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撑一支长篙

丁理 / 著投票加入书签

四五中文网 www.45zw.cc,最快更新丁理文集最新章节!

      虽然住在这么美的一座小城里,平日也只是经过,几乎很少有停下来坐一会儿的闲情。现在悄悄地,会有一种感伤的心情,以及从中生出的一种想要珍惜的心情,在心里弥漫。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就要离开了。于是,我会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去康河边坐上一会儿。剑桥几乎处处是景,但康河才是她的灵魂。若没有了这条窄窄的水道,再美的小城也缺少灵秀。那么,康河的灵魂又是什么呢?我猜想,是飘在水上的那一叶叶小舟吧。

    康河上小舟的与众不同在于其最具代表性的长形撑篙船(punt),无舵可掌,船夫仅靠一根长篙支撑在水上漂流。这是我在国内时从未见过的景观,只觉得比起身体蜷在船身里划桨,傲然立在船尾撑船别有一种气韵。天晴时持着长篙畅游康河自然令人开怀,而细雨中撑一把小伞看烟波荡漾,也未尝不是另一种意境,连在岸上经过的我都觉得,那水、那船、那篙、那伞和那雨连成了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有一天,我在皇后学院岸边的一把长椅上坐了整个下午,看各色撑船在暮春的康河上穿梭。想不到这也是件顶有意思的事。专业的撑船人一望便知,手法娴熟,神态潇洒,赤脚站在船舷边缘,旁人看着都暗自捏一把汗,他们却还不自知似地不时翘起脚尖,舞者般地打着节拍。与此同时,仍不忘指点船上游客留意两岸风景,悉数一番那些古老建筑当年的典故。

    但虽则都是专业的,船夫同船夫风格却还不尽相同。有的年轻体壮,肌肉在短衫下忽隐忽现,撑起船来多以速度见长,几句话的功夫就已前行了几十米,很快便把别的船抛在后面了。坐他们的船,会有一种心胸开阔的畅快。但也不是所有的年轻船夫都如此,有的更瘦更高些,速度也慢一些,但往往更让人心池荡漾。他们的衬衫也不规规矩矩地扣好,只随意在腰间打个结,露出颈下淡淡的肌肤。手不着力似地扶着长篙,偶尔撑一下,更多时间只把它搭在水中控制方向,以至于不像是撑船,倒像是在水上漂,让我想起古人所说,一叶扁舟,任意东西。却也有一些船夫喜欢做绅士打扮,白净的衬衫外套马甲,西服裤腿笔直,更有一顶休闲礼帽郑重地扣在头上,撑起船来也是中规中矩。不过我以为最耐看的还是一些年纪较长的船夫,不见得比年轻的同行更英俊,但那一种怡然自得、却又温文尔雅的风度才最配得起剑桥。也许是多年撑船,已与船、与水、与手中的长篙达成默契,融为一体,他们的身形在小小一方船尾却灵活自如,或直立、或俯身、甚或蹲下身子和乘船者聊天,都自然而然,毫无刻意。坐他们的船大概收获最多,既不一意图快,也不故作轻松,只是闲闲地,不急不徐地在康河上行着,细细讲述几百年来流淌的桩桩件件,点点滴滴。

    再一看学生们三三两两自己撑的船,技术水平就差了很多,大多是呈蛇形蜿蜒前进的,还不时出现船身倾斜、两船相撞等惊险镜头。但比较起来,自己撑船却又更加惬意、闲适,更有一种兴致所至、随心所欲的自在。曾见有玉树临风的男子一人一舟一长篙,不言不语已过几重山水,在孤独的清凉中寻着康河的致美。但能耐得住这种寂寞的毕竟是少数,更常见的是那男子撑着船,船头则端坐着他或娴雅或艳丽的女友,两人悄悄说着情话,身旁流水汩汩,就更加悦耳。最有生气但也最吵闹的是一船三五知己的野游,或唱或笑或站或卧,或向岸上的行人挥手欢呼。许多人手中都拿着啤酒面包,一面在河上飘一面享受阳光野餐,还不时和水中的野鸭野鹅分享食物。遇到美景,或是累了,便会停在岸边小憩一会儿,甚至有人跃上岸去在草地上躺下睡上一觉。

    站在船尾撑船的不单是男生,更有为数不少的女孩子。有的一看便知尚在初学阶段,身法姿态都很生硬,但人单薄薄地立在水中央,那秀眉微蹙的惊慌神情就足以惹人怜爱。却也有不少轻松自如的,并不见如何费力,小船便悠悠前行,手持长篙的她们,比男生更显出一种优雅。据说过去剑桥的女子撑船,很多人喜欢戴着宽边阳帽,身着一袭白裙,轻轻一点长篙,小船便飘飘乎乎地向前滑去,持篙女郎的裙裾随风舞动,是康河上的一道风景。

    还没来剑桥的时候就听人家说,不会用长篙撑船,就算不得是地道的剑桥人。这句话说得我心痒痒的,暗想一到之后马上就找一条船下水。谁知初到就杂务缠身,错过了好几次撑船机会。不几日英国暗无天日的冬天就来了,天气阴霾,冷雨阵阵,下午不到四点就看不大清楚了,委实不是撑船的好时机。于是心想,等到春天吧。这一等,转眼就等了大半年。终于在五月的一个周末,和学院的一班朋友去实现这个撑船的梦想,去做一回真正的剑桥人。

    坐在船中行,看两岸景致渐渐飘近,又渐渐退去,那些古旧凝重的建筑因这水波的动态而仿佛有了生命。无怪乎人们都说,在水上看剑桥和在岸上看,是两种不尽相同的享受。尤其是船过桥洞的时候,会瞥见从桥上过时不易发现的细节。厚重如地狱石门的叹息桥原来相当之窄,从桥下看,几乎如一根弓弦般薄薄横过河面。清秀如邻家碧玉的三环桥其实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一个桥洞已因多年受力而微微变形,本应圆润的拱形开始下陷,有种美人迟暮的凄凉。最迷人的还是扬起头来,看河水借阳光反射在桥洞上现出的身姿。那曲折的波光滚着金边,变幻出婀娜的流影,盯着它看,会有一刹那的迷醉,以为是康河底的水妖正伸出纤纤皓腕,诱人纵身跃入水中。

    徐志摩曾渴求作康河里的一条水草,在我看来,作康河里的一只水鸟也许更有福分。它们以一方蓝天为宇,以一泓绿水为席,更以一个个为寻梦而来的青年为友,曾有一位学长以康河鸭自喻,想必深得其中真味。康河里的水鸟自有它们的尊严,一点儿没有别处鸟儿们的羞怯,傲慢地如在自家游廊上漫步,有时倒要迎面而来的船为之让路。我们掏出面包向它们献媚,它们果然簇拥到船边。开始倒还斯文地躬身从水中衔起碎面包,如深闺千金般垂下眼帘,抿住嘴唇慢慢咀嚼。不一会儿大个子的野鹅便按耐不住狂态了,几次从我们手中抢去大块的食物,一只窈窕白皙的天鹅甚至探出长颈,扇动双翅,几欲跳上船来夺食。所有的飞禽走兽,甚至人类,都要艳慕康河里的水鸟了吧。它们是真正享有自由和平等的生物。没有人侵犯它们生存和享乐的权利,所以它们的脑海里没有“危险”、“怀疑”、“恐惧”这些字眼,在它们眼中我们除了模样怪异,和它们也没有本质的分别。想真正地理解剑桥,理解康河里的水鸟是起点。

    坐在船上看风景是花几镑钱就可达成的小境界,站上船尾撑船才是非剑桥人莫能的大境界。无数次想像徐志摩独立船头,手持长篙,一面撑船一面低低吟诗的模样,直到自己拿起那根木棍才发现,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实木做的长篙很重,加上水的阻力,就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要运用这种力量笔直地推动船前行,绝非轻而易举。幸而同行的一位学长是个中高手,主动传授撑船要诀。长篙应当贴住船舷偏后,成90度角,手略松开,篙便直入水中,触到河床的黏土。此时手再用上力道,借长篙撑住河床之力,助船前行。听起来是很简单的道理,看他示范也是潇洒自如,丝毫不见难度。但当我站上船尾,比众人高出一大截,放眼四周皆无可供支撑保护的屏障,只有手中一秆沉甸甸的木棍,心里立时便着慌了。脑中只想着决不能掉下水去,双脚死命抠着船板,双手紧紧抓着长篙,哪里顾得上欣赏两岸风景,更不要说是想些离愁别绪,诗词俳句了。学长的撑船要诀犹在耳畔,可我却怎么也不能让长篙笔直地插入河床,总是刚一触及便顺着水的浮力向后划去,根本没借到多少供船前行的力道。不过由于河水本身的流动性,以及其他船只来往兴起波澜的余力,我们的船倒也还能缓缓向前。

    第一次撑船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调整方向,若想让船向左便轻轻让长篙在水中往左摆,反之亦然。摆度越大,船偏转的角度也就越大。只是虽然懂得了调整方向,怎样控制住这调整好的方向却是更大的学问,不单是我这样的初学者,即使已有几次撑船经验的人也很难让船不偏不倚地顺流直下。第一次的撑船经历给我留下了如中学时学期初上完第一堂体育课般的感觉。翌日一觉醒来,便发觉腰酸背痛,尤其是两条胳膊,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这种狼狈的状况一直持续了数日。其间我碰巧重读徐志摩,发现原来他也并不精于此术,每每在河上左支右撑地跌撞,还曾遭船家奚落。

    后来几周剑桥的天气一直不好,忽而阴雨连绵,忽而大风呼啸,有一日竟还落了冰雹。终于盼到风和日丽,我们几人便再耐不住性子,又急急奔去租船。第二次试手,感觉比头一次好了些,能够战战兢兢地把船勉强撑向前去了。但仍是掌握不好方向,不能直行,只有不断把长篙横拖到水中左右摆动,仿佛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想来模样十分滑稽。而且长篙之重,只撑一会儿便精疲力尽,需要找人接手。却见学长乘风破浪般地疾行一两里水路也仍是神采飞扬,谈笑风生,不禁暗暗折服。其实单从撑船上,就可洞见剑桥举重若轻的风骨。明明是极艰难的事,却并不显其艰难,世人只见其潇洒的风姿,却不知背后积淀的深厚功底,一如所有凝重的思考在这里都不凸现其厚重的本质,转而以一种恬淡的优雅呈现出来。

    大家的撑船技术都有不同程度的提高,兴致大增,谁知回来的路上便出了事。一位朋友撑过数学桥后,突然和从后面赶上来的另一条船撞到了一起,船身剧烈地震动了起来。站在船尾的他失去平衡,忙伏下身子,慌乱中抓住对方的船栏。水的波动使两条船很快就分离开去,然而他的双手没从对方船上松开,双脚却仍在我们这边的船上,身子便悬在水上。离他较近的另两个男孩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拉住他的脚还是把他推到那边船上去。微一迟疑,不会游水的他身体就跌进水里,幸亏双手还死死抱住船栏,才没有整个掉进河中。虽然前后不过几分钟,等对方船上的人把他救起时,他的腰部以下已整个湿透了。

    其实之前我们还在讨论撑船落水的事情,都说能在康河的柔波里泡一泡,必定沾上剑桥的灵气,日后能成一代宗师。没想到半个小时之后,就有人“身体力行”了。当时的一幕,的确很是狼狈也颇有些危险,直到学长稳稳把船撑回船坞,大家都还有点儿惊魂未定。但是后来回想,我却莫名地暗暗羡慕起那位朋友来了。大约来剑桥的人,或多或少都是在寻一个理想主义的梦。然而康河的水虽浅,却流淌了数百年。在她面前,有谁敢妄言寻着了这个梦?我的那位朋友,虽是以一种极端的形式,却得以全身心地与剑桥的灵魂融为一体,即使不久后便离开,再没有机缘回来,那灵魂也必定渗入他的骨血,终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