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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无雪。
一大早起来,天灰濛濛的,如一顶巨大的蓬布严严实实地罩在头顶。愣愣地看着天,惊讶于它如印刷一般呆板均匀的颜色。很深的灰色,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沉重压抑。很高,很远,却不飘动。能压摧城的黑云,应该只是夏天才有的吧。
“应该下一点雪了!不下雪叫什么冬天啊!”人们朝天空望望,说。然而又似乎并不在意。或许是已经不抱希望了吧。
第二天一早出门,太阳金亮亮的,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南墙脚下,几位老人靠墙坐着,面向太阳,谁也不说话,好像睡着了一样。
只是,风还像春夜晚归的人,带着一身若有若无的凉气,浅浅的清爽。
不下雪了好。脚下利索,也不冷,不用穿得臃肿得象过冬的狗熊。瑞雪兆丰年,现在也不是必须的了,农田早冬灌了。
可是,深夜里站在窗前久久地凝望黑暗里的世界的时候,我知道,其实我是在盼望一场雪。
还记得小学学过的那篇课文--峻青的第一场雪: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今天早晨,天放睛了,太阳出来了。推开门一看,嗬!好大的雪哪!山川、河流、树木、房屋,全都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雪,万里江山,变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
现在读来,仍然好亲切。许多次,一大早上学走出家门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分毫不差。
从那时起,喜欢上“粉妆玉砌”这个词。粉妆玉砌世界,该是如何的洁净、宁静而安逸。于是痴痴地想,水晶宫也许就是这样的吧?白雪公主应该就住在这样的宫殿里吧?除了花红草绿,没有别的颜色。
走出巷口,视线开阔起来。满世界一色的白,平平展展地向前延伸。干枯的野草,冻青的麦苗,黄黑的土块,都被严严实实地遮掩起来。路边的大树上,梨花盛开。
这时候“纯洁”这个词,就会如一朵白色的雏菊,在我的脑海里发芽,舒展,开花,摇曳。
我蹲下身去,掬起一捧雪。细细地探寻那一朵朵六个瓣的小小花,如何织出这样一张巨大的毛毯,平整、蓬松而绵密。
然而,却不忍迈出一步。五色令人目盲。也许这雪的世界正是造物主给我们的启迪和警示,或许,还有安慰。
迈出的每一步,都是玷污。我们用玷污留下我们走过的痕迹,然后,随着那个纯洁的世界渐渐消失。
不忍迈步,生怕玷污这纯洁的雪,其实是我在若干年之后的想象。那时候的我们,其实是非常乐于“玷污”的。
一张白纸好画画。当小孩们面对这一张大得骇人的白纸的时候,创作的想象力和积极性会被极大地调动起来。
手巧的,会找来一根指头粗的木棍,在雪上画太阳,画草,画花,画兔子,画老鼠。笔画简洁,稚拙可喜。
脚巧的,一脚一脚,精心设计制作出一套用脚印构成的图案:麦穗、菊花、葡萄、瓦房等等。
还有大写意的。拖着一只扫把随意狂奔,划出的道就是遒劲的梅枝,脚印就是含苞的梅朵。只可惜我那时也还没有能力细细地欣赏这样的美。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孩子们会喜欢这样的游戏。纸太小了,而且纸上写的,都是别人想让他们写的。那个偏僻的内陆小村没有沙滩。土地广阔而平整,但少有裸露的时候。如椽的大笔好找,天大的白纸难寻。
这样的纸是上天让我们泼洒心,泼洒意的。也许无人欣赏,注定无法留存,然而,我们已经率性地创造过。
那样的心灵愉悦无法替代。纵然当再一场雪来临的时候,我们已经无法走出温暖的屋子。
去年的冬天,我们这个小城,是有过一场大雪的。这是距今时间最近一场大雪,我记得很清。
我穿了厚厚的羽绒大衣和棉皮鞋,坐公交去学校。那时大雪已经下了一夜,还有一个早上。雪不是六个瓣的小花,而是如柳絮一般,一小团一小团,或者一小片一小片的。应该能称得上鹅毛大雪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校园的大路上,生怕滑倒。听说常有人雪天里走路摔成骨折的事发生。长成大人,却远不如小孩子耐摔,也算是人的一大倒退吧。
一队男孩子从我身边滑过。他们向前猛跑几步,半蹲,身子就会借着惯性在冰滑的路面上滑行。还有一个蹲在地上,让同伴从背后猛推。有人摔倒了,激起一阵哄笑和喧闹。
一个穿红色羽绒衣的女孩子在人行道上滚雪球。她戴着红色的手套。雪球已经有有篮球那么大了,嵌入煤核和胡萝卜,就是一个大头娃娃了。
操场上一伙男女孩子在嬉闹。从地上抓一把雪,握成一团,猛地掷出,击中对方。有时会落在头上,有时会灌进脖子,招来一声尖叫,一阵笑骂,一通追逐。多像一群撒欢的兔子。
我想起我小时候作文里写过的雪了。这样的作文写过好多次。好多次都是写的眼前的这种场景。滑雪是在上下学的路上。打雪仗也是,也许是女孩子的缘故吧,几乎没有自己参战的记忆。堆雪人也不常有。家里庭院小,收集不到足够多的雪。在学校里,下了大雪,早操和早读的自己都可以免掉,必修的课程就被替换成了扫雪。全校动员,道路和操场上的雪都要扫成一小堆一小堆,再运到操场旁边的麦田里去。这本来是堆雪人的最佳时机,可是,时间有限,又在老师的监督之下,只好白白地浪费了一次又一次。
然而每次写雪,都会写堆雪人。尽管我从画上看到的雪人比真的雪人要多的多。因为别人已经把它写成了一种必然的程式;也因为,这是我心底的一种恒常的愿望。
这个冬天已经到了尾声,注定不会有一场能让小孩子们撒欢的大雪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如我一般无望地盼着一场大雪的人呢?
想要一场雪,实际上,是想要一场放纵。倏忽如雪,纯洁如雪。
关于火炉的记忆是辛酸的。
冬天的早上,我去同学家叫她一起上学的时候,踏进那暖哄哄的房子,看着炉子上“扑扑”直跳的壶盖和喷涌的水汽,还有炉子边烤得黄亮亮的馒头,觉得家就应该是这样子的。我的书包里,也有一个馒头,咬一口满是冰茬,卡嚓卡嚓响。
星期天的时候,我和弟弟妹妹去捡煤核。用红肿得像龟盖一样圆圆地鼓起的小手捡回了一大堆煤核。我们期待着那一团红红的火,温暖这个冬天。
然而,期待是漫长的。令人绝望的漫长。家里买不起炉子。父亲说,即便买了炉子,那一堆煤烧不了几天就完了,没钱买煤,炉子也会废了。
那一堆煤一直放在后院的角落里,一年又一年。
我的第一只炉子是参加工作后单位发的,煤球也是。一个冬天窗户都会关上,窗玻璃上糊着薄薄的一层白纸。即使在正午太阳正红的时候,小小的屋内光线也是柔和而温馨的。稍微拔开风门,让炉火跳动起来,芦苇席搭成的顶蓬上映出一个红红的圆,太阳一般。打开昏黄的白炽灯,搬那只没有油漆过的竹圈椅到炉边。坐下,上身向后仰去,靠上椅背。一手持书,一手挨近炉火。看几行书,看一眼炉火,再闭目。风雪,冬天,世界都远远地遁去了。
在那个渭河边的小学校里,我就这样度过了四个冬天。没有网络,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杂志,书也很难借到,更没有闲钱去买。可是有了火炉,寂寞也如同屋外的冷气,虽然房子密闭性很差,却很难靠近,让人体察到。
那个大雪的周末却是无法忘记的。
一连三天的大雪,让我无法在周六的时候回到十几里之外的家。同事们家在附近,都走了。周日早上,在床上蜷缩了十几个小时后,再也无法在睡眠里送走时间。起了床,把炉子放开,让蓝色的火焰向上飞腾。我坐在炉边的竹圈椅上,却莫名地烦燥。突然觉得屋里的空气是如此的压抑,差一点就会让人喘不过气来了。我穿上厚厚的棉衣,走了出去。
校园里空荡荡的,死一般的寂静。脚下的雪咯吱咯吱地响着。我四处张望,希望能看到一只麻雀也好。但是,没有。除了空中纷纷飘落的雪花,世界凝固了。
我走出校门,站在路边,向南向北张望。没有一个人影。转身回来,又站在屋子门口向校门口张望。也许冷不丁就会闪进一个人来,是盼着相见的那个人。也许邮递员会来,举着一封不期而至的远方来信。
但是,没有。明知道不会有的。突然觉得,我被抛弃了。没有人在乎,没有人挂牵,甚至没有人记得。无论此时此刻,我做什么,想什么,都不会对他人有任何影响。那么,我生存的意义何在?
于是就想哭。
重新坐在炉火边的时候,就想,冬夜里,听着窗外北风的呼啸,雪花打窗的声音,看着一张被火映红的笑脸,握一双温暖的大手,啜着清香袅袅的淡茶,絮絮叨叨一些鸡毛蒜皮,才是幸福吧?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对于男人来说,知己的人是要喝酒的。
现在,如果下场大雪,希望会一个人陪着,安静地喝茶。至于火炉,却是可有可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