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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被打断了约会的鹰家少主,却在倾听了三千阁主的耳语之后,微微地笑起来,眉间的轻皱也松开了。
他爱怜地摸了摸梅晴予柔顺的长发,在她颊边吻了下。
脸上骤起红晕的梅晴予,胡里胡涂地被带走,塞进软轿里去,送到偏院的最里间厢房。
茫然地端坐在窗边的贵妃软榻上,入夜的月光明亮,孤身一人的梅晴予左盼右看,却等不到那个据称包下自己七日的人眨着眼睛,她拿过软枕层层迭迭地为自己堆出一个舒适的弧度,然后把自己塞进那堆软枕之中,仰望月弧。
十年来,她在一个人的夜里,除了持书以外,就是望着月色呆着。
梦里倒是什么也没有,她沾枕即入睡,闭上眼睛就是一片的黑暗,感知特别地敏锐,但这房里,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他物。
再也不会有一个少年,穿戴着侍儿的服饰,开启她的房门,气急败坏地来掳走她
来到长安之后,当时还那样年少的梅晴予,曾经婉言拜托三千阁主代她探寻心系的少年下落;但无论深过几次,回报的消息都是一样的。那个少年消失了——
在他夜逃出家门之后,就宛如蒸发般地消失了。
但是没有死讯,梅晴予也固执地相信,那个少年还活着。
因此,她开始等。等过第一年、等过第二年、第三第四第五年等到她年华渐渐地长了,等到她青涩而天真的心渐渐的冷硬。
她的等待,成为一种习惯。
三千阁从来没有亏待这她。以真名高挂艳牌,被“梅晴予”三字吸引而来的不仅仅是文人才子、高官富商,还有那个被逃了小妾的六王爷;她以为自己会被交出去,毕竟没有哪一家妓坊在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众多官兵之后,还能不屈服的。
但那个风流绝丽的三千阁主却款款摇曳着往阁门前一站,啪地一巴掌打得那以下巴看人的六王爷府总管摔在地下,咳出两颗血牙来,待美丽的女人慢条斯理地将纤细的手掌收回袖里去,娇娇嫩嫩地亮出一枚金印来,才开始讲理。
“总管大人,您这般地张扬可不好呢!三千阁虽然不是官家妓坊,但这枚金印确实是皇后娘娘赐下的,任谁要来踢这阁门,都得先往宫里去请求一番莫要怪艳娘无礼了呢,这整城的人都见到您怒冲冲地率了这些弟兄过来,惊动了宫里可就不好了艳娘先给您这么一掌,也算是给您解了围,您要不就此收了兵去,给六王爷交差去吧?”
说着,又掏出一件物事。“啊,这白千层花膏好呢!傍您去去瘀,还可以收收您那脸皱纹,阁里的姑娘们想要都不给的。现在献了您了,来,收好!还有这一点心意欸,总管大人拿好呢,劳烦您带着弟兄们跑这么远来三千阁,不好意思阁里招待得不甚妥贴,那边还带十坛好酒给爷儿们作礼物的总管大人上马车小心啊!别给颠着了,您走好啊!”辟兵收队走人后,阁主款款地回过身来,见梅晴予泪盈盈地哭得满脸斑斓却又惊讶地傻瞪着,模样好生逗趣。
绑主若无其事地微笑,把那枚金印又回袖里去,然后招呼着左右要她们准备准备,要开阁门作生意啦!
一块柔软的绣帕递到梅晴予面前,把她沾着胭脂的狼狈模样擦得干干净净,梅晴予望过去,就见那日后被称为“牡丹头牌”的妖娆女子笑得那样漂亮,摸摸她的头发,告诉她“进了这三千阁谁也不能欺负你。”
渐渐地,她的心也就定下来了。
在这阁里,送往迎来,以往藏于深闺之中的她却乍然开了眼界,一掷千金的豪奢、生死相许的痴缠、为了负心恩客自尽的姊妹、持刀闯入阁里要和姐儿一并殉死的狂汉最纯粹的感情和最复杂的利益,人心可以这样美丽并且丑陋。
她不再是昔日只能哭泣、只能等待的少女。
曾有许多次,喜欢她的恩客要出钱为她赎身,她只是温婉地笑笑,没有特别去解释她并没有卖身契,而婉拒了。
“三千阁很好的,我要在这儿待着。您若要见晴予,就往这儿来,随时可以见。”
失了望的恩客没办法,却又舍不得,只好时时来访,时时来见,她总是温静地接待他们,然后款款地送走他们。
她把曾经有过的心动和恋慕,珍藏在心里面。
女孩子宝贝无比的初次,她确实地交给了最重要的那个少年,连同她的心一起,所以,没有遗憾。
听不见那个少年的死讯,自然也不会知道那个少年是不是娶了妻、生了子,忘记她而重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这些都不会有,所以那个少年还是独属于她的,是她天真的少女时期里美好的回忆。
永远不会崩毁。
“邢天”她喃喃地呼喊记忆里不曾忘却的名姓。
梅晴予迷迷糊糊地睡去,手里的书卷落到地上,也没惊醒她来。
淡淡的香气,似有若无地在房内漫开。
阴影里,走出一个修长高挑的身影,那一身异族的服饰、幪住脸面的黑巾,有月光下现身的时候,仿佛鬼魅一般。
他曾经那么熟悉的少女,经过十年欢场的历练,仿佛变得陌生了。
那眉眼、那粉唇、那柔顺的如缎长发他对她的思念,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巫邢天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眉心,为她抚开了那一点轻皱,然后拉过一旁的薄毯为她覆上。
他有七日时光。而他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他将和他的晴予走到哪个份儿上。
晨起,醒来的梅晴予看着自己身上的薄毯,大惑不解。
明明意识模糊的时候,她身上还没有这块毯子啊未曾听到脚步声,闭起的房门却忽然开了,梅晴予惊讶地瞪着门扉。
那扇门外踏进了一个修长的身影,在天光之下烈如火焚的异族服饰相当抢眼,轻薄的料子很有种飘逸的味道,但这人侧面望去,却是幪着脸面的,只有一双黑色的眼睛露了出来,生死里卷滚而生的戾气藏都藏不住。
梅晴予眨着眼睛。她认出来了!这个人,不正是那日和她隔着两端,与她目光对上的人吗?
那人手里竟然端着早餐他去厨房做的?还是侍从做好了送到他手里来的?
梅晴予怔怔地瞪着眼前莫名所以的景象。她不明白,能够包下身为十二金钗之一的自己足足七天时光,其中所费金银绝对不低,但这人怎么让应该服侍他的姐儿在榻上睡着,而自己去端来早膳呢?
“醒了?”那人偏过头来,目光对上了梅晴予,沙砾般粗哑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很平板,甚无起伏的向她说话。“热水在架上,巾子浸里头了,你打理好就可以用早膳。”
“是。”梅晴予一转头,就见一切用品都在她伸手可得的地方,她根本不需下榻就能使用,而初初醒来,体温还未回复时能够窝在毯子里梳洗真是太好了!
在她打理自己的期间,那人将桌上都摆好了,碗筷膳食按规矩放着,而在她洗好脸面、拭净了手,正偷偷用温热的巾子温暖自己足尖的时候,那人拿着象牙梳走了过来,泰然自若地为她梳开了长发,打结的发丝也仔细地解开,没有分毫弄疼她。
为她梳起一个松软的髻,斜斜别上一只银簪,垂下的粉色流苏在她颊畔轻荡。
梅晴予的目光,仰望似地凝视着那人的黑色眼睛。
“疑似故人来。”她喃喃。
那人手上动作一停,目光却避开了她,指尖抚过她双肩**的肌肤,上头精绘的红梅栩栩如生,为她添了香艳的绮色。
“我姓巫。你喊我喊我巫公子即可。”
“公子这么一身像是异族人呢!”梅晴予沉吟“但听口音用字,却仿佛本地人士。”
“我离乡十年。”
“十年吗”梅晴予怔然“十年啊!”“晴予姑娘?”他望着她,字句里微妙地一顿,硬生生加进了称谓。
她回过神,对他笑了。“晴予入得三千阁,也是十年。人生际遇的转折福祸,公子与晴予的时间,似是相仿呢!”
“确是相仿。”巫公子定定地注视她,然后将目光调开。“先来用膳吧!”
“公子如此贴心,倒显情予怠慢您了。”梅晴予款款入座,望着一桌精致饭菜,有些苦恼。
“不会的。”巫公子沉沉答道,那粗砾的嗓子平板无波,却有着很坚持的语意含在里头。“这七日,你不用多思,放宽心。”
“公子身上有香味儿呢!”提着话题,又为对方夹了一筷子的青椒牛肉,梅晴予不意见到他轻皱一下眉,动作稍有迟疑,而他倒是反应快,立刻抬袖将脸面遮着,端碗持筷的动作过后,放下手来,饭少了一大半,那筷子的青椒牛肉却没有了。
梅晴予愣愣地瞪着,这种别扭逞强的反应,记忆中也曾有过
“公子很喜欢这盘菜呢!”
她笑盈盈地说了试探的反话,手上筷子也很勤劳,就要再夹一份进他碗里去。
巫公子赶忙将碗拿走,舀一匙的麻婆豆腐淋到她饭上去,还加上几块吸饱酱汁的牛肉。“姑娘喜欢这豆腐吧?多吃点。”
梅晴予瞪着饭面上那匙豆腐。“晴予确实很喜欢麻婆豆腐。巫公子是初客,却这么懂得晴予。”
“这个”那人仿佛迟疑了一瞬“阁主有提。”
“公子真有心。”梅晴予温缓一笑,提筷吃将起来。
一顿饭就此吃来安安静静,没有人再发话。
饭后,也是那巫公子收拾东西,端了出去给外头的侍儿;梅晴予待在房里,下意识地又拿起一卷书册在手里翻着,却没有在看,只是呆呆地想着什么。
巫公子回到房里,就见梅晴予漫不经心的沉思,倒是她手里那卷书拿反了不说,还不断地轻翻着。
他没有出声扰她,只是坐在椅上,静静地望她。
梅晴予忽然说起话来。“到这长安城十年,晴予一次都没回过故乡呢妹妹嫁到江南去了,双亲已逝,那旧居里谁也不在了公子,在异乡十年,曾想过回旧居一探吗?”
他略略地沉默,却还是出声回应。“不曾。”
“公子不思念亲人?”
“曾。但缘分太薄,或许是,在那个夜里”他未说得完全,语气里的惆怅却有绝情的味道。
她不追问。“远去他乡,公子也不曾想过回来?”
“不曾。”
“可是公子现在回来了不是?”
“因为有挂念的人。”
“十年不曾挂念,现在却千里迢迢地回来?”她轻笑起来。“公子真是怪人。”
“因为,挂念的那个人,似乎并不如我所想地过日子,为了确定那个人的现况,才回来一趟。”
“确定啊”她眨了眼儿,那模样说不出的娇憨。“确定了,然后呢?”
“然后”他的声音一紧。是啊!确定了,然后呢?他与她的缘分还有接续的可能吗?
“公子?”
“我曾经有个喜欢的姑娘,青梅竹马,朝夕相处,可是身分相差得太悬殊了,本要携手奔走他乡的,但那个姑娘却没有来赴约”他苦涩地笑了笑。“等过了黄昏,出现的却是大哥,他告诉我那姑娘嫁人去了,让我死了心不要去打扰她大哥把我软禁在房里,我却偷跑了出去。我不信那个昨夜还与我信誓旦旦的姑娘,却在隔日云淡风轻地上花轿去成亲但我没来得及证实。”
“出事了?”她问得很小心、很轻,怕惊扰了他的心事。