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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
荆州城里第一歌坊是兰芷坊,兰芷坊第一歌姬是忘忧。忘忧妙音能歌,长袖善舞,人如其名,观之果真使人忘忧解愁。荆州人夜夜奔赴兰芷坊,只为一睹忘忧芳容。
宣告忘忧出场的铜铃终于清脆地摇响,兰芷坊中所有人不由自主收敛起笑容,挺直背脊,正襟危坐。
丝竹之声如流水,舞台楼梯上飘下来一拢月白色的轻纱薄雾,甩出一只水袖,悠长如洒向湖面的缕缕月光。人们举头仰视,忘忧的眉目终于如明月般缓缓升起。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这唱的是古诗十九首中的第四首。忘忧的声音清朗光洁,她的歌声里没有喜悦,也没有哀愁,只是一片皓亮清澄的月光。台下的听众摒住了呼吸,望着她的风神秀骨,动弹不得。
一曲既终,忘忧合拢两袖,犹如白鹤卧雪。她的歌声余音袅袅,盘旋在人们头顶,久久不能散去。场内一时寂静无声,连鼓掌喝彩都不可以有,不然便是亵渎了这高阔辽远。
忽然一阵古琴声“铮”地响起,人们循声望去,原来是坐在台下的一个素衣男子,旁若无人地抚着膝上一把瑶琴,弹的正是忘忧演唱的这一曲古诗绝唱。他的琴声犹如风拂松林,云过湖面,沉静古雅,却又饱含苍凉激烈之情。尤其是弹到最高潮,人们眼中不禁都噙满了感慨人世沧桑的热泪。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最后一响“哗”地拨下一个长长的颤音,似乎是对短暂的人生际遇发出的最后悲音,众人心头都受了大震动,他们从没听过这样有力量的演奏。
忘忧也怔怔望着台下的男子。从这琴声之中,她听出来,这个陌生人是在应和、回答自己的歌唱。他的琴声里充满了慈悲和懂得,这是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和一个真正的知音。
素衣男子缓缓站起身,眼望忘忧,忽然伸出右手。众人惊讶地看着他,以为他是个疯子,只有忘忧明白,他是在向她召唤。就像他孤独的心突然间被知音的歌声打动,她孤独的心也一下子被知音的琴声打开。忘忧走下台去,把手放在他的手里,他们相视一笑,于是天地开启,光洁明亮。
他们就携起手,在众人惊愕的睽睽注视下走出兰芷坊,走到天地间去。
相爱其实就是一霎那的事。不须问姓名,不必问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们握着彼此的手,就握住了心底所有的追逐与渴望。忘忧喜欢管素衣男子叫七弦,因为七弦古琴就像是他的生命与灵魂。
爱人的眼里不揉沙。七弦看出这个叫忘忧的女子,内心其实装满了无尽的忧伤。他怜惜地说“你在想念父母吗?长安,那么远的地方。”
忘忧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的父母在长安?”
“你的歌声里有西北的风沙和皇城的尊贵。”
忘忧沉默半晌,忽然扬起脸,佯装快乐地说“走,我们一起去看春花秋月,天地山川吧!但是不要去长安,除了长安。”
于是他们去了江南。
江南的雪,矜贵而矜持,偶尔飘落,撒在寒梅花苞上,开出的花朵才最是艳丽芬芳。他捧着一大束红艳艳的梅花,向她飞奔过来。她一阵眩晕,手一软,红梅掉在雪地里。
红与白的对比,如此强烈,忘忧喃喃地说,这不是梅花,这是鲜血!
她竭尽全力、以为已经忘却的那些影像,还是赤裸裸地重现在眼前,刀光剑影、惨叫狞笑、扯破的皇袍、整墙的鲜血
忘忧一声尖叫,滚倒在雪地上。她发出的已不是人声,而是一头被撕开全身伤口的小野兽。“血,血!”她叫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七弦吓呆了,紧紧把她搂在怀里,裹着她在雪地里打滚,用体温去温暖她被冰雪冻僵的躯体。他温柔而坚决地在她耳边低语“没有血,没有血,都过去了,别怕,都过去了”
渐渐地,她感到了温暖,感到了那个男人坚实的臂膀。在他的臂膀里,在他疼惜的目光里,她心口的创伤逐渐愈合,她甚至开始憧憬崭新的生活。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却越来越感觉到另一种让人胆战心惊的颤抖,那颤抖来自他的五脏六腑。
他抚琴操歌,她听到,他的指尖在琴弦上颤抖。他拥她入怀,她感到,他的胸膛在她的发丝上颤抖。他的嘴唇、他的眼神,一天一天都告诉她,他在颤抖。
月圆之夜,山水间都溢满了柔情。他轻按商音,她悠然起舞。轻歌曼舞,人间几何?她真愿就这样唱下去、舞下去,永不停歇。然而她知道的、恐惧的、也等待的那一刻终于到来。
骤然弦断,琴声戛止。
“忘忧,我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一个采集民间歌调的官吏。”她没说话,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已经到了回去交差的时候到了该回去的时候皇上在等我我的妻子,也在等我”
她咽下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轻轻地重复“你要回去,回到你的妻子身边?”
他绝然地点点头,手一狠,余下的六根琴弦一齐抓断。长袖一推,琴落进水里,浮沉了几下,沉入湖底。她明白,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她告别。
月光下,爱人的眼睛不揉沙。她看到他的手在滴血。她顾不得自己对鲜血和红色的恐惧,奔过去捧起那只音乐家的手,那只被他最心爱之物刺破的手。他的血顺着她的手淌下来,染湿了她的衣袖。她怔怔地想,为什么,每一次,爱她的人都必须用自己的血来证实这爱的彻底与决绝?
他固执地凝视着她,想用这一盏茶的时间,把她的样子刻在眼底永不磨灭。终于,他的手,那么慢、也那么快地抽了回去。他向她深施一礼,转身而去,再不回顾。
望着他的背影在月色中渐渐模糊,忘忧多么想再叫他一声,求他忘记他的承诺,跟她浪迹天涯。可是她张开嘴巴,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她望着他远去,眼眶里没有泪水,只有遗憾。
是该恨其懦弱,还是感其忠贞?
她懂得,是他们相识得太晚,那是远非人力所能把握的无可奈何。他一肩挑起了人世所有的责任与恩情,这其实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力量啊!他是她真正的爱人与知己。
玄舞
长安城里最高贵的地方是皇宫,皇宫里最高贵的女子是玄舞。她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是三位英雄哥哥最喜欢的妹妹。
玄舞敬重大哥建成,崇拜二哥世民,喜欢和四哥元吉玩耍。她知道三位哥哥是建国功臣,马上峥嵘,威风凛凛。可是在她心里面,他们仍然是她一奶同胞的亲哥哥,是陪着她在水中捞月亮的好伙伴。
外面传言建成、世民不和。那天正午,玄舞跑去皇宫北面的玄武门,等候建成和世民,她要拉起大哥和二哥的手,让他们告诉她,那些传言都是无耻的嚼舌根。
然而,她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建成和元吉带着一队轻骑朝玄武门而来,每个人都是全身铠甲,杀气腾腾。她看见世民骑在高大英武的骏马上,挽起手上弓箭“嗖”地一声,破如长虹,建成应声而倒。她看到七十名骑兵从玄武门内冲出来,和玄武门外的骑兵相互厮杀。不知谁又是一剑,把元吉也射了下来。
终于,寂静了,该杀的都杀了。鲜血像江河一般,从玄武门奔涌而出。
玄舞俯下身子,捧起建成和元吉布满血污的头颅,他们年轻的面庞狰狞扭曲,就像庙堂里黑脸的凶神恶煞。一支顶着孔雀花翎的长箭插在建成眉心,一道血丝淌下来,淌过他高挺的鼻梁、消瘦的脸颊、丰厚的嘴唇,形成一个鬼符般的曲线。他的眼睛从眼眶里突兀出来,穿过玄舞,伸向苍穹,吐出最后一口气“玄舞”
玄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玄武门的匾额高高在上。
是玄舞,还是玄武?
玄舞跪在玄武门前,捧着大哥的头颅,浑身颤抖。她的名字,和这杀戮之地,只是巧合吗?难道她的名字是一句阴毒的咒语,预言了骨肉相残的不可阻挡?建成的目光里充满了怨毒,似乎是在责备附在妹妹身上的诅咒。
玄舞跪在玄武门前,从白天到黑夜。她忘记了时间,只顾想着自己名字的可怕寓意。
蓦地,寒光一转,一把匕首抵住了她的胸口,那么快、也那么慢地推进。玄舞几乎微笑着想,二哥,你来了,终于轮到我了,只差我一个了。她闭上眼睛,并不是害怕,只是不愿看见那张已变得陌生的面孔。
好久,还是一瞬?她并不觉得疼,但分明有水滴在她的裙摆上。她慢慢张开眼睛,一双苍老的手夹住了匕首的锋刃,鲜红的血在匕首上滚过一层寒光,滴落在她洁白如雪的纱裙上,那是他们身着皇袍的父亲!
“儿啊,你已杀尽你的亲兄弟,没人能跟你争皇位了。你妹妹年纪还小,就放过她吧!我我让她即刻出宫,再不准回来马上立你为储君啊,不,我这就退位,让你坐在我的位置上可以了吗?”年迈的父皇苦苦哀求,手上滴着鲜血。
二哥,明日的君王,怔住了。匕首“当啷啷”掉在地上,反射出凄冷的月光,打在玄舞染满鲜血的白裙上,直刺入她眼底心尖。
玄舞乘着夜色,一个人走出了皇宫。大理石雕成的飞龙硌痛了她的脚心。千古沉重的宫门在她身后轰隆隆关闭,她大口呼吸着宫外新鲜的空气,想要洗去一身的血污之气。从此她放弃了自己的姓氏,更放弃了自己的名字,当有人问起,她说,她叫忘忧,因为她心心念念只想遗忘烦忧。为了嘲弄她尊贵的出身,她去做最低贱的歌姬。然而在歌舞之中,她豁然发现了天地的清朗,日月的光辉,还有爱人凝视的目光。
七弦离去之时,轻轻对她说,不如归去。
为了这句话,她终于又再回来。抬起头,仰望这巍峨辉煌的宫殿,这里曾经是她的家。她记起了宫墙之内大哥的俊朗,二哥的英武,还有四哥的顽皮。她记起了自己的名字,玄舞。然而此刻,宫门紧闭,令人却步。她迟疑了,这里真地是属于我的地方吗?
她摇摇头,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她知道自己无法再回到那座用鲜血筑就的宫殿里去。她缓缓走上一条荒芜的小道,它的尽头是一座空旷华丽的墓冢,里面沉睡着母亲,他们四个人共同的母亲。
远远的,就看见寂寞的黄土地上跪着一个高大的男子。
是他吗?她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人?他是皇帝,是她最崇拜的二哥,是她同父同母的手足,也是杀害她亲人的凶手!
“——娘!”
是谁的惨叫,如此凄厉而绝望,惊飞了枯枝上的寒鸦。她看见他双手抱头,放声恸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小妹!”
他双手抠着墓碑前的黄土,简直要抠出血来。玄舞几乎忍不住要张口答应了。她有一刹那的冲动,想跑过去搂住他颤抖的肩膀,那是她痛恨的仇人,却也是她挚爱的亲人。
“原谅我啊!我没有别的法子!只因为他比我早生了几年,就顺理成章是太子。我拼死拼活,却只能站在他的脚底下这不公平!不公平!上天给了我启示,我才是作帝王的坯子,我才能捧出一个大唐盛世、千秋万代来!这是上天给我的天赋和责任啊!我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这样!原谅我吧!请原谅我吧!”世民撕心裂肺地呐喊着,祈求亲人们的宽恕。
墓园里静悄悄的,风里只有一阵阵孤独的恸哭声。所有的墓碑、所有的先人都注视着这位伟大的君王,这个孤独的男子,沉默不语。玄舞沾满了血泪的心,在这亘古的哭声里,渐渐澄清了。她远远望着他,在心里面说,二哥,我原谅你。
无名
天子脚下最平凡的人家是农家,农家最平凡的女子是农妇。她是一个老实农人的妻子,烧水煮饭、生养儿女,过着最平凡淡定的生活。农人没有深邃的目光,不懂得抚琴、吟诗,更没有逐鹿天下的梦想。他只是努力地种田,这是他对妻儿最大的承诺。
没有人知道她曾是长安城里最尊贵的公主,没有人知道她曾是荆州第一歌姬,更没有人知道她箱子底下藏着两件沾了血渍的白纱衣。无须知道,无须知道她曾经是谁,甚至无须知道现在是哪朝哪代。他们只是农夫农妇、愚夫愚妇,而已。
她原谅二哥,她懂得他有开创繁华盛世的理想与责任。她原谅七弦,她了解他有对音乐的执著和对家庭的承诺。她也原谅她自己,她终于卸去了厚重的铠甲,不是玄舞,不是忘忧,只是她自己。她只要做一个默默无名的女子,平凡,但是快乐。正是千千万万个她这样的女子,唱出了最动人的民间小调,流传千古。也正是她们,支撑起了安稳踏实的家园,守出了一片大唐盛世。
岁月就这么无声划过。青山依旧,夕阳几度?
每年的明月夜,她都会倚着窗子望月。这是一个农妇最奢侈的享受。月色皓洁如昔,她的长发终于也如这月光般洁白了。她想起了二哥,想起了她永远的七弦。
月亮渐渐被云朵包裹。她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在背后呼唤“孩子他娘,怎么靠着窗户就睡着了?要受凉的!”她笑了笑,扶住了那只粗糙苍老的手,缓缓地、缓缓地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