一号人物。
“我可以将父亲的话解释为对亲生儿子的关心吗?”他在提到亲生儿子四个字时,脸上带着浓浓的讥诮与邪恶,他的目光像一把锐针,瞬间刺上安理卫全身,他恨他,一个虚伪矫情的父亲。
“随你怎么解释,只不过我有权利义务,保护未满十八岁的子女。”
“针对这点,我很感激,首先,感激您承认我是您的子女,而非隔了一层血缘的侄子,再者,感激您在我消失七年之后,突然觉得自己有权利义务保护未满十八岁的子女。”
他这话惹出阿雪两声清脆笑声,这家伙真毒“谈判课”的钱没白花,回去时她要记得买个礼物送给老师。
但他同时也挑出安理卫的怒火,这算什么?一失踪就是七年,期间没有消息,毫无联络,如今一出现就给自己难堪?
虽然他与这个儿子相处的时间短暂,但在他十岁之前,自己从没短少过他的花用,就连他的母亲,他也不曾亏待,没想到竟养出这么一个没心肝的孩子。
他用力握紧拳头,额间青筋暴张,怒视安凊叙“如果你是来挑衅的,你可以走了,我不会给你任何文件和签名,想出国?自己想办法。”
“办法我当然有,只不过听说父亲想竞选立法委员,若不是生怕牵连到父亲的名誉,今天怎会特地走上这一趟?既然父亲这样说了,好吧,我就照着原先计划进行,阿雪,我们走吧。”他走到沙发边,优雅地向阿雪伸出右手。
这样就走啊?真没意思。
她望望他,皱皱可爱的小鼻子,可他们家阿叙都这么说了好吧,她心不甘,情不愿的缓慢起身。
“等等。”
听见安理卫的声音,一心想看好戏的阿雪,立刻把悬在半空中的**迅速贴回沙发里。
安凊叙对她挑挑眉,给了她一个胜利在望的目光,接着他气度沉稳,缓慢转身,回到那张大到让人不自在的办公桌前。
“父亲,您还有其他的事?”
“把刚刚的话说清楚。”
“父亲想知道我另外的做法吗?很简单,我打算召开记者会,向大众说明我的真实身份,借此引出母亲,经由她的帮助,或许对于出国念书这件事,我可以进行得比较顺利。”他气定神闲地与父亲对望。
“你这孽子,我到底做错什么事情,让你这样对待我?”他暴怒地向桌上捶了一记。
“您不清楚吗?需不需要我简单向您做个汇报?第一,您不该对婚姻不忠实,占有我母亲,生下非婚生子;第二,您不该为了消灭对自己不利的舆论,硬把我从母亲身边带走,改变我的生活;第三,既然您作主让我回到这里,您就必须把母亲不能给我的关怀加倍给我,而不是放任我自生自灭,任人欺凌;第四,在过去七年,您没有尽饼一天身为父亲的义务,就不该在今天要求身为父亲的权利。”
他每字每句讲得铿锵有力,事实上他父亲犯下的最大错误是,不该让他离开这个家里,因为当他有了足够的实力,将是安家恶梦的开始。
说得太好了,阿雪真想站起来给他拍拍手,亲情?呸,不过是可悲,可鄙的东西。
她的确是站起来了,只是没真的拍手,而是走到安理卫身前,冷笑说道:“我想,您大概不晓得我捡到令郎时,他身上有多少伤口,我不确定那是您,您的夫人或您的公子当中哪位留下的,不过那些照片和验伤单我还留着,我相信一个非婚生子的家暴儿,应该会多少冲击到您的年底选情。”
“你们是来威胁我的?”他气得脸红脖子粗。
“威胁?不,我是来告知父亲,自己未来几年的求学计划,如果您愿意配合”安凊叙从皮夹里面掏出一张名片。“请联络我们的律师。”说完,他偕同阿雪往门边走去,手握上门把时,他略略回头,叮嘱一声“因为出国时间有些紧急,我会等父亲二十四个钟头”他抬起手腕,看一眼腕间的劳力士表。“明天晚上七点四十七分,如果王律师没接到父亲的电话,那么很抱歉,为了我的前途,只好对父亲的名誉稍加妨碍了。”
七点五十二分,他们离开安家大宅,出门前遇见也正要外出的安帼豪,他连半句话都不敢对安凊叙说,只低着头,从他们身边飞快走过,坐上等在外头的凯迪拉克。
阿雪看着他的背影说:“你那个哥哥不如你。”
“我知道。”
“你做得很好,为求目的不择手段是对的,不管对象是谁都一样。”
安凊叙扬起唇,泄露出一丝冷然笑靥,再度回答:“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