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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能名留青史,他想,他该是会被那些自诩刚正不阿的史官们记载为一代酷吏吧!
这绝对不是个好名声。
也罢,他从来就不屑追求这种身外之名,人死了便死了,留的是贤名或恶名,又能彰显什么?
他只想做自己。
可悲的是,他似乎总是做不了真正的自己,这些年来,他一日比一日更加觉得自己彷佛笼中鸟,逃不了,飞不开。
丙真飞不走吗?又或者是作茧自缚,不想飞?
偶尔,他会如是想。
尤其在这阴暗的审讯室里,询问那一个个对他既畏惧又怀恨的官员们时——
“齐大人,你就认了吧!”无名说道,手上闲闲地摇着一把羽扇,嘴角噙着的冷笑锐利得足以划开任何人的血肉。
案上一盏明灭不定的烛火,映出齐声仓皇的表情。
他是户部官员,户部掌管全国财政,包括赋税、田地、户籍以及俸禄等等事宜,而他负责的便是田地这一块。近日女王颁布土地税制改革令,朝廷雷厉风行,务求政策迅速下达,然而值此之际,却传出齐声与几位大贵族暗中勾结,试图于田地记录上动手脚,逃漏税赋。
“兰台令大人如此指控,可有确实证据?”面对素来以冷酷无情闻名的无名,齐声其实吓慌了,偏要装出一副镇定冷静的神态,导致面部扭曲得相当不自然。
“证据吗?”无名淡淡一哂,推出两本记录簿子。“齐大人不妨解释看看,为何这两本簿子里明明是同一笔纪录,数字却是天差地远呢?”
“这个”看到那两本簿子,齐声面色惨白,更加手足无措了,其中一本极机密的”内帐”是怎么流到兰台去的呢?“大、大人应该也明白,有时在加总计算的时候,难免疏漏,又或者小吏们一时不察,写错了数字”
“小吏们糊涂,难道你这个做长官的也不晓得复查吗?”
“是,小臣的确疏忽了。”
“只是单纯的疏忽吗?又或者是有意写错?”无名问得犀利。
齐声悄悄抓紧大腿,强笑道:“大人,您这玩笑开得可过分了,小臣多年来跟着王大人,一直忠心耿耿。”
这意思是拿王传来压他吗?以为户部最高长官与他亲近,他便会因此对户部手下留情?无名微微眯眸,不动声色地摇扇。
齐声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己这招得逞,更进一步施压。“大人提小臣问讯,小臣走得匆忙,都还没能有机会向长官报告一声,况且小臣耗在这里,不免耽误户部事务,王大人恐怕会不开心啊!”“他若不开心,降罪的对象也不可能是我,你说对吧?”无名似笑非笑。
齐声眨眼,一时摸不着他话中用意。
无名倾上前,朝他咧嘴而笑,亮晃晃的白牙犹如狼齿,彷佛一口便能撕咬得人皮开肉绽。“我的意思是,王传如果生气有人耽误户部事务,也该来找你算帐开刀,因为是你污了户部的声名,令他这个户部令颜面蒙羞!”
话说到后来,已是字字带刺,刀刀见骨,配合无名脸上灿烂又阴森的笑容,更令齐声毛骨悚然,冷汗如雨直坠。
他只能认命求饶。“大人饶命!小的知错了!”
很好!威胁既然见效,接下来交给属下录口供即可,他的任务完成。
***
无名收扇,潇洒起身,顺手收起桌上两本簿子。齐声若是知道这其中一本“内帐”其实是他命人仿着做出来的,怕是会恨不得一头撞墙吧!
他冷冷撇唇,对自己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迫人认罪丝毫不觉愧疚。很小的时候他就学会,人要在这世间求生存,须得不惧于走邪道。
真雅之所以任命他为兰台令,掌管监察朝廷官员之责,便是要众人怕他吧!只要他们够怕他,便不敢于私下胡作非为,前朝遗毒方能消除殆尽,使吏治清明。
问题是,为了建立起足够令众人对他畏惧的势力,他不得不与那些对他有所期望的人周旋。
为了留在她身边,他不能再是荒野孤独的狼,必须令自己成为狼王,率领那些善于争权斗争的狼群。
他需要喂养他们,换取那些人对自己效忠,但也因此不免受其制约。
如今他们都敢无视他的禁令,于朝堂上公然提议女王行国婚了,真雅说得对,他愈来愈无法管束他们。
懊怎么办呢?
离开审讯室,迎向无名的是一片明亮澄朗的天光,可他却觉得眼前依然迷离,似困在蒙蒙大雾里。
数名随从正于户外等着他,一见到他,齐齐躬身行礼。
“大人,该起驾了,陛下祭天的良辰到了。”
“知道了。”无名颔首,收束茫茫思绪,昂然举步,向前行。
***
蓝天阔朗,万里无云。
神殿外的祭台上,一鼎青铜炉烧着熊熊烈火,意味着神明降临。
吉时一到,丝竹齐奏,上种官奉上祭仪,由女王真雅亲自捧着玉帛,进献于天,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之前,靖平王还在世之时,曾有数年时间,希林国负责主祭的不是国君,而是赐封”天女”名号的德芬公主,她也因此得揽神权。
如今,真雅登基,德芬隐退,种权再度回到国君手中,由一国之君主祭,方能彰显国君至高无上之威仪。
神权她已收回了,王权亦逐日巩固,前阵子颁布的土地税制改革令固然是为了百姓的生活着想,其实也有削减贵族势力之用意。
斌族权势愈微,王权愈能集中,国家根基方能更加稳固。
这是她的信念。
七年来,她夙夜匪懈,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才能让百姓们的日子过得更好,如何保全这片锦绣江山,她励精图治,魄力改革,都是为了这个国家。
她做得对吗?做得好吗?
真雅高举玉帛,仰望上天,遥远的天际,除了那无所不能的天神以外,或许还有一个人正看着她。
曹承佑。当年她会毅然决定走上王者之路,他的鼓励与支持是极大的助力,她曾经那么仰慕他,他的三吾一行,她奉若圭臬。
他说,希林只能交给她了,只有她能够为这个国家带来和平,赐予黎民安居乐业。
他说,这是上天交付于她的使命。
因此在承佑哥死后,她继承他的遗志,四处征战,于战场上博得不败女武神之美名,登上王位后,她便止战,极力于改善内政外交,使四方承平。
我做得好吗?
她问天,问曹承佑,更问自己。
***
仪式结束,接着是一场热闹的宫廷宴会,贵族子弟们呼喝着打马球,竞展雄风,仕女千金们或抚琴或品香,争奇斗艳。
衣香鬓影间,真雅发觉自己寻觅着无名的行踪。他在哪儿呢?
她一路行来,马球场上不见他,湖上船舫也无他的身影,御花园里一群群聚拢的人潮,独漏了他。
她知道他一向不喜参加这种社交酬酢的活动,该不会是提早打道回府了吧?
正寻思着,眼角忽地瞥见一道伟岸瘦长的姿影,穿着兰台的官服,腰间饰玉。
是他!
真雅心韵微促,旋身细瞧,唇畔刚刚漾开的笑意立即收敛。
不错,那名英姿焕发的男子确是无名,但他不是一个人,他和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一起。
那姑娘生得十分漂亮,打扮华丽却一点也不显庸俗,气质高贵,面上的笑容毫不做作,对他笑得很甜美。
她是谁?
真雅咬唇,藏在衣袖下的双手不觉握拢,气息凌乱无章,胸臆横梗一股难言的滋味。
她问跟在身后的礼仪官。“那个戴着凤凰金簪的姑娘,你认识吗?”
“哪位?”礼仪官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望过去,仔细瞧了瞧,点点头。“启禀陛下,那位姑娘应当是户部令王传大人的千金。”
“王大人的千金?”
“是,闺名微臣记不太清楚了,似乎是可儿。”
王可儿吗?真好听的名字。
真雅咀嚼着,不知怎地,感觉喉间涌上一波苦涩,尤其当她目睹无名对那位姑娘绽开笑容时,那涩味更加分明。
那笑容,远远地她看不清楚,是怎样的笑呢?阴郁的?爽朗的?或是久违的孩子气?
她不能想像他对别的女人笑,因为他已经很久很久不对她笑了
“传兰台令过来见朕!”她冷声下令,话语落后方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事。
她是怎么了?如此急于分开他与那位千金小姐,莫非是吃醋了?
可她,的确不喜他与别的姑娘热烈交谈,不想他对她们笑
“陛下急于传唤,有何要事?”
***
不过片刻,无名便抛下那姑娘,来到她身边。
真雅望着他,看他恭恭敬敬地对自己行礼,嘴角却似噙着一丝嘲讽,心弦蓦地紧了紧。
她挥手暂时逐退礼仪官以及一群宫女侍卫,示意他随她来到一处较为隐密的角落。
有了隐私之后,她怔怔地瞧着他,千言万语,却是难以吐落一句。
他微微蹙眉。“敢问陛下召见微臣,究竟有何赐教?”
耙问?赐教?假对她说话,何时变得如此客气有礼了?这般疏离,是刻意惹恼她的吗?
真雅暗暗咬牙,许久,从怀里取出一团绣帕包的东西,递给他。
“这什么?”他狐疑地接过,打开,里头竟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糖球,颜色形状各不相同,每颗都精致可爱。
“这是来自西域的商团进贡的。”她解释。“听说每个口味都不同,有很多口味是希林没有的,卿尝尝看。”
他不说话,眯眸瞪着她,眼神深邃,难以捉摸。
“怎么了?卿不喜欢吗?”
“陛下至今还拿我当个孩子吗?”
“什么?”她愣了愣。
“微臣不是黄口小儿,无须陛下以糖球来收买。”他冷冽道,将这包糖球退还给她。
他不要?御赐的东西他竟敢退回?而且还是她特意为他留下的,她以为他会很高兴。
真雅感觉心口似被划了一刀,隐隐地痛着。“你变了。”
能不变吗?无名自嘲地一哂,挑衅似地瞪着眼前这高高在上的女王。“陛下不是说了吗?微臣年纪够大了,该是成家的时候了,既然已是个成年男子,又怎能跟孩子一样向陛下讨糖吃?”
所以,是跟她在赌气了。
真雅无奈,强抑胸海起伏的波涛。“那么,卿果真想成婚了吗?”
“陛下不是说要赐婚予我吗?”他反击。
“卿有对象了吗?是刚才那位与你说话的姑娘吗?”
“你说可儿?”
***
果然是她,王可儿。真雅一震,无言地瞪着面前脸色冷凝的男子。
他像是打算跟她作对到底似的,淡淡回应。“她确实是个心思剔透的姑娘,活泼慧黠,又博学多才。”
从没想过会从他嘴里听到对别的女人的称赞。
真雅心韵纷乱。“朕没想到你们已经熟识到能直呼她的闺名了。”
“是见过几次,我陪她赏过花,也一起打过马球,以女子来说,她的球技相当不错。”
能文能武的女孩,的确很适合他,也难怪他会对她另眼相待。
真雅想起方才远远见到的笑容,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仍介意着,那究竟是何种意味的笑?
“卿喜欢她吗?”
他耸耸肩。“不讨厌。”
那么,是心动了吗?
“朕将可儿姑娘许给卿家如何?”她试探地问。
他闻言一凛,凌锐的目光急速阴暗,眉角,隐约抽动。
“卿对可儿姑娘如此盛赞,想必也认为她是足以匹配的佳偶吧?”她继续试探。
他冷冷一撇嘴角。“她是配得上我,但我恐怕不适合她。”
“为什么?”
“她不够听话。”
“不够听话?”
“我喜欢贤慧的女人,我说一,她便不敢说二,要她往东,她绝不会往西。我就要这么个善解人意又乖巧听话的女子,陛下能找来给我吗?”
这话,是在讽刺她吗?因为她是女王,这辈子,只能是她高高在上,只能是他遵照她的旨意,而她不可能对任何男人服从。
她看着他,心更痛了,低哑的嗓音宛若叹息。“你不会喜欢一个只懂得唯唯诺诺的女人,无名。”
他震住,遭她说中了心事,一时颇感狼狈,回话的语锋更尖锐了。“陛下说对了,臣不喜欢太乖巧顺从的女人,臣更不乐意自己的终身大事是由别人来指派,我的伴侣,我自会追求,不劳陛下费心。”
语落,他赫然转身。
“你去哪里?”她忍不住扬声问。
“去追求我将来的伴侣!”他拂袖,负气地撂话。
她怔愕,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走向王可儿,惆怅的心绪霎时溢满于胸臆,紧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正怅惘时,她的贴身侍女前来传话——
“陛下,兵部令曹大人请求晋见。”
***
“曹卿有何事禀报?”
在曹承熙的要求之下,真雅屏退众人,与他私密对话,而她没想到,他开口的第一句便是质问。
“方才陛下就是在这儿与兰台令独处吗?”曹承熙绷着脸,语气迁露出不满。
真雅讶然挑眉。曹承熙脾性虽不如其兄内敛冷静,但对于君臣之间的分际,向来是严守以礼的,难得会这般冲动地说话。
但今日,他彷佛失去了所有的自持,冲口而出。“陛下不觉得自己对无名太过偏袒了吗?”
“承熙!”她厉声唤他,意在警告。
他怔了怔,似乎也觉得自己过于激动了,深吸口气,极力压抑翻腾的情绪。
“近来亲兰台一派的势力越发壮大了,微臣不信陛下毫无所感。户部就不提了,刑部跟兰台也早连成一气,朝廷的司法大权等于都落在无名手里了,如今听说连吏部选拔官员,都会请教他的意见,陛下您说,难道这情形还不算严重吗?”
真雅不语,清泠水眸静静地凝视他片刻,方才淡淡扬嗓。“所以曹卿的意思是朕应该听从曹相国之建言,与某个人联姻,好让朝廷各方势力能够继续维持均衡?”
她这话,明显蕴着讽刺意味,曹承熙一窒,再也忍不住满腔怒意。
“微臣的意思是叛乱,陛下!”
真雅一凛。叛乱?
“这是兵部昨天深夜得到的情报,请陛下参阅。”曹承熙恭敬地递上奏摺。
真雅接过,一纸奏书写得密密麻麻,才刚读了两行,两道英眉便蹙拢,奏书上写着近日兰台动向奇诡,与王城禁军统领往来密切,结合数位朝中大臣,似是密谋发动政变。
读罢奏摺,真雅面色凛然,望向曹承熙。“此事确定属实吗?”
他点头。“是从兰台泄出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兵部于兰台内部埋伏了眼线?”她语锋凌厉。
他怔了怔,蓦地警醒这等于是暗示大臣之间各自埋伏探子,有私相斗争之嫌,连忙澄清。
“陛下误会了,这是有人主动向兵部密报。”
“是吗?”真雅微哂。“为何是兵部?”淡淡一句,却是犀利无比。
曹承熙脊涯寒栗,鬓边微冒冷汗。
“为何不是来向朕密报,也不向别的朝廷长官密报,偏偏把情报给了兵部?”
“陛下莫非您是怀疑微臣造假?”
真雅沉默,深刻地凝视曹承熙仓皇的面容,以及神情间掩不住的屈辱与受伤,她看得出来,他没说谎。
“曹卿为人端方刚毅,当不至如此。”她微笑评论,算是表明对曹承熙的信任。
他这才松一口气。
只是这事有玄机。真雅细细思量。
***
兰台既负责监察官员,其内外情报网之绵密,必非外人所能轻易破解,何况这种极机密的消息,怎可能无端走漏?
这所谓谋反叛逆的情报,十有八九是有人刻意编造,说不定便是兰台内部故意放出来的消息。
问题是,是谁放出来的?有何用意?
“或许是有心人存心陷害于他——”她话语未落,曹承熙便急着反驳。
“陛下,您这根本是有意为无名摆脱嫌疑!”
她悚然一震,望向一脸不平的曹承熙,他眼里有怨有恼,更有对她这个女王的不信与失望。
承熙对她失望?
真雅震撼了,看着曹承熙变幻不定的墨瞳,她却觉得自己看见的是另一双眼。
曹承佑的眼。
九泉之下的他,也在指责着她吗?指责她因私害公。
她是否在下意识里,为无名寻找脱罪的可能?因为她不愿相信他有罪,不信他会背叛自己,所以才怀疑这情报的真实性。
身为王者,该当永远对臣下抱持怀疑之心。
无名曾对她如是说。
一个明君,即便在信任当中,亦不忘心存一丝怀疑,无论何时,都不能被私情蒙蔽双眼。
而她如今,是否便是教私情蒙了眼?
一念及此,真雅不禁颤栗。身为一国之君,她应当一视同仁,没有人能是特别的。
没有人
一道冷风忽地卷来,挑起真雅衣袂飘飘,她怅然凝立,芳心彷佛也遭强风吹袭,七零八落,摇摇欲坠。
***
“什么?!说我密谋政变?”
听闻心腹密探的报告,无名脸色乍变。”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是,听说是这样的,昨日深夜,兵部令曹大人接获匿名密报,说是大人与王城禁军统领近日往来密集,且与朝中大臣横向连结,有阴谋政变之嫌。”
说他阴谋政变?
无名凛眉,眸光明灭不定。“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据说就是兰台内部的人密告的。”
“是兰台流出的消息?”
无名阴沉地寻思,不一会儿,便约略猜着因果缘由。八成是那些亲近他的大臣自作主张做的好事,而他师父恐怕便是发起的主谋。
刻意向曹承熙密告他有意叛变,除了要兵部对他设防以外,也想推动曹承熙于女王面前参他一本,如此朝中便会风声鹤唳,只要真雅对他起了疑心,他为求自保,就算不想作乱也得乱了。
这些人,究竟想逼他到何等地步?
愈想愈恼,无名蓦地握拳拍案,轰然声响把那一向冷静的密探都吓得心脏跳漏几拍。
他逐退下属,独自于书房内踱步,想到阴郁处,冷冽的目光不觉射向挂在墙上的一把横刀。
这把刀,自从七年前真雅登基后,他便决定收起来。他很明白,欲在风云诡谲的宫中存活,靠的不是刀剑,而是头上这颗脑袋。
他必须敛了野性,戴上斯文却虚伪的面具。
但是
无名来到墙前,举手,颤抖地抚过钝化的刀刃。
他忍了七年,压抑了七年,如今他竟有股冲动,好想取下这把刀,大杀四方!
懊死的家伙,他要一一把他们的头都砍了!
叛逆的波涛于胸海肆意汹涌,无名却不得不强忍,紧紧握拳,指尖掐入掌肉里,隐隐痛着。
就算他把他们都杀了又如何?真要发了这兽性,他也不能再留在她身边了,还有,那个为首的人,他无论如何是下不了手的。
他能杀了从小敬畏的师父吗?做得到吗?
想着。无名笑了,笑声嘶哑而破碎,蕴着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很明白,自己做不到那般狠绝。
既然无法对师父心狠,那他只能,对自己狠了
“你说,他现下前往御书房了?”
“是,大人。”
“这该如何是好?”王传骇然变色,转向静立于一旁的洛风。“洛先生,我们这可失算了,兰台令得知消息,竟不是来找我们,而是赶往御书房,莫非他是打算主动向陛下招认一切?”
相对于王传的惊慌失措,洛风显得气定种闲,比个手势。“就让他去说,无妨。”
“可是”
“这消息女王反正已经知道了,他招不招都无所谓,重点是,女王是否相信他的解释?若是不信的话——”洛风意味深长地停顿。
“那便怎样?”王传好奇地追问。
“野兽关久了,一旦放出牢笼,那嗜血的本性,可是会令人毛骨悚然的。”洛风冷笑,墨眸闪过锐利如刃的光芒。
***
真雅料想不到无名竟会主动来御书房寻她,更想不到他会自行坦白关于他密谋政变的情报。
“陛下,这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传闻,微臣对陛下绝无二心。”语落,他毕恭毕敬地鞠躬弯腰。
太刻意了!如此卑微尊重的姿态,不像是他,更似是对她的讽刺。
“卿的意思是兵部令有意构陷于你吗?”
“不是。”他摇头。“构陷我的怕是那些跟随我的人。”
闻言,真雅眉峰一挑,不得不感到意外。
虽说他的告白与她先前所揣测的约莫吻合,但也未免太巧了,这其中是否有斧凿的痕迹?
“陛下,不信我吗?”他似是看出她的迟疑,低声问道。
她一颤,心湖泛着涟漪,表面却力持镇静,深深地望着他,望进他那双墨幽的眼潭。
她看不清那里头潜藏着什么,摸不透他的思绪。
危险,太危险了!
真雅暗暗咬牙,神经如弦绷紧。
能信他吗?说不定他是得知消息走漏,才故意来她面前演这出戏,假装自己是被底下的人陷害了,以示清白。
她须得泠静,绝不能为他动摇,只因他与别的姑娘多说了几句话,她便大吃飞醋,即便接到不利于他的密报,也首先想着为他开罪。
这样的她,不是个称职的王,一旦有了私心,理智便犹如乌云蔽日,失去了清明
“朕,能信你吗?”许久,她才幽幽扬嗓。
他没回答,眸光与她相接,隐约闪烁着锐气。
“卿能起誓,朕可以完全信任你吗?”她再度相问。
墨眸里锐气更盛了。“这意思便是不信我了?”
她凛然不语。
他瞪着她,如同她一般,试着望进她内心深处,但他与她,曾经是心神相契的两个人,如今却都参不透对方。
“你调我去地方吧!”他突如其来地提议。
她愕然。“什么?”
“既然无法信我,又何必将我留在这宫廷里?”他哼声道,话里衔着尖锐的嘲讽。“让我离开中央吧!看是要委任我什么按察使之类的职位都好,我愿意去地方巡察,替你监督各地官员。”
真雅震住了,胸臆翻腾,心弦抽紧。她瞠视他,他的神情倔强,方唇刚硬地抿着。
“你这意思是要离开朕吗?”她率直地逼问。
而他,竟也率直地颔首,毫不犹豫。
她震颤了,血流在体内呼啸着、沸腾着。他要走了是吗?要离开她了是吗?当年是谁苦苦哀求留在她身边,而她亦不顾艰难与旁人异样的眼光将他留下了,如今他却
这算是对她的威胁吗?他明知她放不下他,所以才用这种方式试探她,他好大胆!竟敢威胁一国之君!
“就调我去地方吧!”他火上添油。“既然你已不能信我——”
“住口!”她气得刷白脸,心口教他淡漠的言语烧融一个洞,空空的,令她心痛不已的洞。“什么你呀你的,朕是卿的王!”
朕是卿的王!
***
昂气的宣言犹如雷响,震撼了周遭的气流,无名听着,一向傲然挺拔的身躯竟不知不觉地摇晃,往后退了一步。
她,是他的王。
是这样吗?
他盯着她,见她容颜雪白,菱唇轻颤,知她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但后悔又如何?她说的是真心话。
她的确是这个国家的女王,是他必须臣服的对象,他便再如何爱慕着眷恋着她,也只能是她众多臣子之一。
这就是他们的关系,是他们难以抵抗的命运,他的出身与她的理想,注定了两人此生此世,不能同行。
懊醒悟了!
早该痛彻地领悟,为何直到今日,仍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可笑啊!太可笑了,无名自嘲,嘴角划开锐利的弧度,割的却是自己的心,眼眸隐隐灼痛着,蕴着泪光。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即便有再多的悔憾与不舍,也只能和血吞。
他告诫自己,忽地,笑了,那是真雅许久不见的笑容,却是那么哀伤,令她痛得无法言语。
那条系于两人之间的脆弱纽带,终于,开始裂了。
真雅亦于此同时,醒悟了,她是说错了话,不该如此伤他,但她也明白,自己说的是事实。
她,是他的王。
“你去吧!”她痛楚地下了决定,放他自由。“离开王都,离开这宫廷。”离开她。
她若果真是个明君,或许应当将他困在这宫里,不该纵容他远走地方,挣脱牢笼的野狼会做出什么事,谁也没有把握。
她没把握,他出去之后会不会反她?若是他带头作乱,她该如何是好?
可她,实在不忍再将他强留于身边了,在这宫里,他不快乐,失去了笑容,与她君臣之间的冲突亦日益加深,她不希望有一天两人走到反目决裂的地步。
到那一天,她将不得不对他有所处置,而她怕自己下不了手,更怕自己狠心下手——
别了,这个深爱着她的男人,只可惜,她不能回报他的爱。
泪珠于眼眶里悄然滚动,她强忍着不落下来。她是王,是一国之君,怎能在臣子面前落泪?
她选择微笑,解下发上一枝翠玉金簪,用随身的手绢包了,交付予他。
“这个给你。”这算是饯别的纪念吧!他懂得她的意思,接过发簪,收藏进怀里。
她别过头,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怕看了便会舍不得,又会不顾一切地留下他。
“去吧!”她挥挥衣袖。
他没答话,深刻地凝视她纤秀的侧影好半晌,方缓缓转身,走了几步,又回首,猿臂一展,紧紧地抱住她,他抱得那么紧,像要揉她入骨。
她怔住了,远远在一旁候着的数名宫女见状亦大惊失色。
从未有人胆敢对女王如此僭越,她们该唤侍卫来护驾吗?可是看兰台令的表情,不像是要危害陛下,而陛下亦没有抗拒他的拥抱。
无名搂着真雅,轻轻地抚摸她柔细的发,那么珍惜、那么小心翼翼,彷佛怕太过用力,便会弄碎了她。
他其实很想吻她,但,只能做到这样了,她是女王,不是他可以碰的人。
他闭了闭眸,在她耳畔,留下最温柔缠绵的情话——
“别了,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